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初到上海的1928年
2023-12-20孙蕴茹
[摘 要] 沈从文于1928年初到上海所写的《阿丽思中国游记》是他创作生涯中格外具有新意的作品。沈从文那时身处上海的租界文化中,租界文化也给了他很大的创作启发。本文首先研究傩喜先生和阿丽思小姐身上的殖民者气质,展现他们眼中的中国都市世相;然后将《阿丽思中国游记》中的都市描写与乡土描写进行比较,发现沈从文对自己曾经所向往的乡土文化产生反思,不再是一味赞美,但沈从文依旧把希望寄托在那还有着温情美好的乡村世界;最后探索《阿丽思中国游记》中的爱与美,体悟沈从文追求爱与美的复杂心态。
[关键词] 沈从文 《阿丽思中国游记》 租界文化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0-0067-04
1923年8月下旬,沈从文离开自己的故乡,摆脱军队生活,与朋友叔远同行,从湘西来到北京。从此,他便开始进到一个永远无法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1]。在北京这座大都市,孤苦伶仃的他慢慢结识了许多知识分子,并逐渐成为职业作家。胡也频与项拙的鼓励坚定了他走文学道路的决心。1927年12月下旬,鉴于“中国的南方革命已进展到南京,出版物的盈虚消息已显然由北而南”,“在上海,则正是一些新书业发轫的时节”,沈从文为了寻求自身事业的发展,并为了远离北方军阀的迫害(他曾因与武汉革命党人有私人书信往来而遭北京警方传讯与搜查),由北京经海路去了上海。1928年1月初,沈从文到达上海,在法租界善钟路上的一间亭子间住下[1]。由此,沈从文初次相遇上海,并受到上海独特的租界文化影响。
沈从文于1925年到1927年在北京所写的几部集子有《鸭子》《蜜柑》和《入伍后》,以及《好管闲事的人》的一部分。这些作品与沈从文的故乡往事相关,真切动人。而沈从文于1928年创作的《阿丽思中国游记》无论从体裁还是创作内容上,都截然不同于以往的作品。这部作品是体现他在上海生活期间自我思想及反映社会现实的著作,具有很大的研究价值。正如先生长眠之处的天成巨石上所刻的“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理解人”[2],笔者从对《阿丽思中国游记》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在上海租界文化下,中国人的生存与心理状态,同时也能感受他对自己生活的反思。
一、从他国子民视角体察中国社会
1928年沈从文来到上海,居住在上海的法租界。租界是一个很特殊的区域,中外文化杂糅。在这样特殊的环境下,沈从文首次创作了类似童话题材的长篇小说《阿丽思中国游记》,小说的主人公是两位外国人士傩喜先生和阿丽思小姐。相比沈从文之前的创作,这篇小说显得很有创新和先锋意味。身处在租界的文人,因为不同的社会管理体制,他们拥有更加自由开放的环境。沈从文在这篇小说中,通过刻画傩喜先生和阿丽思小姐两位外国人,比较客观地揭露出他所看到的“中国现象”。
阿丽思是一位单纯的外国小姑娘,她很希望傩喜先生带她去中国看看,促使她去中国的动机便是中国人作揖磕头的风俗。接下来,文章用一种有趣的反讽口吻写到此时中国南方地区正在革命,一个新成立的政府总会极力去铲除一切旧习惯。“一切的不好制度在一种新局面下都不能存在了,一些很怪的风俗也因此要消灭了,还有一切人全是成了新时代的人,新时代的人则大概同欧洲人一个模样。”[3]由此可见,作者觉得作揖磕头是一个落后不好的风俗,但阿丽思去中国最希望见到的便是这个,这体现了外国人对当时中国陋习的兴趣与关注,他们希望看到本国所没有的带有东方色彩的陋习。
