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时间的深度”
2023-12-20金子
[摘 要] 列清单作为记录、梳理零碎事物的途径,在文学作品中常被视为现代性主题的表达,并以其统一性和能指性特征赋予文本诗性特质。埃尔诺在《悠悠岁月》中大量运用罗列清单的叙事策略,强化文本碎片化和拼贴艺术效果的同时,以其总体性和同质性串联起一条独立的叙事线索,与以时间为线索的主干叙事并置,描绘出时代浪潮中个人的生存轨迹。小说通过诸多清单串联起断裂的记忆图像,搭建起个人记忆的存在之域,并借助清单叙事的两次缺席,映射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复杂关系,勾勒出个人走向集体的动态融合过程,而清单作为主体意识的产物,不仅刻下时间的深度,亦邀请读者调动主体想象力,共同参与到文本意义的建构之中。
[关键词] 《悠悠岁月》 埃尔诺 清单叙事 记忆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3-0032-04
当代法国文坛著名小说家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1940—),于2022年斩获诺贝尔文学奖,是第一位荣膺该奖项的法国女作家。在代表作《悠悠岁月》中,埃尔诺摒弃了惯常使用的第一人称,创新性地采用“无人称形式”,撰写具有“社会性维度的自传”,用个人的琐碎来折射群体生活,真实地描绘法国社会的时代变迁。受20世纪60年代法国重要作家乔治·佩雷克(Georges Perec)的文体实践影响,埃尔诺在文中大量使用清单(list)列举的形式,留心碎片化的日常生活,试图用清单来替换部分描写。
清单不仅是意义的储存者,同时也是“意义的生产者”[1]。《悠悠岁月》中,清单的具体表征为单独成段、段首单词首字母小写和句尾标点符号的缺失,25则清单涉及过去大大小小的事件、场景、人物、习俗汇编、规章约定、俗语、歌词、诗句、电影、广告……散落在诸多特定时间段内的清单,既分隔又连接,在杜绝传达明确意义的同时,却又共同记录了“她”和“我们”对往日的印象与记忆,刻下“时间的深度”[2],带领读者感受时代的脉搏。列举清单作为一项极具实验色彩的叙事策略,在小说的表意层和结构层均扮演着重要角色,使叙事线条具备岔开的无限潜力。本文将试图结合清单列举的相关特性分析《悠悠岁月》的叙事特征,考察作者如何借助清单式写作呈现个人走向集体的动态融合,对抗遗忘,恢复历史的真实意义。
一、断裂的记忆图像——个人记忆的存在之域
众多零散的清单使叙事线条不断岔开,脱离线性结构和语义秩序的同时,亦连缀成独立整体,搭建起存储个体“记忆图像”的叙事空间。叙事理论家翁伯托·艾柯(Umberto Ec)在《无限的清单》一书中强调了清单的整体性和同质性特征,“清单为一组本来漫无秩序的事物赋予秩序(以及暗示其中有个形式)”[3], 呈现一系列属于同一脉络或从同一观点所见的事物,即使这些事物本身之间并不相似,也可以在同一条目的组织下构成同质的整体。换言之,尽管清单内部呈现出碎片化的拼贴特征,但仍会服从于某一标准而具备统一性。
《悠悠岁月》中,照片和胶卷镜头在记录外在身形和社会身份演进的同时,也形成了定期间隔,留下“空白”,构成记忆的中断,而清单则呈现出人物对这些“空白”的主体性填充。清单作为由无数异质的片段构成的“记忆图像”,亦如镜子般折射出不断变化的主人公。清单散落在不同时间段的缝隙中,如婴儿时期,其内容包括习俗汇编、二战、俗语等,记录被大人所定义的过去;少女时期列举了学生时代的印象;成年则罗列了社会事件、家庭生活、物品清单等,借助清单叙事的整体性和独特性,建构并记录过往人生不同侧面的记忆。
作为延续记忆的物质媒介之一,文字被视为“永生的媒介和记忆的支撑”,将记忆加固的同时,还暗含着“永久可读性和可支配性”。然而,连贯的文字作为记忆的载体并非完美无瑕,时常会由于自身的持续在场性引人误入歧途,与不连贯的回忆结构背道而驰。“回忆的先决条件既不是持续在场也不是持续缺席,而是多次在场和多次缺席的一种变换关系”[4],由不连贯文字组成的清单,恰恰展现了回忆的结构中这种独特的在场和缺席的变换关系。小说中,由文字编织排列的清单犹如考古学碎片一般,凝聚了某一时代文明的总体性特征。而书写清单这一动作背后,便折射出叙述者篆刻记忆使之永存、反抗遗忘的根本意图。
小说伊始,叙述者直言“所有的印象都会消失”[2],随着时间的冲刷,被列举的这些记忆中的场景、时间、词汇终将会趋向沉默,不留痕迹。而小说结尾的清单与其形成呼应,“她”试图通过列举事物捕捉当下的每一个印象,以此“挽回我们将永远不存在的时代里的某些东西”[2],将清单作为记忆的载体,展现特定时代的真实印记。埃尔诺注重对特定感受、想法和客观画面的描绘,如:
也许不再有别的印象了,只有这些还不会从记忆中消失:
来到一片废墟的城市和逃跑的发情母狗
复活节开学的第一天,她什么人都不认识
母亲全家去费康旅游,乘坐有木凳的火车,带着戴黑色草帽的祖母和在卵石滩上脱去衣服的表兄弟们,他们光溜溜的屁股
不会笨得和布尔维尔在一起
