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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孙犁《走出以后》中的女性家国意识

2023-12-20冉蓉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4期
关键词:出走启蒙女性

[摘  要] 孙犁笔下的女性在抗战的背景下展现了她们“极致的生命情态”。除了展示女性真善美的品质,作者更展示了她们抗战精神的觉醒。《走出以后》回应五四时期“娜拉出走”的主题,关注农村传统女性走出家庭、参与抗战的启蒙过程,同时展现在抗战时代“出走”所具有的新特点。

[关键词] 出走  女性  启蒙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4-0068-04

作者简介:冉蓉,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中国现代文学叙述的主要是一个‘破家立国的故事和‘破家立国的过程。在这个历史过程,最鲜明耀眼的是五四的女儿们从家庭‘出走的刹那。”[1]然而,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却并不是女性自己在父权制压迫下奋起反抗的结果,而是在中国面临亡国危机时,在“为取得政治独立、确立民族认同和使社会现代化的民族主义斗争的背景”[2]中自然产生的。国家需要将妇女从家庭、夫权、父权等传统思想中解放出来,使她们成为具有现代民族意识的女性,参与到民族解放运动之中。

《走出以后》是孙犁于1942年创作的短篇小说,小说题目延续了五四时期“娜拉出走”的个性解放主题。孙犁并未重点描写王振中作为农村青年女性的抗战行动,而是侧重表现王振中这类走出农村家庭、参与抗战的女性的家国启蒙意识的产生过程。相较于五四时期娜拉们的“出走”失败,王振中的“出走”是成功的,她成功的原因是什么?本文将根据小说内容,分析抗日战争时期女性“出走”成功的原因,进而展现当时启蒙与抗战救亡并重的时代精神。

與西方国家不同,“女性解放”一词在中国并不是因为反抗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而出现。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中国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亡国危机日益深重。部分有识之士希望引进西方技术和政体却失败了,但西方现代思想却随之传播进中国。1918年,《新青年》杂志“易卜生专号”发表了《玩偶之家》中译本,引起了当时知识分子的广泛关注和热烈讨论。娜拉的人物形象不是传统贤妻良母,这使人们对女性有了新的想象空间,对女性的价值认同发生了改变。一时间女性解放问题成为新文化运动的热门话题,娜拉式的经典话语“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2]成为当时所有觉醒女性的宣言。然而,娜拉形象不仅使女性思想觉醒了,也成为一种中国知识分子追求的现代理想形象。胡适(《终身大事》)、欧阳予倩(《泼妇》)等纷纷模仿《玩偶之家》,塑造了一个又一个“娜拉”,他们在作品中模仿的娜拉形象其实是对西方现代性思想的模仿,企图通过这种方式在中国传播西方现代性思想。

在五四众多“出走文学”中,娜拉们“出走”结局如何?许多作家只是将笔触停留在女性出走的那一刻,并没有描写“出走以后”的故事。事实上,受制于传统父权制思想的浸染,女性长期被束缚于家庭之中,作为男性的附属品而存在,她们依附于父亲和丈夫,被排除在政治公共领域之外,被禁锢于家庭之中,没有自己独立的经济来源,因此女性只能从传统以父亲为中心的父权之家进入以丈夫为中心的夫权之家,即使“解放女性”的口号十分流行,时代却依旧没有给予女性支撑其独立的政治经济条件和社会氛围,这些口号只能成为空洞的符号,并没有真正的历史内涵。正如《伤逝》中,子君喊出“我是我自己的”出走宣言后,便与涓生开始同居生活,但事实上,她依旧没有摆脱成为玩偶的命运,最后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伤逝》从反面提醒人们,在思想和物资匮乏的年代,个体想要获得真正的解放是非常困难的,因此鲁迅在一次演讲中指出娜拉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堕落,就是回来。”[3]

面对“娜拉们出走能否成功”这一问题,孙犁给出了不同的答案。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孙犁加入抗战工作。1942年5月,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现在工农兵面前的问题,是他们正在和敌人作残酷的流血斗争,而他们由于长时期的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统治,不识字,无文化,所以他们迫切要求一个普遍的启蒙运动,迫切要求得到他们所急需的和容易接受的文化知识和文艺作品。”[4]20世纪40年代,即使共产党已经建立了多个抗日根据地,根据地农民们都理解和支持抗战,但是由于长时期的封建统治,他们的内心深处仍然残留着一些传统思想,新旧思想间不免产生冲突。因此,文艺工作者仍旧需要大力宣传抗战思想、民族思想。1941年,冀中区发起了“冀中一日”的写作运动,孙犁作为《冀中一日》编选委员会成员,从中受益颇多。他给自己拟定了三条原则,分别是文章要通俗易懂、创作不离开边区现实以及重点放在“怎样做”,孙犁的自我原则正好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的要求不谋而合。此后孙犁的创作以工农民群众为主要对象,语言通俗易懂并带有一定的启蒙意义,《走出以后》便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创作的。

