浑然一体，构思巧妙

2023-12-25彭雨欣

今古文创 2023年45期

【摘要】《红楼梦》第二回中通过贾雨村与冷子兴的对话引出宁国府和荣国府的现状及谱系，并涉及贾家主要人物的特征，第六十五回及六十六回又借贾琏小厮兴儿之口描绘荣国府的诸色人等。两番演说都是由闲话引起，其主要内容都为荣国府，但亦有较大的不同。本文拟比较两番演说的异同，分析作者在开头和故事中间设置两次演说的用意。

【关键词】《红楼梦》；冷子兴；兴儿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5-003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5.010

《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中有两次针对主要人物的长篇叙述，一次在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借冷子兴之口道出宁荣二府的世系及惨淡的现状，另一次是借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二郎》至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里兴儿和尤二姐的家常话中娓娓道来贾家人物的个性。前者由贾雨村询问新闻而起，后者由尤二姐询问家常而起，两者都透过他人之口展现贾家尤其是荣国府的主人们，表面上的闲话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

第二回中林黛玉因母丧哀伤过度，旧病复发，无法上学。作为老师的贾雨村闲居无聊，偶遇到旧相识冷子兴。贾雨村想听点“新闻”，冷子兴便谈到荣府的“异事”。冷子兴先由贾家“萧疏”的现状谈起，再到宁荣二府的世系，止于王熙凤的聪明能干，以冷子兴的劝酒而结束。对话看似戛然而止，然作者已经借冷子兴之口梳理了宁荣二府的人物关系，将“族大人多”的贾家谱系展现在读者面前。此外，冷子兴还略叙了贾氏与史氏以及王氏复杂的联姻，为第四回的“护官符”埋下伏笔。这段话借旁人之口叙述故事的主要人物，由远及近，不似平常作品直写主要人物且铺叙其关系，不落窠臼，可谓神来之笔。

而在第六十五回中，贾琏离开后，其心腹小厮兴儿与尤氏姐妹对饮。尤二姐询问荣府女主人的“各样家常等话”。他们由王熙凤谈起，涉及李纨、“贾家四春”、黛钗二人，最后话题停在宝玉身上，因隆儿回来禀报贾琏欲往平安州而中止。兴儿谈及的人物均已在前文出场，都已展现出其个性，然而作者仍不厌其烦地详写兴儿的评论，进一步从侧面强化已有的人物特征，起到皴染深化的结果。兴儿活泼俏皮的俗话亦让人物特征更为形象生动，王熙凤的心狠手辣，平儿的善良隐忍等跃然纸上。此外，兴儿亦揭示了荣府内部斗争愈发激烈，隐含贾府进一步衰落的真相，回应了冷子兴“一代不如一代”的感慨。

第二回只叙冷子兴是古董行贸易，看似和贾家联系不强，这与他对贾家的了解形成反差，亦给读者设问。对谈者是贾雨村虽为贾氏外戚林如海的馆客，但此时与贾府尚未建立起直接联系。反观兴儿，一出场便点明其为贾琏的心腹小厮，面对的已经成为贾琏“外室”的尤二姐及其妹妹尤三姐，故与冷子兴相比，用词较为粗俗以及饱含感情因素。谈话双方不同的身份，两次谈话时间相差数年，导致内容上有所差异，两相比较，便能看出谈话中提到人物的多面性。值得注意的是，冷子兴介绍的较为多的第一人是贾宝玉，话题终于王熙凤，而兴儿由王熙凤谈起，终于贾宝玉，两番对话遥相呼应，暗地里共同组成了较为圆融的结构。