一些秘密的游戏,用带齿的窗帘环夹住自己的耳垂[2]
除却短句形式,亦以段落的形式讲述了一些事件、场景等,并未局限于词语的堆积。这些极具私人色彩的叙事声音以清单的形式插入叙事之中,带给读者以陌生化体验,同时,碎片化的信息和断续出现的清单造成文本叙事链条的断裂,倒逼读者通过收集这些散布在小说各处的信息碎片,对主人公的个人记忆进行想象性感知,并借助这种“拼图式阅读”将小说中断裂的记忆图像连缀起来,从而实现整个清单叙事链条的弥合。
二、两次“缺失”——个人走向集体的动态融合
清单作为文本的嫁接物,以其独特的形式和对事物的客观化描述,与小说中充斥的主观回忆的话语层次区别开来,构成了叙事线条的平行支线。尽管小说中的清单支离破碎地散落在各个时期,但重复出现的嵌入式结构却犹如一块块载有特殊信息的拼图,指引着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做出意义的选择与缝合,探索个体走向集体的动态融合过程。同时,清单叙事與无人称自传的写作方式相结合,共同编织个人自传背后的社会性维度。
以小说中照片所提供的时间为标识,对全文25个清单的内容进行仔细分梳,可大致分为如(表1)的7个部分:一是战后至今对时代的印象;二是婴幼儿时期,个人记忆被集体记忆所占据、言说的过去;三是青少年时期的个人记忆;四是青年时期,无清单叙事;五是中年时期,个人记忆中包含着对社会事件的关注;六是中老年时期,无清单叙事;七是老年时期的个人记忆以及对时代的印象。全文以标记线性时间的照片为参照物,列举了主人公“她”从出生至65岁的历程中所留下的深刻印象或记忆,在由清单建构而成的叙事中描绘了个人记忆的演变脉络。
值得注意的是1958—1967年和1986—1999年间,即青年和中老年时期的回忆叙述中清单叙事两次“缺失”。作为个人记忆的记录仪,贯穿全文的清单书写见证着主人公从婴幼儿时的不在场、青少年时期的关注自我,再到中年和老年时期对社会集体的关注,但这种转换并非一帆风顺。两次“缺失”作为清单叙事空间的裂缝,恰恰以不动声色的方式折射出个人与社会集体的复杂关系,即个体逐渐融入集体的动态进程。
第一次“缺失”出现在青年时期,主人公初入社会,却发觉“自己是世界的局外人”[2],对任何重大事件都无动于衷,且个人处于混沌之中,被各种外界因素如爱情、家庭、工作所影响。而后的中年时期,出现了记录新闻事件、巴黎地区的社会清单,她开始在夫妇和家庭之外进行思考,试图写作一部“完整的小说”,渐渐关注自我与社会、世界的关系。倘若说第一次清单的消失是因为她内在自我的迷失,第二次的缺席则是受外在世界的挤压,物质时代、信息时代媒体的入侵,使她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和记忆,“感到自己被驱逐出了一个由动作、欲望和疲惫构成的世界,被剥夺了未来”[2]。同样,她在之后的花甲之年亦做出了主体性的反抗,结尾处再次出现的清单,个人的写作、自传不再是叙述一种生活、解释自我或一种斗争工具,而是为了她和同代人重建一个共同的时代。在清单叙事的见证与缺席之间,浮动的是自我对个人和集体关系的感性认知和抉择,揭示个体从不在场、追寻自我、迷失自我,再到坚定地融入集体的动态过程。
勒热纳在《自传契约》中将叙述者和主人公的同一、叙事的后视性视角、叙事语言等视作自传的基本特征[5]。就文本而言,尽管叙述者声称这是一部无人称自传,但小说并未设下严格的“自传契约”。“无人称”的出现,即个体“我”被泛指的代词“我们”(on或nous)和“她”所取代,作者、叙述者和人物之间的名字并未达成统一,从而实现对传统自传的跨越。学者艾莉森(Alison James)将这种独特的写作方式视作一种“解释操作”(interpretative operation),将一个具体的场景和个人感受转化为一个普遍的场景和更广泛的社会症状,同时仍然保持着单一和集体之间的张力[6]。“自传”出现了主体性缺失,但同样也意味着主体性的开放,任何个人、集体皆可成为这部自传的主人公。哈布瓦赫在《论集体记忆》中曾指出,“群体的记忆是通过个体记忆来实现的,并且在个体记忆之中体现自身。”[7]埃尔诺正是借助清单和无人称自传的指涉功能,摆脱小我的限制,从中探索集体和时代的大我,正如诺贝尔颁奖词所言,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隔阂和集体限制”。
三、时间的深度——清单叙事的诗性特质
艾柯根据清单的目的,将清单分为实用清单(practical list)和诗性清单(poetic list),前者指具有实用性、有限的、不可更改的清单,后者则以艺术性为主要目的,二者之间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清单作为“意义的创造者”,亦能赋予实用清单以诗性特征。以小说首尾呼应的两个清单为例,二者均罗列了战后至今的一些印象、场景、事件,甚至一副面孔、一首歌、一部电影、一句歌词乃至一缕阳光等,正如《追忆似水年华》中的马德莱娜小点心、铃声、一缕茶香,这些承载着触觉、嗅觉、视觉、听觉等多元感官的日常生活细节,共同保存着过去瞬间的姿势与场景,作为触发物唤醒人物的无意识记忆,展现了个体对过往生活的片段印象与记忆。
