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莱特《流浪女伶》中的地理空间与 主体建构
2023-12-25尹姮
尹姮
【摘要】科莱特是20世纪法国著名作家,也是有史以来法国第一位当选龚古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的杰出女性。《流浪女伶》是科莱特以其第一次婚姻失败后的演艺经历为蓝本创作的小说,体现了科莱特走向成熟、自我重构的生命轨迹。小说刻画了丰富的地理空间,与人物形象的塑造形成了一种互动关系。本文将从文学地理学角度出发,对小说中的典型地理空间,包括住宅空间、剧院空间与空间流动进行分析,试图解读地理空间与主人公主体建构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探索小说主人公自我重构的生命历程与追求自由独立的主题思想。
【关键词】《流浪女伶》;地理空间;自我重构
【中图分类号】I565 【文獻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5-002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5.009
柯莱特(Sidonie-Gabrielle Colette,1873—1954)是20世纪法国著名作家。她的创作生涯始于20世纪初先后发表的“克罗蒂娜四部曲”,这四部小说一时间在法国文坛引起轰动。但由于小说署名皆为科莱特的第一任丈夫维里,在他们的婚姻关系破裂后,小说版权被维里出卖。科莱特迫于生计,在剧场当起了哑剧演员,开始了自由不羁的演员生涯。《流浪女伶》正是科莱特以自己当时的演出经历为蓝本创作的作品,她在小说中化身为主人公勒内,道出了其离婚后生活的艰辛与复杂压抑的心情,同时小说也探讨了主人公经历失败婚姻后的自我重构以及女性对自由和独立的追求。
文学地理学是一门研究文学与地理环境之间互动关系的学科,其研究对象是文学创作的地理背景、文学文本中的地理意象和地理空间。文学地理学视域下的地理空间是指“存在于作品中的由情感、思想、景观(或称地景)、实物、人物、事件等诸多要素构成的具体可感的审美空间”[1]12。科莱特在《流浪女伶》中塑造了丰富的地理空间,除了主人公勒内在巴黎的住所空间和工作的剧院空间,还有一系列因去外省巡回演出而产生的时空交错和不断变化的流动地理空间。在各种地理空间的变化中,“人物与其所处地理空间交互影响,地理空间赋予人物特色,揭示人物的内心状态,塑造人物形象”[2]12。《流浪女伶》是科莱特走向成熟的一部小说,“在写这本小说的时候,她恰恰需要克服,需要重新找到自我……科莱特进行自我呈现,以便更好地自我重构”[3]14。本文将从文学地理学角度分析小说中的地理空间建构,试图解读地理空间与主人公主体建构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探索小说主人公自我重构的生命历程与追求自由独立的主题思想。
一、住宅空间:自我束缚
住宅是与人最亲密、最熟悉的空间,“住宅提供了供人类栖居和展开社会生活实践的空间,它庇护、保存和参与创造属于居住者的感知、记忆和想象”[4]22。在这个空间里,人们可以放松身心,享受私人空间的安全感,体验到归属感和亲密感。住宅不仅仅是一个物理空间,还代表着人们的文化和价值观念。它不仅仅是一个建筑,更是一个人的身份和社会地位的象征。“文学作品中的住宅空间及其经验能够成为一种特殊的隐喻”[4]22,揭示人物内心的发展变化。
