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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都的艺术与艺术中的古都:古都与艺术的双向建构

2023-12-22阚时超凡

民族艺术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都城古都艺术史

张 慨,阚时超凡

在刚刚结束的2023年盛夏,我们目睹了杭州西子湖畔出圈的“卖花郎”展现的“中国式浪漫”,还在电影《长安三万里》中沉浸式体验了大唐风华的“万里归途”。这些令人兴奋的艺术实践融入了当下人们对古代都城文化的历史想象,赋予当代杭州和西安以新的浪漫气质。其实,从800多年前的绘画作品《清明上河图》到 《姑苏繁华图》,直至近年火遍全网的网络剧《长安十二时辰》、舞蹈剧《唐宫夜宴》,以及依据北宋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结合宋书《营造法式》重构的世界级的“娱乐与主题公园”——宋城,我们不难发现,艺术家们一直在重建和呈现古代都城的记忆,塑造了众多以古都城市命名的艺术IP,借助对历史文化的艺术修辞丰盈了古都想象的深度和厚度,乃至媒体在电视剧《风起洛阳》走红网络之后发出了“期待风起更多的城市”①许莹.风起洛阳之后,期待风起更多城市[N].文艺报,2022-01-14(8).的呼唤。

无独有偶,2022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日本著名电影史学家佐藤忠男的《电影中的东京》译著,这本著作系统讨论了日本导演们在各自影片中对世界著名古都东京的认知和艺术建构。与此相似的有关艺术的“地方感”的讨论在学术界逐渐兴起。②周安华.“跨民族主义”:当代中国电影的“地方”建构[J].民族艺术研究,2022,35(5):13-18;林琳,袁广盛,王敏.文化多元与邂逅:电影作品中的华裔社区地方营造[J].世界地理研究,2022,31(6):1192-1203;陈晓.中国类型电影的地方视角及其民族化表达[J].民族艺术研究,2022,35(5):19-26;艾青.寓居上海:石库门里弄与中国早期电影的“地方感”生产[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21,43(12):115-118;王晓东.地方知识的涵化——九台汉族萨满“出马”仪式音乐的成因与表征[J].中国音乐,2022(5):58-68.特定地方的古都与艺术的关系成为一个富有学术张力的话题。服务于地方和艺术两个领域的艺术实践和知识生产,成为当下艺术地理学研究的重要议题,致力于服务文化和产业发展的新领域。

一、中国艺术与古代都城的关系

艺术的发展从来不是孤立的。各种类型的地理空间是艺术赖以生成的原境,并由此成为艺术发展的规定性要素。在中华文明的历史上,作为历代王朝政治中心的古都,既是中华文明的标识,也是艺术实践最重要的空间。

与艺术地理学研究的振兴共生,古都学者将目光投向了艺术。古都学研究对艺术的关注,来自三个方面:第一,对古都历史空间和景观的认知和体验,除了依托文献文本的记载和描述,视觉资料化呈现具有更重要的价值。舆图之外,古都学者需要更多的视觉资料加以补充。第二,他们将古代都城空间的艺术视为呈现古都城市空间及其各种关系的媒介,艺术作为把握世界的一种方法日益被古都学界所重视。古都丰富的艺术遗存和日渐丰盛的考古成果,使他们获得更多视觉化的古都记忆信息,这在某种意义上改变其对古都文化既有的认知。第三,他们在探索并重塑古都赋予当代的精神气质时,艺术成为他们必须面对的对象。对古都空间而言,艺术以某种抽象的方式对不同历史时期的古都世界进行了想象性表达,并赋予古都世界以千姿百态的审美情感和精神力量。

