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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马桥词典》的地方性叙事与现代性反思

2023-12-20陈玉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0期
关键词:马桥韩少功词典

[摘  要] 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以新颖的形式对方言做出独特解读,既呈现马桥百姓封闭自守的生活状态,又对他们所遭遇的现代性文化冲击进行深刻反思。韩少功以撰写方言词典的方式呈现对边缘弱势群体的关注,并以地方语言反思文化间的冲击,彰显其作为边缘人的文化认同与思想寻根。

[关键词] 寻根  地方文化  现代性  权力话语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0-0076-04

“寻根”作为韩少功的文学创作的重要诱导力,促使他以批判性眼光审视当时的主流文化,思考被边缘化的地方文化的存在合理性与生存空间。作为韩少功对小说形式的大胆突破,《马桥词典》尝试以全新的词典体来建构全篇,将马桥这一地域封闭、思想闭塞的小村寨视作边缘性文化的代表,思考同化与异质、同一与差异的复杂问题。过往对《马桥词典》的探索,多集中在语言、形式问题、跨文体写作等方面,但语言只是容器,其承載的是一个“方言共同体”的生活方式、精神文化与情感表达,这才是关键所在。韩少功对马桥语言及生活状态的还原,隐藏着对非主流文化消逝与被遗忘的担忧,对偶然、异质与个别的尊重,以及对文化多元化及现代性的深刻反思。解读《马桥词典》中的现代性反思,呈现文本所构建的边缘世界,有益于丰富对边缘文化①自身特性的思考,深化对边缘文化的认知与反思。

一、异质性空间的建构

《马桥词典》通过记录马桥这一无名小村寨的独特方言,展示该地原住民的生活习惯与精神世界,呈现出不同于外界都市社会的原始村落面貌。放眼偌大的中国,马桥的特殊性在于它代表着远离现代化城市的原始文明,它代表着许多被社会建设所遗忘的偏远地区。如马桥般的边缘乡村之所以处在被抛弃或遗忘的处境,一方面由于地理空间的封闭性,隔绝了当地与外界交流的机会,另一方面人们出于自我保护而自发排外,对外界的社会有着较为抗拒的情绪。

马桥的原型是当年韩少功知青下乡时生活过的真实村庄马桥弓,隶属于湖南岳阳的汨罗县,是“一个几乎遗落在地图里无法找到的小村寨,有上下两村几十户人家,有一垄田和一片可以依凭的山岭。马桥有很多石头,有很多土”[1]。马桥的存在是作家虚构的精神原乡,又是真实生活经验的集合产物,是中国古老农耕文明的缩写。这里的人延续着古老的耕作方式和生活习惯,恰如“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人。

地域上的限制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马桥地区的独特生活体验与神秘的本土文化。马桥的物资极度匮乏,当地人的劳作目的是改善生活条件。他们对吃有着极强的欲望,又以极贫瘠的语言形容食物的口感。在马桥,“放锅”意为结婚,即成家就是在一个锅里吃饭的意思,可见吃在马桥人眼中具有和家庭等重的地位。虽然重视食物,但马桥人对味道的表达十分简单。“凡是好吃的味道可一言以蔽之:‘甜”[1],相似的是,“他们对一切点心的称呼,差不多只有一个‘糖字”[1]。马桥人因物资极度匮乏而饥不择食的过去,造成他们在饮食方面的盲感。而除物质生活外,马桥的本土文化也因地域的关系呈现着异质性色彩。马桥地区的主体文化并不是大众熟知的汉文化,反而是一种具有极强的少数民族色彩的楚文化。据小说叙事者介绍,马桥是古代罗国所在地,与楚国大夫屈原投河的汨罗江相傍。古时的罗人对屈原满含悲怜,也深受巫楚文化的吸引。这种具有强烈神秘感的文化让马桥人对神灵、诅咒充满了畏惧与尊重,也由此生发了许多带有奇幻色彩的词条与故事。“梦婆”水水嘴里疯癫却灵验的疯话,能置人于死地的脏话“嘴煞”与“翻脚板的”,以及流传至今的关于“枫鬼”的传说,都让马桥带有传统而神秘的色彩。

除了天然地理环境的封闭性外,马桥的保守很大程度上源于村民对现实状态的满足,对外界新鲜事物的恐惧与排斥。1949年后,国家致力于提高科技实力与现代化水平,但偏僻的马桥对此却有着自己独特的认知。马桥人更青睐于传统的耗费体力的劳作方式。马桥人还普遍拥有一种奇怪病症,一旦身处街市便会出现“面色发青、耳目昏花、食欲不振、失眠多梦、乏力、气虚、胸闷、发烧、脉乱、呕泻等”[1]症状。在叙事者看来,所谓的晕街,并非生理紊乱,而是源于马桥人以语言传输的心理暗示,即城市是危险而迷乱的。在强烈的语言暗示与世界观灌输下,马桥的固执与排外是他们无法与外界现实进行沟通的主观原因。

