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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传统女性与日常书写:评杨本芬《秋园》

2023-12-20饶慧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1期
关键词:苦难

[摘  要] 江西作家杨本芬的处女作《秋园》以“苦难、传统女性与日常书写”为主题,辅以地名的更迭推动着故事进程的转换,隐喻着苦难的发生。书中塑造了一系列传统女性群像,坚韧和隐忍既是她们面对苦难的选择,亦是这些女性的困境。作者以日常书写完成对苦难与传统女性形象的塑造,其描写情感真挚、叙述平实、语言通俗。

[关键词] 苦难  传统女性  日常书写  《秋园》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1-0019-04

《秋园》是作家杨本芬的处女作,于2020年出版,与2021年出版的《浮木》、2022 年出版的《我本芬芳》,合称杨本芬的“女性三部曲”。《秋园》主要讲述了秋园一家的故事,其间夹杂着周遭小人物的经历。该书以日常书写的方式描写了普通人的苦难生活,凸显了传统女性在苦难中的坚韧与隐忍。

一、地名更迭背后的苦难隐喻

《秋园》全书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述,作者杨本芬是书中人物“之骅”的原型。该书以书中人物“秋园”命名,这一人物在小说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小说的前半段叙述了秋园的身世,小说的主体则围绕着秋园的一生展开,但故事的容量却不止于秋园个人的生命历程。

全书共分为七章,前五章均以地名为标题,后兩章以动词为标题。地名为标题的用意一方面在于揭示叙述空间的变化,另一方面则隐喻着苦难的发生。每一个地名对于作者来说都不只具有地理层面的含义,更有精神层面的苦难回忆。第一章“洛阳  南京”主要讲述秋园幼时至青年时期的故事,洛阳是秋园的故乡,南京是秋园丈夫工作的地方。秋园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医生,家境还算殷实,一家三兄妹,大哥秋成,二哥秋平,两位哥哥都早早成了家。一切看似岁月静好,然而一场沉船事故使得秋园家道中落,也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两位嫂子在船上丧生,父亲因此病倒早逝 ,大哥秋成患上怪病。这一年,秋园只有十二岁,她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提前结束,至此开启了她苦难的一生。“亲手送走自己的亲人,这只是开头。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秋园生下五个孩子,带活三个,夭折两个。四十六岁,她埋葬了丈夫。”小说中的这段预叙简要地概括了秋园的一生。

第二章“山起台”,山起台是丈夫仁受在湖南的老家。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生活条件都难以与秋园之前生活的地方相提并论,加之仁受的一些错误决定,之骅、夕莹的接连出生,秋园一家的生活极其拮据。总之,山起台对秋园一家来说,是他们从城市步入农村的第一站,这时的苦难更多停留在由经济窘迫带来的生存性苦难上。

第三章“花屋里”,在花屋里,秋园有了一份工作。作者在讲述秋园一家故事的同时还穿插了兵桃、小泉两家的故事。在花屋里,秋园经历了人生中第二次死亡之痛及第四次分娩之痛,这次死亡之痛比起第一次来说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苦难并非秋园一家的专利,周遭小人物的生活亦是苦难重重。花屋里于秋园而言,注定是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

第四章“黄泥冲”,因为仁受的选房决定,秋园一家搬往黄泥冲,除居住环境的简陋外,邻里关系也不和谐。与此同时,为了缓解家里的经济压力,子恒放弃了参军和务工,考取了师范学校,成了异乡的一名老师。十余岁的之骅为了照顾家里,放弃上学。诚如《秋园(代后记)》所说:“我惊讶地发现,这个家是靠一位裹脚的母亲和她不幸而早慧的女儿撑持起来的。”

