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尔纳《天堂》中帝国叙事的消解与东非历史的还原
2023-12-20郭馨云
[摘 要] 北京时间2021年10月7日,瑞典文学院将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坦桑尼亚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小说《天堂》是古尔纳的代表作之一,该小说挪用欧洲成长小说的样式,将主人公置换为非洲少年,用反写的艺术策略消解欧洲中心主义的帝国叙事,并以三次商旅经历为外在叙事线索,以主人公优素福对天堂的追寻为内在叙事动力,创造性地运用改写宗教故事、重述民间传说等艺术手段,试图为读者还原殖民时代东非民众所受的无处不在的暴力与压迫,以及普通人对自由和尊严的追寻与生存困境,展示了东非大陆多种文明、文化、宗教融合冲突的复杂局面,展现了东非深厚的历史文化传统。这种反思与写作的尝试,体现了古尔纳作为一个有良心与责任感的作家的担当。
[关键词] 古尔纳 反写 商旅叙事 天堂 改写与重述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3-0008-04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于1948年出生在东非的桑给巴尔岛,1967年因国内动乱移居英国,1976年在英国伦敦大学获得教育学学士学位,1980年至1982年于尼日利亚拜尔大学任教,同时攻读肯特大学的博士学位,1985年回到肯特大学任教。古尔纳一直从事后殖民文学研究,研究涉及奈保尔、拉什迪和恩古吉等作家。在文学创作方面,古尔纳发表过十部长篇小说和若干短篇小说,写作主要涉及殖民主义、难民问题、流散写作、身份认同等方面。其中,《天堂》(Paradise, 1994)是古尔纳写作的第四部长篇小说,它昭示着作家的创作趋于成熟,并入围过布克奖和惠特布莱德奖的候选名单。
一、以“反写”消解帝国叙事
在《天堂》一书中,古尔纳以反写的策略消解欧洲中心主义的帝国叙事。“‘反写(write back)是后殖民时代殖民地作家常用的一种创作策略。他们采用前宗主国的语言和文学样式进行创作,但在具体内容和表现手法的字里行间表现出或强或弱‘反动意图,以达到反击、颠覆宗主国关于殖民地的成见,进而将宗主国边缘化、背景化,将殖民地民众形象主体化、中心化、正面化,最终实现还原事实、纠正历史的意图。”[1]在《天堂》这部作品中,反写的尝试主要表现在,它主要以英语写就,采用典型的欧洲成长小说样式,但主角被置换为一个非洲少年,古尔纳的笔墨主要集中于展示少年优素福的成长之路,以“非洲少年之眼”替代“帝国之眼”,通过优素福的三次商旅经历,还原当时东非社会真实复杂的经济、文化、宗教状况,展示历史洪流中个体追寻与挣扎的经验,从而消解殖民者强加于非洲的后殖民想象与建构。
虽然反写策略是殖民地及前殖民地作家常用的“武器”,然而古尔纳的殖民叙事不落窠臼。他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并不沉迷于宏大的叙事,不是一味控诉殖民统治,他关注具体的人的经验,描绘具有复杂性与异质性的非洲图景,从而四两拨千斤地击碎殖民者的想象与污名化,又不损伤作品的美学价值。《天堂》的故事从优素福被抵押给债权人阿齐兹开始,读者跟随这位十二岁的小男孩从农村来到海滨城镇,陆续“结识”了有相似命运的哈利勒、哈姆达尼,虔诚的穆斯林哈米德,印度人卡拉辛加,商队的灵魂人物阿卜杜拉和“狮子”姆维尼,以及以查图为代表的非洲土著,残酷而有权势的德国人,等等。这些来自不同阶级的人物之间,有着复杂的经济关系,他们也代表了这片大陆上存在的多样文化与信仰。
