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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文化视角下马洛伊·山多尔的小说《烛烬》

2023-12-20姚昕钰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4期
关键词:历史文化

[摘  要] 20世纪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山多尔的文学创作与其个体经历、时代背景及社会文化紧密相关。本文从历史文化视角考察其代表作《烛烬》,运用文本细读法并结合特定历史文化进行分析,可以归纳出小说的三种解读角度:作为特定时代之见证的文本、作为流亡作家的本土创作、作为中东欧文学传统中的一员,以上三方面的解读为阅读与思考20世纪文学尤其是中东欧文学提供了若干思路。

[关键词] 马洛伊·山多尔  《烛烬》  历史文化  区域文学  中东欧文学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4-0012-06

作者简介:姚昕钰,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俄苏东欧文学。

马洛伊·山多尔是20世纪最重要的匈牙利作家之一,被誉为“匈牙利的普鲁斯特与托马斯·曼”,其代表作《烛烬》的故事发生在蜡烛燃烧成灰烬的时间之内,勾画出奥匈帝国将军亨利克与老友康拉德的彻夜长谈,追溯多年前的友情、爱情和家庭记忆,牵扯出41年前导致二人分道扬镳的尘封往事。《烛烬》不只是一个关乎友情、爱情以及生命本质的故事,马洛伊还通过精妙的构思、精巧的叙事手法描摹了帝国将颓的景象,从而使文本成为特殊历史年代的见证,其中蕴含着作者对逝去时代的惋惜与怀念。作为作家在祖国停留期间的创作,《烛烬》则借人物之口探讨了对匈牙利的认知,表达了时代变迁之中马洛伊的家国之思;同时,作为中东欧文学的一员,《烛烬》既传承了中东欧文学若干传统,亦在形式与精神方面泽被后来者。

一、作为时代见证的文本

小说中亨利克将军与康拉德的长谈发生于1942年,谈及的往事时间跨度颇大,主要集中在41年前,此时已是奥匈帝国末期、一战前夕。因此,谈话中多有对奥匈帝国各方面的描绘,从宏观场景到具体摆设,从日常生活到人际交往,作为背景的奥匈帝国既有塑造人物的作用又有营造氛围的功能,可以说奥匈帝国既是小说的言说对象也是艺术意象。

首先,在将军独白式的往事描述中,小说见证了奥匈帝国曾经的辉煌景象。将军家的庄园及猎宫的繁复与堂皇反映了当时贵族的生活环境,小说用斑斓色彩描绘庄园的富丽多姿,“绿色、蓝色和红色沙龙”辉映着“金色吊灯”,树枝上装点“粉红色蜡炬”,墙上挂着各种颜色的“法兰西丝绸幔帐”,房内有“白色、敦实的陶瓷壁炉”[1];庄园同时兼具富丽与古老两种特征,将军家的这座庄园修建于两百年前,奥匈帝国的历史承载其中。维也纳的化装舞会则是奥匈帝国贵族游乐与交际的缩影,“描金镀银的厅堂里”[1],贵族男女每晚翩翩起舞;同样的场面还有赛马场的驯马表演、剧院开演前的贵族聚饮。军校是帝国权威与秩序的象征,军校生活处处体现出有条不紊的特征,孩子们受严格规训,军官和牧师衣冠济济,作者从细节上展现出人们对奥匈帝国的虔诚以及社会的秩序井然。小说中还直接出现了皇帝与皇后的形象,使得叙述与时代的关系更为紧密。将军父母成婚后在维也纳受到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皇帝和伊丽莎白皇后的接见,皇帝曾驾临庄园并和女主人即将军母亲跳舞、攀谈。孩子们在军校散步时经常偶遇打着伞的皇后。成长于这个环境中的将军,接受帝国教育,熏染帝国气质,在不断上演的帝国“仪式”中,强化了其身上符号性的贵族风度。

马洛伊还多次通过将军之口盛赞奥匈帝国时期的君子品德,认为“那代人确实很棒,……他们虽很高傲,但心存相信:相信正直,相信男性品德,相信沉默,相信孤独和诺言,还相信女人”,那代人将一生“奉献给义务和沉默”[1],对国家抱有最虔敬的忠诚。那代人等同于鼎盛时期的奥匈帝国以及尚稳固的君子品德。将军继承了贵族祖先对家族、社会、国家的责任意识和荣誉感,少年时在军校便立誓要保卫国家。他亦继承了父亲对友谊的重视,父亲将友谊等同于荣誉,将军更进一步认为友情是“各种情感中最高贵的一种”[1],其内核是忠诚、信任、不求回报等美德,他十分看重这种作为“严格的人类法则”[1]的君子情谊。多年后与昔日挚友康拉德的长谈中,将军所执着探求的其实已不再是好友与妻子是否背叛并意图谋杀自己这一多年陈案的真相,他不断追问的是有关友谊、君子道德以及生命内容这些精神层面问题的答案。