对于勒内来说,其在巴黎所租赁的住所,却并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和归属感,因为这不是“家”,无法安放她孤寂的灵魂。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写道,“巴黎没有家宅……嵌在一层楼当中的一套住宅的各个房间缺乏一条最基本的原则来区分和划分他们的内心价值。”[5]31从19世纪中期开始,随着现代都市化运动的推进,巴黎逐渐成为现代性的大都市典范,摩天大楼、混钢结构成为其标配。由于土地资源有限,大多数城市居民居住在由混钢结构搭建的高楼大厦中,“住在层层叠叠的盒子里”[5]31。这类“盒子”缺乏向上和向下延伸的空间,隔绝了居住在其中的人与天空、大地,即宇宙自然的关联,住户之间缺乏沟通和联系,人们生活在孤独和疏离之中。勒内在巴黎的住所位于一片雪白的新住宅区,她居住的那幢房屋“夹在宛如峭壁般高高耸立的两座新楼房中间”[3]83,这样的房屋景象使她感到压抑气馁,令她无法直视。
在现代的住宅环境中,居住位置、所处区域和装修水平常常被视为反映居民社会地位、经济实力和消费水平的重要指标。勒内的套房位于房屋的底楼,整幢房屋从底楼到顶楼都以低廉的价格租给了像勒内一样的单身妇女。泥泞的街道、潮湿而单薄的内壁墙、已经褪色的绿色油漆等居住环境的刻画,无不体现着单身女性独自生活的艰辛。勒内在这个鲜见阳光的底楼住所中感受最深的就是孤独,任何消遣都填补不了她的“空虚”[3]59。沉默同样是孤独的隐喻。“五楼的小荡妇过于吵闹,而我却不怎么作声”[3]58,人们听不到勒内的说话声以至于从来都不知道勒内是否在家。在这四四方方的几何住所空间里,勒内选择在内心默默地自言自语,她把自己困于离婚后孑然一身的孤独与绝望中,束缚于内心的封闭空间。
住宅空间的内部陈设可以反映人物的内心世界。勒内住所里的家具陈旧,客厅里的家具甚至是勒内的前夫塔扬迪遗弃的。因为没钱购置新家具,勒内只好把被遗弃的、有烟味的橡木床和皱巴巴的旧沙发保存下来。这些物件的存在时常令她感到不安与恐惧,使她不经怀疑自己是否重获“自由”。马克斯是勒内的新追求者,在勒内“家”中,他站着的时候在勒内看来是“呆板、局促的”,“但是当他坐着,或是半躺地靠在沙发上时,他好像突然放松了,变得疏懒、慵倦,不拘形迹。他的手动作优雅,头部悠闲地向后仰,靠在椅垫上,好像为自己变成另一个人而沾沾自喜”[3]119。马克斯坐在沙发上的松弛状态象征着一种征服,一种对沙发的征服,抑或是对勒内的住宅空间的征服和入侵,同时也是男性在传统住宅空间中处于天然统治地位的宣示。马克斯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这令勒内感到反感,但由于她对自己的住宅空间缺乏归属感,她并没有把这位“征服者”赶走,而是佯装与其交谈甚欢。
“光线朦胧的灯”“透着清澈晶莹的水的水晶花瓶”[3]117,凌乱的沙发以及桌旁的扶手椅无不透露着生活的痕迹;即使墨水瓶落满灰尘、钢笔墨迹已干涸、绿植已经蜷缩……但这些带有私密感的个人物品仍代表着人物生存于此的证据。在《空间的诗学》一书中,巴什拉从现象学心理学的角度出发,对家宅内外的空间形象进行了详细的分析,包括地下室、阁楼、楼梯、抽屉、柜子和衣橱,指出这类空间形象对人性价值的巨大保存作用[6]45。在科莱特的叙述中,勒内在巴黎的居所几乎很少出现抽屉、柜子和衣橱等关于内心的空间形象,这意味着这个住宅空间内没有这样一种“藏物之处”[5]93来容纳她孤独的内心。在这个房间里,勒内只感到孤独、心灰意冷,她需要寻找别的归宿。
二、剧院空间:走向独立