关注古都艺术的学者不乏其人,中国古都学创始人史念海先生在他的《中国古都和文化》一书中系统地阐述了中国古代都城文化的特性,即:全国代表性和聚集性,域外文化的吸收性、扩散性和影响力,以及古都文化与当代城市文化之间的融通。其中,他列举了大量的古都艺术发展的案例讨论上述问题。在谈到中国古都文化对外来文化的吸收方面,最具有代表性的案例是西域音乐和美术技法在长安的传播和融通。他还对中国戏曲艺术的演变、华夏正声的形成过程和古都形势的变迁之间的互动关系展开了深入的讨论。中国古都学会创办的《中国古都研究》对中国古都的佛教美术①王雁卿.辽西京佛教艺术的唐代遗风[C]//萧正洪.中国古都研究:第三十三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149-164.、城市园林②郑秀娟.汉唐昆明池园林景观分析及现代开发建议[C]//萧正洪.中国古都研究:第三十四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67-73;程森.民国西安的城市公园与都市生活[C]//萧正洪.中国古都研究:第三十四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84-97.、古都形象传播③任伟.“天地之中,文明之源”——从考古发现谈郑州城市文化形象的建设[C]//萧正洪.中国古都研究:第三十五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43-47.、碑刻书法④宋志强.“平城魏碑”书体的流变及其书史意义[C]//萧正洪.中国古都研究:第三十七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137-144.陈刚,段淼然,于丙辰.无人机遥感技术支持下的南京六朝陵墓石刻调查与数字化研究——以狮子冲南朝大墓神道石兽三维建模为例[C]//萧正洪.中国古都研究:第三十二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84-95.、舞蹈艺术⑤商春芳.洛阳道北史家屯村金墓萨满舞蹈图像考[C]//萧正洪.中国古都研究:第三十三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134-148.等多有阐发。中国古都学近年来也重视从文学地理学视角切入探究古都的想象研究。⑥梁中效.唐诗所反映的成都文化形象[C]//萧正洪.中国古都研究:第三十一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134-142.有关古都历史记忆的艺术再现、表现和想象性重构愈发引起人们的关注。

在学术生产领域,古都作为知识生产的框架之一,大致讨论了以下话题。

第一,是艺术学界以特定空间的古都为古代艺术演进的历史现场,围绕宗教艺术、建筑艺术、皇家园林艺术、宫廷艺术、城市民俗艺术等专题,对中国古都空间的艺术生发展开了持续研究,成果众多。其中,颇具代表性的是北京故宫博物院创办了以明清宫廷艺术研究为主要内容的学术研究期刊《紫禁城》,刊载了众多明清时期的宫廷艺术个案研究,涉及现代艺术内涵中的各个领域。有关中国古都历史文化的讨论亦内含对古都艺术的梳理。在钩沉和整理地方史文献的同时,重新发现了古都的艺术,如《苏州艺术通史》《北京美术史》《扬州艺术史》等。古都艺术史成为古都记忆和情感的文献史。

第二,是在世纪之交“城市与艺术的关系” “艺术介入城市”成为学界广泛关注的议题,衍生了城市雕塑、公共艺术、环境设计、城市美学、城市景观艺术、电影与城市、城市形象传播、城市艺术田野、城市艺术区等诸多学术话题和艺术生产实践,回应了中国式现代化历史进程中有关城市文化建设的一系列问题。

第三,是中华文明溯源、中华文化复兴、文化遗产保护和文化旅游产业兴盛的时代命题,向艺术地理学提出了若干时代之问:包括作为中华文明精神标识的古都的艺术呈现与传播、艺术何以为中国、如何讲好中国故事、历史文化名城的气质重塑等等。需要对此进行理论的探索与回应。

上述讨论可见,有关中国古代都城与艺术的研究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无论是中国艺术史研究,还是中国古都文化的考察,基于古都空间特质的艺术研究在两个学科领域虽各有侧重,但从未停止。那么,我们今天重提中国古都艺术研究这个话题在当下有什么值得重新言说的价值?

