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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人”的呐喊

2023-12-20李想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4期
关键词:身份建构边缘人身份认同

[摘  要] 《小小小小的火》是美国华裔作家伍绮诗于2017年出版的小说,相较于她的处女作《无声告白》,该小说不仅涉及传统族裔小说中常常探讨的种族身份危机与认同问题,更涵盖了性别与阶级的身份矛盾与斗争问题,然而国内外学界对此尚未给予足够重视。本文从“身份认同”这一概念出发,通过探索身份认同危机产生的原因与影响,探究小说中由于范畴化认知而导致的性别、阶级、种族三重身份认同危机。小说三位主人公对各自身份认同危机进行解构,并且重新建立起个体身份认同的过程,体现出伍绮诗作为美国少数族裔作家所具备的前卫思想与人文关怀。通过分析作者对三位囿于不同身份认同危机中的女性的形象书写,本文认为,作者为美国少数群体的身份焦虑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法。

[关键词] 《小小小小的火》  身份认同  身份建构  华裔文学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4-0022-04

作者简介:李想,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

美国华裔作家伍绮诗在2014年其处女作《无声告白》出版后声名鹊起,2017年又出版了小说《小小小小的火》。相较于《无声告白》,国内学界对《小小小小的火》的研究较少,且研究主题大多集中在空间叙事、伦理选择、意象分析、互文性解读及后殖民研究等方面,并没有专门探讨小说中的多重身份认同危机与重建的相关论文。

身份认同作为西方文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指个人对特定社会文化的认同,广泛应用于女权主义、后殖民主义、新历史主义、少数话语以及同性恋研究等研究范式中[1]。而华裔作者伍绮诗的小说《小小小小的火》早已超越了传统的族裔小说,它关注少数族裔因移民而产生的悲欢离合,也讨论其产生的族群文化割裂与误解的原因与影响,用细腻的笔触讲述了一群人的故事与抉择。除了将华裔人物与其他族裔的人物同时置于主人公的地位、注重对种族身份的思考以外,这部小说还探讨了性别身份与阶级身份,并提供了作者认为的有效的解决方法。基于此,本文通过分析身份认同危机的产生机制,揭示《小小小小的火》中的三重身份认同危机,从小说人物的意识觉醒与自我选择中,发现伍绮诗如何对身份认同危机进行解构与重建,以期为解决后现代社会中少数群体渴望与主流社会共生共存的身份焦虑问题提供参考与启示。

一、身份认同危机的产生

身份认同是西方文学常见的主题之一。身份认同理论的主体为身份,因此梳理身份的概念尤为重要。从社会学的观点看,身份是“社会成员在社会中的位置,其核心内容包括特定的权利、义务、责任、忠诚对象、认同和行事规则……所有这些方面都隐含在对社会身份的认识当中,被社会成员接受、承认、效法和(对他人的行为形式)期待”[2],在这一定义中,主体为社会成员,此时社会中进行评价、接受、承认与期待活动的其他成员相较于主体成为客体他者,主体的身份因他们在客体眼中的社会位置而得以明确。而当认同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互动出现冲突与矛盾时,身份认同危机就会出现。《小小小小的火》中,这种冲突的产生机制则在于小说人物的先赋身份与自致身份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对于社会成员而言,身份是天生不平等的,即具有先赋性的,其与种族、性别、阶级与文化背景相关。戈登·奥尔波特提出的范畴化概念可以对这一论断做出较为有力的解释。奥尔波特在其作品《偏见的本质》中指出:“人类心智必须借助范畴来思考。范畴一旦形成,就作为平常预判的基础。该过程无法避免,秩序化的生存正依赖于此。”[3]认同客体趋向于通過范畴化的认知方式确定认同主体的身份,他们以种族、性别或阶级为划分标准,将认同主体一一分类以形成系统化的印象与认知。但与此同时,这一认知方式又会使得认同客体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范畴内部的差异性与范畴之间的相似性,并且概念一旦形成便不会轻易改变,认同客体对认同主体先赋身份的偏见因此形成。《小小小小的火》中,这一偏见又被无限放大,并最终引发了米娅、伊奇与贝比三人的身份认同危机。

