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歌德的自然观分析《亲和力》的爱情悲剧
2023-12-20程丽岚
[摘 要] 德国作家歌德在老年时期写下了一部饱受争议的小说《亲和力》,其中男女主人公爱德华与夏洛蒂所经历的爱情悲剧在当时被认为是对婚姻制度与伦理道德的攻击。这场爱情悲剧的产生不仅是情感与伦理道德之间的冲突,更深层的原因是自然、自由与自我之间的矛盾,这正是歌德一生所探寻的自然观问题。在这场爱情悲剧中,不同的人物选择了不同的路径寻求救赎之路。本文选用“游戏”与“断念”两个概念解读小说中体现的救赎思想,以此分析歌德在18-19世纪面对思想动荡的时代所采取的态度。
[关键词] 《亲和力》 爱情悲剧 歌德 自然观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0-0080-04
《亲和力》是德国作家歌德老年时期所写下的一部小说,此时歌德的文学思想已从“狂飙突进”时期的情感至上转变为对古典主义的推崇,这种转变体现了他在艺术、自然等方面的观念转变。小说通过男女主人公爱德华和夏洛蒂之间的婚姻与爱情悲剧展现出自然之力在现代社会生活中的表现和作用,而这种对自然之力的呈现,正是歌德对其自然观的思考。本文将立足于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悲剧,从悲剧的产生和悲剧的救赎两个角度分析文本,并从中探究歌德的自然观。
一、爱情悲剧的产生
《亲和力》主要讲述了四个人的爱情悲剧:一对夫妇经历艰辛终于能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宁静闲适的婚后生活却使二人感到枯燥厌烦,于是丈夫爱德华邀请朋友上尉来做客,妻子夏洛蒂邀请侄女奥狄莉来做伴。四人生活更加丰富有趣,但是四人之间逐渐出现这样的局面:男主人渐渐爱上奥狄莉,而女主人也对上尉产生情愫。然而,夏洛蒂和爱德华的已婚身份以及当时的伦理道德却对这种情感产生了约束,这种情感与道德伦理之间的冲突最终导致奥狄莉在自责中死亡,而爱德华也为此殉情。值得一提的是,四人之间这种情感的产生似乎是毫无依据的,四个人中没有谁具有突出的吸引力或者人格魅力,这样一种情感上的吸引就像化学里具有亲和力的两种化学物质,只要两者在一起就会互相吸引。这种情感上的吸引正是自然力量的体现,即一种内在精神的自然力。然而,夏洛蒂和爱德华的已婚身份却作为外部伦理道德的自然力产生约束,两种自然力相互冲突,使得情感的自由生发遭到冲击。需要指出的是,在小说中,自然包括内部自然与外部自然:外部自然即一种外在刺激,包括自然环境、自然文明等;内部自然即一种内在情感,常常表现为一种情感冲动。
在《亲和力》中,内部自然之力的产生是情感不加克制的自然流露,而外部自然之力的产生则是由于外在伦理道德的约束,两者的冲突是导致爱情悲剧的直接原因。在小说中,主人公爱德华在确认自己与奥狄莉产生爱情后,便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对奥狄莉的爱慕之情,不因为自己的已婚身份而有所克制。文中这样写道:“爱德华的爱恋可是没有止境的。正如他渴望把自己奉献给奥狄莉一样,他对她的关注、馈赠、许诺也没有节制。”[1]而在当时的社会,对婚姻制度的尊崇被放到很高的地位,正如四人在新居中举办宴会时,牧师米特勒强调敬畏婚姻的训诫:“你应当敬畏婚姻,當你看到一对夫妻相爱时,你应当为此喜悦,就像你对风和日丽的天气感到幸福一样。”[1]这种内部自然情感与外部自然约束之间的冲突直接导致了爱情悲剧的产生。奥狄莉正是听到了米特勒关于敬畏婚姻的言论而陷入深深的自责,郁郁而亡,爱德华也为她殉情,而夏洛蒂和上尉之间虽然也产生了情愫,却因为彼此的克制而得以保全。
歌德设计这样一个爱情悲剧,实质上是在探讨自由与自我之间的关系,而此二者之间的冲突才是小说中爱情悲剧的根本原因。小说中,爱德华与奥狄莉之间的爱情、夏洛蒂和上尉之间的爱情都是一种自我的情感生发,由于内部自然力与外部自然力之间始终存在着制约关系,这种情感不能得到自由发展。自然力会作用在自我身上,而自我意志产生就牵涉到自由的问题。以赛亚·柏林提出自由分为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积极自由即自我享有绝对主动权,当自然与自我产生冲突时,自我能征服自然以实现自由;消极自由即自我处于被动状态,是在外部自然的约束下的自由,当自然与自我产生冲突时,自我往往是囿于自然,呈现出伪自由。因此,小说中的四人实际上处于一种伪自由状态,当他们中有人尝试打破束缚追寻积极自由时,悲剧便产生了。