另一方面,此时是奥匈帝国解体前夕,马洛伊的帝国言说已染上垂暮的气息。不同于同年问世的《昨日的世界》所描绘的一战以前欧洲的理想生活,马洛伊笔下的帝国书写体现出隐伏的危机。他将19世纪末风靡首都维也纳的化装舞会比喻为“轻快、欢乐的瘟疫”[1],以疾病隐喻道出了一个国家浮华之下的病态与危机。几组人物关系的差异则暗含着难以调和的社会矛盾。首先,在主要人物还未登场前,小说便通过全知视角的第三人称叙事交代了将军父母之间的差异和由此导致的问题,父亲规整严肃、纵情狩猎、安于偏远庄园,母亲感情强烈、沉醉音乐、向往大千世界,二人的婚姻关系中充满无声的争斗。旨趣和观念的差异以及阶级差异集中体现在将军和康拉德这对好友身上,小说以更大篇幅讲述了二人的交集。小说接近尾声时,随着将军的步步揭秘,其与妻子克里丝蒂娜不仅出身悬殊,在趣味倾向和生命节奏上亦完全相反的事实被和盘托出,呈现出的是比将军父母之间更复杂且更脆弱的关系。小说逐渐形成了两组相互对立的人物,将军和父亲是固守传统道德、讲求秩序、理智主导的一类人,站在彼岸的是康拉德、母亲、克里丝蒂娜那样追求自由、讲求激情、情感主导的人。两组人物的交集构成小说的回忆情节及情节的冲突点,这两组人物实际上也代表着时代变化之下的两类人,一类固守传统、偏安一隅,一类向往新事物和新世界,这是特定时代两类人、两种取向的矛盾。将军与康拉德、克里丝蒂娜之间的阶级差异则折射出普遍存在的阶级矛盾及其带来的严重问题。

音乐是表情达意的重要手段,小说中出现的两类音乐也有类似的指向,一类是将军等人听的军乐,一类是康拉德等人热爱的肖邦曲。将军及其同侪对音乐的认知是铜号、鼓乐队列和高高举起的指挥棒,铿锵震耳、有板有眼的旋律强化人的理智。康拉德崇尚的音乐面向内心,旋律在其身上唤起的是情感,他认为音乐释放的能量能“改变和炸毁人类等级地位所精心掩藏的一切”[1],在康拉德这里,音乐、艺术象征着精神、激情和对平等世界的追求。因而,军乐是旧时代秩序井然的代表,艺术音乐则折射着新的时代风气和社会心理状态。由此可见,小說中的人与事都带有处于特定历史时期的割裂感,将军见证了两个时代的断裂,帝国辉煌的记忆与新的社会现实的对立,造成了其内心的困顿。

帝国垂暮气息还体现在小说对君子品德逝去、伦理困境的书写上。将军以大篇独白回忆了二人的友谊,视其为“生活中最牢固的关系”[1],大量铺垫使得此后道出的背叛及谋杀未遂的“真相”更加震撼人心,理想与现实落差陡生。按照将军的述说,康拉德与挚友妻子通奸并意图杀害友人的行为必然背叛了友情,同时亦违背了帝国盛行的君子道德。将军、克里丝蒂娜、康拉德三人因道德失序而深陷伦理困境。20世纪初,古典理性主义的思想受到挑战,人们开始反思理性主义机械的一面,个体感觉和本能受到推崇[2],也就是说康拉德等人所代表的思想性格正在取代旧时代占主导地位的以将军等人为代表的思想性格。旧的秩序和观念或已难以适应新的社会现实及社会心理状况,然而,另一方面,脱离束缚、放任本能和感觉的新行为方式又造成了社会的失序,马洛伊无疑看到了这一点,因此他更倾向于传统道德观。库切便提出马洛伊孜孜不忘的是“奥匈帝国的进步市民阶层”所拥有的“勤勉、爱国、有社会责任感、尊重学识”[3]等精神品质。

