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再见的现实主义小说之路
2023-12-20周思仪
[摘 要] 陈再见的小说创作有强烈的地域特色,从第三代打工文学代表作家,到当代县城文学代表作家,他始终关注人物如何定位自身的问题。近年来,陈再见逐渐转变创作视野,“省尾国角”的潮汕小镇不再是天边一隅,他超越地域局限,站在“省尾国角”观世界。
[关键词] 现实主义 小说 文学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7-0045-04
陈再见是“80后”广东潮汕籍作家,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骨盐》《出花园记》《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等小说作品,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花城》等知名文学刊物发表作品百余万字,是当下创作较活跃、成果较稳定的青年小说家。
以时间为线索,2014年至今,陈再见在花城出版社陆续出版了四部小说作品,从中可以看出一位青年作家从青涩生猛到日益成熟的创作轨迹:2014年短篇小说集《一只鸟仔独支脚》出版,作者以“湖村”这一地域为背景,书写粤东一个小村庄内的人情世故、岁月变迁;2015年长篇小说《六歌》出版,作者以一个单纯、善良又懵懂的少年单青海的成长为线索,串起了六个各自独立又相互关联的社会案件,聚焦人性之善恶,表现人在现实中的无奈无助,以及寻求精神上的救赎的过程;2017年中短篇小说集《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出版,并被收录于花城出版社青年原创小说丛书“锐·小说”中,作品依旧书写他所熟悉的中国南方乡村社会,但同时也描写了他观察到的城乡巨变、社会转型中的现实和矛盾,这时的乡村既有淳朴而保守的一面,又有城市文明影响乡村伦理而迷茫的一面;2020年长篇小说《出花园记》出版,作者以潮汕青年罗一枪、陈静先、马玮三人一起“出花园”(潮汕地区的成年礼),自此开始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的故事为主线,展现时代变革下“80后”粤东沿海青年走出家乡,在外闯荡、探索的故事。在时隔二十年的一次“回乡团”活动中,青少年时期的玩伴重聚,县城已经大变,同一成长背景、相同家庭出身的人早已渐行渐远,人生境况已然大不相同,小说将人物经历融入时代变革的长河之中,展现一代青年人的成长、闯荡和追寻的故事。
这些作品,既有其文字一以贯之的生动、鲜活的特质,读者也能够发现其创作的转向与文学观念的变迁。
一、陈再见创作的三个阶段:从打工生活到县城主人
陈再见的创作大致上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以打工生活为主题,作者从打工者的视角出发,描写出其在城市中的格格不入以及被边缘化的、无依无靠的情感。如短篇小说《有疾》,讲的是一家三口蜗居在深圳园岭村、当货车司机的“我”与当前台文员的小晴越走越近,二人条件相当,都正在遭遇生活之苦的故事。小晴的父母“都在关外一家电子厂上班,据说一个当保安一个当清洁工,在那家工厂工作七八年了……工资能维持在深圳最低工资标准稍上”,而“我”的女儿耳聋多年求医未果,佩戴人工耳蜗需要“至少四十万”。他们二人都是城市的边缘人,在一起互相取暖,一有机会,两人就会努力向上攀爬:“小晴和她的香港老板那点事,早就当玩笑说给我听了……要说吃醋,倒不至于,我又有什么权力和资格去阻止她追求更好的生活呢?”这些故事的主角要么选择沉沦,要么绝处逢生,付出一般人难以想象的道德压力和代价——“深南大道就像是一条小溪,而那些密密麻麻的车子,正如溪水里逆水而上的鱼儿;至于梧桐山、莲花山……几乎已成盆景。当你看见一座要费尽全力才能爬上去的山突然成了眼皮底下的盆景时,那种感觉是怎么样的,你能理解吗?”[1]陈再见早期的打工小说对城市生活的书写绝大部分基调是灰色的,与其说是城市生活,不如说是在流水线上的城市生活。他早期的作品并无法展现出城市的完整样貌,他呈现的仅是沿海地区类似深圳、东莞这些发达城市闪耀光环之外,阴影里的那一部分城市,这种始终无法融入的感觉贯穿在他早期的创作中,展现出作者对身份的焦虑感。
陈再见的早期写作经验大多来源于所见所闻——他曾在深圳的电子厂流水线打工,也曾在逼仄的城中村生活。“这些年,打工、谋生、有痛有乐,自信过,更多的是骨子里的自卑和不安全感。”[2]陈再见登上文坛之时,“并不回避打工文学的影响和鼓励”,他的经历承接了第一代打工作家的脉络,在创作上较有意识地贴近现实主义,使读者牢牢地记住了他。
