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的艺术
——人工智能“情感化”时代艺术的使命和道路
2023-12-22翟志强
翟志强
2022年8月31日,在美国科罗拉多州博览会的美术竞赛中,设计师杰森·艾伦利用人工智能生成的画作《空间歌剧院》荣获第一名,一时引起广泛关注和激烈讨论。继之而来的Chat GPT技术更是掀起了新一轮势头更为猛劲的关于人工智能与人类未来走向的预测和争论。不同于1956年达特茅斯会议提出“人工智能”概念的时代,今天的人工智能已浸入了人类精神创造领域,开启了人工智能“情感化”的历程。
如果机器人搬运重物是对人类体力劳动的模仿和延伸,机器人下棋挑战的是人类的理智思维能力的话,那么,当下人工智能则进入了人类的情感意识和精神领域。它以超强的自我学习能力和前所未有的自我决策能力介入了人类的精神生产领域,而这是人类自视为这个星球上最智慧物种的最后一块领地。
在理性主义张扬的时代,笛卡尔曾自豪地宣称,经由上帝之手制造的人类比任何人造机器都智慧,其内部的运动也比任何机器都要神奇。①DESCARTESR.Descartes:selected philosophical writing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44.无疑,当下人工智能技术的精神化、审美化发展势头在很大程度上消解、挑战,甚至颠覆着人类智慧的地球权力中心地位,引发了人类对自身未来命运的焦虑与不安。在这种消解、挑战和颠覆的态势预估下和焦虑与不安的情绪浸染中,艺术经受的挑战更是根本性和致命性的。艺术是否需要被重新定义?或者将被人工智能取代而失去了存在的必要?艺术的价值何在?它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彰显其价值,以守护其尊严?人工智能“情感化”发展态势及其对艺术领域的介入对艺术理论研究者提出了一个无法回避的时代课题。
一、情感化仍属技术化:人工智能“情感化”发展无法终结艺术
理智地看,关于人工智能“情感化”发展态势对艺术的挑战的论调具有危言耸听的意味。正如照相术发明后学术界也狠狠刮过一阵“艺术终结论”的风潮一样,只要认识到当前人工智能“情感化”发展态势本质上仍然逃脱不了技术革新范畴,也就会承认:人工智能“情感化”尽管表现出超越人类以往创造出的所有物化媒介的技术优势,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艺术的生产形态和传播展呈方式,但它终究无法终结艺术。
人工智能的“情感化”发展态势给人类的思维方式、生产生活方式带来了巨大的变革。观察者多是从科艺融合的角度来给予正面评价的。但是,也要看到艺术和科学之间毕竟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在科艺融合的视域内,技术所能给予艺术的真正发展空间更多地体现在技术为艺术提供表达艺术形象、构筑情感载体和真理直观化的新技术手段、新媒介材料,以及制作过程的效率和展呈方式的便捷方面。《空间歌剧院》之所以获奖不是人工智能“情感化”的成功,而是设计师杰森·艾伦的成功。作品本身的艺术性来自杰森·艾伦的艺术创作,他说,为了完成这幅画作,他先后生成了900多个版本,耗费了80多个小时,才让它变得完美无缺。①绛紫艺术.人工智能生成的画作,在绘画大赛获第1名,画家们“炸毛”了[EB/OL].(2022-09-04)[2023-06-20].https://www.sohu.com/a/582475382_645436.可见,作品的情感性、审美性源自艺术家,人工智能在这个作品的创作过程中扮演的是强大的工具手段的角色,没有它,创作过程可能会更加耗时和艰辛。但不能认为艺术作品是人工智能创造出来的,更不能认为人工智能导致“艺术死了”。
人工智能的“情感化”实现过程大体可做如下描述:工程人员对人工智能设备预先输入感性材料和对这些材料进行运算的程序。然后客户端用户输入场景、风格和情感等限定条件,设备利用智能化程序,靠人工智能数字化运算得到作品。分析这一过程可以看出:
首先,在这一过程中,艺术的感性直观被预先输入的感性材料即作为最终作品的预购件替代。它取消了人类艺术的本质特征即感性直观性,而代之以类似于概念化、程式化的构建数学推理的理想模型的预购件,标榜为人工智能“情感化”性质的艺术创作过程就是对这些预购件进行排列组合,它依靠的是技术,而不是人类艺术的价值、情感和审美。