在两位老友久别重逢并展开长谈的那个时代,社会失序以及道德观的崩塌愈演愈烈,“世界再次燃烧起来”[1],世界大战的阴霾第二次席卷欧洲。因而,除了割裂,小说时空中还埋伏着另一条结构线——轮回。时空的轮回如宿命般,与二人话语内容的轮回构成文本内外的呼应,寄寓着马洛伊对当时“这疯狂的世界”[1]的忧思。

马洛伊成长于日薄西山的奥匈帝国,感受了帝国末日的辉煌,亦目睹了帝国倾颓与传统道德观的崩塌,这一时代巨变的洪流展现在其小说《烛烬》的叙事之中。小说直接或间接地抒发了作者对繁盛而辉煌的哈布斯堡王朝、“有关幸福、忠诚以及稳定的信念”的帝国精神[4]、“曾是一个大家族”[1]的奥匈帝国的惋惜与怀念。经历苦难的马洛伊是历史的记录者和省思者,《烛烬》亦关联当下,思考历史与悲剧的轮回,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水深火热之中,发出对战争的批判与警醒。

二、马洛伊的本土创作

马洛伊一生颠沛流离,14岁时独自外出游荡,19岁时先后去了德国莱比锡、法兰克福和柏林,21岁迁居柏林,23岁与妻子罗拉暂居巴黎六年,期间足迹遍布欧洲各地。1928年春,为完成“只能在家乡进行”的“个体生命与命运的对话”[1],他回到匈牙利,此后在祖国生活了20余年,《烛烬》就创作在这期间。这是马洛伊生活及创作历程中一段比较安稳的时期,亦是其小说创作的黄金年代。然而,小说出版仅6年之后的1948年,他再度离开匈牙利,这一次是永别。此后他辗转瑞士、意大利,最终定居美国,他的作品在20世纪90年代才在匈牙利出版,此时他已去世。

马洛伊游历欧洲,曾有多国暂居史,也曾于青壮年时期主动返回祖国并留居多年,在匈牙利,他开启了自己创作的黄金年代。无论身处何方,他始终关注家乡并用母语写作,他能够熟练运用德语、法语等语言,即便市场小得可怜,他仍然坚持用“孤独的匈牙利语”创作。《烛烬》就是他在出走多年以后,为更加了解祖国现实而返回家乡“小世界”[1],体察、思考并创作的作品,其中蕴含着特定历史情境下马洛伊的家国之思。

小说借主人公将军之口道出了对祖国的认知,同时与另一主人公康拉德的对话构成互动,形成两种观点的碰撞,作者马洛伊的思想取向暗藏其中。对将军来说,祖国是“根”,重视根脉的将军安土重迁,认为“人根本就不可能更换家园,只能更换证件”[1]。而对于康拉德来说,家园首先是实体的奥匈帝国,更深层次是“一种情感”[1],实体家园的灭亡、解体,导致包括精神家园在内的一切分崩离析,当自己与家园之间的纽带不复存在,康拉德便毅然出走。在家国观上,二人产生了分歧,康拉德坚称国家的实体与精神共存共灭,“曾经有过一个我们值得为之生、为之死的世界,这个世界灭亡了”[1];将军坚持即使这个国家在现实中已消亡,但因自己曾对它立誓,它便将一直存在。由此,以往更追求精神的康拉德在家国问题上选择了接受现实,更耽于外物的将军却在此时更追求精神世界的满足。这与二人的身世与成长环境不无关系,将军的祖上皆为奥匈帝国官员,父亲是伴皇帝左右的近卫官,母亲则来自法国的大家族,无论从何处看,这个家族都处于帝国的核心地带,是身份认同上自觉自信的奥匈帝国人。而康拉德的父亲是加利西亚①官员,母亲是波兰人,他带着斯拉夫人的特征生活在多民族混居的奥匈帝国,又带着自卑情结看待家中拮据的境况。因而从身份上说,康拉德是亨利克等帝国宠儿眼中的“异类”。在军校时,亨利克是个骑马好手,康拉德则非常吃力;亨利克在集体中如鱼得水,康拉德则显得刻板、固执。对将军来说是职业和宿命的军旅生涯,对康拉德来说却很难适应,阶层上升的需求迫使他必须假装适应,因而康拉德没有将军这般将保家卫国视为职业和宿命的坚定。