当我们的视线聚焦在单个人物身上,会发现他们本身也都具有复杂性:阿齐兹是优素福的“主人”,他确实压迫着优素福、哈利勒和阿明娜等人,然而古尔纳没有把他刻画成一个残暴的剥削者,作为商人,他精明沉着、富有智慧,对优素福也有关怀和培养;领队穆罕默德·阿卜杜拉对优素福有同性之欲,但他对优素福没有任何身体上的越轨行为,甚至在商旅过程中传授优素福经验和心得,加速了优素福心灵的成长;查图是土著部落首领,他狡猾地算计了阿齐兹的商队,羁押商队成员,將他们的货物全部没收,然而查图有此举是因为先前被阿拉伯人骗走过黄金和象牙,他的邻居也被当作奴隶抓走了。总之,《天堂》以优素福的成长经历为依托,着重描摹了生活在东非大陆上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展示着东非社会内部的脆弱性与混杂性,实现还原历史与现实的写作意图。“针对殖民前非洲是一个未成形的空白的说法,古尔纳的小说在其流动性、令人困惑的复杂性中重建了斯瓦希里和非洲的文化与种族。”[2]
二、借商旅经历还原东非历史
优素福经历的三次旅行构成了《天堂》的外在叙事线索,“地点变化促使叙事内容不断变化,推动故事情节向前发展”[3]。第一次旅行是从家乡到海滨城镇。通过这次旅行,他完成了从自由人到奴隶的身份转化,少年的成长之路也从此开始。第二章“山乡小镇”描绘了他的第二次旅行。他跟随阿齐兹从工作的商店到内陆的哈米德家,并在此感受到文字、语言、宗教与不同文化的魅力。这次旅行,是他精神成长的重要一环。从第三章“内陆之旅”开始,优素福跟随商队深入内陆。这段旅行是作者着墨最多的,也是全书的叙事高潮。三次商旅经历,不仅为叙事提供动力,更使得东非历史文化和现实图景的展开成为可能。
第三次旅行重点描写了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东非商旅文化。首先,商队的规模较大[3],运夫和护卫多达四十五人,有领队、监工、运夫、翻译、乐队,分工相对明确,与优素福不同,他们是受雇于商人阿齐兹的自由劳动力。其次,所带货物种类和数量多,“他们带了铁具:产自印度的锄头和斧头,美国的刀具和德国的挂锁。带了各种布料,印花布、细棉布、白棉布、棉丝交织布、平纹细布、基科伊棉布。还有纽扣、珠子、镜子和可以用作礼物的其他小饰品”[4]。这些货物一部分可以当作商品进行交换,一部分用来打点各方势力。商队每次启程,都会有鼓和号开路,到达居民点,乐队也会奏乐,以宣告他们的到来,之后阿齐兹会派人带着礼物去见当地的话事人,寻求过境许可,并试图向当地居民换取粮食,以节省自己带的食物。商旅文化是东非的历史传统之一,具有鲜明的本土特色。古尔纳通过非洲少年具有主体性的视角,在张弛有度的叙事中将商旅的细节铺陈开来,真切地展示了东非传统文化的一个侧面,从而拨开帝国叙事的迷雾,使读者得以建立真实的非洲印象。
这次内陆之旅,主要包含三个事件,它们不仅促进优素福体魄的强健与心智的迅速成长,也为读者还原了前殖民时代东非社会的现实图景:一是经过遭袭的村寨,“狮子”姆维尼坚守信仰、力排众议,埋葬了尸体,给了死者最后的尊严;二是商队由向导带头进入密林,历经六天身体与心理的折磨,才得以走出去;三是遭查图算计,人和货物都被扣押。由此看出,宗教传统依旧在现实中具有行为指导与约束的力量,但其效力在逐渐式微。土著人和阿拉伯商人之间存在经济往来,阿齐兹想从查图那里得到象牙,查图在以往与阿拉伯商人的交往中惨遭算计,人财两空,所以他不但不相信阿齐兹一行人,甚至想让他们还债。商队的人视内陆土著为野蛮人,且对他们疑心重重,以至于在密林中殴打向导。通过这三个事件的叙述,古尔纳意在还原真实的东非现实图景。东非社会内部的复杂性与脆弱性,也是东非民众轻易被殖民的原因之一。
三、借对“天堂”的追寻还原东非历史
《天堂》以优素福的三次旅行为外在叙事线索,而内在以优素福对“天堂”的追寻为情感驱动。“人们对天堂的各种传说、解释和构想,始终伴随人物的行动而发生,推动小说情节发展,是小说叙事的情感动力。”[3]在《古兰经》和《圣经》中,天堂都被描绘成乐园,生活在此的人无忧无虑,永远快乐幸福,它是对于生前行善者的承诺,与此相对的则是地狱。优素福对天堂的向往,起始于阿齐兹家的花园,也在此结束。在外出商旅期间,不同信仰和族裔的人,多次讲述关于天堂的传说和故事,共同交织出优素福对于天堂的想象,也加强了优素福的渴望,是故事发展的内在叙事动力。并且,通过小人物追寻与挣扎的经验,古尔纳还原了殖民地无处不在的暴力与压迫,以及殖民地民众身心的困顿。