歌舞厅剧院便是勒内展现自我价值的空间。剧院空间作为一种社会空间,是歌舞剧演员勒内谋生的场所,同时也是各个社会阶层观众的光顾场所。列斐伏尔在其著作《空间的生产》中指出:“(社会)空间是(社会的)产物……空间除了是一种生产手段,也是一种控制手段,因此还是一种支配手段、一种权力方式。”[7]39-40剧院空间无不体现着一种以资本为基础的社会秩序与权力制约,不同身份的人历经着不同的空间体验。对演员而言,他们在此谋生,化妆室破旧寒冷,即使是一流的剧场,休息室仍肮脏凌乱,空气混浊;但对于观众来说,剧院是一个以金钱消费为前提的娱乐消遣场所,正厅、楼厅、露天包厢、前排或后排的位置,体现着观众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想在楼厅第十排座位上找到一个衣冠整齐的观众,您得付一百个镍币。”[3]55小说开篇呈现的是剧院凄冷的化妆室景象,因为暖气管被冻住,化妆室里冷得将人冻僵,墙皮脱落,天花板嘎吱作响,像一个“笼子”[3]55将勒内困于绝望。但此时的她不再一味地消沉,她仍等待机遇、心存信念。经过铁楼梯走向舞台、听到序曲开头的节拍时,勒内便感到“如释负重”[3]55,她不再去思索自己离异妇女的孤独境遇,而是专注于舞台,受制于“一种神秘的纪律”[3]56顺利完成演出。
在剧院谋生的经历是奔波艰辛的,但即使坐在正厅第一排的观众向勒内发出邀请,她也对此不屑一顾。显然,对勒内来说,他人的金钱和地位与她毫不相干。小说中的勒内并不热爱演员这一职业,她认为“歌舞厅里的演员是那些没有学会任何本事的人干的”[3]178。但正是这份职业让她在失去婚姻的物质保障后得以自力更生,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地位,她的自由和生命取决于此。于是,当她的忠实观众和追求者马克斯慷慨地准备给予她一切、让她放弃剧院生涯时,勒内惊慌地拒绝了。因为,歌舞厅剧院对她来说象征着独立与自由,她只有在舞台上才感到充实。
剧院也是勒内建立各种社会关系的空间,她在此确立了自身独立于男性和婚姻的社会地位。她在剧院结识了布拉格、雅丹、布蒂等演员同事,并建立了和谐平等的关系,他们从不谈论私生活。与他们相处时,勒内不会因离异而受到非议,她无须是某位先生的夫人,她的身份不再像从前一样依附于她的丈夫。在剧院,她就是一名演员,一个独立的个体。为了生存,勒内还需要独自应对剧场女经理、供货商、皮靴商、诉讼代理人和律师以及剧场代理人,她需要与他人讨价还价,向别人推销自己的演戏或舞蹈的“天赋”,这无疑成就了一名独立的职业女性。
勒内曾与同事布拉格一同进城去一座豪宅演夜场,在这个“剧院空间”里,舞台上的勒内认出了台下的观众,其中有不少正是她离婚前经常光顾她家的女人。面对这些仍处在婚姻附属状态下的女人,以舞女身份出现在舞台上的勒内展现了自身“独立”的优越感。对勒内而言,“只有舞蹈、灯光、自由、音乐才是真实……只有使思维符合节奏、用优美的动作表达思想才是真实”[3]90。而台下那些被婚姻束缚的女人,她们被长长的胸衣束得无法动弹,为保持苗条身材而折腾得皮包骨头。与她们相比,勒内“对自己的独立自主感到骄傲”[8]68。
三、空间流动:自我重构
勒内不仅奔波于巴黎的各个歌舞厅剧院进行演出,还需要去外省进行巡回演出,由此构成了小说中一系列空间场景的变换,呈现出空间的流动性特点。对勒内来说,“前途就是从这儿到那儿的流浪”[3]113,像吉卜赛女郎一样四处奔波旅行。在巡回演出之前,面对马克斯的猛烈追求,勒内“内心尘封已久的激情被唤醒,她似乎又找回了对生活的热情,对爱情的期待”[9]85。但马克斯让她放弃演员职业的念头,却让勒内深感不安。她曾在情感与理智之间难以抉择,是爱情还是重蹈覆辙?在与马克斯的关系中,她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在剧院空间里,她找到了女性独立的价值;而回到住所,她又陷入孑然一身的孤独中。难道独立就意味着孤独?如今面对马克斯承诺的温柔乡,她感到迷茫,难道女性的命运就只能“被限于家庭的狭小天地里吗”[9]85?“旅行,再旅行,忘记自己是谁,忘掉昨天我还留宿的城市的名字,什么也不想”[3]130,在全新的空间环境中才能重新找回自我。