二、“古都与艺术”的内涵与问题领域

当艺术成为古都学的研究对象和图解,古都与艺术之间就建立了一个类似“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关联,为那些同时属于古都与艺术的内容和生产提供了更多的可能。然而,到底什么是“古都与艺术”,它与古都艺术史相比异同何在?为何要提出这样的概念?我们说,在当代艺术实践和古都学研究成果应用领域,艺术作为城市历史记忆承载的媒介,如何从艺术中挖掘古都的历史记忆,如何在城市审美实践和文化实践中融合历史想象、城市特质和现实关怀,成为两个领域共同关注的话题。中国古都与艺术的关系内涵概括起来有如下两点:一是艺术的古都特质;二是艺术对古都空间特质的经验把握和记忆承载。

(一)艺术的古都特质

作为王朝首善之区,历代古都汇聚了丰富的艺术形态,尤其是王朝叠加的大古都,往往汇集了包括宫廷艺术、墓葬艺术、宗教艺术、建筑艺术、文人艺术、外来艺术、市民艺术等等,是中国代表性艺术最为集中的地方之一,是当下中国艺术考古和艺术文献最重要的历史现场,也是古都文化研究必须面对的对象。

城市是人类生活集聚的空间,古代的都城既是历史时期不同区域的政治中心,也是古代不同区域的发达城市。与一般城市相比,古都空间还具有独特的空间特质,其区域中心性的地理空间特质决定了古都艺术史的首位特性。

第一,古都是历史时期全国各类人才聚集的中心,也是全国艺术人才聚集的中心地之一,是艺术品精华的汇聚地。一方面,作为政治中心的都城吸纳了全国的文人精英,也意味着同时吸纳了以文人艺术精神为宗旨的文人艺术家人才。根据蔡际洲的研究,宋元以前,中国的文化中心在黄河流域,古都长安、洛阳是音乐人才分布最多的地区;宋元以后,音乐家聚集人数最多的是浙江和江苏。①蔡际洲.文化地理学视野中的中国音乐家研究[J].中国音乐学,2005(2):105-112.根据赵振宇的研究,北宋的京师开封是书法家和画家数量分布最多的地区,南宋时期则转为临安 (今杭州)。②赵振宇.宋代美术人才地理分布研究[D].重庆:西南大学,2010.五代两宋时期,画家总体数量上的分布,南方多于北方,北方的中心依然是开封,南方主要是杭州。总体上,书法家、画家分布南北有差异,但不变的是南北的都城都是毫无争议的艺术中心。元代以后,绘画艺术人才南北分布较为均衡,但古都也是艺术人才不断流动聚集的空间。另一方面,古都的艺术生产主要服务皇室,相关制度健全,建立了完备的艺术培训和教育机构。从汉代乐府、大乐署、教坊、宋代画院等到宫廷制造机构,聚集并培养了大量艺术人才。古都既是艺术家汇聚之处,也是确立个人艺术盛名之地。众多艺术人才和人才培养机构的汇聚,造就了古代艺术的都城繁荣。大一统国家服务于皇权的需求与功能,也促成了全国艺术精英人才和艺术品精华在都城的聚集。城市的特性之一是与农业生产脱离,手工艺人以出卖手艺在城市生存,这造就了工匠成为专业人才的可能。艺术家们集聚都城,感知客观世界,获取各种信息,结合个体既有的知识体系和价值观,在大脑中对都城的历史和形态进行重新编码,重构之后的艺术世界——意象、记忆、回忆等等就形成艺术家对都城的认知。

第二,基于军事和生存功能的需求,古代都城的交通设施都颇为发达,以利于流动和汇集。艺术风格的传播与艺术家和传播者的空间流动息息相关,中华历史上朝贡体系的建立,使得都城成为域外人士汇聚最密集的空间、艺术创作主体和表演主体汇聚和空间流动之地、中外艺术交流和传播的中心。艺术风格和技法在此交汇,从而形成新的风格和样式。“丝绸之路”贯通中西,来自西域的商人带来的不仅是贸易,还有“胡风”的时尚。洛阳和北魏大同的佛教艺术西来东传;宋代中国艺术从临安出发的海外传播;明清时期北京宫廷接受了西洋艺术,经由北京传播和扩散。没有清廷皇帝的喜好和支持,传教士画家和西洋绘画的技法很难在中国流传,巴洛克风格也不会在中国的宫廷演绎。中外艺术在古都交汇和扩散,形成了外来风格和本土风格的融合,以及本土风格的域外传播。古都既引领了全国的艺术风尚,也形成了不同都城的地方风格,还带来艺术品和风格的流动与扩散。艺术世界中的问题与现象能够在古都内外各种空间的相互关联中得以揭示。