在歌德生活的时代,启蒙运动的弊端已经凸显,现代社会的弊病已经显露,工业化发展的社会伴随着人的异化,一味地遵循外部自然的规定必然有违人性的自由发展,歌德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在这个背景下,浪漫主义应运而生,浪漫主义对于情感、理想、自我的狂热,对于既定规则的蔑视,亦令歌德不满。在上述背景下,歌德致力于对自然、自我、自由的探索。在歌德的自然观里,他主要关注自然的力量,将之称为自然力。在歌德所处的时代,人往往是处于消极自由的状态,法律、伦理、道德、制度等所谓的社会文明,也就是外部自然力在约束着人们,而人便处于被动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人很容易失去自我。但是,当内部自然起作用时,情感和欲望的力量突显出来,内部自然力与外部自然力往往会起冲突,这时候自我是继续在消极自由里委曲求全还是去争取积极自由呢?自我该如何作出选择,该如何处理这种矛盾?这正是歌德在这场爱情悲剧中所思考的问题。
二、悲剧的救赎之路
1.“游戏”:静观与创造
“游戏”即席勒所提出的游戏冲动,是席勒处理客观与主观、理性与感性的一种方式。对于“游戏”概念,以赛亚·柏林这样解释:“他说人们解放自身的唯一途径就是保持游戏玩家的心态。只要我们能把遵守法则的必然性改成某种近乎本能的,完全自由、和谐、自发、自然的运作,只要我们能做到这点,我们就获救了。”[2]《亲和力》中夏洛蒂与上尉在面对两人之间的爱情时就保持了“游戏”的态度。对于夏洛蒂与上尉之间的感情,歌德最常用的词便是“克制”,双方都在克制自己的感情,对外在自然力保持敬畏,自我与外部自然力是统一的。上尉与夏洛蒂泛舟湖面时,因船搁浅而不得不抱起夏洛蒂上岸,在上岸时上尉情不自禁与夏洛蒂相吻。面对这样的情感冲动,夏洛蒂是这样处理的:“友谊、爱慕、弃绝化成欢快的画面在她面前一一滑过。她觉得自己内心恢复了正常,不久一种甜蜜的疲倦攫住了她,她安静地沉入梦乡。”[1]她将自己对上尉的爱慕与对这份感情的放弃化作欢乐与甜蜜,爱慕依旧存在于心,但行动上已经放弃去追寻,安静地享受这种甜蜜。这正是一种把遵守法则的必然性与自我情感调和成了完全自由、和谐的运作。通过自我对于内部自然力与外部自然力的调和,夏洛蒂为自己创造了一种爱而不愿得的甜蜜,自我与自然借助这种调和而统一,从而获得自由。
相反,对于爱德华与奥狄莉之间的感情,歌德是这样描写的:“爱德华虽然年龄在增长,但仍保持着某些孩子气,这与奥狄莉的青年心性十分投机。”[1]歌德在爱德华身上不止一次提到了“孩子气”一词,爱德华与奥狄莉是全然听凭内部自然力。可以看出,夏洛蒂和上尉有静观者的视角,而爱德华与奥狄莉则是全然投身于这样一段有违婚姻伦理的爱情之中,因此后两者走向了悲剧。
夏洛蒂与上尉通过“游戏”对于内心情感冲动进行自觉的克制,既保全了自己的情感,也成全了婚姻制度。但这种克制显然与启蒙主义中的“理性至上”不同,“理性至上”追求理性,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个人的情感需求。夏洛蒂和上尉并没有否认自己的情感,并未对自己所秉持的这种情感感到不齿,而是坦然接受这种情感,只不过他们通过“游戏”的方式克制这种情感的进一步发酵,维护了情感的同时也保全了婚姻制度。因此,“游戏”是在面对自我、自然与自由的矛盾时,提醒人保持一种静观状态,并鼓励调和三者以达到平衡。
2.“断念”:逃避与救赎
“断念”首次出现在歌德《威廉·迈斯特》系列小说的副标题,歌德在自传《诗与真》中也提道:“我们的肉体和社会的生命……一切都号召我们该断念。”[3]可见老年时期的歌德对于“断念”有其特殊的认识。为歌德写传记的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解释歌德的“断念”为:“放弃追求什么、放弃实现什么,尽管有许多因素促使他这么去做,但为了防止一种更大的损失,应该放弃。”[4]萨弗兰斯基认为断念的核心是对情色的断念。断念不同于克制,自我放弃与自然力相协调,将重心转向一种内在的自我救赎。
《亲和力》中,爱德华在从军队回来时,他已经为自己和奥狄莉争取到了在一起的机会,就在这时奥狄莉失手将襁褓中的婴孩——爱德华与夏洛蒂所生却长得像奥狄莉和上尉的孩子落入水中溺死。孩子的死让奥狄莉看到了违抗外部自然之力的毁灭性结局,它预示着奥狄莉将走上赎罪的道路。奥狄莉从此断念,拒绝与爱德华在一起,“我永远不会成为爱德华的人!上帝已经用一种可怕的方式睁开我的双眼,我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过啊!”[1]奥狄莉的断念是在逃避她与爱德华的自然悲剧,是在为自己找寻一条救赎的出路。在此之后,无论爱德华如何对奥狄莉倾吐自己依旧炽热的感情,奥狄莉直到死亡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这也可看出奥狄莉对于断念的决心。在小说的结尾,奥狄莉与爱德华显然是得到了救赎的——奥狄莉与爱德华都葬在了小教堂的穹顶下面,夏洛蒂花了钱不许任何人再安葬在这里。小说结尾写道:“这两个相爱的人就这样并卧长眠。和平在他们墓穴的上空飘荡,欢愉的、与他们相似的天使画像从穹顶俯视着他们。”歌德写下的结局仍然是宁静而美好的,是圆满的。
