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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再祛魅的新世纪乡土世界

2023-12-20徐月芬李金凤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3期
关键词:虚实启蒙

徐月芬 李金凤

[摘  要] 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乡土小说往往围绕以祛魅为主要方式的启蒙话题展开,而刘震云的乡土书写是对这一主题的超越,他在启蒙的背景下完成对乡土世界的新探索。在刘震云笔下,启蒙话题被搁置,从宏大的历史叙事转向个人化叙事,从人类崇高的理想转向另一种“虚”的精神世界,这都是刘震云乡土小说创新性转变的体现。

[关键词] 启蒙  虚实  祛魅  个人化叙事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一、启蒙话题的暂时搁置

1.祛魅的传统

刘震云的現实题材小说,如《单位》《一地鸡毛》《一句顶一万句》《我叫刘跃进》《一日三秋》等,是二十世纪初乡土题材小说的延续,这些小说大都以河南省延津县为写作空间,主人公大都是游走于城市与乡村的灰色小人物,通过对乡音、乡俗的刻画,还原真实的当代乡土世界。其小说创作逃不开“出走”与“回归”的话题,如《一句顶一万句》中,前半部是“出延津记”,后半部是“回延津记”,是以往乡土小说传统“离去-归来”模式的延续,但又不完全相同。从二十世纪初鲁迅的《故乡》起,中国现代乡土小说开始形成较为完整的写作思路,即启蒙。所谓启蒙,康德认为是“人们从其自我施加的不成熟状态中走出来”,启蒙需要的是“在一切事情上公开使用理性的自由”[1]。二十世纪初的乡土作家如彭家煌、王任叔、许钦文都试图以走出土地的开化者姿态揭露乡土环境的封建闭塞、愚昧麻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以茅盾、叶紫为代表的乡土作家努力展现资本主义经济挤压下农民的生存状态,以萧红、萧军、端木蕻良为代表的东北作家在抗战背景下书写了当时东北农民的愚昧,是五四时期文学启蒙话题的延续;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后,高晓声、余华、莫言、苏童等作家再次回归启蒙的传统,充分挖掘农民的人性。

“启蒙想消除神话,用知识来代替想象。”[2]乡土小说自二十世纪初发展至今,启蒙始终是作家追寻的人的思想解放和精神开化,五四初期,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人想要借启蒙破除的也正是封建的思想余孽,而作为当代作家的刘震云,其长篇现实题材小说不再注重人的启蒙,不再纠结于人性问题,或者说不再纠结于人性的善恶问题,而是专注于人性浅层次的吃喝拉撒睡。他仍关心人的精神世界,但不再试图去探究人生的意义,而是去呈现日常的生活。他的小说是一个用语言建构起来的通俗乡土世界,他解构了启蒙的意义,其小说中的话语也不再是被权力规训的话语,而是一种自然的现代语流。康德说自由运用自己的理性追求自由、真理,而霍克海默和阿尔多诺指出带有极权性质的“启蒙”是一个“祛魅”的世界,“启蒙”不是追求真理,而是试图通过建立一整套知识体系,完成权力对这个世界的控制。而刘震云小说中的乡土世界是一个不再祛魅的世界,它既不追求自由真理,也不导向权力,而是回归人的生活本身。

2.回归生活的现实

“事实上,进入90年代,不管是写作者还是阅读者都不得不去捕捉那些生活事实,只有纯粹的生活事实,只有生活的外形状态构成这个时代的人文景观。……因此我们能读到这些纯粹的文字,这些与生活的现实完全平行的文学叙事。”[3]刘震云的小说构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乡土世界,民众以一种漂泊又稳定的方式生活着,人与人之间通过“说得着”“说不着”两种方式相互关联着:庞丽娜作为牛爱国的妻子,和牛爱国说不着,和老尚就能说得着;杨百顺和妻子吴香香说不着,但和吴香香的女儿巧玲就说得着。在这两类关系中,说得着的人就成为朋友,说不着的人就成为路人或“不亲”的人,后者更为普遍,人与人之间的常规关系就是说不着。陈晓明曾说:刘震云的小说开辟出汉语小说的新型经验,它开辟出一种新的主题,那就是农村有一种说话的欲望。汉语小说是按照汉语的经验和表述方式,基于中国历史和生活,以中国人的性格建构的小说叙事。刘震云的小说就是基于中国河南省延津县的百姓日常生活、风土人情和思维习惯建构起来的自然语流。除了“说得着”和“说不着”,小说中人的思维取向也有两种,就是“看得开”和“看不开”。“看得开”的人,诸如《一句顶一万句》中的曹青娥。本来年轻时,她中意开“东方红”拖拉机的侯宝山,但当她挺着大肚子离家出走去找侯宝山的时候,看到侯宝山的那辆拖拉机破了许多,穿着干净、戴着白手套的侯宝山也不戴白手套了,“曹青娥突然明白,她找的侯宝山,不是这个侯宝山;她要找的侯宝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死了”[4]。“看不开”的人,就如《一日三秋》中的花二娘,几千年在延津,收集笑话、控制人的生死,活了千年也孤独了千年,就为了等待那个当年约定好在延津相见的情人花二郎。以上两种思想中,“看不开”的是多数,而“看得开”的是少数。