《出走以后》是孙犁1942年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从题目来看,孙犁延续了五四时期“娜拉出走”的女性解放主题。与“娜拉们”不一样,《出走以后》的女主人公王振中没有接受过新文学的熏陶,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少女,十七岁就嫁了人。她是村里赶大车的王六儿的独生女,从小便被许配给同村在北平开店的黄清晨的儿子,几年前因父亲去世加上那年闹年荒,母亲就把她送到婆家去。那时她的丈夫回不来,只能让小叔子代娶回家。王振中在婆家的生活过得十分不如意,她的公公在村里名声不好,霸人霸地,村里没人愿意招惹他,被扭送去公安局后他才收敛了一些。王振中从小就仁义懂事,也很好强,处处怕落在别人后边,一旦听到别人在背后说几句闲话,都会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偷偷流泪一晚上。“可是公公在村里名声最不好,没人愿意招惹”[5],王振中少不得要面对村里人的闲言闲语,可她已经不是那个在家里被娇养惯了的小女孩了,她在婆家无法向公公婆婆倾诉自己的痛苦,所有的一切只能靠她自己承担。王振中也是一名积极的抗日分子,她对村里的抗日工作很上心。她的公公是有名的顽固分子,表面恭维村干部,暗地里却最看不起他们。王振中的想法与婆家的想法背道而驰,她无法得到婆家的支持。因此,王振中在婆家不仅是生活上的不愉快,更多的是自我理想被传统父权制的威严压制的压抑。因此“我”见到王振中时,发现她“只是在说话中间,有时神气一萎,那由勇气和热情激起的脸上的红光便晦暗下来,透出一股阴暗”[5],而她在抗日的活动会场中看起来也总是一副不舒展的样子。

抗战工作使王振中获得启蒙教育,民族抗日救亡浪潮的不断推进,让她有了“出走”的意识,而“我”的出现为王振中的“出走”提供了支撑。王振中的出走不是突发奇想,她早就想离开了。公公在村里的坏名声对处处要强的王振中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并且她如此积极地参与抗日工作,她的姐妹们也知道她十分要强,平日就想离开这个禁锢她的家。“我”的到来便是她“出走”的好时机。“我”给房东的女儿杏花写去抗属中学附设的卫生训练班的介绍信后,王振中也来找“我”帮忙写介绍信。在得到“我”的同意后,第二天王振中一大早就来了,这一次她模仿着当时冀中区年轻妇女们流行的样子重新梳妆打扮了一番:穿着一身黑棉袄棉裤,剪短了自己的头发,围着一条围巾,再带着一个包裹。当“我”问她和婆家说好了没有时,她说:“这是我情甘乐意,谁也管不了我。我和他们讲好了。你看我才从婆家出来,这些还是在那里拿的呢。”[5]王振中一句“谁也管不了我”是对五四时期“娜拉”浪潮的响应,是抗战时期的个性宣言。这时的王振中满怀着对抗战的热忱和对农村旧传统习俗的反抗离开了婆家。

王振中的出走却遭到了婆家的抗议。当王振中婆家人全都来到抗属中学,找到队长想要将王振中强行带回家时,王振中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并且再一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回去了就不会再有王振中了。”[5]这是王振中第二次发表自己的解放宣言,既表明了她参与抗战工作的决心,也是她追求个人主体性的坚持。于是队长让她自己解决,王振中向县政府告状要求和丈夫离婚。至此,王振中不仅获得了身体解放,也得到了精神解放,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个体性,并且在社会中得到了新的身份即抗战工作者。

在卫生训练班的学习经历改变了王振中。南郝村属于冀中区,而冀中区是共产党抗日宣传工作做得最好的地区之一。抗属中学就设立在冀中区的村子里,是共产党宣扬抗战思想的文化传播机构,王振中就是在这里接受了思想启蒙。当“我”再次遇见王振中时,“她的脸更红、更圆,已经洗去了那层愁闷的阴暗;两个眉梢也不再那样神经质的跳动,两片嘴唇却微微张开,露着雪白的牙齿,睁着大眼望着台上讲话的程子华同志,那信赖更深了”[5]。王振中眼里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阴暗,只剩下对党的信赖。在卫生训练班的学习让她参与了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同时她也有了参与公共政治的机会,并有了符合时代要求的个体意识。王振中的文学素养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高,“我”离开时问她给伤员上的什么药,她十分流利地用德文回答了“我”的问题。至此,孙犁完成了对女性“启蒙”与“救亡”并重的时代主题的宣扬。

王振中和五四时期娜拉们的结局是不同的,子君“出走”的结局是死亡,而王振中的“出走”却成功了。五四时期,解放妇女的呼声让娜拉们的出走成为可能,但却没有为她们提供出走以后的支撑条件。但在抗日战争时期,以王振中为代表的女性的“出走”多了一份抗日救亡的民族意识,这成为支持她们出走的后盾。