离开巴黎,途径第戎、里昂、马赛、尼斯等城市一站一站地巡回演出,勒内经历着空间的流动变换。而火车作为当时主要的流动性媒介,是小说中勒内实现空间位移的主要交通工具。车厢是火车创造的新型社会空间。勒内很少收拾屋子,却在火车车厢内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旅行毛毯、橡胶枕头、纱巾,书籍和报纸……“任何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不得越雷池一步”[3]226。這早已成为一种习惯,一种属于四处流浪旅行者的习惯。火车车厢成为勒内内心秩序与安全的呈现。如果接受情人马克斯承诺的安定生活,她便不需要再流浪了。但这样的想法让她在离开巴黎的火车车厢内做这些习惯性的准备动作时感到愤怒。在旅馆的房间内,收到马克斯“大丈夫式的专断”的书信后,勒内止不住地思索,前夫塔扬迪专横的影子又浮现在眼前,回想起从前婚姻中的种种,如今这一切是如此熟悉。可她还无法做出决定,这令她感到苦恼无比。
车窗外流动的风景让勒内心醉神迷:清新的海风,波光粼粼的海面,金色的阳光,闪闪发光的盐田,雪白的别墅……这美妙的风光让她暂时忘记了马克斯,好像世界上最重要的、最紧迫的事,不过是游览“地球上所有的奇山异水的欲望”[3]238。演出的旅程由南向北,眼前的春色却给人时光倒流的感觉:“浓密的绿叶变成了嫩绿的枝芽,盛开的花朵变成了含苞欲放的花蕾。”[3]244“火车让人感受到身体不动与机械化运动之间的张力”[10]32,空间流动与时间倒流的错乱感让她拥有回到原初状态的可能性。于是,勒内决定逃跑,逃离自我和爱情的束缚,以找回“原先的我”[3]244。“如果我们要追求永恒与不朽,那就必须要把我们自己的印记打在混乱、短暂和分裂之上”[11]26。为了找回自由的“我”,勒内由空间流动汲取灵感,打破了爱情带来的幻想,勇敢走出了迷茫、混沌的内心分裂状态,完成了自我重构,由此确定了自我独立于“他者”的价值:“我渴望得到我……我在自己欲望漂游而去的每一个地方,留下千千万万个从我自己身上脱落下来的、与我一模一样的影子。”[3]252
四、结语
《流浪女伶》中多样的地理空间刻画是以作家科莱特自身演艺生涯为基础的,呈现出科莱特离婚后独自生活的孤苦与艰辛,同时也呈现了当时的女性寻求独立于婚姻之外的自我价值的人生轨迹。小说中的地理空间与人物主体建构相辅相成,二者之间相互影响。对于勒内来说,象征着孤独的巴黎住所并不是她真正的避身之所,“移动的火车车厢,各种级别的旅馆,巴黎、外省和外国的歌舞剧场里肮脏的化妆室”[3]202-203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也正是在这些地理空间下,勒内得以确立独立的自我。
本文从文学地理学角度分析了《流浪女伶》中主人公在巴黎的住所空间、剧院空间以及因巡回演出带来的各种空间流动,通过对这三种空间下人物内心状态与转变的文本解读,再现了主人公勒内孤独而独立以及困惑于其中内在关联的主体不确定性状态,以及她最终拒绝爱情与婚姻对“自我”的抹灭,在与男性中心思想的各种对抗中自我重塑、在旅途中重新找回了自我的生命历程。《流浪女伶》可以被认为是小说地理空间与人物主体建构交互作用的文学实践,同时,文学地理学批评视角的介入也为科莱特作品的研究提供了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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