第三,历史时期的古代都城在朝代更迭中处于不断的空间位移过程中,其不仅有东西交互,亦存在南北切换。整体考察,古代都城自西向东,自北向南,从黄河流域到长江流域,从北方农牧业交界带到西南边陲不断变换,艺术的重心也不断随之切换。中华民族就是在这样的都城空间切换过程中实现了多民族国家的逐步建构。中华艺术也在民族融合过程中,借鉴多民族艺术形式和风格,与其交融,共生同长。以中国古代绘画艺术为例,绘画人才“聚集之地的阶段性空间位移,既是创作主体体验环境的空间位移,也折射了中国古代政治中心、经济中心、少数民族政权中心的空间位移,绘画人才的地理分布成为区域政治、经济环境信息的又一载体”①张慨.空间过程、环境认知与意象表达——中国古代绘画的历史地理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342.,折射出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过程。

毋庸置疑,那些叠加了诸多朝代的大古都,诸如北京、南京、洛阳、西安、杭州等,是中国艺术史研究最重要的历史现场,留下了诸多承载古都记忆的遗址、遗迹和遗物,成为今天城市发展宝贵的历史文化资源,并在当下文化旅游产业发展的热浪中自带先天优势。但那些历史时期少数民族地区的政权中心地,如银川、大理、呼和浩特、拉萨、大同等地的艺术流变也需要认真扫描,以考察中华民族融合的历史过程中,艺术形式和风格的多民族融合与交汇,及其对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投射。

由是观之,古都空间的艺术史书写成了古都艺术研究领域首先要讨论的问题领域。根据史念海的研究,中国古都的地理分布大致如下:“内地各省市共有十五年以上的古都五十三处。涉及的王朝或政权一百七十二个;不足十五年的古都计有七十九处,涉及的政权九十个;未知具体年代的古都两处,涉及的政权四个;另外还应该添上夏、商两代的都城和周的先世的都城三十处,几宗合计:共有古都一百六十四处,涉及的王朝或政权二百六十九个。周边各省区,可知有具体年代的古都六处,涉及的政权八个;未知具体年代的古都四十七处,涉及的政权难以确知,共有古都五十三处。内地与周边各地合计,共有古都二百一十七处,可知的所涉及的王朝或政权二百七十七个。”①史念海.中国古都和文化[M].重庆:重庆出版社,2021:178.尽管这些广泛分布的古都因为各种原因,有的已经消失了,但是王朝叠加的都城成为今天重要的大古都、大城市,还有相当一部分成了中国历史文化名城。

古都空间的区域政治中心性、艺术风格的中心交汇性以及在中国大地上的空间流动性,形成了艺术的古都特质,古都成为艺术发展的自变量之一。断代艺术史图谱的重要节点之一,当为王朝都城艺术。反观当下十大古都,相关艺术史的书写成果寥寥无几。古都海量的艺术史信息的整理与元数据库的建构成为当下古都艺术研究亟待关注的领域。

(二)艺术对古都空间特质的经验把握和记忆承载

艺术创作经常面临表达空间的处理问题,这其中就涉及艺术创作主体对各种空间的感知、经验和理解。都城是依据国家政治尺度划定的空间,也是区域重要的人文地理实体。对都城空间的视觉表达和处理,对城市各类人群生活的艺术表现,对都城当代精神气质的提炼、传播和传承是古都学和艺术学共同关心的话题。正如人本主义地理学家段义孚所言:“一个城市不会仅仅因为它已经在同一个地方屹立了很长时间就成为历史名城。如果在历史书中、纪念物上、戏剧作品中、被认可为传统的组成部分的庄严欢快的节日里没有对于过去所发生事件的记忆,那么这些事件就不会对现实产生影响。一座古老的城市储备了丰富的事实资料,世世代代的市民可以利用这些资料维持和重建他们的地方形象。”②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M].王志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144.