在第二个创作阶段,他书写了“乡村传奇”。乡村和城市的生活经历,使陈再见反复构造、丰富着他的文学原乡:湖村、扇贝镇、东海,漯河、灯光寺、三山国王庙,出花园、省尾国角……陌生化的方言词汇和地理名词使陈再见笔下的潮汕乡村充满了传奇色彩。如果书写城市经验是写他对城市的一种感觉,那么,书写乡村则是写他的私人记忆。在中篇小说《云南,云南》以及《出花园记》中,他通过反复书写、构造童年记忆,完成对潮汕乡村世界的建构。
20世纪80年代,沿海乡村出现过从内地偏远山区或从越南等地拐卖妇女再卖给村里的单身男人的情况,而因为语言不通,被骗来的女性要逃走就会变得十分困难。《云南,云南》中,被拐卖的中专生云南被村里的赤脚大夫买回家给儿子当媳妇,最后被逼无奈的云南计划杀害赤脚大夫。同样的人物形象也出现在《出花园记》中,主角马玮和小伙伴设计把村里被拐賣的妇女放走。这里的人操着一口外人难懂的方言,既有海洋文明洗礼,又保留了中原文明,既封闭、又开放,十分具有传奇色彩。相较于写城市中的边缘人,陈再见的乡村书写因其原始素材的丰富,显得更加得心应手。
20世纪80年代粤东乡村的故事连同乡村一起,随着城市化的推进,逐渐被人淡忘。《出花园记》后记中提到,小说从构思到面世,历时十年,这既是对一段时光的缅怀记录,也代表着“脱胎换骨的寓意”,是陈再见创作的阶段性总结。小说开放式的结尾留下了余韵,“带着未知与希望”[3],回到县城之后的“我”,面对既熟悉又陌生的社会,应该如何继续生活下去?
小说中的“我”,也是现实生活中的陈再见,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之后,“我”仍存在身份认同问题:当人经历了从城市到乡村再到城镇的迁徙后,接下来的写作土壤究竟在哪里?从频繁变迁的城市、早已物是人非的乡村,迁移至十几年不变的县城后,写作突围的方向又将去向何处?
陈再见坦言描写深圳的作品不算多,至少对他个人而言,比重不大,更多还是以一种旁观的姿态存在[4]。陈再见的“县城系列”是作家有意识地构造文学版图的体现,他在这一系列里可以更游刃有余地表达文学意义上的新县城。
第三阶段是他的县城书写。在2021年第3期的《花城》杂志上,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评论家何平与陈再见做了一期题为《文学的县城不应该只是陈腐乡愁的臆想的容器》的对谈,以《出花园记》和短篇小说《胰腺》为例,讨论了关于县城写作的变化与问题,何平注意到两部作品中隐含的对县城的人性、世情和风俗习惯的历史与当下的理解,指出当代的县城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县城,而是“世界的县城”。陈再见的小说常用一个词:省尾国角,这是潮汕的代名词,也是末梢的意思,人们往往站在省尾国角看世界,而作家陈再见今后的创作方向,或许是站在世界看省尾国角。陈再见常年在深圳、汕尾两地为生活奔走,他产生了什么样的城市经验,又以何种姿态面对故乡,这些思考成为陈再见作品中的重要主题。
二、在模仿中寻找自我:先锋小说的继承与偏离
现实主义风格是陈再见在创作中一直坚持的方向。陈再见认为,他们这一代小说家受20世纪80年代先锋小说影响甚笃:“写作之始是受余华、苏童等先锋派作家的影响,行进的过程中却又有所‘偏离。”显然,作家也意识到再现个体生活、传奇故事,已不足以满足当下写作题材的需要,陈再见2019年—2021年发表的几个小说作品才因此使人眼前一亮。
《出花园记》在创作的十年间经过数次修改,曾一度推倒重写,最终以现在的面貌呈现给读者,这部小说与其说继承了先锋写作,不如说继承了先锋精神。正如作者自己所言,十年间,自己对深圳与故乡的文学性看法也一直在发生变化,故乡与城市不是非此即彼的,人总在其间流动,因此文学作品也不该是封闭和限制的,而应该面向更加广阔的空间。
陈再见在近年小说创作中,尤其重视视角的转换,他说:“如果说几年前的《出花园记》是我一次‘外向型的尝试,那么新近出版的《骨盐》则是一次‘内向型的尝试,虽然故事和人物还是在一个相对固定的场域里,但这个场域明显是打破了壁垒的敞开式地存在。”[4]
相比一直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他更关注从乡村走向县城再一步步走向城市的人。当他们进入大城市后,或许会经历与自己一样的精神上的不适与创伤,陈再见有过一个很贴切的比喻,他说这些人“就像在高铁上买了站票的人,他们和坐着的人花了一样的钱,但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只能一路站着回家”。陈再见认为,文学有义务表现人不便展露的挣扎与矛盾,也有责任记录一代人存在却往往在书写中缺席的命运,记录每个个体微小的历史与呼吸。