其次,艺术创作的情感表达离不开艺术家的主观情感、意志力、灵感、潜意识、甚至无意识的参与,创作的成功与否与这些情感意识的参与度直接相关。而人工智能设备则只能靠运算。不管人工智能的智能化水平给予机器运算的选择路径、优化方案多么精准和丰富,终究改变不了其技术的本性。因此,人工智能的 “情感化”本质上依旧是“技术化”。肯定和追求这种人工智能的“情感化”,实质上就是忽视了艺术创作的社会历史性和艺术家创作的精神性,把技术产生的工艺品视作艺术作品。
最后,科学的理性推理和艺术的直观表达两者存在明显界限。鲍姆嘉通提出“感性学”的原意就是要把感性直观作为与科学理性同等地位的真理实现方式。海德格尔直接指出“美是作为无遮蔽的真理的现身方式”,“艺术就是真理的生成和发生”②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修订版)[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37,51.,是对世界整体的把握,对人类终极价值的追求。因此,艺术天然含有强烈的超越人类当下的批判性和未来理想状态的乌托邦式的主观追求。这也是人工智能“情感化”所无法得到的。它可以通过数字运算实现路径选择和方案最优化,给人以自我学习的假象,好像具有了人类的意识,但它不可能完成从技术到意识的进化,而具备除了传感设备赋予它的感知能力之外的灵感、意象、境界等艺术创作活动中的思维能力和价值判断能力。
2009年美国科幻电影《未来战警》中所塑造的“机器代理人”形象已预示了人工智能对人类的宠溺结果就是人类自我生存的灾难。过分倚重人工智能“情感化”就是在重演和加剧这部电影对技术理性崇拜的预言。因此,艺术借助物性反映思想和情感是技术理性所不能取代的。所以,中国美术学院高世名院长明确表示:“Chat GPT之类智能技术能够替代的,只是模态化知识、衍生性智慧和可重复性劳动,无法替代真正的感受力和创造力。我完全不担心AI会替代人的创造。因为能被替代的就不是真正的创造。”①高世名.到源头饮水与伟大同行——在2023“国美发布”暨建校95周年纪念日上的讲话[EB/OL].(2023-04-08)[2023-06-20].https://www.caa.edu.cn/yzjt/202304/59065.html?eqid=fc01a4f200045ac700000006648a6d65.
总之,人工智能“情感化”本质上仍然属于技术革命的范畴。至今来看,它也无法拥有人类所具有的精神创造力。所谓的情感化本质上仍然属于人类情感机制的功能模拟,这本质上属于技术性的程序运算。情感化是外在呈现的假象,不具有人的情感产生与运作的内在机制,无法企及更高层级的艺术审美化。因此,正如照相术产生后的艺术终结论一样,当前的人工智能技术新发展也不会终结艺术。对人工智能“情感化”终结艺术的焦虑和担忧过高估计了人工智能的技术理性的能量。
二、技术理性崇拜与艺术本体异化:过高估计人工智能对艺术影响的社会根源
过高估计人工智能对艺术的影响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不论技术,还是艺术,作为意识,都是社会现实的反映,都具有意识形态的属性。人工智能“情感化”发展对艺术的影响之所以会产生广泛的关注和争论是有社会根源的。
一方面,这是技术理性崇拜在人工智能时代的最新表征。人工智能时代的艺术终结论是自文艺复兴时代以来理性发展为工具理性,导致撕裂的原子式的个人价值的反应。在社会生产领域它表现为对生产效率、经济效益的无限追求,进而导致了对科技的迷信和商品拜物教的产生。尽管自马克思对人类对“物”的依赖展开批评以来,无数思想家从未放弃过这一导致人类陷入“铁的牢笼”的现代性弊端的批判。但由于我们依然生活在这样一个资本逻辑宰制的社会,最大规模、最高效率、最快速度的生产和最大限度的发展依然是我们生活着的这个世界的主旋律和主基调。在这种增长无极限的社会中,技术革命助推效率提升,这意味着最大剩余价值的实现。这在资本主宰的社会中成为真正具有决定意义的因素。其他都围绕着这个因素展开,要么成为其附庸,要么被其消灭。其结果是“在我们这个公开宣称世俗的年代,效率低下已是头等罪孽。不诚实、不公平、不公正——这些过去岁月中的罪过——与效率低下这样的大罪一比实在相形见绌。”②贾尼丝·格罗斯·斯坦.效率崇拜[M].杨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12.