这为我们重新思考艺术史书写和当下的艺术实践带来某些启迪。

首先,为我们提供了新的阐释艺术史的维度。单一审美要素不足以客观阐释艺术史的发展动力和规律,空间维度是与艺术史时间维度并置的。固然,从空间考察艺术史也不是一个崭新的话题。就中国艺术史而言,从什么样的空间切入书写艺术史?答案是:中国古代的都城。古代都城的基底是城市,城市是人类社会进入文明时代的重要标志,城市形态、城市生活是艺术表现的重要内容,也是中华文明的标识之一。尽管在中国倾向于认同艺术创造的诸般形式来源于自然环境,形成了以“天人合一”观为统领的艺术创造法则,但事实上,城市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必然成为艺术表现的对象和题材。中国艺术史上不乏《清明上河图》《京畿瑞雪图》《西湖十景图》《燕京八景图》《金陵胜迹图》等古都胜景的绘画创作。直到今天,城市民谣和市歌类音乐作品、表现城市的影像作品、城市内部公共空间各系统的视觉标识设计,乃至城市声音景观的营造等等,既是艺术对城市的介入,也是对城市精神的丈量和重塑、城市气质的艺术传播,以及城市个性的张扬。

都城与一般城市相比,政治功能和秩序是其主要肌理,政治和教化功能的需求,要借助艺术造型及其符号来实现。“中国古代都城是权力和城市的结合,集中体现了当时朝代的皇权特征、意识形态和礼仪制度,在都城建设中呈现出独特的王朝景观形态”③唐晓峰.从古代都城景观看严格的皇权秩序[J].环球人文地理,2020(7):8.,都城空间呈现出整体美、秩序美、和谐美的城市空间美学特征,这成为王朝政权艺术向度的合法明证。等级秩序和政治功能规定了艺术实践的基本底色,也促进了精湛艺术作品的创作、留存和汇聚。古都空间作为一个沉淀了大量遗迹、文物和艺术作品的原境,不仅在美学层面呈现都城的记忆,也以其时间上的自足,具备了独立阐释艺术的能力和价值,可以建立起一个以古都为核心描述和解释的框架。金克木关于艺术空间研究的设想就是基于对古都空间艺术特质的洞见:“文艺的散播研究是否可以将几个朝代的首都文化作为一种对象?大都市是集中和散播的核心,不是一个点。”①金克木.文艺的地域学研究设想[J].读书,1986(4):90.

其次,艺术是承载历史记忆的媒介,艺术史是城市修辞的记录,也是当下重建都城历史想象的空间经验来源。城市与艺术有着天然的联系,但艺术介入城市的广度和深度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刻,城市规划、园林、艺术景观、公共空间、博物馆建设等等都以艺术作为方法和媒介,深度参与城市物理空间的形构。当中国大规模的城镇建设中物质基础阶段逐步走向完善,人工智能和数字经济时代的到来,如何在新的技术时代呈现城市记忆,如何将拥有厚重历史记忆的古代都城视觉化、审美化、数字化地呈现与传播,成为当下古都文化研究成果实践转化的迫切命题。

当代艺术生产实践中,符号与媒介的进化,一方面表现为艺术门类之间互为媒介,另一方面在整体文化系统中艺术以承载记忆的媒介身份成为各类地理空间形塑和传播的媒介。古都作为一种艺术创造的 “总体性”方法,既是艺术演变的原型空间,也在呈现艺术史面相的同时,揭示了艺术与都城、人与城市关系的背后朝廷、市井、士夫等各阶层错综复杂的关系。艺术成为古都的文化表征,必然以各种美学目的和艺术原理折射出创作者都城的空间体验。