谈及贾宝玉，冷子兴先从“衔玉而生”说起，再言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 ①用“将来色鬼无疑”评论宝玉的话。作者于此处以贬笔写宝玉，但又通过贾雨村的话语对其加以回护，先言贾宝玉乃秉“灵秀之气”与“乖僻之邪气”而生，“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 ②，又以甄宝玉之脾气乖张衬托贾宝玉，突出贾宝玉鲜明而又复杂的个性。在兴儿与尤氏姐妹的对话亦如这般，兴儿笑道“（宝玉）成天家疯疯癫癫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 ③尤三姐接着以宝玉“站在里头挡人”以防“和尚的气味熏了姐姐们” ④和吩咐婆子另要茶碗给尤二姐倒茶两样事替宝玉开脱，尤三姐认为，“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 ⑤。冷子兴和兴儿对宝玉的看法较为负面，而贾雨村从甄家坐馆的经历出发，尤三姐从和尚绕棺那天的所见所闻出发，对贾宝玉有所回护，更能显示出贾宝玉性格之“奇”。作者故意写出贾宝玉评价的两面性，初看似摆出一种是非善恶，皆由后人评论的客观立场，实则先抑后扬，彰显贾宝玉关爱女性的特性，亦点明这种性格为世俗所不容。谈话双方对贾宝玉评论的不同构成了贾宝玉的多面性，构思颇为巧妙。

而王熙凤的多面性则有两位叙述者构成，颇有新意。相比于贾宝玉，冷子兴和兴儿眼中的王熙凤可谓截然不同。冷子兴评论“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⑥。到了兴儿口中，王熙凤“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 ⑦首先，两人评价差如此远，与俩人的身份息息相关。第七回“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⑧这段话看似闲来之笔，但其点出了冷子兴的身份，道出了冷子兴了解贾府的原因，也说明了冷子兴与贾家、王家的利害关系。正因为冷子兴是王夫人陪房周瑞的女婿，立场自然会倾向于王家。此时王熙凤正掌管荣国府事务，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王家的下人气焰嚣张，玩弄权力。身为王家下人女婿和掌权受益者的冷子兴自然会对王熙凤赞不绝口，掩盖王熙凤较为负面的地方。冷子兴还称贾琏娶了王熙凤后“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 ⑨，并非因为他眼中的王熙凤真的是巾帼不让须眉，而是流露出自己能够攀附到贾府管家一事的骄傲。冷子兴表面夸赞王熙凤，暗地里亦在自夸。兴儿则相反，王熙凤严厉泼辣的作风让他处处受气，王熙凤下人亦仰仗主人的淫威而气焰嚣张，内心中早已积攒着诸多怨恨之气。而作为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的态度亦影射着贾琏的部分看法。贾琏本身是个浪荡公子，加之结婚多年无子，在当时来说，娶妾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偏偏王熙凤紧紧看管贾琏，不让他在自己视线范围内跟除了平儿以外的其他女人接近。经历过鲍二家的一事后，贾琏只能背地里宣泄对王熙凤的不满。兴儿知晓尤二姐已經从贾琏处听到王熙凤诸多坏处，说王熙凤的坏话，同时迎合了贾琏和尤二姐的立场。作为贾琏和尤二姐间的传话人，若是尤二姐能上位，兴儿便有“从龙之功”，且尤二姐性格隐忍，对兴儿来说是个理想的主人，故骂王熙凤既能攀附尤二姐，又是表达对尤二姐将王熙凤取而代之的希望。冷子兴和兴儿身份和立场的不同，造就了他俩对王熙凤的看法呈现出天渊之别，以品评他人反过来塑造评论者，同时塑造了谈话者和谈及人的形象，用处可谓绝妙。

冷子兴并无直接讲及李纨，只道“贾珠不到二十岁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 ⑩。而在熟悉贾家人行事的兴儿看来，李纨是“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问事不知，说事不管” ⑪，这亦能体现出两者身份之不同。针对贾府中的四位姑娘，冷子兴言“政老爹之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 ⑫一个“听得个个不错”便表明冷子兴的外人身份。虽然是贾府下人的女婿，但对贾府内眷的了解相对有限，在他看来，贾家三位小姐没有区别。兴儿口中的贾府“四春”则各有其鲜明的特征，“大姑娘不用说，但凡不好也没这段大福了。二姑娘的浑名‘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呦’一声。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四姑娘小，他正紧是珍大爷亲妹子，因自幼无母，老太太命太太抱过来养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 ⑬贾雨村较为客观的陈述四位姑娘的基本信息，兴儿则夹杂了主观评论，除了因为叙述者身份不同外，亦跟听者身份的不同相关。贾雨村即便攀附贾家也无须知道多少内眷之事，而尤二姐以亲眷身份进入贾府，了解贾府女眷理所当然，能为日后生活带来益处。虽然兴儿的品评夹杂了诸多主观的因素，但其描述多半是准确的，迎春在前面虽有出场，但多数是陪衬，少有针对个人的描写。探春在五十五回协理大观园时显露出管理之才，“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 ⑭。元春早年入宫，兴儿跟她接触较少，所见只有省亲排场之大，实则不知道宫廷是“不得见人的去处” ⑮，看似荣耀，实则从一个下人角度来说自然是享福，又能凸显出兴儿见识之短浅。