《小小小小的火》的故事背景设置在西克尔高地,这是一座被誉为“克里多夫山巅的彩虹”的城市,这里处处依据规则而建,被当地人誉为最进步和最理想的社区[4]。这里的人遵守规则与秩序,坚信任何事物都可以被规划,只有经过规划的事才是最好的事。他们对每个人、每件事都有既定的看法,例如不同建筑风格的房屋必须有特定的外墙颜色、草坪的长度不得超过六英寸等,而一旦有人违反规定,就应该受到惩罚。米娅、伊奇与贝比分别作为自身所属性别、阶级以及种族的反叛者,她们外向、任性而又热爱自由,其自致角色与西克尔高地的人的范畴化认知不相符,因此她们应当受到规训。如果说“认同是用以表述个人与他人、群体或准备模仿的人物在感情、心理上趋同的过程”[5],那么遗憾的是,在与以上三人感情联系最为紧密的西克尔高地人的身上,她们都很难找到身份认同。相反,她们的先赋角色与她们的自致角色之间的巨大裂痕,更加深了伊奇、米娅与贝比的身份认同危机。

二、《小小小小的火》中的三重身份认同危机

社会文化体系犹如一张巨网,个体依据既定的文化编码程序与他人建立结点,并由此确定自己在这一社会文化体系中的角色。因此,正如赵一凡所说,“身份是一种社会建构的产物”[6],身份始终是一个带有社会属性的概念,个体身份的确立也离不开他人的作用与贡献。《小小小小的火》中,米娅、伊奇与贝比分别作为她们所属性别、阶级以及种族的叛逆者,其先赋角色与自致角色,即社会认同身份与自我认同身份之间存在巨大鸿沟,并共同显示出在西克尔高地社会中她们所遭遇的三重身份认同危机。

1. 被社会规范束缚的米娅的性别身份危机

性别身份认同几乎是每一个个体自诞生之日起就必须面对的问题,当他们进入社会文化体系后,也必须按照所处社会中既定的性别规范逐步建构起自己的性别身份。换言之,“传统社会所秉持的性别规范和性别关系,并不是自然天成的自然结构,而是人为建成的文化产品”[7]。男性阳刚、女性温柔贤淑的传统印象,是在社会文化的规范与教化下形成的,反过来又通过法律法规、教育制度、宗教信仰等社会机制得到进一步推广与巩固。由此,社会性别成了组成个体性别身份的主要因素。

而在这片信奉“规则才能带来秩序、营造和谐”的西克尔高地上,人们对居住者的社会性别身份同样有着十分严格的要求,他们终生维护这些规则,并将其代代传承。从西克尔高地的代表人物理查森太太身上,人们可以管窥这座山巅之城的人是如何构建女性的社会性别认同的。小说中的理查森太太是当地报社的知名记者,家庭条件优渥,但在少女时期,她也曾对西克尔高地一切唯规则是从的理念产生过怀疑,然而强大的外界压力又使她无法抛开这些规则去追寻自我,因此她只能压抑心中那个任性冲动、热爱自由的自我,转而以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温柔体贴的女性形象示人,并由此完成了从西克尔高地规则的反抗者到拥护者的身份转变。

在理查森太太看来,流浪艺术家米娅的性别身份在西克尔高地显得格格不入。米娅居无定所,没有体面的工作,家里没有绿油油的大草坪,更没有漂亮的汽车,她只能带着女儿珀尔四处流浪。同为女性,米娅却过着如此随心所欲、毫无规则的混乱生活,这是理查森太太与西克尔高地的其他人所不能容忍的。因此,她被视作一个任性妄为、道德低下、毫无家庭观念的女性,未婚便生下女儿珀尔便是最好的证明。如果说性别身份的建构可以被视为“在性别差异的想象中建立自己强大、有意识的身份,获得安全感”[8]的有效手段,那么此时米娅的个体身份因其性别身份的混乱而面临了严重的危机。在西克尔高地的社会规范下,米娅的性别身份与传统理念中的贤妻良母形象背道而驰,她受到外界的非议与束缚,并由此引发了其性别身份危机,而这一危机产生的最直接后果是理查森太太要求她们搬离西克尔高地。