时代和人伦关系都在变化之中,不同的家国观驱使二人面对走向颓势的国家作出了不同的选择。康拉德卸下伪装寻找自我,将军则按照职业和世界对自己的要求“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1]。帝国解体后,将军切断与新世界、新时代的一切联系,躲在仿佛一切如前的庄园里。景观能将人抛入抽象的表征世界,他营造出旧帝国的景观,坚守于那个存在于内心的祖国,拒绝向“能够毁掉我与生俱来、赖以存在的生活方式”[1]的新世界秩序妥协。而康拉德脱掉军服、摆脱旧制度的束缚后,奔向广阔世界,在热带雨林中,褪去了欧洲大陆的“绅士风度”,斩断了与旧帝国的联系。

马洛伊的出身及成长经历与将军更为接近,他来自匈牙利王国考绍市的名门望族,“马洛伊”是国王赐予这个家族的贵族姓氏之一,在同样创作于匈牙利生活期间的自传体小说《一个市民的自白》中,他描写了奥匈帝国的辉煌与马洛伊家族优雅、殷实的日常生活。马洛伊也曾报名参军,只因身体羸弱没能成行。他对祖国有认同感和归属感,了解自己作为“匈牙利作家的命运”[1],因而创作《烛烬》时的他更倾向于将军的家国观。即便是返回熟悉的母国后的创作,马洛伊也如游历异国他乡的书写一般,在文本中多次表达了对所在城市的看法,他并不一味赞颂本国城市,而是抱持着审慎的态度。布达佩斯以多瑙河为界,右岸是老城布达,左岸是新城佩斯,在《一个市民的自白》中,他“自白”热爱并居住于古老的布达,与新兴城区佩斯保持距离,这其实也印证了《烛烬》中作者所表露的对新旧时代的看法。如果说将军和康拉德的家国观代表着时代变换之时两种不同的取向,佩斯新城和布达老城则象征着新旧两个时代。马洛伊在本土进行的关于家国思考的叙事,带有其游走西欧时对母国日益强烈的情感,又糅合了其回归本土之后冷静的观察与思考。在西欧生活时,他始终感觉无法融入,一直保持订阅家乡报纸的习惯,家乡小城的社会事件比巴黎的政治风云更加牵动他的心。重返祖国,他回溯家国历史,关切当下问题,希望以创作承擔社会责任。然而,由于时局等多种原因,《烛烬》完稿仅六年之后,抱持将军的“祖国存于精神”家国观的马洛伊,采取了与康拉德相同的出走行动。

家国之思是流亡文学的共同主题。流亡是一代中东欧知识分子的共同命运。独特的社会历史情况使得侨民运动在20世纪的俄罗斯和中东欧国家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化现象[6]。不少知识分子因各种原因或被迫或主动出走,离开祖国后继续文化工作的他们,有着不同的选择和归宿,而始终决绝和孤独的马洛伊无疑是“最硬的骨头”之一。《烛烬》中,康拉德虽肉体出走、国籍变换,仍有失去祖国的情感创伤,因而“到时间中避难”[1],实际上将军将自己封锁在旧日记忆和旧日家国认同中的举动亦是“到时间中避难”,二人在失去家园之后的选择也暗合马洛伊的选择。马洛伊将自己流亡在昨日世界里,以书写与沉默对抗变化,坚守道德和信仰。“到时间中避难”亦是那代中东欧知识分子面临的共同命运。

但马洛伊对祖国的情感并不是推崇君主体制,并纯粹地怀念旧帝国、旧时代的一切。如前所述,《烛烬》中马洛伊已经敏感捕捉到帝国繁华之下隱伏的病态与危机,在怀念祖国繁华统一的时代、惋惜君子品德逝去的同时,也察觉并表达出对于保守封闭、阶级差异、思想固化等社会问题的担忧。他借将军之眼看到的庄园虽富丽却封闭,“像一间宏大、华丽的石雕墓室,祖祖辈辈人的尸骨在里面腐烂”[1],由此他思及将军母亲及妻子向往庄园外世界这一心理的合理性。将军思考并向康拉德抛出的问题其实也是马洛伊向自己提出的问题:友谊、爱情是否无法跨域阶级?我们不能使朋友和爱人幸福时,是否还能够以道德观要求他们对我们忠诚?马洛伊怀念帝国旧时代但并不遮掩其存在的问题,他揭露并在这些问题上如实表现出自己的矛盾与踟蹰。

三、中东欧文学传统中的《烛烬》

在马洛伊的认知里,自己始终是一名用母国语言创作的匈牙利作家,这也是同时代不少知识分子的身份认知,因而他们的创作多与母国息息相关。在《烛烬》所回忆的帝国时代,奥匈帝国的匈牙利王国属于地理意义上的中欧,而在马洛伊创作完《烛烬》并离开祖国之时,匈牙利已经归属于政治意义上的东欧。中东欧有丰富灿烂的文学财富,马洛伊及其《烛烬》是中东欧文学长河里的一枚浪花,与其前后的文学作品产生着或多或少的关联。