小说一开始,优素福被带到商人阿齐兹家,在那里有座“有围墙的花园”,他在商店打工期间听人们谈论花园的种种,心生向往但又不得进入,而后终归忍不住誘惑溜进花园。花园里面的水池、水渠与花果树木的设计布局,都像是对传说中的天堂的仿造。这可以看作是身处人间地狱的优素福,对于天堂乌托邦的最初的想象和追寻,虽然处境压抑,但优素福对于美好还是心存希冀与向往。
从第二章“山乡小镇”开始,少年优素福历经种种心酸与磨难,他对天堂的宁静也愈加渴望。他跟随阿齐兹去往哈米德家,小说叙述了优素福、哈米德和卡拉辛加的一次外出经历,他们途中遇到一座美丽的瀑布,在这里优素福得到了久违的宁静,但很快被欧洲人的雇工驱逐,随后穆斯林哈米德和卡拉辛加给他详尽描绘了天堂的图景。不同文化背景的两人贡献了他们的口述历史中的天堂景象,并认同伊甸园可能还存在世界上,只不过被汹涌澎湃的大水和一道火焰门拦住,凡人无法进入这座花园。在这一章中,优素福对于天堂的想象得到进一步的丰富。天堂越美好,凡人越向往,然而,哪怕片刻宁静的瀑布风景都不被允许享受的优素福,又何以进入天堂呢?他的追寻之路,不仅有主人阿齐兹的压迫,还有外来欧洲殖民者的阻碍,可以说,这个被时代洪流裹挟的少年的命运,从来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第三章“内陆之旅”中,优素福开始学习阅读《古兰经》,这不仅丰富了他的学识,经书中对于天堂的描述为他的乌托邦想象增添了更多细节。一位蒙巴萨的过路商人也贡献了一个关于天堂的故事,他的叔叔在俄罗斯遇到了如天堂般的花园:“他睡在赫拉特最美的花园里,晚上听到美妙绝伦的音乐,几乎令他心神迷乱。那是秋天,小白菊遍地盛开,藤架上一串串甜葡萄在等待采摘,那些葡萄甜极了,你无法想象它们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那里非常纯净、明亮,人们从不生病,也不变老。”然而这些生活在天堂般花园的文明人,却天生好战,热衷阴谋,这里永无宁日,与地狱无异。蒙巴萨商人描述的天堂,实际上只是一处人间的花园,从这些细节中,我们可以看到,人类所向往的乌托邦,其重点不在于其所处位置是天上或是人间,不在于景色的优美宜人,而是人与人之间没有攻讦算计,没有压迫剥削,身处其中之人,能够获得身体和心灵的休憩与宁静。在这一章中,优素福对于天堂的认知得到丰富与深化,在深入内陆的旅途中,他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暴力与磨难,现实与乌托邦的对抗愈演愈烈。
总之,主人公优素福对于天堂有无尽的向往,然而自他成为奴隶,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生活给予他的只有地狱般的磨炼,他所遇之美景,他短暂的爱情,甚至他在想象中建构的一切美好,最终都走向破灭,他内心的希冀与抗争越强烈,在现实中越无法喘息,他看不到出路,最终加入德国军队,彻底走向深渊。借少年成长与追寻之痛,古尔纳向读者展示了殖民时代东非小人物真实的生活经验,并意在揭示,在被殖民的东非大陆,暴力与压迫无处不在,普通人所追寻的美好,注定只是易碎的梦境。
四、借改写与重述还原东非历史
古尔纳还原东非历史的尝试,还体现在对宗教故事的改写和民间传说的重述。
《天堂》中优素福的经历是对《古兰经》同名人物故事的改写[5]。古尔纳保留了优素福被变卖为奴的起始情节,对后续经历有不同程度的改写。经书中的先知梦到星星、太阳和月亮向自己鞠躬,也有为他人圆梦的能力;而古尔纳笔下的优素福,做的却是噩梦,他多次梦到大狗,狗在伊斯兰文化中是负面、邪恶的形象。与先知截然相反的梦境,预示着在情况更为复杂与严峻的现实中,优素福不会像先知一样拥有幸福圆满的结局。
