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暴力、身体 ——金息《最后一个人》的恐惧景观书写
2023-12-20徐赞明辉
[摘 要] 慰安妇群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公共领域漠视,这对幸存的受害者来说无疑是二次伤害。金息的小说从一个无名受害者的角度出发,将她的个人苦难与慰安妇集体的记忆编织在一起,书写这个群体的历史。本文将以恐惧为着眼点,探讨不同时空下,主人公的恐惧从何而来,而她又何以自处。
[关键词] 恐惧景观 空间 身体 暴力 记忆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7-0058-05
《最后一个人》是韩国第一部以慰安妇议题为主轴的长篇小说,作者金息以三百多条受害者证言为基础,通过主人公丰吉的回忆与叙说,将个体经历与集体记忆串联起来,力求通过受害者的视角为人们重现那段惨痛的历史。书中对慰安妇的描写,无疑是赤裸粗暴又鲜血淋漓的。段义孚在《无边的恐惧》中将恐惧景观解释为:“混乱的、自然的和人为的力量近乎无限的展示。”“既指心理状态,也指有形的环境。”[1]无论是伪满洲国慰安所的严寒、日本军人的暴虐,还是周围人对慰安妇的漠视与偏见,都让丰吉心里留下不会消失的恐惧和难以疗愈的创伤。本文将着眼于恐惧这种情绪,拆解书中恐惧景观的呈现形式以及恐惧景观怎样作用于主人公的身体,最终探讨主人公如何直面恐惧、言说恐惧,如何与其他人产生更加广泛而深刻的联结。
一、恐怖的空间
金息在讲述故事时,将历史与现实紧密编织起来,而故事的发生地也在伪满洲国慰安所、逃难路上、回不去的家乡和十五段的巷子间不停切换。段义孚指出,心中的恐惧,其根源大都在外在的環境中,这种环境具有真正的威胁性[1]。这些混乱的空间充斥着丰吉无法控制的敌对力量,无论是严苛的自然环境、冷漠的社会环境,还是直接或间接对她施加暴力的人群,都是她恐惧感无穷无尽的来源。
1.外部环境:人间地狱,何以为家?
“满洲慰安所是一个就算想上吊自杀,也找不到一棵树的地狱。”[2]少女们在那里忍受着严寒与饥饿,与病毒、跳蚤和老鼠共生。书中有大量关于伪满洲国慰安所糟糕环境的描写:“冬天冷得连刚尿出来的尿都会冻成冰。”“铁碗里没有米粒的稀粥都能映出人脸……飘着米虫和蛆。”“一到夏天,厕所里就会长满蛆虫、蚊子和牛蝇。”[2]下体肿胀、皮肤溃烂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们,而感染淋病、梅毒、肺结核的后果是无法接客,那就意味着没有饭吃,还会换来辱骂和毒打。九十多岁的讲述者用冷静而克制的口吻,却描述了一幅比炼狱还要可怕的景象。仅仅是阅读这种骇人听闻的描写,就给读者带来巨大的冲击和震撼。但她十三岁就被抓来伪满洲国,在这种环境中生活了七年之久,她的生命力早被这里磨损耗尽了。
即使日本战败后,丰吉逃离了慰安所,她也处在无边的恐惧之中。不识字的她用了五年,历经千难万险才返回家乡,但那里早已不再是她的家。母亲去世、父亲衰老、大哥娶妻生子、妹妹们出嫁……家人们都以为她死了,注销了她的户籍。“她在这个曾经恨不得死后变成鬼魂也要回来的家里,彻底成了一个多余的人。”[2]家庭是温暖、支持和爱的代名词,但她耻于说出自己曾是慰安妇的经历,也无法获得家人真正的理解和关怀。于是她离开家,独自一人生活。
丰吉隐瞒自己的身份生活了几十年,她四处漂泊,在饭店帮忙、在别人家做帮佣、打零工挣钱,小心翼翼地活着,直到有一天,跟她有相同经历的金学顺出现在电视上,讲述自己的遭遇,这个群体才第一次暴露在阳光下,被人们“看见”。那时的人对慰安妇充满了无知的偏见,认为她们是自愿去卖身的,为的是赚钱。她的大嫂在闲聊中将其称之为“挺身队”,“妓女也都去赚钱”[2]。政府虽然承认了她们的存在,却对受害者们提出苛刻的要求,“要携带能证明自己曾是慰安妇的照片或物品”“像在审问我似的问了三四个小时”[2]。“明明世上有活着的证人,世人却说这件事不存在,所以她才流泪,才觉得无言、无能为力……”[2]朱迪斯·巴特勒指出,这种否认他者真实存在(derealization)的行径,是话语通过忽略特定人群所施加的暴力。这是一种“国族建构”的行为[3]。她们的经历隔了五十年才被第一个勇敢者公之于众,而人们依然不相信,觉得说出这件事的人是为了补助金,政府也对受害者设置了许多限制,只有通过了他们的审查和盘问,才能被称之为受害者。她们湮没在了公共领域中。