除了相同人物的不同评论外，两人谈及的人物亦有不同之处，冷子兴的叙述还包含了宁府，此为兴儿所无，兴儿的叙述有黛钗，为冷子兴所无。究其原因，还是与故事有关。冷子兴叙述的是整个贾府的世系，不能没有长房宁府，尤二姐作为宁府亲戚，对宁府较为熟悉，加之她嫁的是荣府之人，了解荣府的状况显得更为迫切。此时黛钗尚未进荣国府，冷子兴自然无从谈起。

冷子兴在此番演讲之外，只在第七回借周瑞家的谈及其身份和现状，此后再无出现。冷子兴更像是“说书人”的作用，在故事开头将主要人物及其关系一一道来，只不过作者将其完美地融入到故事中，含有古代话本小说的韵味。整段演说转折处非常巧妙，由“异闻”说起，贾雨村认为宁荣二府仍是富贵之家，而冷子兴点出贾府实已衰败，原因便是子孙“一代不如一代”，接着转入贾府的几位男性不善读书，一味玩乐，这便是贾府后继无人的重要体现。由贾府子孙引出宝玉，由贾宝玉引出贾雨村一番“聚气育人”之说，再引出甄府和甄宝玉作为贾府和贾宝玉的对照，由甄府再出贾府“四春”，又以名字引出贾家与林家的联姻，谈论贾赦的后代又引出王熙凤，以贾雨村理论收束。作者将一套完整的结构寓于贾冷二人的闲谈中，衔接连贯，构思巧妙。

尤二姐问兴儿的是“奶奶多大年纪，怎个厉害的样子，老太太多大年纪，太太多大年纪，姑娘几个，各样家常等语”，然兴儿只回答了“奶奶如何”，捎带上平儿。尤二姐再问“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引出李纨和贾府四位小姐，兴儿又道出黛钗二人。鲍二家的打了兴儿，引出贾宝玉，最后以隆儿进来打断。人物叙述中的转换亦十分合理，不漏破绽。

冷子兴是古董商人，走南闯北，见识较广，贾雨村中过进士，如今是林如海的馆客，两人文化水平较高，故对话用词较雅，中间还蕴含着一番“聚气育人”的道理。冷子兴以古董商人的身份讲述贾府“较之平常仕宦家族，到底气象不同” ⑯的现状，更添一种兴衰感。兴儿奴仆出身，一直侍奉主人，故用词活泼粗俗，多用比喻，人物的性格活灵活现。冷子兴叙述中的贾府较为宏观，兴儿的叙述则落实到每个人，较为微观。冷子兴虽与贾府有联系，但他毕竟算是外人，清晰地看到贾府已然大树将倾；而兴儿作为“内人”，只看到王熙凤日益被孤立，无法透视出贾府用度日趋紧张，已在悬崖边缘的危险境地。倆人恰好符合了“旁观者清，当事者迷”的道理。此外，兴儿相信“宝黛婚姻”过些年会实现，暗指贾琏夫妇和贾母都支持“木石前缘”，此处又为宝黛的爱情悲剧埋下伏笔。

冷子兴和兴儿都介绍了荣国府，但两者侧重点和语言风格存在较大差异，作用亦不同，故不觉累赘，反觉回味无穷。冷子兴的演说在前起总领作用，兴儿的品评在中间以后，起到半程收束的作用，能加深读者对书中主要人物的印象。冷子兴的演说止于王熙凤，兴儿的演说起于王熙凤，客观上营造出前后呼应的效果。结合两番演说，不难看出作者思虑之细密，《红楼梦》结构之工整。

注释：

①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8页。

②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9页。

③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916页。

④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917页。

⑤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917页。

⑥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3页。

⑦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913页。

⑧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09页。

⑨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3页。

⑩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7页。

⑪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9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