《古兰经》中先知优素福被女主人引诱的情节在《天堂》得到保留,古尔纳进一步丰富了女主人的形象。她名唤“祖莱卡”,经历坎坷,先是嫁给年龄悬殊的富商,富商死后她继承遗产,后来选择与阿齐兹再婚。她对英俊的优素福的欲望,似乎与她脸上大面积的斑有关,她认为优素福的祷告和触碰能够治愈自己。这种改写与扩充让祖莱卡在欲望之外,有了更多的性格侧面,使她的一系列行动更加合理化,也让优素福和读者能同情她的遭遇。先知优素福在被陷害入狱后,通过圆梦的能力引得国王注意,从而脱困,有了圆满的结局;古尔纳笔下的优素福,在被祖莱卡撕破衣服后向主人阿齐兹辩明清白,他面临的不再是牢狱之灾。他的困境是在爱上阿明娜后,发觉他们是笼中之鸟,他们身处的花园并不是人间天堂,他们想逃却无处可去,世界上没有能庇护他们的天堂般的花园,去哪里都是放逐,优素福最终选择追随德国殖民者。在之前的情节中,古尔纳借笔下人物之口,重述了关于精灵的民间传说,暗示优素福之后会陷入此等困境:精灵将年轻美丽的公主拐到地窖里,多年后被樵夫无意中发现,他劝被囚的公主跟他一起逃离,又被精灵发现,公主被砍下头颅,樵夫被变成猿猴。这一民间传说的重述,不仅使得小说内容更富有趣味性,还使得小说情节前后呼应,在结构上更加紧凑。
宗教故事的改写与民间传说的重述有以下效果:一是这样的艺术手段使得《天堂》虽在形式上模仿欧洲成长小说,但实际具有鲜明的宗教和民族色彩,能够在非洲文学谱系中实现自我指涉[6],彰显非洲文化与文学的主体性;二是嵌套式的叙事结构增加了叙事的层次性和内蕴的丰富性;三是通过主要人物命运的改写,还原了殖民地民众严酷的境遇,先知与少年的命运有不同的结局,其原因在于,现实的世界终究不似宗教故事那般理想化,少年优素福即便逃离了主人阿齐兹的掌控,等待他的只会是一个更加残酷的世界。
五、结语
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演说中,古尔纳谈道:“一种新的、简化的历史正在构建中,改变甚至抹除实际发生的事件,将其重组,以适应当下的真理。这种新的、简化的历史不仅是胜利者的一项必不可少的工程(他们总是可以随心所欲地构建一种他们所选择的叙事),它也同样适合某些评论家、学者,甚至是作家——这些人并不真正关注我们,或者只是通过某种与他们的世界观相符的框架观察我们,需要的是他们所熟悉的一种解放与进步的叙事。”[4]古尔纳清醒地意识到帝国叙事对非洲的客体化,殖民者们根据需要想象和建构非洲,于是他选择用写作对抗。《天堂》一书便实现了这一写作目的。小说以“反写”的艺术手段,消解了欧洲殖民者对于非洲的客体化建构,并以内外双线索、改写宗教故事和重述民间传说等叙事策略,還原东非的历史传统、宗教文化、社会经济等方面真实而复杂的状况,这种反思与写作尝试体现了古尔纳身为作家的担当。
参考文献
[1] 代学田.恩古吉《战时诸梦》中的家庭叙事与反写策略[J].河南社会科学,2019,27(3).
[2] 德卡德,张墨研.被驳回的天堂——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和斯瓦希里的世界[J].文艺理论与批评,2023(1).
[3] 卢敏.古尔纳《天堂》中的商旅叙事[J].外国文学研究,2022,44(2).
[4] 古尔纳.天堂[M].刘国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
[5] 朱振武,郑涛.古尔纳《天堂》的隐喻叙事与殖民创伤[J].人文杂志,2022(6).
[6] Hodapp J.Imagining Unmediated Early Swahili Narratives in Abdulrazak Gurnahs“Paradise”[J].English in Africa,2015,42(2).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郭馨云,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文学硕士研究生在读。
基金项目:2022年度天津外国语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资助:“古尔纳作品中的‘反写叙事策略与殖民问题研究”(2022YJSS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