第五章“赐福山”,这一时期,秋园一家和周遭人物饱受饥饿之苦,为了缓解饥饿,之骅再次上街乞讨,田四被送去别家寄养。而仁受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因为饥饿受到了极大影响。饥饿不仅影响着人的健康状况也极大地影响着人的精神状况。在赐福山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秋园遭到批斗,她经历了肉体性苦难和精神性苦难。“连续几个晚上,秋园都被叫去批斗,但她死也不承认鸡是偷的。于是,她就从屋子这头被推到那头,循环往复。”“斗了六个晚上,那伙人终于觉得腻了,这才罢休。”而后,仁受去世,“尽管他早已做不了什么,但仍是尊威严的守护神,守护着秋园和这个家”。秋园一家在赐福山遭受的苦难直接影响了他们的后续选择。如果没有赐福山的经历,秋园不会去湖北,之骅也不会去江西。整个故事走向都将发生转换。

第六章“跑”,这一章围绕动词“跑”展开了两条线索,一条线索是秋园带着赔三和田四从洛阳跑往湖北,另一条线索是之骅因学校停办从湖南跑往江西。

第七章“归”,一语双关,其既有字面含义,意指秋园重归故乡,也有蕴藉意义,交代了秋园一家人的归宿。

《秋园》一书以时间和空间的变换来推动叙事进程,使得该书在时间跨度较大的基础上叙述层次和逻辑依旧十分清晰。地名更迭的背后不仅是空间的转移,更隐喻着诸多不同苦难的发生。

二、传统女性的群像与困境

《秋园》中塑造了一系列女性群像,坚韧与隐忍是这些女性的共同点。秋园是这一女性共同体的主要人物,她一生经历了四次死亡之痛,用书中的话来说即:“少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但她凭借着自己的坚韧度过了人生的重重苦难,不仅将孩子们抚养长大,也为他们谋划了安稳的未来。

秋园的隐忍主要表现在对丈夫仁受的言听计从上,即便自己对丈夫的选择有异议。“秋园实在不情愿,说在花屋小学这边都是熟人……可仁受偏偏看中了那里,九头牛都拉不转。”在家里,秋园几乎没有发言权,无论是选择住处还是仁受的工作安排。在仁受与秋园的关系里,沟通是缺位的。但令人诧异的是,这个家却是靠秋园支撑起来的。秋园靠行动而非言语,靠隐忍而非反抗彰显了她的选择。秋园有根深蒂固的传统女性观念,在她的意识里,女性不能出走,只能顺从。她的隐忍与其说是被动选择,不如说是与生俱来。

秋园的女儿之骅亦是坚韧且隐忍的。为了照顾家里,之骅放弃读书,和母亲支撑起家庭。之后,她去江西读大学,她想凭借上大学实现命运的突围,但因出身不好,被迫下放,这一次她没有反抗,而是通过嫁人向现实妥协。“这年之骅二十岁,扎着两根及腰的大辫子,穿着白色衬衣和蓝色背带裙——她最好的一身装束,维持着女学生式的体面外表。但她内心绝望地知道,除了跟这个长相颇为英俊的陌生男人结婚,自己没有别的出路了。”

满娭毑的儿媳王素云嫁到满家后,婆婆极为嫌弃,甚至连保留自己名字的权利也没有。“新娘子本来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王素云。可自从进了满家的门,‘王素云就被‘满春桃取而代之了。”改名只是开端,结婚之后春桃一人肩负起一家的家务,因为生了一个女孩,更是被婆家嫌弃,月子还未满就要操劳,婆婆的责骂自分娩后从未消停。关于春桃之后的结局如何,读者无从知晓,叙述节奏在此停顿,作者在此处留白。

饱受乳腺癌折磨的徐娭毑因病浑身发臭,无人敢靠近,病痛带给她的折磨是双重的,既有身体的苦痛又有旁人的冷眼。面对苦难,徐娭毑没有怨天尤人,始终维持着自己最后的体面与尊严。“她虽然臭不可闻,走路歪倒,竟也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尊严——奶子烂成那样,不晓得有多疼,她硬是忍得住,吭都不吭一声,从不在人前喊疼,只是平静地等待死去。”