马桥人建构起一个较为封闭的地域空间,延续着旧的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这种对过往的承袭,使得马桥成了现代社会中的异质性存在。马桥人坚守在边远且艰苦的地区,对外界的城市与科技保持着距离,这也使得马桥人难以摆脱落后与贫穷。韩少功在整理书写这些词条时,展现出对少数民族地区生活艰难的理解与尊重。韩少功对马桥的观察,并未带着城市知识分子的优越性,而是站在平等的角度来审视马桥的独特点与合理性。

二、自守式乡村的运转

韩少功对中国传统文化寻根溯源,却不拘泥于汉族文明之中。他关注到许多边远地区,它们拥有独特的文化传统与生活方式,但又在文化长河中显得沉默无声。马桥,既是韩少功寻根的原乡,又是他对沉默的边缘文化的深思。

远离现代文明的马桥人继承祖先的嘱托与规矩,在长期的历史积淀下建构起独特的生活秩序,并以特有的法则与制度来支撑本地运转。在马桥,人的等级在多种层次上被划分。“话份”与“格”互为表里,是马桥地区权力规则得以建立的两大方面,决定因素有地位、威望、财产、出生、学历、生殖能力等。在这样的划分下,社会地位高的人虽“没有特殊的标志和身份”,但仍能使旁人感受到“他们隐隐威权的压力”。而社会地位卑下的人在被忽视与语言强权的压迫下被迫处于失语地位,“说什么都是白说,人们不会在乎他说什么,甚至不会在乎他是否有机会把话说出来”[1]。“话份”与“格”使语言的沟通功能逐渐减弱,反之强化了个体等级与权力的差距。

另一层次的等级失衡体现在男女差别的表达上。马桥的妇女像处于封建时期一般,被抹去性别特征,被漠视个体需求,成为生育工具与依附奴隶。在马桥,女性的称呼是在男性称呼的基础上改编的,如“小哥哥(姐姐)”“小弟弟(妹妹)”。除了被抹去性别外,女性的尊严在这里也被无视。马桥人的婚礼通常在冬天举行,因为厚厚的衣服可以避免新娘在新婚当天遭遇宾客侵扰时出糗。这种侵犯新娘的恶习本应遭到抵制,但在马桥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甚至将此看作自家的面子。马桥女子的生理特征被男性社会所需求,而性别特征却被男性无情抹灭。她们的无名化毋宁说是女性的男名化,男性化的女性才能在日常生活中获得一些微弱的地位。她们“总是把胸束得平平的,把腿夹得紧紧的,目光总是怯怯低垂落向檐阶或小草,对女人的身份深感恐慌或惭愧”[1]。马桥的男人拥有更大的权力,这也是他们运用语言来奴役女性的一种方式。马桥人以威望、知识或是性别来判定个体的身份等级,并通过语言来实行。语言不再被需要表达的人所使用,而是成为权力者控制众生的又一工具。词典里的词条纵横编织成为密不透风的网,不但将马桥的现实生活有条不紊地整理起来,更是规范了特定地域的生活规则。马桥以语言建构高与低的等级区别,关注个体间的尊卑,形成了回归传统封建伦理的等级观念。

马桥人创造了马桥语言,但这种语言也同时桎梏着马桥人。他们对城市的远避,女性深刻的自卑,以及因“嘴煞”而无法摆脱的负罪感,都是语言居高临下控制众生的结果。当面对质疑与反抗,马桥所拥有的这些词汇会同声相应、互相攀援,形成特定的语言共同体。马桥人在语言的禁锢与规驯下,适应着原始而封闭的自守式乡村生活,也自发地维护着这套语言体系与规则的运转。他们抗拒着现代文明,但也无法改变自身文化的缺点与不足。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与现代化知识的广泛传播,马桥人与外界社会的联系日益增多,他们惯常的语言及思维正经历着巨大的变化。

三、被归化的结局与反思

在《马桥词典·编撰者说明》中,韩少功称自己在做“一种非公共化或逆公共化的语言总结”,而这种总结“对于公共化语言成典来说,也许是必要的一种补充”[1]。在地域与伦理秩序的多重限制下,马桥人承袭前人的教诲而创造出独特的语言法则。马桥方言在某一程度上承担着马桥人彼此沟通的职责,代表着马桥人的独特文化。马桥语言所代表的,是无数个不被关注的边缘文化,它们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危机与艰难处境。韩少功注意到这个群体异于主流群体的语言习惯,从文化多元时代认识相对化的背景看,马桥人的反归化心理正是契合祛除绝对化的要求。