2. 囿于家庭规则的伊奇的阶级身份危机

如果说性别身份认同是自人出生之日起就出现的议题,是个体身份认同的基础,那么阶级身份认同则是构成个体身份认同的另一重要因素,它因社会经济发展而生。这里的阶级首先是一个经济范畴,是人们在社会经济关系中所处的位置;其次也是一个历史范畴,它不是永恒不变的。不同阶级的人在精神思想层面也有差别。《小小小小的火》中,理查森太太与米娅作为中产阶级的两极,就在意识形态上显示出极大的差异。

理查森太太生活在西克尔高地社会权力的顶端,在享有物质财富与和谐人际关系的同时,她试图用自己的规则重新命名与主导一切。报社记者的职业身份又赋予她极大的话语权,因此她希望能够通过结交有权有势的知名人物,筛选与其生活理念匹配的租客,来进一步验证与巩固她在西克尔高地的阶级地位。而对待下层中产阶级的典型代表米娅时,理查森太太则认定她应当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但很显然,米娅完全没有这种阶级身份焦虑,她真诚地与人交往,甚至连伊奇都可以成为她的挚友,她放弃师从名门,渴望塑造独特的精神家园,这些都是身处权力金字塔尖的理查森太太所不能理解的。

伊奇作为理查森太太的幼女,她对米娅的拥护以及自身桀骜不驯的性格同样违反了理查森一家作为上层中产阶级的家庭规则。理查森要求伊奇遵守规矩、行为得体、交友广泛,以实现上层中产阶级家庭利益的最大化。因此理查森太太总是责备伊奇,伊奇的错误与失误总是被无限放大,甚至连理查森太太自己都意识到,在伊奇的身上,自己对她有一套更严苛的要求[4]。伊奇的情感需求由于家庭规则的束缚而被忽视,所以她更向往米娅作为下层中产阶级的那份无拘无束、随心所欲的自在,而这又进一步加深了她对个人阶级身份的追求与其所处家庭阶级身份之间的矛盾。于是父母的苛责、兄弟姐妹的冷嘲热讽接踵而来,伊奇由此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阶级身份认同危机。

3. 作为华裔的贝比的种族身份危机

种族身份认同是美国永远无法绕开的话题。美国是移民大国,少数族裔对于美国社会的发展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然而美国主流社会对少数族裔却始终有一种排斥的态度,这使得来自不同种族的移民在个体种族身份认同与社会种族身份认同之间产生了怀疑。《小小小小的火》中的西克尔高地自我标榜是一个没有种族歧视的地区,因此为了促进种族融合,社区还专门成立了“邻里互助协会”,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随着华裔女婴米拉贝尔抚养案的开庭,西克尔高地的种族问题也被凸显出来。

华裔女孩贝比未婚先孕生下女婴米拉贝尔,但因无力抚养,于是她弃养了米拉贝尔,随后无辜的女婴被白人麦卡洛夫妇收养。但此时贝比无比悔恨自己的决定,又想要夺回女婴,由此,她与麦卡洛一家产生了交集。如果说自我认同是“一种内在化过程和内在深度感,是个人依据个人的经历所形成的、作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9],那么贝比在西克尔高地的人生经历其实并没有给她宣传中那样的自我认同感。华裔的种族身份与低下的经济地位使得贝比在西克尔高地的生活并不如意,她很难对自己的个体种族身份产生强烈的认同感,因此她希望将女儿送走,避免将来女儿也陷入与她如今一样的困境。与此同时,以理查森太太为首的支持麦卡洛夫妇抚养女婴的人始终将贝比视为“他者”,不断弱化着贝比的社会种族身份认同。她们坚信只有社会地位崇高、经济条件优越的白人麦卡洛夫妇才有资格抚养米拉贝尔,而贝比来自遥远的中国广东,不可能达到像麦卡洛夫妇那样的身份地位,麦卡洛夫妇比她更适合抚养米拉贝尔。最终,法官还是将女婴的抚养权判给了麦卡洛夫妇,贝比甚至都无法探视女儿,这与西克尔高地所宣扬的“种族平等”相违,华裔女孩贝比的种族身份危机由此爆发。