并不是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人们只是不愿正视它。哥哥知道丰吉去了哪里,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催着她嫁人,只是说“你活着回来就好”[2]。但丰吉依然觉得大哥狠心,因为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这件事,甚至是大嫂,这才有了后来大嫂和丰吉关于“挺身队”的对话。羞耻感不仅萦绕在受害者心头,也统摄了与受害者有紧密关联的人。公共领域拒绝承认、刻意回避、粉饰暴力,才让受害者被动地隐身在这个世界上。周围人的偏见和无知、亲人的沉默更加深了丰吉的恐惧,在这个世上,她始终是孤身一人。
2.施暴者与加害者
毫无疑问,在慰安所,最直接的暴力来源是日军。正如段义孚所说:“人是我们安全感的最大来源,同时也是我们恐惧感的最大来源。他们会极力伤害我们,对我们纠缠不休,将每一个地方都变成让人恐惧的地方。”[1]丰吉形容打仗回来的军人们“身上有股牛粪味,如火山口般通红的双眼充满杀气”[2],他们像猎犬、恶鬼、苍蝇、疯狗,却唯独不是人。作为慰安所这个空间中权力的上位者,他们对少女拥有绝对的主宰权和控制权。强奸、轮奸、挖去子宫、取出胎儿、随意殴打、用火烧死,都是这里的家常便饭,“他们甚至还把烧得通红的铁棍插进少女们的阴道,阴道被烧焦的肉都黏在了铁棍上”[2]。少女们只是日军泄欲的工具,完全不被当作人看,当然也丧失了人权。她们被称作“朝鲜屄”,这个慰安所也被称为“屄丫”。三十多个活生生的人被指称为女性生殖器,在朱迪斯·巴特勒的理论中,这也是“否认他者真实存在”的行径。在话语层面,她们无法成为“人类”,也不符合任何主流的人类框架。话语首先褫夺了她们的人性,继而引发了现实中的暴力[3]。朝鲜沦为日本的殖民地,丧失了自己的主权;而其国民也在日本法西斯的暴力中,丧失了人权。“与其对朝鲜人慈悲,还不如对狗慈悲。”[2]针对“非人”的暴行造成了算不上恶果的“恶果”[3]。
除了直接施加暴力外,日军还会制造恐怖景观来威胁和恐吓少女们。顶撞军人的石顺姐,赤身裸体被放在“钉了三百颗钉子”的木板上滚来滚去,“钉子留下的洞涌出了鲜血”。而被迫观看这场处刑的少女们则“惨叫着晕倒了”“瑟瑟发抖地瘫坐在地”“天与地仿佛也跟着转起了圈,天空在少女们的脚下”[2]。这不仅是对石顺的惩罚,更是对其他少女的威胁。日军有意制造恐怖氛围来制服她们,打造出“一种极具可观性的惩罚景观”[1]。暴力毫无保留地展演在慰安所这个罪恶场域中,无论是施加在自己身体还是别人身体上的暴力,都一刻不停地制造着恐惧景观。
慰安所里还有一个不可或缺的人,那就是哈哈。哈哈在日语中是母亲的意思,这个嫁给日本退伍军人的女人要求少女们这样称呼她。她给少女们发放衣物、提供食物,教她们怎么使用避孕套,但她更像是一个狱卒,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加害者。她哄骗少女们吃下能治疗性病但会损害身体的水银药丸,克扣她们的食物,强迫她们在生病、怀孕,甚至刚堕完胎的情况下接待军人。充满讽刺意味的是,哈哈一家还带着两个女儿生活在慰安所隔壁。同样都是女儿,同样都称这个人为“母亲”,但慰安所内外少女们的命运却天差地别。阿甘本在对纳粹德国的分析中指出,生命的“神圣性”是例外空间之“至高权力”所生成的一个结构性产物,而至高权力的背面就是赤裸生命,可以被任意捕获与征用[4]。慰安所的少女们被剥夺了所有权力,成为完全的赤裸生命,而慰安所,就是一个正常秩序被悬置的空间,在这里,暴行是否被施行取决于暂时主权者的文明性与伦理感[4]。军人不在的时候,哈哈就是这里的权力上位者,没有秩序或规则能约束她的行动。作为一个母亲,她对少女们没有任何的怜悯之心,而是与男性威权合谋,共同围猎和盘剥这些跟自己女儿一样大的孩子们。少女们要用“母亲”一词来称呼这个拥有两副面孔的狱卒,她们的每一次叫她“母亲”都蕴含着倒错的悖乱,这无疑是一种讽刺意味浓厚的恐惧景观。