二、“虚”与“实”

1.小农民的精神世界

人本身就生活在“虚”与“实”之间,也就是理想与现实之间。以往的乡土小说往往强化“虚”的部分,作者指使笔下的人去做实际的事情,追求崇高的理想,赋予每个人极高的能力去实现自己的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而理想一旦实现,这个人就算得上是完满的人了。以路遥的《人生》为例,乡下人高加林不甘于在家种地,他是读过书、有理想、有抱负、不甘于现实的青年人,他对土地的热爱与鄙弃、他性格的自尊与自卑展现了这个平凡却不平庸的农民的精神世界。而刘震云的乡土题材小说把小人物“虚”的部分进行弱化,按他自己的观点,普通人往往因其“短视性”不能看得更为长远,因而只能展现一种小计较、小善良、小恩怨,这些微不足道才是普通人的常态,刘震云笔下的农民也有精神世界,而这些精神世界是写在表面的精神世界。

刘震云笔下的乡下人大都是一群没有崇高理想抱负的普通人,他们的精神世界就是所谓的业余生活、爱好。如《一句顶一万句》中的杨百利,脑子里成天就想着“喷空”,即河南方言中的“聊天”。在铁冶厂烧火,脑子里净想着“喷空”,导致本职工作做得乱七八糟,后来厂里打发他去看大门,反而对了杨百利的心思,但大门一直有人进出,当他们打断了杨百利的“喷空”时,他还不乐意。杨百利跟牛国兴闹掰了后,因为能跟老万在一起“喷空”,就毅然决然跟着老万去当了司炉。“喷空”是得到公众普遍认可的行为,杨百利在哥哥杨百业的婚礼上穿着西装 “喷空”营造氛围。《一日三秋》中,明亮也喜欢奶奶跟他“喷空”。“喷空”时,人会对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加以渲染、编造,不自觉地走入超现实的状态。杨百利在脑子里“喷空”,竹叶社的老鲁在脑子里“走戏”,他喜欢晋剧,因为常年看不到就在脑子里回想听过的戏,如《苏三起解》《天波楼》《凤仪亭》等,整天摇头晃脑、唉声叹气,常常因为杨摩西砍竹子而忘词,老鲁就把杨摩西赶走了,赶走的原因不是因为竹子被砍坏了,而是因为砍竹的岔音打扰老鲁在脑子里“走戏”。刘震云的小说中,“虚”与“实”兼具,既有乡土民众的日常生活,也描写了他们的精神世界。日子过得太实,人想“虚”一下,杨百利“喷空”、老鲁“走戏”、老史和苏小宝“手谈”、杨百顺崇拜“喊丧”,这些都是农民的生活理想。

2.叙述基本的生存困境

《一句顶一万句》小说的中心主题就是“说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通过说话这一形式实现的,事情需要码一码,码清楚了,人就知道该怎样做了;码不清楚,人就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当杨百顺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入赘吴香香家的时候,他思前想后,利弊得失想了半晌也没想清楚,于是去找了老詹,老詹几句话就给点明白了,于是杨百顺娶了吴香香。牛爱国事情码不清楚的时候就去找能码清楚的战友杜青海。由于理性和知识往往不在场,乡土回归乡土本身,人和人之间少有深层的情感沟通,人们更多解决的是问题本身,事情本身说清楚了便是清楚了,说不清楚便“说不着”,从此便不再解释或不再来往了。如襄垣县的老曹和沁源县的老韩,因为一个六十七块钱的布袋子结为兄弟,一来二去就是几十年的交情,逢年过节,徒步好几天的脚程也要拜访对方,也是因为这个布袋子,老丁和老韩即使近在咫尺也不再来往了。“说得着”与“说不着”在这里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一日三秋》中皆呈现的是农民最基本的精神困境,那就是说话的困境,普通小人物与人打交道时能交心就意味着“说得着”。因此,人与人之间交心的媒介,就是说话,如果说话出了问题,那么整个交流系统就出了问题。说话本身不是大事,但在刘震云小说中,说话在乡土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就是天大的事。因为一句话,《一句顶一万句》中的牛爱国从山西跑到延津,找母亲曹青娥的本家姜龙的孙女姜素荣询问曹青娥养父罗长礼孙子罗安江的情况。得知罗安江早已离开延津县城,于是牛爱国又追到咸阳,想得知罗长礼生前留下的那句话是什么,但罗安江已经去世了,那句话也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团。作者最后借罗安江妻子何玉芬的话点明,牛爱国几经周转看似为了问那句话,实则是为了寻找自己想要的人生答案,解决自己的烦闷。最终,因为这一句话,在寻找的途中,牛爱国终于想明白接下来的路该怎样走,那就是去找张楚红这个跟自己有话说的女人,听她当初约定私奔之时要跟自己说的那句话。刘震云在小说中花费大量的笔墨去刻画人物关系,就是为了解决小人物的精神困境,而这困境说白了就是找个“说得着”的人。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放在乡土百姓身上那就是跟活着息息相关的大事。知识分子通过“声气相求”寻找知音畅谈理想抱负;而普通百姓通过说话寻找“说得着”的人解决日常烦恼。前者用文学艺术语言交流,后者用日常对话交流,前者往往是大叙事,后者通常是小叙事。