傩喜先生是一位素质较高的上流绅士,他向自己的朋友哈卜君提前问了些关于中国的事情。哈卜君用了一套“中国方式”招待傩喜先生,且告诉他要好好学习这些“中国方法”。虽然还没有去到真正的中国,但突出的“人情往来”已是很典型的“中国气氛”了。傩喜先生在如此氛围的衬托下,故意说了些中国人吃茶的美处。哈卜君告诉傩喜先生国籍就是最好的护照,且很多中国人也开始用刀叉进食了。这是沈从文对租界情状的大胆披露,他真切地感受到外来文化的侵略性。
《阿丽思中国游记》编造了一本专门给外国人“欣赏”的《中国旅行指南》。第一章是关于小费的事情。作者直接展现出殖民者的侵略:“英国在使中国人增加尊敬上,作了不少的事业,在中国境内杀了不少中国人,且停泊在中国长江一带的炮舰顶多,中国官已经告给中国人民应当特别怕英国人了。”[3]这其中呈现出一个辛酸的对比,外国国籍可以免去令人无奈的小费,而中国底层人民则必须支付小费。同时在谈及中国人的“小费”概念时,作者也批判了底层人民的勢利眼。其他章节展现的也是各种乱象,如当时中国官员的腐败生活、中国人不好看的脸色、中国各地不同的骂人脏话等。
傩喜先生对《中国旅行指南》上的各种现象毫无感觉,这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傩喜不仅对于当时中国的乱象无感,面对实在的贫穷汉子时也表现得相当漠然。当那乡下的贫穷汉子希望傩喜把他给杀掉时,傩喜先生是很冷静地想过杀掉这条人命,但仅仅因为没有刀或枪在自己的身边而作罢。这些足以表明他或许是个有素质的外国绅士,但是他对当时中国的各种悲剧没有丝毫的同情,他是当时无数踏上中国土地的外国人中的一个。
“在租界中,民族主义不是一个单纯的问题,任何具有深度的民族主义文本,实际上都内在地包含了自反性的因素。比如,租界文本中往往掺杂着对外人殖民行径的批判和对自我民族劣根性的暴露。”[4]沈从文的《阿丽思中国游记》便是一个具有深度的民族主义文本,他从外国子民的视角,展现出他所见到的当时中国社会乱象。同时作者用冷静的笔触描绘了当时如傩喜先生般对中国乱象漠然冷酷的西洋绅士们。
二、展现都市与苗乡的异与同
《阿丽思中国游记》的第一卷和第二卷所处的地理空间是不同的。第一卷所处的地理空间更多是在都市,而第二卷大部分描绘的是一个独特的苗乡社会。沈从文在这部小说中加大了对都市社会的批判力度,同时他也描绘了一个不再是充满自己童年回忆的乡村世界。笔者认为沈从文在《阿丽思中国游记》中体现出来的城乡之间的异同,与以往的文本相比,是在一个新的维度上。
阿丽思小姐是唯一完整经历了这两个地理空间的人物。沈从文通过阿丽思小姐与傩喜先生的游历,展现了都市人的性情。在第二卷中,作者让年少单纯的阿丽思来到独特的苗乡世界,体悟乡人的性格。
西洋人的身份在都市中格外受人尊敬。阿丽思在茯苓旅馆等待傩喜先生却一直没见到他的踪影时,旅馆中的老当差便极其恭敬地为此事向神仙卜卦。从他的口中可以得知,如果有钱了事,那么外国人在中国地面上是可以光明正大碾死人的。老当差同时懂得向外国人敲竹杠,明白来到中国的外国人多是体面人,他也希望外国人能称赞中国是好的。还有在八哥博士的演讲会上,很多鸟看到阿丽思这样一位西洋人时都不自觉地流露出敬意。引他们前往灰鹳家的百灵鸟,请傩喜先生去演讲的大鹅,都如出一辙地展现出对外国人的尊敬心理和鲜明的阶级意识。但是到了第二卷,沈从文把阿丽思放在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文化语境下,她遇到了懂得“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河水,对她生气的南京母鸭等,同时她还遇见了另一个自己。在第三章中,作者令她缩小至一个抽屉里。在仪彬姑娘与阿丽思的交谈中,也多是仪彬陈述。这里的人和事物没有对她这位西洋人表现出格外的尊敬,也隐喻了作者对那时入侵者的理性姿态。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上下两卷中都大胆揭露了都市社会与乡土社会存在的令人叹息的历史事实,但作者在乡村社会的空间内注入了更多哲理的思索。