照片串联起时间的长度,而无数个清单则刻下了时间的深度。照片作为重要的记忆媒介,被阿斯曼(Assmann)视为“一个已经不存在了的过去的最可靠的记忆”,“一个过去的瞬间继续存在的印象”[4],以触发物的角色唤醒观者对过往的回忆。然而,在《悠悠岁月》中,照片被视为标记时间的客观存在物,将人生划分为不同的时间段,是主人公过去各种社会身份和体形变化的旁观者。在叙述者看来,快节奏时代中照片、录像、录音等现代化技术,为人们保存着瞬间的姿态,然而过多的痕迹反而消除了人对时间流逝的感觉,“有了数码技术,我们彻底耗尽现实”,“回忆和遗忘的过程被媒体取代了”[2]。也正是因此,尽管照片档案等资料繁多,记忆仿佛变得无穷无尽,但是“时间的深度——纸张的气味和发黄、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一只陌生的手在一个段落下面画的着重线所给人的感觉——消失了。我们处于一种无限的现在之中”[2]。相比之下,清单作为主体意识的产物,不仅呈现了生活的碎片,还化身为真实立体的回忆场所,在记忆深处刻下时间的深度,延伸至冰冷的科技无法触及的内心深处。
尽管有学者认为清单以其碎片化形式隐喻现代生活的琐屑与无意义,但是,倘若将全书的清单叙事作为一个整体加以看待,并爬梳剔抉,可以发现《悠悠岁月》中的清单更多的是整体性、同质性特征,在展现个人记忆的同时,亦作为记忆的触发物引起读者对当下日常生活细节的感知,召唤读者观照自身的悠悠岁月,从中探寻生活的真实意义所在。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曾发现,在一些传记之类的作品中,作家欣赏某一时代、某一人物之“日常生活”的再现,对细枝末节,如时间表、习性、饮食、住所、衣衫之类有好奇心,在他看来,这是“真实体”(就是那“一度存在过的”物体)的幻觉之味,是幻想本身,“它呼出‘细节,唤来微末幽隐的景象,我于彼处可顺当地入港”[8]。正是这些作为个体性标记的细枝末节,彰显了个体之间的差异性所在。尽管清单的内容或过度或混乱,但从能指的角度来看,清单则以其开放性、无限性、诗性特征,唤起读者对自身生活、时代记憶的追寻,供读者结合自身去想象其余,以其能指创造衍生出无限意义。
埃尔诺曾在信中强调其作品的社会属性,“我无意写自己的生活,而是从自己体验过的感觉和东西出发,希望能揭示一些真实存在的、反映人类境遇的现实”[9],为了真实且直接地呈现这种现实,埃尔诺在创作技巧方面借鉴了新小说的艺术实验技巧。除却零散的清单、无人称自传,小说中还出现了对话体,词典词条、括号等文体的拼贴,情节的消解等,内容则涉及國家、社会、个人隐私事件,无所不及,力求呈现世界之本然样态。尽管清单叙事与无人称自传体等文体技巧的创新可能使文本结构艰涩繁杂,破坏叙事的完整性和封闭性,但与此同时,也促使了文本向读者开放,诸多的空白与缝隙召唤着读者积极介入其中,谱写个人甚至集体的悠悠岁月。
参考文献
[1] Belknap E R.The List:The Uses and Pleasures of Cataloguing[M].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6.
[2] 埃尔诺.悠悠岁月[M].吴岳添,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3] 艾柯.无限的清单[M].彭淮栋,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
[4] 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M].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5] 勒热纳.自传契约[M].杨国政,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6] Alison J.The Fictional in Autofction[M]//Effe A,Lawlor H.The Autofictional:Approaches,Affordances,Forms.London:Palgrave MacMillan, 2022.
[7] 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8] 巴特.文之悦[M].屠友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9] 彭莹莹.“我”是谁?——安妮·埃尔诺社会自传中的无人称叙事[J].法国研究,2015(2).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金子,河北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