马桥的语言异于官方语言,但并不是凭空制造出来的。叙事者在整理词条时,对词语的产生和历史做了溯源,以佐证马桥语言存在的合理性。围猎作为马桥承袭已久的生存方式,其也有一套有趣的语言。他们所谓的“赶肉”意为围猎,其与黄帝时期《弹歌》中“逐肉”的用法如出一辙,足证炎黄时期的说法依然鲜活地存在于几千年后的马桥人口中。同样,“请客”即下毒药,“打轿子”意为挖陷阱,都将马桥人的狩猎与几千年前的原始生活方式连接起来,语言由此将时代相勾连起来。当马桥人狩猎时,方向指示词都需要重新约定:“北”意为南,“东”意为西。之所以使用暗语,是因为马桥人认为动物懂人性通人语,所以须得声东击西迷惑猎物。这种用法与古汉语中的“反训”用法一致,如“乱”训治,“故”训今。在对人的称呼上,马桥人也有着独特之处,“渠”意为“他”,二者区别在于“‘他是远处的人,相当于(那个)他,‘渠是眼前的人,近处的人,相当于(这个)他”[1]。这一词语在三国时期就已出现,但二者的细微区别却无人区分。马桥人的词语承袭古人,但又做了更加具体细致的区分。“韩少功是通过诠释这些词独特的功能与魅力,通过揭示它们被普通话遮蔽以至于被遗忘的事实,以质疑语言现代性建构方式,寻找语言现代性危机的内在根源,即方言资源未被充分开掘、利用。”[3]“《马桥词典》对‘地方性知识的发掘就这样把空间上的‘边缘同时变成时间上的拓展,让人们在生动风趣的言语展览中领略到俚语何以能‘证古的化石效应。”[4]在今人看来,马桥的语言或许不符合当下权威的用语习惯,但也同样发端于过往历史,曾与官方语言共享一样的语言环境。

追溯马桥方言的历史,正如“从土著的观点”看马桥文化,避免以居高临下的现代文明者的视角对马桥文明做简单的批判。《马桥词典》将方言俚语与官方语言进行对照,其目的是将语言学史上具有独特性却为人忽视的文化呈现出来。从语言层面看,马桥语言与普通话是相对的两方面;从文化层面看,马桥所承载的边缘文化与官方意识形态推崇的文化是相对的两方面。为了稳定的发展与无碍的交流,社会追求的是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准则,是便捷而无障碍的全社会通行的文化。区域文化的特质在呼吁统一与中心的氛围中逐渐消散,淡出人们关注的舞台。实际上,这些区域文化记录着某一地域的历史与独特记忆,为民族文化带来丰富色彩。韩少功在对民间历史文化的调查研究中,发掘地方文化尚且存在的现实,以及将来仍有必要存在于世的证据。

那些逐渐被遗忘的文化,也曾代表着一个地域的生活轨迹与思想变迁。或许它难以再跟随时代變迁,但它们的存在正是文化多元性的重要佐证。韩少功从地方语言出发,试图还原马桥的生活原貌与精神世界。《马桥词典》的出现,并非力图举证马桥文化的正确性以推翻中心文化,而是如人类学家记录地方民俗一般,以词典形式证明这一文化的存在痕迹。

《马桥词典》除还原地方文化的具体面貌外,还展现这一边远地区线性发展的历史趋势。马桥的封闭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正被不断打破,一些因外界变动而起的变化正在预示现有权利秩序的微妙变迁。首先,带有新时代特征的新词汇不断输入,象征着现代社会的经济与文化因子的强力输入,对马桥人而言,这些新词挟带着巨大的现实压迫力,以汹涌之势冲击着马桥人的文化空间。其次,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商业意识使马桥人摆脱排外心理,远离农耕生活,涌入城市乡镇的新秩序之中,马桥的人口结构发生着显著变化。马桥的封闭性被打破,也难以维系过去封闭自足的生活,为谋求长远发展而不得不融入时代洪流之中。

韩少功注意到马桥文明,并非只是为了呈现出某个具体的地域文化形态,更是将语言与文化间的流变纳入文学讨论之中。在飞速前进的现代化进程中,边缘文化在不断反思与改善自身不足,在不断实现着地域间的交流融合。在融合过程中,自身特质的淡化消逝也是难以避免的。《马桥词典》是韩少功为声势渐微的地方文化谱写的哀歌,也是他对现代性的深刻反思。

注释

①    边缘文化:由德国文化地理学家拉策尔提出,意为分布在文化地理边缘地带上的文化,泛指远离文化发达的中心或从邻近文化圈传入的文化元素或文化特质。载于程继隆主编《社会学大辞典》,北京:中国人事出版社,1995年版,第376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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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M].徐大建,张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3]   方长安.对语言现代性的反思——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新论[J].理论与创作,2002(3).

[4]    叶舒宪.文学与人类学相遇——后现代文化研究与《马桥词典》的认知价值[J].文艺研究,1997(5).

[5]   程继隆.社会学大辞典[M].北京:中国人事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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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韩少功.文学的根[J].作家,1985(4).

[9]   何治涛.后寻根文学的边缘文化视角与现代认知[J].文学教育(下),2020(7).

[10]  南帆.《马桥词典》:敞开和囚禁[J].当代作家评论,1996(5).

[11]  索緒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12]  张伯存:抵抗现代性的寓言——重读韩少功的《马桥词典》[J].文艺评论,2010(6).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陈玉,西华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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