可以说奥狄莉与爱德华两人最终得到了救赎,而这种救赎源于奥狄莉的断念。在《亲和力》中,歌德自始至终都没有使奥狄莉与爱德华的感情得以成全,在他看来一旦成全即是毁灭。《亲和力》中的牧师米特勒多次出现并强调婚姻不可破坏的重要性:“婚姻是一切文明的起点和顶峰。它使野蛮人变得文明起来;除非通过婚姻,不然最有教养的人也无法证明自己是文明人。”[1]小说中的男爵提出婚姻制度应该变革,应该随夫妻二人感情之变化而做出调整,然而这在歌德看来却是“过分自由”的言论,因此他采取“断念”的方式使奥狄莉与爱德华进行自我救赎。
可见,“断念”是一种自我救赎的手段,也是歌德自然观的重要组成。如果说启蒙主义运动中理性至上的观念使理性束缚了情感的自然发展,显然这是一种不合理的失衡状态,那么奥狄莉与爱德华任由情感支配理性,情感与理性之间转向了另一种失衡,悲剧也就不可避免。当悲剧在实践中已然无法避免时,歌德以断念的方式来进行救赎——奥狄莉拒绝与爱德华冲破传统婚姻制度。“断念”这种自我救赎的手段,实际上也是歌德在探索如何处理自然、自由与自我的矛盾时所进行的一种尝试,当他发现一味尊崇自我、一味追求自由而企图破坏自然必然会发生悲剧时,转向去寻找救赎的道路,而非激进地挑战自然、征服自然。
三、和谐的自然观
“游戏”与“断念”既是《亲和力》中爱情悲剧的两种救赎手段,也是歌德自然观的一种体现,二者反映出歌德对和谐统一的追求。“游戏”是一种驱动力,在对主客观的调节中会开辟出一条审美的道路,人们需要提高自己的审美能力以便能在处理自然、自我与自由的矛盾时找到一条到达和谐统一的道路,于是席勒提出了美育的观点。可以说“游戏”在提出之际就是以达到和谐为目的,而“断念”本身在歌德看来也是为了达到和谐:“放弃实现和未实现的盈利,还有这种该放弃的意志力,它们都可以丰富个性。遇到损失的危险,断念者能很好地保存自身。”[4]从《亲和力》可以看出,歌德一直在追求的是一种和谐,是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的统一,是自然、自我与自由的协调。歌德反对激进、偏执、狂热,同时也反对理性至上的、工业文明下的人的异化,他想要在二者之间达到一个平衡点,希望达到一种和谐。而“游戏”与“断念”恰是他用于调和矛盾以达到和谐的两个手段。
歌德的自然观是转向和谐的一种生命态度。在歌德的时代,狂飙突进运动掀起了对情感与个体生命的关注,而后感伤主义接踵而至,紧接着浪漫主义在德国掀起浪潮。歌德是狂飙突进运动的引领者,是感伤主义的参与者与支持者,晚年却是浪漫主义的反对者。在《歌德谈话录》里歌德曾说:“我自己就是一个温和的自由派,在我的漫长的一生中,我都按照这个精神行事……在这个本来不是十全十美的世界里,我们只能满足于还好的东西,等到有了有利的时机和条件,再去争取更好的东西。”[5]“温和”与“自由”恰是歌德追求和谐的写照,他想要追求自由,想要达到自然、自由与自我的统一,但这个过程必须是个温和的过程,与后来激进狂热的浪漫主义不甚相同,在追求自由的同时,歌德更希望维持一种和谐的状态。
同时,歌德自然观的局限性也不可避免地显露出来。在某种程度上“游戏”与“断念”显示出他对现实的自我妥协、为了达于和谐而委曲求全的趋向,这是歌德到老年时期思想更加趋向保守的表现。但他对于内部自然力即个人情感的关注,对于外部自然力中社会伦理与自我、自由之间矛盾的思考,仍具有超越时代的意义。
参考文献
[1] 歌德.亲和力[M].杨武能,译.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
[2] 伯林.浪漫主义的根源[M].吕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
[3] 歌德.歌德自传 诗与真[M].李咸菊,译.北京:团结出版社,2004.
[4] 萨弗兰斯基.歌德 生命的杰作 下[M].卫茂平,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5] 艾克曼.歌德谈话录[M].朱光潜,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8.
[6] 杨明强.浮士德、现代性及其道德困境[J].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26(3).
[7] 高晨.从《审美教育书简》浅谈席勒的美育观念[J].艺术科技,2019,32(8).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程丽岚,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