由此生发了这一领域的知识生产话题,即艺术本体是如何感知古都空间和内隐的人城关系,展开想象性重构,以及形成当代都城地方艺术符号的。还需要讨论艺术与古都内部空间发生关系的条件和后果。古都内部各种空间对艺术创作的规定性制约,如神圣空间、礼仪空间、权力空间、信仰空间、市井空间等,以及不同历史时期古都的变迁与艺术发展之间的关系,考察艺术变迁的都城过程和动力。考察艺术史对都城空间的想象性、审美性重构,为古都文化的当代传承创新和转化提供视觉资源,为艺术在元宇宙社会到来的当下,再现往昔城市生活,弥补当代观者“身体”不在场的缺憾提供历史依据。

围绕“人城关系” “城市记忆”的主题还可以带来艺术生产的新内容。艺术作为文化的表征,呈现了文化研究导向的艺术生产。当代中国文化实践的最重要特征就是:1.视觉性。地方文化的符号系统重新使用艺术编码。2.消费性。文化走出精英构筑的围墙,进入可视化、可体验、沉浸式的消费主义空间。3.大众化。明确的产业性质和市场机制,具有包容性的艺术生产法则,将各种艺术形式归到大众艺术。4.全媒体时代的生产,社会群体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建筑景观、文化遗产、历史地名、公共艺术作品、历史场所等城市记忆载体的新媒体书写与传播,拓展了艺术表现的途径。面对中国十大古都和139座历史文化名城,在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如何凸显个性成为一个重要的时代命题。如何汇聚城市共同体的集体记忆,在更高维度推动当代城市集体文化的认同与建构。怎样的艺术实践才能讲好中国城市的故事、传播中华文明的影响力,这都需要艺术生产领域积极回应。

三、“古都与艺术”研究的价值释放

作为古都学和艺术学共同关注的话题,都城与艺术研究的价值传递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其一,回应人文学科研究成果艺术化呈现和传播的时代呼应。某种意义上说,整个人文学科领域出现了相当程度的艺术转向,有关“历史的影像与影像的历史研究”等等走进了学者的视野,图像史学成为学术潮流,从考古文物、遗址遗迹、生活器用、绘画和工艺美术作品中追寻文明的记忆成为学术探索的内容和当代艺术实践的流行风。从“西北风”“江南风”到当下的“国潮风”,各种风尚的流行就是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艺术转化。近年热播的电视剧《风起洛阳》,是古都洛阳多年来致力于地方营销的又一部力作。从徐克导演的狄仁杰系列电影中建构的神都意象,到近年来风靡舞台的《唐宫夜宴》、水下舞蹈《祈》、融媒体节目《端午奇妙游》、电视剧《风起洛阳》等,呈现了古都文化的艺术转化脉络,都以其艺术感染力赋予当下城市新的空间想象力。历史记忆和城市人文景观的建构,对艺术与地方的聚焦,既是艺术实践触角四散的范式,也是都城研究自我深化的重要渠道——都城由此被纳入艺术行为的领域和主题。对都城的关注和理解,不能止步于都城建制、文化、空间等,更应进入当代语境对其进行重构、传承和传播。正如休·普林斯顿所言:“抓住并理解一个地方的‘本质特征’ (essential character),又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艺术的洞察力。”①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M].刘苏,相欣奕,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70.艺术成为承载地方经验、传播华夏文明的媒介和方法。