在第一卷的都市空间内,沈从文用讽刺夸张的笔触展现了愚蠢麻木的中国都市。傩喜先生走在上海都市的路上,切身体会到《中国旅行指南》上说的“若说在北京时每一个人的脸都像一个老爷,则来到上海所见到的人眼睛全像扒子手”[3]。并且他走在上海的路上,同走在欧洲的路上没有多大区别,“这样的大路上,死亡并不曾缺少”[3]。小钱铺老板向傩喜先生推荐的中国热闹之事是“打仗”。沈从文很关注当时的政治时事,批判人们的麻木不仁,“在上海,租界的文化氛围和国家权利争斗显然影响了他的创作心境”[5]。
沈从文在北京时所写的有关乡土社会的作品,大多充满自己温馨的童年回忆,而对《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二卷)中所塑造的乡村世界既有欣赏的态度,但也展示出对乡土社会的反抗态度。由此可见,上海生活对他的影响是很大的,令他对乡土社会产生了不一样的思考,并进一步思索自己心目中的爱与美。
仪彬姑娘向阿丽思介绍了乡下的很多好玩之处,如那里人喜欢吃辣子,乡下绅士是可爱可敬的。但仪彬小姑娘天真的口吻,逐渐暴露出现实的乡下现状。仪彬告诉阿丽思船上的故事,她冷静地讲述拉船汉子的死亡,且提醒阿丽思不用悲悯这样底层人的死亡。阿丽思听完仪彬的一番话,懂得了坐船时几百样的忌讳、手续和方法。这个乡下地方有大城市所没有的东西,可国人在乎的事情却很一致,他们都迷信、会赌博、以人命抵钱……但沈从文并未用完全讽刺的笔触描述乡村社会。以第八章“水车的谈话”为例,作者用生动如诗的笔墨、激动的口吻描写了水车周围的环境,并且乡下水车的谈话是关于人的生存价值的思考。而那场“八哥博士的演讲会”,不仅场内混乱,而且正式演讲的内容也是临时准备,题目“恋爱的讨论”多为观众闲谈取笑为用。乡下水车的谈话比都市中的演讲大会有意义多了。
可见,沈从文对当时整个中国的社会现状其实抱着一种很暗淡的态度。《阿丽思中国游记》充满讽刺的笔墨、描写出悲凉的中国景象,展示出国人的麻木。但沈从文在如此绝望的环境下,依旧在努力寻找光明,没有放弃对于生命价值本身的思考。
三、于幻想书写中探索爱与美
沈从文在《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一卷)的序言中写道:“我除了存心走一条从幻想中达到人与美与爱的接触的路,能使我到这世界上有气力寂寞的活下来,真没有别的什么了。”[3]所以,笔者觉得很有必要去挖掘这部讽刺小说背后所隐藏的对“爱与美”的思考。而这个问题一直延续在沈从文的作品里,研究此问题对解读其他作品也会有很大的启发。
米兰·昆德拉说过:“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的精神。”[6]笔者相信小说中的人物也是复杂性的人物。当我们认为阿丽思和傩喜先生是当时入侵中国的西方殖民者时,我们可能就把自己的阅读对象单一化了。作者在刚开始描写傩喜先生的时候,暗含着自己的生活,比如会生气、打东西。沈从文在书信中就写道:“因为生自己的气,仿佛不甘心与世界离开,又不愿与世界讲和,凡是一个‘男子应做的事情我总不做,仅仅关到房门摔家伙生气。”[7]小说中写到傩喜先生是正直的,有着乡下绅士一切的美德,与新式绅士不同,也喜欢帮助别人。而单纯的阿丽思小姐还没有被社会化,所以不会明白傩喜在信上所提的“预备”是准备小费的意思。在听到“五十块钱顶命”这样的事情时,她的内心感到很不舒服。而阿丽思的姑母格格佛依丝太太是一位良善的中年妇人,她不破坏孩子的幻想,热心地照顾他们,真诚地为他们祈祷。作者在这些人物身上寄予着幻想的爱与美。