匈牙利诗人尤若夫·阿蒂拉称马洛伊为“匈牙利浪漫主义文学伟大一代的合法后代”,文汇报记者柳青更进一步评价其“作为浪漫主义的最后传人,把笔触伸向了现代小说的巅峰”[7]。《烛烬》在叙事手法及思想内蕴上确已呈现出若干现代性特征。首先,小说最突出的叙事特征是以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为特色的意识流手法,对谈实际上是将军的自白,是其内心独白的外显。将军回溯少年时代与康拉德的相识相处、两个家庭的往事、四十一年前两人与克里丝蒂娜的交往等事件,思考友谊、道德、人生内容等问题,人物的精神世界通过跳跃式、碎片化的意识流动和独白陈述表现,体现出深刻的心理真实的同时呈现碎片化的现代风格。其次,自白的将军实际上是叙事的主导者,读者和康拉德一同作为听众,受到不可靠叙事者的操纵。如若《烛烬》像其另一部独白体小说《伪装成独白的爱情》那般让不同人物逐个登场讲述,故事便有可能展现全然不同的面貌,除却将军的说法,“真相”还有多种可能,小说由此获得了巨大的阐释空间。再者,主要人物登场之前,小说设置诸多悬念,情节线多次岔开,极尽延宕之能事,马洛伊运用“阻碍”和“延迟”等多种手段保持着读者对故事进度的注意[8]。小说情节比较简单,主要人物并不多,作者重点关注的是叙事布局,这也体现出现代小说重形式而轻内容的取向。文本中还寄寓着马洛伊的现代性反思,怀念旧世界但同时反思旧世界的问题,对新世界的秩序又抱有审慎怀疑的态度。

追溯这些文本特征的来源,既有对卡夫卡风格的学习,也有对其他中东欧作家风格内蕴的借鉴。马洛伊是卡夫卡的第一位匈语译者和评论者,曾说过卡夫卡是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作家之一,他在上述叙事理念及手法上受到卡夫卡影响,但更重要的是在文学现代精神上对卡夫卡的学习。他也在日记等多种场合谈及过约卡伊·莫尔、奥朗尼·雅诺什等本国作家对自己的影响。他汲取了他们作品中深厚的民族认同、爱国热情和政治反思意识并学习了他们对淳朴的民间语言的吸收和运用。流亡是中东欧知识分子的常态,以文学创作抒发家国情感亦是他们的共性,伴随着这一传统的延续,斯蒂芬·茨威格、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米兰·昆德拉等人都在同时期发出了相似的声音。

《烛烬》传承了中东欧文学的隐喻传统。隐喻指用通常意义上表示某种事物、特性或行为的词来指代另一种事物的特性或行为[9]。隐喻是中东欧文学常见的手法。在某些时期,作家很难直抒对社会、国家的看法,因而往往以隐晦的形式传达思想,以“联想式”的语言修辞间接介入现实。例如,卡夫卡作品的隐喻丰富而多义;米兰·昆德拉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充满了对社会人生的隐喻。《烛烬》以蜡烛燃烧成灰烬这一核心象征符号串起整篇小说,隐喻着帝国衰落以及道德崩塌。90多岁的老乳母妮妮是时代的见证者,她的存在与帝国的老去及其精神的残余构成隐喻关系。作者多次描写疾病,将维也纳舞会比作瘟疫,隐喻着帝国末日的病态;热带“不可治愈”[1]地灼烧着欧洲人身上的剑桥风度,则隐喻了新世界来临前旧世界被推翻的行动。似一个“信号”般在康拉德和克丽丝蒂娜手中传递的热带游记,隐喻着奥匈帝国末期部分人对陌生新世界的向往。各种具体的隐喻充满文本的各个角落。另外,作家个人的漂泊与民族的苦难构成对应,一定意义上也是一种隐喻关系[10],马洛伊以及其同代中东欧作家用多维度的隐喻表达内心,直击时代本质。

