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视角下毕飞宇小说中孩子的生存状态
2023-12-20吴宏玉
[摘 要] 家庭生活作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个体生命的存在空间和精神力量的源泉。毕飞宇秉持现实主义的态度,对部分孩子“幼无所长”的生存状态进行思考和书写,隐含着作者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和悲悯,其中主要涵盖以下三个方面:一是撕裂的疼痛;二是无言的孤独;三是家庭教育的失落。
[关键词] 家庭 毕飞宇 孩子 生存状态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7-0021-04
孙向晨从哲学范畴出发,指出人有一个以“爱”为中心的“家”可以避免处于海德格尔所说的“被抛状态”,对世界有一种亲切感而不是荒凉感。这一观点对个体具有重要借鉴意义,个体的安全感主要源自孩童时代良好、温暖的家庭关系。孩子作为家庭和社会的未来,其生存发展关系到家庭的幸福乃至民族、国家的兴衰,因此,重视孩子的生存状态至关重要。毕飞宇曾坦言自己对孩子的深切关注:“我这一辈子的写作也许都离不开孩子。”[1]早在距今二十多年前,毕飞宇已敏锐地察觉到社会发展和家庭变迁使部分孩子处于一种“幼无所长”的生存状态,毕飞宇多年前的关注和思考仍然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和探讨价值。
一、成长的疼痛
个体的成长总是伴随着疼痛。有些疼痛是必然的,例如,生理性断乳作为个体迈向成熟的第一步,是每个个体成长的重要一步,在疼痛的同时具有一定积极意义。然而,疼痛作为毕飞宇小说中孩子成长的重要成长步骤,却通常是家庭施加在孩子身上的。在毕飞宇笔下,这些不必要的疼痛对孩子产生了明显的负面影响。
他描写了权力和暴力合谋导致的生理疼痛。如《写字》中七岁的男孩被父亲逼着开始学习写字,男孩不得不服从父命,但其服从中隐含着反抗,由此形成一种悖论:遵从父命的目的是与父亲分离。男孩通过“写字”获得表达自己想法的方式与权利,他在大地上写下“我是爸爸”,既是对父亲权威的悄然挑战,也是对自我建构和探索的一次有力尝试。如果说这次挑战是无声的、间接的,那么,当父亲忽视男孩的反常、厉声威胁“再读错就挨打”时,男孩则公然地反抗,故意把“狐狸”读成“母猪”并“主动伸出巴掌”接受父亲的痛击,表现出与父亲分离的挑衅和渴望独立的姿态,而“忍住泪和疼”则揭示出男孩对抗父权的决绝和成长的疼痛。男孩企图通过这种疼痛,结束受制于父亲的童年,获得成长的空间。
《写字》中男孩成长的疼痛是其主动追求的,其疼痛可以理解为他痛苦并快樂着,有一种悲壮的色彩;《哥俩好》中图北和《大热天》中光头的疼痛却是被迫的,给人一种无力的悲剧感。由于图北和光头的父亲早逝,两人在成长过程中体验的生理疼痛主要来自扮演父亲角色的大哥。图北的大哥将自己未完成的期望和父亲的遗志寄托在图北身上,希望他继承父亲的教书事业,而图北渴望像大哥一样,追求个体的自由,他违背了大哥的期望,因而受到责打。光头的父亲葬身大海,大哥希望光头远离与大海相关的一切,“进城读书出人头地”,光头却一心向往父亲的渔民生活,并和“有海腥味”的渔女飞娥相爱,因此被大哥暴打流血甚至折磨晕厥。小说中孩子的生理疼痛是在家庭暴力压制下寻求突围的代价,揭示出不必要的疼痛对个体成长的折磨与损害。
毕飞宇也描写了难言的心理疼痛。痛苦作为生物避害的反应机制,具有驱使人物远离现场的作用。权力和暴力造成生理疼痛的同时,也使孩子与家人产生隔阂,导致心理疼痛。对于图北和光头而言,父母缺位已经造成了心理疼痛,充当父亲形象的大哥的管教本意虽好,但其权力压制和暴力手段却损毁兄弟情谊,给他们造成二次痛苦。本应像朋友一样亲密的手足渐行渐远甚至反目成仇,亲情的彻底破裂使彼此失去最后的依靠,孩子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状态。另外,父母的忽视和冷漠也会导致孩子的心理疼痛。孩子是父母不幸婚姻的替罪羊和受害者,《男人还剩下什么》和《家里乱了》中的父母矛盾重重,忽略了孩子的感受,甚至利用孩子作为婚姻“战争”的工具。年幼无辜的孩子夹在两者之间左右为难,沦为父母情绪的直接承受者和挡箭牌。出于对父母的信任和对家庭良好氛围的渴望,小说中的孩子以早熟的懂事和谨慎配合父母维持家庭的表面和谐,善于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却又时常手足无措。这种超出年龄和能力的人际关系技巧和违背内心真实想法的言行举止揭示出其艰难处境。更可悲的是,孩子的疼痛是沉默的,在父母的硝烟战火中,“家”作为孩子能自由发声的地方,失去了意义,而心理疼痛作为“看不见的伤口”则处于被遮蔽状态,孩子被家人忽略,只能自己承受疼痛,从而使其更具悲剧色彩。