小说中阿丽思去看八哥博士演讲的情节令笔者感受到上海租界的生存环境对沈从文影响很大,给了他很大的创作动力。“对于熟悉传统社会的作家来说,租界新奇的都市景象和人事状况,无疑是一个‘陌生化的文本,能引起他们叙述的冲动。”[4]沈从文之前所写的作品都未曾有过如此庞大的社会世相。八哥博士演讲会上有几十种鸟类,隐喻了很多社会人格和人情状态,而作者着重描写了一只灰鹳和一只忧愁的鸟。再联系其他情节,比如傩喜和阿丽思遇见那位乡下的贫穷汉子,阿丽思看到中国乡村卖孩子等,都可以感受到沈从文更多地在关注底层人的生活。在闹哄哄、充满世俗气息的会场中,忧愁的灰鹳轻轻地告诉阿丽思很多值得注意的事情。阿丽思愿意去灰鹳家参观,看看那三个孩子,希望傩喜先生能令他家重新拥有欢乐的空气。之后,傩喜先生和阿丽思的拜访的确带来了欢欣的气氛。
沈从文也展示了苗乡独特的风俗美,但小说中风俗美的展示是伴随了对乡下某些事物的批判的,不像以往的文本是单纯地抒发对于故乡的向往。仪彬向阿丽思介绍他们的乡下时,激动地说出了一连串令她难以忘怀的事物。她说那里有无数大人小孩全不怕辣,有真正可爱可敬的英雄们,也说到了乡下人打官司的事情。从仪彬的口吻里,我们会感受到那里有一群不同于都市人的亲切可爱的人。仪彬母亲之后还特地补充说,那地方的苗人,虽然他们地位很高,但并不骄傲自大,还会与人共享当地的特色美食。但是在真正准备去乡下之前,仪彬向阿丽思强调的那些“预备”又体现了这地方的世俗。
笔者认为沈从文在文本中所展示出来的“爱与美”是夹杂在复杂的人与事中,这或许是作者觉得“爱与美”本身就很復杂,需要珍惜又难以把握吧。
四、结语
《阿丽思中国游记》这部作品在叙事、主题、人物等很多方面都显示出与以往文本的不同,具有很大的研究价值。
沈从文通过傩喜先生和阿丽思小姐两个外国人的视角描绘了种种悲凉的中国世相,如贫穷的人在寻死,他们的命可以抵钱,而都市的那些伪绅士们阿谀逢迎,不管时事。《阿丽思中国游记》有很明显的城乡对比,作者揭示出中国城乡很多愚昧的社会现象,同时也在思考乡土文化中的消极因素。从文本中可以发现,作者仍旧更偏向从故土中追寻希望,寻找生命的价值。在小说的序言中,沈从文明确提到他在幻想中希望接触到爱与美。笔者感到他在小说中所体现出来的爱与美有一部分还是在温暖的人情上,另一部分体现为苗乡独特的风俗美。但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体现出的“爱与美”夹杂着很多复杂的事物,作者并不是单纯地表现它们。
参考文献
[1] 吴世勇.沈从文年谱[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2] 王亚蓉.沈从文晚年口述[M].陕西: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3]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3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4] 李永东.租界文化与30年代文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
[5] 朱文华.1928—1931年:沈从文在上海[J].河北青年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10,22(2).
[6] 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
[7]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8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孙蕴茹,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