抚养有生理缺陷的人王母亲小泉,因为人王,她的容貌备受摧残,在家里始终抬不起头,但她从未放弃抚养人王,也从未向生活屈服。然而人王终究没能活下来,她在双抢期间因舀水失足跌入水缸而死。邻居小泉向秋园述说丧女之痛。“秋园劝慰地摩挲着小泉的手。那手掌粗糙,满是深深的纹路,里面全是做活留下来的色素,永远洗不掉,是一种洁净的丑陋。”小泉的一生与苦难相伴,但她用自己的力量去对抗命运的苦难。

纵观《秋园》中的女性群像,这些女性都是作为传统女性的代表出场的,在她们身上,读者很难看到现代女性的身影,坚韧和隐忍是她们性格的底色,亦是她们应对苦难的方法。但她们苦难重重的背后,除客观原因外,是否还存在着主观原因?由于作者对徐娭毑和小池的描写较少,本文尝试以秋园这一形象为例,以窥传统女性的困境和突围。

秋园身上的确有女性独立意识,当家里人早早地定下她的婚事,她选择了答应,但前提是“让他送我读书,等我中学毕业了再结婚”。但这女性独立意识却觉醒得并不彻底:“自打结了婚,仁受就是她的天,她待他如父如兄。秋园想得很简单:仁受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仁受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女性意识的完全独立并非凭秋园一己之力便可实现,它与彼时的社会环境息息相关,秋园生活的时代是一个男权意识浓重的时代。首先,在工作方面,女性和男性并不同工同酬,很多女性没有社会工作,在大多数女性的眼中,相夫教子是她们最重要的工作。其次,在生活方面,女性需要缠足,缠足是一种陋习,这使得女性行动不便利,处处影响着女性的生活和工作。这一点在《秋园》中也有体现,秋园和子恒同去考教师,秋园因为裹过脚,所以很难长途跋涉:“秋园的大拇指打了血泡,血泡磨破了,感染發了炎。十指连心,秋园那晚痛得没睡觉。”而由长途奔波带来的脚痛不会发生在子恒身上,因为他没有缠足。女性在生活和工作两方面的弱势使女性不得不依附更为强大的男性。

再看之骅,之骅一生都极其渴望读书,年轻时半工半读,下放后也没有放弃读书的梦想,读书的梦想破灭来源于没有读书的环境以及组建家庭后的琐事重重。之骅的一生和母亲很像,之骅的生活理想和个人品质都延续了母亲。

行超说杨本芬的写作显然不是为了传递任何主义,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然流淌的倾诉。她想写的不仅是女性,不仅是家庭,也不仅是历史,她写下的是尊严,是有尊严地生、有尊严地死。面对艰苦的生活,每一个坚韧地活着的个体都值得敬佩,不只是女性。作为1940年代出生的作家,她通过创作小说完成了对传统女性的塑造。这些传统女性在当下的意义更多是一种回忆,而非唤醒,因为其与当下的现代独立女性意识是相悖的。

三、《秋园》中的日常书写

杨本芬在《秋园》的序言中袒露了自己的写作目的:“我写了我的母亲梁秋芳女士——一位普通中国女性——一生的故事,写了我们一家人如何像水中的浮木般随波逐流、挣扎求生,也写了中南腹地那些乡间人物的生生死死。”选材的日常、叙述的平实、语言的通俗是小说的特色。

《秋园》的选材极为普通,主人公并非王侯将相,也非典型人物。该书讲述的故事是一群普通人生活的载浮载沉,记录他们如何结婚、如何养育子女,在困难时期又是如何克服饥饿、如何下田劳作,子女如何上学、如何长大。