三、文学命题的出走与回归
当跨地域流动成为日常,“出走”的文学母题就更令人关注,更容易引起共鸣。《出花园记》这部以“出走”为主题的小说,同时也关注了人的回归。《出花园记》并非典型的“大团圆”结局,在漂泊半生之后,他们最终以不同的方式回归。
陈再见在作品中为他们建构了一种回归的方式,即在精神意义上成为父亲——在他看来,他们都是以儿子的身份任性出走的,而在回归时,已经能够承担起作为父亲的责任,能够与社会和自己的命运平和相处,这既是他们的现实选择,他们也在选择中完成了自己的精神还乡。《出花园记》与《纵身》中,主人公面对父亲离世是茫然无措的,他甚至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父亲;陈再见近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好归》和《旁观害羞者》中,作者将主人公与父亲的感情处理得为复杂细腻,文鼎与父亲的角色甚至重合并升华了,文鼎变成理解父亲的那个人。
在陈再见的小说中,几乎每个人物都有原型,会被他反复书写。近年来,他的小说中都有一个奇侠一样的特立独行的人,如长篇小说《六歌》里的罗乙枪,是个很有气场的“拐子”;而长篇小说《出花园记》里的罗一枪,就是“罗乙枪”的融合变化,这样的人物形象,更像一个导师,引导着小说中的主人公思索并解开人生的种种关窍。
近年来,陈再见的作品中依然有海滨小镇的生猛少年,有在深圳角落艰难谋生的青年,也有在令人窒息的日常生活里努力想喘一口气的中年男女们。小说情节的设计需要作者观察并呈现生活的细微处,而这正是陈再见的写作优势,那些生活内部的纹理,被细密而准确地传达出来:《陵园舞者》中的严栗因一次性爱最终断送性命;《马戏团即将到来》中,何澍把逃离一地鸡毛的生活的希望寄托在一场不知是否会来的马戏团表演;《好归》中,父亲性格专横、崇尚暴力,弟弟继承了父亲的性格,王日出不得不以决绝的方式切断自己与家庭的联系,但亲情是无法切断的,他又无法与他们和解,王日出一生都在与父亲的权威斗争,而父亲的死亡终于使这段爱恨纠缠的亲子关系结束,看似坚硬的弟弟最终也被亲情这根绳索所牵绊,表现出他内心的一点柔软,弟弟对骨肉亲情的眷恋,在压抑与痛苦中,给人一丝温暖。这也是陈再见擅长在作品中呈现的命运感,在生活的表象背后,展露人与人之间无解的矛盾,呈现内心的伤疤,叩问人性的复杂。
四、结语
通过流动的地理空间和具体的人物形象,陈再见以他坚持的现实主义写作风格、精准的语言和细腻的情感,以及通过地方特色的表达所呈现的文学风景,为读者带来了许多丰富动人的故事,创造了独特的文学意义。陈再见的现实主义写作风格为他赢得了广泛的赞誉。他善于以客观、真实的方式描绘人物和事件,使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他的故事情节紧凑、富有张力、引人入胜,充满了细腻的情感;他的语言简练而精准,给人一种清新脱俗的感觉;他深入探索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现出复杂的情感纠葛和人性的较量。读者能够从他的作品中感受到人生的喜怒哀乐,体会到生活的酸甜苦辣。陈再见也善于利用地方特色来展示他的文学风景,通过对特定地域和地域中生活的人物的描写,他创造了独特的文化氛围和情感共鸣,读者可以感受到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以及地方文化的魅力。
参考文献
[1] 陈再见.有疾[J].小说界,2015(1).
[2] 陈再见.我一直想壮着胆子说话[M]//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邓一光.深圳:海天出版社,2020.
[3] 陳再见.出花园记[M].广州:花城出版社,2020.
[4] 李秋妮.在虚构中赋予真实的质感——陈再见谈其长篇新作《骨盐》[N].宝安日报,2022-11-28.
[5] 杨丹丹.大时代的“小镇作家”及其现实主义文学——陈再见的小说观[J].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2(6).
[6] 唐诗人.贴着底层生命,守护人性之光——陈再见小说论[J].百家评论,2015(2).
[7] 唐诗人.身份焦虑与记忆病症——陈再见小说的文化透视[J].创作与评论,2013(19).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周思仪,广东花城出版社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