疼痛是成长的一部分,必要的疼痛促使个体走向成熟,父母在孩子成长过程中需要有一定的权威性,但如果家长热衷于利用权力和暴力操控孩子,或专注自己的需求而忽略孩子的感受,给孩子带来不必要的疼痛,就很难有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良好的家庭氛围和美好的童年经历对人的一生都有积极影响,通过展现人物的生理与心理疼痛,作者表达了对亲子关系中成长的疼痛的深思,突出构建良好亲子关系的意义。
二、无言的孤独
毕飞宇小说中,孩子成长中的另一个主题是孤独。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由于社会经济模式及思想观念的变化发展,家庭模式也随之发生了改变,部分家庭会有离异、单亲、重组等家庭变化,不可避免导致孩子与父母或其他家庭成员分离,一定程度上引发或加剧孩子的孤独感。
小说中孩子在家庭中的孤独首先体现为亲情陪伴的缺失。父母的日常陪伴与关爱是个体形成安全感和归属感的重要来源,兄弟姐妹是个体成长的重要伙伴和精神支持。《哺乳期的女人》中被孤独笼罩的旺旺是万千留守儿童的缩影。对于旺旺而言,汇款单、玩具和零食都是“父母”,对一年回家一次的父母却是生分和疏离的,短暂相聚无法抚平长期分离带来的孤独。孤独的他将对母爱的渴望转移到对母乳的具体想象上,而适逢哺乳期的邻居惠嫂因其丰满的乳房和喂奶时极具母性光辉的形象成为旺旺的想象对象,“被奶香缠住”的旺旺对母乳的想象加剧了他的孤独。虽然旺旺对母乳有执念,但母乳只是母爱的象征,旺旺悲剧的根源不在于没有被母乳喂养,而是童年阶段父母尤其是母亲缺席导致的孤独以及孤独背后无法言说的无奈。
毕飞宇指出自己的小说《家事》是“一代人对传统家庭模式的一次集体性戏仿,而戏仿源于‘家的消失”[1]。《家事》讲述一群高中生在学校里互相“认”兄弟姐妹、父母、夫妻乃至旁系亲属的故事。由于在生活中只能接触典型的三口之家,好奇和向往使他们只能通过戏仿的方式获得对传统家庭模式的体验,但暂时的体验无法真正弥补他们的情感缺口。《家事》的孩子们尚可通过集体戏仿抱团取暖,《彩虹》中男孩的孤独则更为深刻。他被独自关在家中,日常生活既无祖父母监管,也缺乏父母陪伴,只能吹泡泡、舔玻璃消磨时光。在理应对世界充满热情和好奇的年纪,他却一直抱怨生活“没劲”“没意思”,体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孤独。父母因生计所迫或追求更好的物质生活而努力赚钱本无可厚非,但由此导致的亲情伦理淡漠也应当引起人们的注意和思考。
孩子的孤独还体现为不被家人理解。《家事》中小艾和男同学拥抱时被父亲发现并带回家,父亲没有深入了解事情的真相和女儿的动机就直接粗暴处理,缺乏对小艾应有的尊重和理解,对此,小艾表达愤怒和不满却未得到回应,使她陷入一种“不被听见”的孤独状态。田满知道自己有了混血妹妹后表现出的失落和忧郁,既是对难以亲近的妹妹的惋惜,也是对生活在异国他乡的母亲与自己渐行渐远感到悲哀和孤独。
《大热天》中绿背心的生命体验也是孤独的。父亲在她生命中是缺位的,母亲的闭口不谈使缺失父爱成为绿背心心中的隐疾。然而她发现,找到父亲后自己生命中曾经缺席的空白没有被填补,父亲的身份在时空错位后失去原本的意义,她只能悄然咽下属于自己的孤独。母亲不仅忽视绿背心对父爱的需求和了解真相的权利,还将自己对钢琴的执念强加给绿背心,逼迫其放弃对二胡的热爱。在故事的结尾,绿背心选择与暂时相互取暖的光头告别,独自面对自己的世界,孤独意味达至顶峰。
家庭模式变迁背后有其复杂的原因,但其影响却集中体现在孩子身上。孤独与疼痛本是人之常情,但当两者成为孩子的生存常态,人们不能无视其中的悲哀。家庭的变迁有其历史必然性,不必对此大惊小怪,此处强调的是要重视家庭变迁对孩子产生的负面影响。比起家庭形式的不完整,爱和陪伴的缺失导致的孤独才是悲剧的重要原因。
三、家庭教育的不足
儿童的早期教育主要依赖家庭,家庭教育是帮助儿童修正言行举止、习得品行德性的重要方式,主要包含父母的言传身教和孩子的学习效仿两个层面。然而,在家庭教育中,如果父母缺位或父母能力有限,则会影响孩子的成长。毕飞宇小说中家庭内部的许多矛盾和悲剧实际上是家庭教育不足埋下的隐患。
教育失当是家庭教育不足的一个表现。家庭是孩子重要的学习场域,父母的“教”影响孩子的“学”。刘强在阐释“父为子纲”时,认为这不是指父亲对子女拥有绝对权力,而是强调父亲在亲子关系中的纲纪和示范作用。在讲究平等与自由的现代语境中,家庭教育也应与时俱进,要更加强调伦理之爱、弱化权力干预,父母之“教”也应理解为教导和引领。