二、受虐的身体
福柯将身体作为纷乱的社会组织中的一个醒目的中心焦点。身体是事件被铭记的载体,留下了历史的印记,而历史则在摧毁和塑造身体[5]。在慰安所生活的七年,丰吉彻底被撕碎、打乱、重组,这段经历使她心里充满了恐惧,她又与恐惧共同度过了余生。
1.残破的肉身
身体是有记忆的,不会忘记曾经是如何被对待的,即使已经过去七十年,丰吉肉体的痛苦记忆依然能瞬间觉醒。“洗碗时,她突然感到下体一阵剧痛,仿佛有腐蚀的钉子要从那里掉出来……由于下体肿得很严重,再也不能接待军人,他们破口大骂,用钉子扎那里。”[2]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会让丰吉想起那里的经历。看见飞蛾尸体想起被挖去的子宫,搬运飞蛾尸体的蚂蚁群是扑向她的日军;她再也喝不下牛奶,因为那让她想起被迫咽下的精液;不敢吃鱿鱼,因为鱿鱼腿上的吸盘像极了感染梅毒时扩散全身的水泡[2]。被抓住装在洋葱网兜里的小猫是自己,被商店女人当成生育机器的宠物狗是自己,被猫送来的死掉的喜鹊也是自己。丰吉在回忆的时候,将自己的身体经验跟动物联系在一起。这些比喻既是解码器,是她最真切深刻的生命体验的转译,因为未曾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这样的经历;这些修辞又在直接言说她自己,因为活在那里的她被剥夺了所有身份,只剩下这具动物性的肉体。
慰安所给所有与之相关联的人都留下伤痕。在报纸刊登的受害者自述中,一位女性婚后把梅毒传染给了丈夫,身份暴露被赶出家门,没过多久生下儿子。儿子在四十岁时突然得了精神病,出院后闹着要杀死自己的母亲,“因为从她那肮脏的洞生下来”,自己才变成这样[2]。生理上的痛苦不仅要由自己承担,还要由下一代买单。这不是母亲的错,也不是儿子的错,但这段经历已经彻底毁掉了他们的关系。疤痕、伤口、痛痒难耐的下体、变形的子宫,都记录着那些年的恐惧,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丰吉:她们是受害者。
2.受創的精神
除生理苦痛外,丰吉的精神也在遭受着折磨。段义孚指出,会产生羞耻感与负罪感这一能力,极大地增强了人类恐惧的范围[1]。几十年来,她没有一刻不被恐惧、羞耻、罪恶以及肮脏的感觉纠缠。
“她会突然感到手足无措、羞耻得用拳头捶打胸口,并喃喃自语,都是我罪孽深重。”[2]从接待第一个军人开始,她就被罪恶感折磨,即使她没有任何错。活着回来的她去探访同伴的家乡,女伴的母亲和那里的其他母亲问了太多她无法回答的问题,“一个人活着回来的罪恶感,使她连一口大麦饭都无法下咽”[2]。少女们没有任何错,却因为亲近之人的受难和离开而怪罪自己,因为无故被虐待而觉得自己有罪。她们的纯洁、善良使得她们在面对这些无妄之灾时,只能归因于自己,从而将自己抛掷到漫无边际的恐惧之中。
恐惧也是她生活的主色调。除了亲人,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手机号码,却总是有不认识的人打来。“每次接到这些电话,她都会陷入极度的恐惧,就像躲起来却被人发现。”[2]慰安所的生活给她留下了深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她始终觉得受到威胁,生活在深不见底的恐慌中。不只是她自己,在用热敷医治妇女病的地方,她听到一个女人说:“我又没有犯罪,但总觉得好像一直被人追赶。就算一个人待在家,心脏也扑通扑通直跳。”[2]她觉得那个人跟自己一样也当过慰安妇。
罪恶和恐惧之外,羞耻与肮脏的感觉也如影随形。“她总是战战兢兢,生怕被人知道自己是慰安妇。走在路上,如果有人盯着自己看,她就会赶快躲进小巷。”[2]她害怕被关注,也害怕别人的目光。她每天都要洗澡、换内衣,也会用心修剪手指甲和脚指甲,吃过饭一定会刷牙,因为她希望自己死去时也能保持清洁,被别人发现时不会让对方感觉到脏[2]。