传统作家马洛伊的叙事及思想已经体现出现代主义特色,除对前辈的借鉴外,另一方面也是其对文学创新精神的实践。他以精巧构思营造含混和多义的叙事迷宫,要讲述的并非结构完满的故事。将军的一面之词造成不少叙事空白,小说最终也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叙事的含混带来理解的多义,这是马洛伊的有意为之,他提供的只是一个记忆、历史的切面,而不是给出答案。他写历史但又不直接写历史,战争、帝国崩溃、社会道德观念变化等都淡化为虚焦的背景,小说聚焦于将军的话语,集中展现的是内心的涌流、精神的角力,读者在其中切身感受傲慢、嫉妒、怀疑、惋惜、忧愁等复杂的心理体验。与此同时,在跳跃式的回忆叙述中,小说勾勒出奥匈帝国的末日余晖、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中东欧岁月以及世界大战战火重燃的画面。现代主义特色与打破传统叙事模式的创新精神使得《烛烬》亦成为中东欧文学突破与反叛传统中的一例,与赫拉巴尔、昆德拉等人一起对传统文学模式进行了解构,给后来者做出了示范。马洛伊文本中体现的现代特征与对传统的突破反叛,一定程度上也受到时代风气的感染,与弥漫欧洲大陆的现代主义艺术潮流不无关系。马洛伊小说夹在20世纪匈牙利小说的现实主义和各种创造性流派之间,证明了一种将理性和非理性投射到审美价值层面的能力[11]。

马洛伊是中东欧文学谱系中一位承前启后的作家。当代匈牙利文学承他而来,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凯尔泰斯·伊姆雷、《赫拉巴尔之书》作者艾斯特哈兹·彼得、《撒旦探戈》作者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平行故事集》作者纳道什·彼得、《宁静海》作者巴尔提斯·阿蒂拉、《摘郁金香的男孩》作者乔尔吉·德拉古曼等人都以马洛伊文学奖为基石开启了自己的文学之路。可以说,当代匈牙利作家都是在马洛伊的文学羽翼下成长起来的[12]。同时,他的精神更影响着后来者。凱尔泰斯·伊姆雷将马洛伊与托马斯·曼相提并论,称他为“民族精神的哺育者”,他的家国热情、民族意识通过他的作品以及切实行动影响了后世,匈牙利作家哲尔吉·康拉德曾说“不妨作为一个匈牙利作家死去”[13],其身份意识就是马洛伊影响力的一个例子。

四、结语

马洛伊·山多尔是旧世界的最后见证人,《烛烬》作为其小说代表作,是特殊时代历史的见证,也是作者本人经历及思考的侧影,更是中东欧文学脉络中继承传统、开启文学新风的承前启后之作。从历史文化视角考察《烛烬》,将其置于不同维度审视,所得出的三种文本解读角度,也为阅读与思考20世纪文学尤其是中东欧文学提供了若干思路:文学如何见证历史?作家如何在书写中承担起家国责任与知识分子使命?小国文学何以发出自我声音并介入世界语境?余烬仍在,思考未息。

注释

① 加利西亚地区在历史上经历过多次属地变动,一开始是波兰王国的领地,后成为波兰-立陶宛联邦的一部分,1795年俄、普、奥三国瓜分波兰后成为奥匈帝国的加利西亚及洛多梅里亚王国,一战后加入独立的波兰,二战后部分划归苏联。现大部分属于乌克兰,一部分属于波兰。

参考文献

[1] 马洛伊.烛烬[M].余泽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

[2] 齐丹阳.马洛伊·山多尔作品中的伦理意识[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20.

[3] 陈瑞莲.论马洛伊·山多尔早期小说的现代意识(1916-1948)[D].长春:长春理工大学,2020.

[4] Gombocz I.“My homeland was Poland,Vienna, [...] Galicia”:Introducing Sándor Márai and his novel Embers[J].Modern Austrian Literature,2007(1).

[5] 余泽民.流亡的骨头[M]//马洛伊.烛烬.余泽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

[6] 张建华.作为历史文化现象的20世纪20~30年代的俄罗斯波兰、南斯拉夫侨民文学[J].欧洲语言文化研究,2019(2).

[7] 柳青.一个铭记着昨日世界的现代写作者[N].文汇报,2015-12-10.

[8] 符晓.《烛烬》的含混与歧义[N].文艺报,2019-07-12.

[9] 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

[10] 张德明.流浪的缪斯——20世纪流亡文学初探[J].外国文学评论,2002(2).

[11] Remenyi J.Sándor Márai, “Blender of Dreams and Substance”[J].Books Abroad,1949(4).

[12] 余泽民.马洛伊·山多尔:匈牙利民族精神的哺育者[N].文艺报,2015-09-11.

[13] 康拉德.客居己乡:一段匈牙利生活[M].徐芳园,译.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9.

(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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