抗日战争中,共产党允许并鼓励妇女参与抗日工作是史无前例的行为。抗日战争激发了广大中国人的爱国主义精神,这使女性能够参与到现代民族国家的建设中来,“因为它为女人提供了独一无二的机会,使她们能进入公共领域和政治领域,(在某种程度上)跟男人处于平等的位置;或者积极参与社会生活,并且得到世人的认可——但她们只能以一个团体的形式参与,且在社会和政治方面,都是相当受限制的”[6]。家国意识的觉醒和共产党对人民所做的积极抗日动员让妇女能够进入国家政治领域,为抗日救亡贡献一份力量。冀中区作为革命根据地,更是新思想、新风貌的代表,正是在这样浓烈的民族氛围中,王振中产生了强烈的参与抗战工作的决心,她的民族救亡意识的觉醒得到了党的支持,并最终获得了成功。

当王振中拿着“我”的介绍信离开村子去抗属中学后,王振中的婆家人来找“我”询问她的去向。她小心翼翼地借着“想念”的名义向“我”打听王振中的住处:“她走我也不拉她,你问问我这个嫂子,我是多么疼她。就不该走时连句话也不讲。”[5]但“我”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明确告诉她自己支持王振中出走:“依我看,王振中同志的认识和她那程度,出去上上学好啊,比你们待在家里,一辈子围着锅台、磨台转不好?我们要看远一些,出去对她好,对国家也好。”[5]“我”是共产党的人,“我”的话所透露出来的价值观念与共产党的价值观念一致。从“我”对王振中婆婆说的话中可以看出,在抗日战争的时代背景之下,党鼓励女性走出家庭并进入社会。在“我”眼中,王振中的“出走”对她自己好,对国家也好。正如旷新年所说:“中国现代的启蒙运动是和‘救亡的主题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不是救亡压倒启蒙,而是相反,是救亡产生了启蒙。”[1]所谓救亡即拯救祖国危亡,在此是指建立一个现代民族国家;而启蒙则是指对个人主义思想的发展。王振中加入卫生训练班学习,她提高了自己的文化水平,同时接受了新思想的启蒙,意识到自己具有作为个体的权利;于国家而言,则是多了一位建设现代民族国家的成员,让共产党的队伍更加壮大。

五四时期娜拉们的“出走”更多是个人与家庭矛盾爆发的结果,作者表达的是女性对个人主义的追求与向往;而王振中的出走则是传统父权制家庭与民族利益之间的矛盾。面对王振中婆婆的讨好,“我”自始至终都没有透露她们的地址,可以说“我”是帮助王振中“出走”的功臣之一。虽然“我”孤身一人,但是“我”背后是代表整个民族利益的共产党,因此在“我”面前,再顽固的人也会产生畏惧感。王振中的婆婆面对“我”时,“小心小意”“挂着笑”“眼望着我恳求”,而“我”看出了她们一家的心思根本就不是支持王振中参与抗日,而是想要将她强行带回家,便一口拒绝了她让“我”写信的请求,并做担保称“丢不了她,丢了我赔”[5]。“我”的担保背后体现的是共产党对加入民族国家建设的新女性的维护与支持。“我”的存在,为王振中的“出走”提供了支持与帮助。

究其缘由,抗日战争时期是民族意识、爱国热情高涨的时代,共产党大力宣传思想解放,意图唤醒民众参与到现代民族国家的建设中去。与五四时期“个性解放”的宣传相比,抗战时期的思想解放有了实际的政党支持,社会政治条件也为其提供了支撑条件。思想解放是基于促进民族救亡意识传播,推动国家进步而诞生的。没有家国意识,只有个人思想的解放无法得到社会的认同与支持。女性在这一时期开启了一个更广阔的空间,能够进入社会公共领域,与男性处于平等的地位,同时获得了一种个体意识,民族救亡意识诞生的同时个体启蒙意识也产生了。

参考文献

[1] 旷新年.民族国家想象与中国现代文学[J].文学评论,2003(1).

[2] 易卜生.玩偶之家[M].潘家洵,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3] 鲁迅.孤独者:鲁迅作品精选集[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4]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3.

[5] 孙犁.孙犁文集 一[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

[6] 陈顺馨,戴锦华.妇女、民族与女性主义[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7] 李展.孙犁抗日小说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08.

[8] 林朝霞.现代性与中国启蒙主义文学思潮[D].厦门:廈门大学,2007.

[9] 金文野.“五四”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简论[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4).

[10] 旷新年.20世纪中国文学与个人、家、国关系的重建[J].常熟理工学院学报,2006(3).

[11] 刘宗武.孙犁研究论文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12] 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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