效率崇拜是技术崇拜的孪生兄弟,效率提升需要技术,技术能够提升效率。说到底,效率崇拜的本质是技术崇拜。技术崇拜驱逐和流放了以往被人们视作人之本性的道德和正义而跃居人们思维方式和价值追求的主角,并且逐步普遍化。人们遇到精神世界的问题自然而然地乞灵于技术和生产,形成了一种基于这种社会物质基础的意识形态。人工智能的最新成果——所谓的“情感化”受到追捧和崇拜就是这种技术理性崇拜的最新表现形式。
另一方面,这是人工智能时代艺术本体的异化和误读。在资本生产逻辑支配下,技术理性崇拜的社会意识形态随即不可避免地侵入艺术领域,导致艺术的物化和异化。它的突出表现就是将艺术创作视作其他商品生产一样,追求标准件和效率化,追求投入和产出的最大化,包括以最少的投入产生出最大的社会宣传和影响力。这就是人工智能“情感化”发展的社会土壤和内在动力。在这样的语境下,艺术生产变成了资本主义商品生产。确切地说,单纯依靠人工智能“情感化”发展技术水平制造出来是工艺品,而不是艺术作品。
首先,“工艺品之所以是工艺品,无疑在于它具有‘美的形式’但它并不因此就是艺术作品”①王德峰.艺术哲学[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63.。因为它与海德格尔所说的真理的事业无关,它无法把时代的无遮蔽真理展示给我们,指引我们何去何从。
其次,“工匠在制作过程开始之前已经知道将要出现的作品是什么样子;而对于艺术家来说,不到创作终结之时,作品的究竟模样,始终是一个谜”②王德峰.艺术哲学[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136.。艺术创作是一个艰苦探索和发现的过程,不是理论预设在先,然后用形象来表现理论。它本身就是实验性的冒险之旅,因此,过程唯一,结果独特而唯一。
工艺品具有技术性和形式美,但它不具备真理性和实验性,因此它不是艺术作品。我们今天往往把工艺品视作艺术作品,自然会认为单纯依靠人工智能条件预设就能高效率地复制出无数的艺术作品。这恰恰是对艺术作品的误读,它导致了艺术本体的异化。但它适合文化资本产业化对效率和金钱的获取,因而工艺品大行其道,而艺术作品不具备高效逐利能力而受到挤压和冷落。这是艺术在技术崇拜时代的商品化、大众化的异化存在状态。
肯定和追求这种人工智能“情感化”能力制作出来的工艺品等于放弃了艺术最本真的东西,即对于人类情感丰富性,对人类存在合理性的感性直观形式的追求和实现。它将导致人类感性直观能力的丧失和以感性直观把握真理能力的丧失。即以物质诉求消解了精神需求,技术理性取代了艺术的本质内涵,结果是人类对自己合理存在方式的迷茫。在这个意义上说艺术死了也不为过。
行文至此,回过头来看 《空间歌剧院》的命运耐人寻味。它能够获奖说明作为评委的艺术界精英的头脑是清醒的,他们没有过多顾忌作品的署名中有一个是人工智能设备的名字。世人只关注技术的潜力而大兴感慨,真正的艺术家看到的是作品的艺术价值。这让处于技术理性崇拜的语境中的艺术的命运喜忧参半。尽管技术理性崇拜在当前社会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但艺术精英对艺术作品价值的清醒和冷静态度说明了艺术仍有希望和未来。
三、感性直观和普遍真理:人工智能“情感化”时代艺术的价值
就像对待原子能问题一样,尽管其威力巨大到足以毁灭地球,但只要人类掌握原子能的技术水平足够发达,且人的主观精神不出问题,那么它就会像其他技术发明一样只是人类发明的一种媒介。同样,人类不仅可以规避人工智能“情感化”潜在的毁灭性的破坏力,而且能够将其转变为为人类谋福利的重要建设性力量。因此,问题转变为如何开掘艺术的力量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以加强对人工智能“情感化”趋势的管控和规制。因此,艺术非但不会因人工智能 “情感化”发展而终结,相反,“人工智能科技越发达,艺术越重要”③高世名.到源头饮水与伟大同行——在2023“国美发布”暨建校95周年纪念日上的讲话[EB/OL].(2023-04-08)[2023-06-20].https://www.caa.edu.cn/yzjt/202304/59065.html?eqid=fc01a4f200045ac700000006648a6d65.,它将指引和规范人工智能技术为人类服务。
事实上,当今世界人的精神道德的发展严重滞后于技术的发展水平,这已经给人类正确利用技术带来了令人担心的隐忧。“人类道德行为的平均水平,至今仍没提高。……我们通常称之为文明的‘进步’,始终不过是技术和科学的提高,还有使用非人格的力量的提高。这跟道德上 (即伦理上)的提高,不能相提并论。……人的道德水平,随着技术的进步反而有所降低。这是由于人的愚蠢造成的。人们有一种错觉,以为从技术进步所得的力量,可以代替道德所完成的任务。我认为从这种错觉中解脱出来,是解决人们自己招致的现代危机的出发点。”④池田大作,阿·汤因比.展望21世纪——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录[M].荀春生,朱继征,陈国梁,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375.