身体的外在性,就是身体的公共尺度。身体的外在性从属于社会,它必须受到他者的目光审查[5]。被别人审视、指责自己拥有一具“脏的身体”,给这些女性带来的耻辱感是无以复加的。“神也会觉得我们很脏吗?”[2]丰吉将他者的目光内化为自我审查,又将其上升到神的高度,无法洗净的肮脏感是她内心恐惧的体现。
3.迷失的自我
“名字”在小说中被反复提及。主人公丰吉的名字直到小说结尾才被揭露,在这之前,主人公只有一个代称——“她”。姓名代表着一个人的身份,象征着人的主体性和自我,而姓名的缺失暗示了主人公在恐惧与暴力的折磨下,迷失了自我。
“她有了四个名字,在老家叫的小名,父亲为了报户口取的本名,事务所职员在户籍上记录的名字,以及哈哈取的日本名字。如果加上军人给她取的名字,那她的名字就超过了十个。那些军人从她身体经过时,都会随便用一个名字叫她。富子、吉子、弥生子……”[2]在慰安所,她基本丧失了自己肉体的掌控权,不仅如此,她的名字也被随意更换、抛弃。这双重的不确定性使她的主体性丧失。就算离开了慰安所几十年,她也没有找回自我。“对她而言,思考自己,是一件充满耻辱和痛苦的事。她既不思考也不讲话,最终忘记了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2]她只在这具身体里活着,无数的军人经过她,无数的姓名被用来称呼她,她隐身在这具身体后,成为一个“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对待、可以随意抹去和删除的人”[2]。她漫长的一生都过着只要想到“自己”就痛苦无比的日子,她逃离“自我”,也放弃了自己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权利。她在逃避和毁弃自我之后,还有什么不是未知和陌生的?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根基被暴力撬起,生活宛如一场漂流。
三、直面恐惧
九十三岁的丰吉有一句话要说,那是一句“神也不能代替讲出”的话。为了这句话,她学习、准备、等待、忍耐了七十年,也恐惧了七十年。书名叫“最后一个人”,是指政府登记在册的慰安妇目前在世的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丰吉已经在恐惧中东躲西藏了七十年,她决意走到阳光下来。丰吉想要见那个人一面,也希望能够亲口说出那句话:“我也是受害者。”[2]
她想在那个人离开人世前,告诉世人,这里还有一个人[2]。在动身前往医院的路上,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那是她十三岁被抓去伪满洲国前,在老家的名字。从母亲肚子里出生时,她就有了丰吉这个名字。她以为那是如同四肢一樣绝对无法分割的名字[2]。
找回自己的名字,就相当于找回了童年的自我。而说出“我也是受害者”之后,她又完善了自己的另一部分自我。她终于敢将自己的过去宣之于口,那是她对自己身份的接受与确证,也是她最深刻的生命表达。她克服了多年的羞耻与恐惧,决心以自己的身体和记忆为证,去书写那段被遮蔽、被忽视、被涂改的历史。“她觉得去见那个人,就等于是去见金福姐、海琴、东淑姐、汉玉姐、候楠姐、基淑姐。”[2]
她不敢忘记这些少女们的名字,“像背九九乘法表一样”记下了大家的名字。她在电视上得知,有二十万人曾经做过慰安妇,只有两万人活着返回朝鲜,而丰吉的故事开始讲述时,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当她决定去见那最后一个人时,她们之间就产生了真正的联结。朱迪斯·巴特勒指出,作为脆弱的生命个体,人需要寻求他人的承认。在寻求承认的过程中,人们追求变化,引发改变,冀求同他者相关的未来[3]。这种依存状态让人们相互联系,是人类脆弱特质的基础,也是人类联系与集体抵抗的基础[3]。当她们是一个一个失语的原子般的个体时,她们的能量很小,也很难改善自己的处境、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是,当她们走向彼此,站在一起,共同言说自己经历的那段历史时,她们就不再是一个人,她们要夺回话语权,书写和讲述自己的历史。