叙述的平实既是这部小说的特点也是不足之处。叙述的平实带来了感情的真挚,《秋园》中没有华丽的藻饰,有的只是诚挚的情感,情感的诚挚则能引起人深深的共鸣。《秋园》讲述的多是20世纪发生的事情,其间的人与事都能给人一种熟悉之感,让人联想到自己的父辈或祖辈,使读者在阅读中产生深深的共情。这也是《秋园》出版后广受好评的主要原因。但叙述的平实也限制着情节讲述的声色,读者读完全书之后,对该书的回味可能更多停留在情感的真挚而非动人的情节和叙述的功力上。例如该书关于夕莹死亡的讲述缺少细节描写,主要篇幅在于讲述夕莹的结局而缺少对起因和过程的描写。这样的描写稍显平淡,难以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语言的通俗则体现在小说中使用了大量的方言口语和人物对话。《秋园》中,出现了大量的湘赣等地区的方言,如“冇”“堂客”“细伢子”“打赤脚”等,再如对邻里的称呼“四老倌”“满娭毑”。这一现象的出现与秋园一家长期在江西和湖南两地生活有关。方言本身就属于一种口语词,方言的大量使用使得书中的口语色彩浓厚。在《秋园》中,作者记录了许多人物对话,秋园的邻居文化水平不高,对话内容以家长里短为主,所以语言较为通俗。通俗的语言易使文章缺乏深意,但让行文流露出民俗学色彩。通过阅读此书,读者可以体会南方地区的方言文化、地域风俗、饮食文化等。

选材的日常、叙述的平实、语言的通俗使得该小说和20世纪90年代盛行的新写实小说暗合。杨剑龙认为“对庸常人生的平实叙写、生活流式的叙事结构、世俗化的平易语言、自然悲婉的审美风格”是新写实小说的特征。但《秋园》与新写实小说更多是形式上的相通,而非内蕴上的关联。由于作者写作经验的不足和文学底蕴的稍欠,小说总体来说叙述较为平淡,对苦难的描写大多停留在了苦难本身,缺少超越性的意义,全书的形而上意味并不浓厚,这也是新写实小说容易陷入的窠臼。此外,在新写实小说中,虽然叙述是平淡的,但在平淡叙述的背后可见作者对人生的思考。而《秋园》的作者极少在书中关涉自己的思考,更多的是记录和回忆。她描写了普通人在物质匮乏中的生存状态,但并未写出这些普通人的生命意识、生存困境和生存悲剧。

四、结语

“苦难、传统女性的困境与突围、日常书写”是《秋园》的主要主题。《秋园》中的地名隐喻着苦难的發生地,秋园每经过一处,都会遇见新的苦难,这些苦难大多为物质性苦难,精神性苦难较少。地名之于秋园而言,并非仅有物理层面的意义,更有精神层面的回忆。《秋园》中的苦难书写总让人不忍卒读,但苦难背后亦有温情。仁受曾经谅解、帮助过的盗贼跛子在秋园一家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雪中送炭,帮秋园一家渡过了难关;关心之骅的学业与生活的黎老师;在之骅走投无路的时候给她介绍一份工作的老乡老朱;热心地给秋园提供工作建议的湖南老乡陈大姐……作者立足普通人的生活,写出了苦难环境之下普罗大众生活的艰辛与困苦,读者可在其间窥见人性的恶也能发现人性的善。如果苦难是难以避免的,那么苦难中的温情便是对苦难的一种救赎、一份调剂和一丝安慰。

波伏娃说:“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被塑造的。”《秋园》中,书写女性的篇幅要远远多于男性,面对苦难,这些女性群像都选择了坚韧和隐忍,这是她们面对苦难做出的选择,亦是她们的困境。

无论是书写苦难还是书写女性,作者杨本芬都是将其置于日常生活中来写,这样的叙述选择一方面带来了情感的真挚,另一方面也带来了超越性意义的缺乏。作者通过在日常生活中书写传统女性的苦难,完成了自身的情感宣泄与救赎,也引起了读者的回忆与思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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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黄婷. 杨本芬:对这个世界说出了自己的话[N]. 中国妇女报,2022-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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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杨剑龙.论新写实小说的审美风格[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5).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饶慧,南昌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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