《生活边缘》中小铃铛一家的悲剧缘于父母的不当教育。父母对子女的教育应当以承认其相对独立性为基础,对子女的要求也必须符合教育目的、合乎伦理。正如黑格尔所说:“子女是自在自由的,他们既不属于别人,也不属于父母。家庭教育的目的在于,通过对他们灌输伦理原則使其拥有伦理生活的基础,在爱、信任和服从中度过生活的第一个阶段。”[2]小铃铛被父母视为服务自身的工具,父母先是出于内疚对天生聋哑的她极度宠爱,为她包办一切,剥夺其学习和成长的机会;有儿子后便忽视她,要求她成熟懂事,做父母抚养儿子的生活帮手。父母的行为违背成长规律,偏离教育本身,前后态度的反差使小铃铛心理失衡,变得不安和偏执,为日后的悲剧埋下伏笔。他们没有以身作则,教她尊老爱幼、明辨是非、独立,她没有感受到来自父母的安全感和作为家庭成员的愉悦感。当小铃铛因被忽视而愤怒时,父母以敷衍和打击的态度代替疏解和教导,加剧她对失去父母的爱的不安和恐惧。父母的错误示范最终导致了恶果。面对父母的忽视、打压、威胁甚至故意激怒,小铃铛的内心燃起仇恨,以极端手段表达不满,她剪掉弟弟的生殖器,企图通过摧毁弟弟的性别特征来挽回父母的爱。
父母教育的缺位是家庭教育不足的另一表现。教与学相互依存,父母教育的缺席,使孩子失去学习的对象,家庭教育便无从谈起。爱与教育的缺失影响个体健康人格的形成和对家庭的认同感。《马家父子》中母亲因贫困的物质生活条件抛弃儿子,而老马则以为儿子好的名义不再续弦。母亲的无情和父亲的自我感动直接导致马多生命中母亲教育的缺位,使其形成冷漠的性格。老马爱子的方式,不足以支撑教育的全部内容。他用成绩作为衡量儿子的唯一标准,忽视其健康人格和良好品行的培养和引导,生活中脏话连篇且姿态卑微,缺乏父亲应有的榜样与权威。教育能力的不足破坏了教育的效果,导致马多在外“成绩出众、八面和气”,在他面前却是一个“混世魔王”,马多形成了矛盾而分裂的性格。
《哺乳期的女人》中旺旺因思念母亲而咬惠嫂的乳房,招致爷爷的棍棒责打,美其名曰“不打不骂不成人”。爷爷在此充当旺旺的管教者身份,反映出旺旺父母在家庭教育层面的缺席,其“不知内情”体现出隔代教育沟通不足的缺陷,责打的方式则暴露爷爷教育方式的落后。《彩虹》中男孩的父母给还未上学的他请英语家庭教师,却将年幼的他独自留在家里,让他在承受孤独的同时背负巨大的家庭期望和压力。这种直接将家庭教育“外包”的行为是简单粗暴的,与父母朝夕相处的家庭教育被昂贵的英语培训简单地取代,是家庭教育失落的极端体现。
家庭虽是私人领域,却深受公共领域影响。上述家庭教育的不足虽与父母教育不当和缺位有关,但也受对物质生活的过分要求的社会氛围的影响,这种影响使家庭教育的方向和标准发生改变,社会分工的不同也导致部分家长与孩子长期分开生活,这也为父母在日常生活中进行家庭教育增加难度。但有隐情和有苦衷不能作为家庭教育不足的借口,家长必须重视家庭教育的价值。
四、结语
综上所述,家是个体塑造性格、品格和人格的重要空间,也是个体汲取精神力量的来源。毕飞宇小说中描写的这些孩子“幼无所长”的根源就在于他们与家庭的温暖联结被人为切断了。毕飞宇对此表现出的思考和关注,可以理解为他试图“引起疗救的注意”,体现出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人文关怀。孩子是国家的未来、民族的希望,关注孩子的生存处境不只是个体和家庭的责任,更是时代和社会的使命。
参考文献
[1] 毕飞宇,张莉.小说生活:毕飞宇、张莉对话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2] 黑格尔.法哲学原理:或自然法和国家学纲要[M].杨范, 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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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张祥龙.家与孝:从中西间视野[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
[5] 刘强.四书通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
[6] 米勒.亲密关系(第6版)[M].王伟平,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5.
[7] 胡湛.传统与超越:中国当代家庭变迁与家庭政策[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
[8] 李敬泽.从“写字”开始——《谁在深夜里说话》序[J].当代作家评论,2000(6).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吴宏玉,昆明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项目基金: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研究生项目“毕飞宇小说中的家庭伦理研究”(2023Y0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