作者并未止步于此。书中有一段这样的情节:丰吉正独自在家里看电视,电视节目讲的是一个非洲女孩遭受了性暴力的事。她娘家的村里,还有十多人也遭受了性暴力,甚至连孕妇也遭遇了这种不幸。一个满脸充满恐惧的女孩站在门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会对我做出这种事。”画面切换成非洲女孩正在读书的画面。丰吉对那个梦想成为教师的女孩感同身受,因为女孩在放学回家路上遭遇的事,与慰安所少女们遭遇的毫无差别。
丰吉独自一人生活,她不常跟哥哥妹妹联系,也很少跟别人打交道。她的日常就是坐在家里看电视,这块闪着光的屏幕是她与世界连接的通道。通过电视,她了解到慰安妇的经历是可以开口言说、能够让公众听到的;通过电视,她甚至看到了非洲,在那个遥远陌生大陆上,也有女孩和她们有着共同的遭遇。世界上的女性因此产生一种广泛的联结,她们遭受了性暴力要说出来,小说题目“最后一个人”的“一”,不仅是作为个体的“一”,更是作为整体的“一”。同他人之间的纽带联系构成了“我们”,“我们”集体抵抗性暴力才是走出恐惧的唯一出路。
丰吉找回了自己的名字,说出自己同为受害者的身份,又主动走向那“最后一个人”。她重新确认了自己的主体性,夺回话语权,又与她人联结起来并站在一起。漂泊无依了大半生,丰吉始终生活在罪恶感、恐惧感、羞耻感和不洁感中,直到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才通过和别人建立联结的方式,真正直面了自己的恐惧。
四、结语
恐惧是《最后一个人》的故事底色。作者金息在处理如此沉重的题材时,采用冷静而克制的笔调,即便如此,那段历史背后的暴力、残忍给人的震撼也没有削弱半分。从伪满洲国的慰安所到十五段的巷子,丰吉一直生活在恐惧景观之中。她从一个冷酷无情的空间被抛掷到另一个冷酷无情的空间,被驱赶着迁徙,找不到锚定自己生命的航标,她的肉体、她的精神、她的自我都被恐惧摧折,虽是受害者,却无时无刻不感到羞耻与罪恶。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萨义德在《虚构、记忆和地方》中指出:集体记忆并不是一种没有生气、被动的东西,而是一个活跃的场域,过去的事件在其中被挑选、重新建构、保留、修改并被赋予政治意义[6]。从丰吉开始言说到慰安妇群体的开口,个人的历史与集体的历史汇流在一处。她们就是暴力的见证者、承受者,政府的话语、公众的流言都不能代表她们。通过站在一起,说出已逝者的名字,她们都获得了巴特勒所谓的“可哀悼性”。
参考文献
[1] 段义孚.无边的恐惧[M].徐文宁,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2] 金息.最後一個人[M].胡椒筒,译.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2021.
[3] 巴特勒.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与暴力的力量[M].何磊,赵英男,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
[4] 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M].吴冠军,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
[5] 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6] 米切尔.风景与权力[M].杨丽, 万信琼,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徐赞明辉,武汉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