艺术恰恰具有把我们从这种错觉中解脱出来的能力。它以其塑造的感性形象表现出现实超越性和精神感召力,成为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检讨现代社会弊病、追求人类合理存在的重要表达方式。艺术不是要被技术终结,恰恰相反,当代社会需要艺术的精神力量来规范和引领,使得人类走出技术理性崇拜的迷思,消解和规避技术理性崇拜带来的焦虑、恐惧和担心,探寻人之合理存在,这正是艺术在技术理性崇拜时代的当代使命。
那么,艺术何以能够担当起这一使命?首先,技术理性宰制的时代使人的感性直观能力丧失,人类变得冷酷、麻木、刻板僵化、残酷无情,在人们心目中当前的一切存在都是技术理性合理而唯一正确的结果。艺术可以通过其感性直观使人获得情感的敏锐性、丰富性和无遮蔽的时代真理。“随着人类生活越来越受到操纵、越来越僵化,艺术的目的就是要坚持成为独特个体的权利。艺术使我们回想起肉体、感观的存在。”①特里·伊格尔顿.理论之后[M].商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94.艺术之所以具有这种功能,在于“人在艺术上表现基本原因与基本规律的时候,不用大众无法了解而只有专家懂得的枯燥的定义,而是用易于感受的方式,不但诉之于理智,而且诉之于最普通的人的感官与感情。艺术就有这一个特点,艺术是‘又高级又通俗’的东西,把最高级的内容传达给大众”②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109-110.。
因此,艺术是人工智能时代恢复人类审美的感性直观能力的重要手段。它使人真切体会到人类当代的生存境遇,激发其追求未来美好社会的潜能和活力。这会使他们更加自觉地从符合人类根本利益的角度来对待和应用包括人工智能技术在内的高新技术。
其次,艺术的理想不同于资本主义技术生产对效益的单纯追求,后者追求的世界观是割裂和片面的。艺术是人类普遍真理的个性表达,目标在于追寻人性的丰富和完善、人之合理存在,这是人类找回整体性世界观、弥补和缝合价值观撕裂的有效途径。“知识分子或艺术家如果忽视普遍性的永恒性的问题,就等于暴露出这个人的愚蠢。忽视这些问题的理由如果是出于不关心或无知,那就说明这个人的精神还没有启蒙,因之他也就不能去启迪别人的心灵。”③池田大作,阿·汤因比.展望21世纪——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录[M].荀春生,朱继征,陈国梁,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81.具有整体性世界观的艺术家绝不是偏狭的专家和学究,他关注的是整个时代、社会和人性的问题。他具有一种功能和职责:以艺术的感性直观能力对资本主义社会弊病(包括技术理性崇拜)进行审美批判,目的在于建构一个超功利的审美乌托邦。
艺术的当代性在于它已走出个人情趣的自我欣赏,走出游戏娱乐的审美游戏,而成为一种认知世界、改造现实、启迪未来的精神力量。这种精神力量是对抗技术理性崇拜泛化的有力武器。艺术通过对世界真理的直观揭示、对人类未来命运的感性昭示来提高人类的科技伦理水准,让技术理性成为人类进步的正能量。
四、生长的艺术:人工智能时代的艺术发展道路
在当今技术理性崇拜的时代,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不仅对艺术,而且对人类命运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下,我们应该建立什么样的艺术观?艺术应该走什么样的道路来承担起规范和引导技术的任务,促进人类合理存在呢?
对此,加拿大学者厄休拉·M.富兰克林在分析当代社会中技术、社会和文化之间关系时提出的“生产模式”和“生长模式”概念给了我们启示。
她所说的“生产模式”是指以技术革新、规模生产为手段、标准化产品的质量效益为追求的产品生产类型和方式。其特点是整个生产过程是受掌控的,产品是可以预测的,与生产效率和收益无关的参数和周边环境是不值得和没必要关注的。这自然让我们联想到技术理性崇拜时代的艺术生产模式。
与之相对的“生长模式”的特点是:生长过程是一个完整的无法被划分为各种严格按照规定执行的进程;生长本身不是被强取的,它只能通过提供一种适宜的环境而得到培育和鼓励;生长是发生性的,不是制造出来的;生长不能预测,其结果是多样性的;在生长模式内,人类所能做的是发现最适宜生长的条件,并努力满足这些条件。①厄休拉·M.富兰克林.技术的真相[M].田奥,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33-36.