其二,这是对史念海先生“学问当有用于世”治学精神的当代传承,是古都文化现代转型的路径探索。中国古都学研究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其目标是服务于国家兴起的大规模城市建设。时至今日,伴随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对文化的精神需求愈发强烈,国家文化发展战略和文化旅游产业的勃兴都对古都文化实践提出了当代转化的时代要求。作为古都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艺术,既是古都文化资源,也是文化资源艺术转化的媒介,展示、传承、重塑和传播城市精神气质的重要形式和手段。当大规模城镇化建设中,古都学研究成果转化的场景从现实空间,不断转向基于技术的进步、以网络为代表的虚拟空间,以及后疫情时代文化旅游产业受众对虚实相生场景体验的需求②调查显示:1.文化、文物旅游和节庆会展旅游是公众最熟悉的文化旅游产品类型,有超七成受访者愿意尝试新的文旅融合形式;2.“特色小镇”是公众印象最深的文旅融合创新模式,“主题公园”是公众认同度最高的文旅融合典型模式;3.一线城市文旅融合发展状况最好,新一线城市发展潜力最大;4.近六成受访者认为“内容创意”是发展文化旅游最重要的内容,国外文旅融合先进模式值得学习和借鉴。参见人民智库课题组.调查报告:文旅融合发展,公众有哪些期待 [J].国家治理,2019(12):3-11.,古都学研究和古都文化现代转型均面临着新的实践课题,需要开拓新的领域。

其三,在艺术实践领域探索“艺术作品是如何重构古都的” “艺术是如何表达地方的”等议题在当下有着非常现实的意义。古都艺术是解码中华文明的样本,它承载了中华文明的记忆,是中华文明标识的艺术呈现,需要当代艺术实践的持续传播。基于文化复兴和资本的双重推手,艺术建构地方成为非常重要的现实问题。既往,我们在城市的建筑、公共空间艺术、旅游景点等各种空间领域使出浑身解数;当下,需要我们在古都文化赋能当代城市精神气质重塑和传播领域有所作为。站在中华文明影响力传播的历史高度,在尊重传播艺术规律的同时,形塑生动可感、直观的历史形象是艺术实践必须直面的现实选择。当“Z世代”日益成为社会各领域快速成长的主力群体,他们的消费特征是沉迷于数字化内容的体验。元宇宙的出现,提供了艺术和地理的双向同构,文化旅游产业也呈现出“脱实向虚” “虚实相生”的特征与趋势。如何在审美泛化和数字信息时代,充分利用网络融媒体技术做好城市营销,推动产业发展是当下面临的现实问题。

其四,回到中国艺术史现场,重新审视中国艺术史。现代中国的艺术理论体系中,自由被视为艺术精神的核心和美的本质,进而被视为艺术的本质。以此尺度考察中国艺术史,凸显自由精神的文人艺术被视为最具有艺术创造的价值。这带来了中国艺术史研究的某种偏差。对此,刘成纪在其《先秦两汉艺术观念史》中提出了批评:“反应官方艺术趣味的艺术,其成就要么被艺术史家视而不见,要么被置于艺术史的边缘。像在中国宋代,有官方背景的院体画代表了那一时代最杰出的艺术成就,但艺术史家更愿意将关注的重心,集中于这一时期带有墨戏性质的文人画。之所以出现这种艺术价值评估的古今错位,原因无非在于现代以自由为核心价值的艺术史观,赋予了艺术家与主流政治尖锐对峙的性质。”①刘成纪.先秦两汉艺术观念史: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779.因此,从自由艺术精神的逻辑下书写艺术史的学术视野中解放出来,回到中国艺术现场,尤其是聚焦了每个时代最富有艺术高度的古都空间的艺术现场,对全面书写、理解和阐释中国艺术史,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结语

古都与艺术的关系是双向建构的。古都的空间特质决定了艺术品质的高度和广度;在书写艺术史的同时,艺术成为承载古都记忆的媒介,具有文化属性的古都空间记忆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中华文明集体记忆的指代。以古都空间为题材的艺术实践,既延续了城市的历史文脉,也体现了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更助力城市集体文化记忆的认知、认可和认同。面对增强中华文明传播力和影响力的时代课题,具备宫廷美学、市井万象和风雅韵致的中国古代都城,是承载中华文明记忆最适配的空间媒介,也是艺术呈现中华文明标识的一种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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