三、自我意识的觉醒:身份认同的重建

伍绮诗在一次采访中说自己只是将身边的人物和故事写下来,希望能够引发读者的思考,希望他们能看到自己的故事,关注社会弱势群体的现状[10]。《无声告白》中华裔家庭的女儿莉迪亚,最终以自杀的方式展现了对自身的身份认同焦慮;《小小小小的火》则向读者展示了主客体之间平等对话的可能性,即在内部将处于性别、阶级、种族弱势地位的人物身份认同危机瓦解,并帮助他们重新建立起身份认同。

小说中的米娅、伊奇与贝比有着不一样的身份困境,却又有着相似的人生选择。米娅在受到理查森太太的威胁时,她本可以揭露理查森太太的违法行为当作反击,但她没有这样做,而是鼓励理查森太太直面内心的恐惧,然后就带着女儿扬长而去。她的离开不仅成功消解了其性别身份危机,更使理查森太太得到一次灵魂的洗涤与震荡,并最终促使她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审视与反思。而同样处在阶级身份危机的伊奇没有与理查森太太据理力争,更没有在强压下放弃自己对自由的追寻,而是以纵火与离家出走的方式再次表明了自己的选择,并使理查森太太开始重新思考这段畸形的母女关系。华裔女孩贝比在种族歧视依然存在的情况下,也并不妄想改变理查森太太等人的理念,而选择从麦卡洛家偷回了女儿并一起回到中国,从而跳出了种族身份认同困境。不难看出,以上三个人物在面临身份认同危机时所表现出来的共性:她们虽处在个体身份认同与社会身份认同的夹缝中,但她们既不默默忍受,亦不极端爆发,而是始终抱有清醒的自我认知,渴望与外界平等交流,而当这样的交流无法进行时,她们又会坚定自己的选择。这种解决方式为渴望与主流社会共生共存的少数群体提供了参考与启示。在全球化趋势不可阻挡的当下,不同群体或种族之间常常因文化差异与文化偏见而产生冲突与误解,这往往会导致并加重身份认同危机。但这种冲突与误解是可以通过交流的方式解决的,“如果一个群体的成员有机会与他人进行交流,他们能够理解和欣赏彼此生活方式和不同观点。这种新的欣赏和理解就能够消弭偏见”[3]。《小小小小的火》中三位主人公的离开也为少数群体提供了一种新的平等交流方式,她们的逃离不只是自主选择的有效例证,还使西克尔高地的人有了重新审视自我的机会。

《小小小小的火》中所展现的身份认同危机在移民群体和移民国家中屡见不鲜,而在多元文化相互碰撞、交流、融合的全球化背景下,如何面对异域文化带给本土文化的影响,以及如何应对由此引发的个体身份认同危机,成为现代社会面临的时代难题。伍绮诗作为美国华裔作家,为其他少数群体提供了消解身份认同危机的又一途径,即始终持有主动认知、平等交流与自主选择的理念,而有时身体的逃离比起当面的据理力争又更有用。

参考文献

[1]    陶家俊.身份认同导论[J].外国文学,2004(2).

[2]   张静.身份认同研究:观念 态度 理据[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3]   奥尔波特.偏见的本质[M].徐建吾,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1.

[4]   伍绮诗.小小小小的火[M].孙璐,译.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

[5]   王亚鹏.少数民族认同研究的现状[J].心理科学进展,2002(1).

[6]   赵一凡.从卢卡奇到萨义德:西方文论讲稿续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7]    刘传霞.论男性性别身份认同与文化再现[J].山东社会科学,2014(6).

[8]   刘传霞.被建构的女性:中国现代文学社会性别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2007.

[9]   王成兵.当代认同危机的人学解读[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10]   余宁宁.“边缘人”的抗争与逃离——《小小小小的火》文学伦理学解读[J].文艺争鸣,2021(4).

(责任编辑 陆晓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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