生产模式和生长模式的对立,恰恰是人工智能时代实际存在的两种艺术发展方式,即技术理性主宰的艺术生产方式与艺术创作本应该的生成方式的对立,也可简称为生产的艺术与生长的艺术的对立。
生长的艺术与海德格尔的“艺术就是真理的生成和发生”的论断是一致的,它强调艺术作品的生成像农作物的生长一样,应顺应物性的自然历史过程。艺术创作应该是艺术家对物象和意象、形式和内容进行千锤百炼后灵感顿悟和精神升华的过程。在艺术作品产生之前,它始终是一个未解之谜,在它产生之后,它即刻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因为它不仅具有审美的形象,而且具有时代精神和审美情感,它使我们认清人类特定时代的生存境遇和情感追求。它以感想直观方式使真理得以澄明,告诉我们人类的走向。这样的艺术生成过程不排斥技术的使用,但技术的使用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注入精神的审美形象的呈现。
生产的艺术虽然在今天大行其道,但它更多的却是以结果为导向的基于技术理性的人为逐利行为。生长的艺术离不开技术,本身却不是技术。而生产的艺术本身直接就是技术,它重物质呈现,而非精神表达,其结果是工艺品而非艺术作品,因为它无法以实验性的探索精神实现对人性的丰富和完善。对于“生产模式”,厄休拉·M.富兰克林的评价是:在技术真实世界中,生产模式几乎成了公共和私人的思想和行动的唯一指导模式。它毫无争议地在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状态和政治话语中流行,“这种新的、基于生产的模式和隐喻已经深深扎根于我们的社会和情感的构造中,质疑它们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亵渎。由此,我们可以质疑人的价值,但不能质疑技术及其造物的基本价值”。②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40.这恰恰是生长的艺术应当警醒和关注的根本性问题。它将通过强调艺术的“生长”特性,而非技术理性崇拜所宰制的“生产”特性,使艺术回归到自然生长的本性;将通过强调艺术的精神创造性过程,而非技术生产性流程,使艺术本质的情感价值和真理内涵得以张扬。主张生长的艺术,就是要在技术理性崇拜的时代保持艺术的精神性、真理性和独特的直观性,以维护艺术的本真和尊严,确保艺术的独立性不被技术理性崇拜裹挟和吞噬,并能更好地调动艺术本有的优势来确证“人的价值”,规制和引领人类新技术的发展和运用。
在技术理性崇拜主宰的时代,要避免技术对艺术的侵入和支配,使艺术成为资本逐利的附庸和帮凶,矮化为丧失精神性和审美性的工艺品,沦为冷冰冰的文化产业的商品,徒具美的形式,而不再具有真理性和时代性,我们就应当主张生长的艺术,反对生产的艺术。我们应当让艺术无功利地慢慢地生长,让技术和艺术保持适当的距离,为艺术以生长和生成的方式进行实验性的时代精神的探索提供最适宜的条件。
结语
近代以来,人类以主体性的自觉驱动技术革命来对抗传统理念和价值,找到了基于近代技术的理性和自信。然而,技术理性的发展使人类产生了对技术主宰人类命运的忧虑之情,这又引发了人类对自我能力的怀疑。今天的人类生活在建基于技术的铁笼子内,在感受物质富足和民主自由的幻象中,逐渐丧失了走出笼子直观体悟感性世界的条件和能力。技术不仅在创造外化的物质世界,而且也在创造着一种由它规制和引导的人的交往关系,因而也重塑人的精神世界。因此,现存的技术世界同时也是一种特定的精神实存状态。身处其中的艺术自然也不能幸免,于是技术理性崇拜悄然潜入艺术思维,艺术成了技术崇拜宣示主权的舞台。
人工智能究竟在何种程度上冲击艺术,这不是一个新问题,而是一个老问题。它借着最新的人工智能“情感化”的外衣出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在生长的艺术和生产的艺术之间做出抉择。如果我们坚持长久以来因资本生产逻辑而习以为常的生产的艺术,那么艺术确实会丧失其感性直观的本性,沦为技术崇拜的附庸、工具理性的帮凶,我们将陷入资本主义商品拜物教的迷途之中。这时的艺术就不再是艺术了,艺术也就真正地死亡了。假如我们树立生长的逻辑,仅仅把人工智能作为工具和手段,强调生长活动的感性直观,突出艺术活动的主观成长,那么人工智能不仅不会危及人类,而且可以借助艺术的真理澄明的力量,让技术在艺术的真理和灵性之光中发挥服务人类合理存在的本来价值。让艺术与技术携手,实现生长和生产的和谐共生,共同建构人类未来的理想存在秩序,这大概就是真正的科艺融合的实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