三、祛魅与迷信

《一日三秋》中的老董是延津的老天师,他本是封建迷信的代言人,但小说中的他却是一个非常理性的存在,活得十分通透。他只给人算前世今生,不给算来世,他说:“天机不可泄露,不能泄露不只是算命的规矩,也是为了算命的人好,这辈子让你知道了,下辈子也让你知道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要想活个明白,真让你明白了,你也许就不想活了。”[5]每次算完命都会加一句“虚妄之言,就是一说”[5],这是一个算命先生说出的话,无论是花二娘寻找笑话,还是老董算命,都是“胡说”,胡说自然是算不得数的,那为何延津人有大小事仍旧找老董算命?延津人仍要睡前准备几个笑话,以防梦里见到花二娘被带离人世?因为迷信的过程也是“祛魅”的过程,迷信是延津人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中对启蒙和神话问题进行探讨,指出现代实证论者从帕米尼德到鲁泽都一致坚持摧毁神和质量,而“作为启蒙精神所摧毁的神话本身,已经是启蒙精神自己的产物”[2],神话、迷信是人最初对自然的印象,用人神同形同性论解释自然界,其本身就是一种来自主体的启蒙,因此,神话的本质就是启蒙。除此之外,该书又指出“启蒙精神认为预先把经过推论的数学化的世界与真实等同起来的这种做法,肯定是又返回到了神话”[2]。理性的启蒙精神本身是破除神话的,但以科学、数学为绝对真实,本身又陷入另一种神话,即绝对崇拜科学的神话。由此得出,启蒙的本质就是一种神话,而神话的本质就是一种启蒙。《一日三秋》中使用了《白蛇传》这一带有神秘性的神话故事,启蒙就是要祛魅,破除种种神秘感,而刘震云通过另一种“迷信”,也可以说是用“启蒙”的方式完成了主体的启蒙。这种“启蒙”更接近一种传统的宿命论,白蛇和许仙的前世姻缘是宿命,妖与人不能生活在一起是宿命,法海从中阻挠是一种规则,因此戏中法海唱道:“我害你并不为个人私怨,为的是分三界人妖之间……”[5]而白蛇的反抗,是对宿命的抗争。这种神话的体系以及其中的迷信思想也是因为真实的人而存在的,也有一种思想上的启发。小说中明亮在寻找母亲樱桃去处的过程中通晓了命运的事实,体现了人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的思想。

刘震云借助《白蛇传》的故事构建了一个虚构的故事框架,“奈何奈何”的基调就是通过这个神话故事营造出来的,他试图通过一种虚构的神话完成另外一种形式的祛魅,达到人心的安稳。故而《一日三秋》中算命人老董的儿子在老董死后就改行了,说父亲算命是算命,自己算命就是骗人了。可以说,《一句顶一万句》是建立在迷信之上的超越,命运被可控的人為因素与不可控的神秘力量操纵,是对一个祛魅了的现实世界的描绘。

四、结语

“《一日三秋》在叙述方式上依然保持了《一句顶一万句》的特点,但却将戏曲里的虚拟空间移入文字之间,旧俗与旧戏里的精神形态便飘然而至。”[6]无论是写实的《一句顶一万句》,还是写意的《一日三秋》,刘震云都在努力以个人独特的乡愁表达方式去探寻乡土百姓的精神世界,以一种看似迷信不可解的虚构方式去解读一个实实在在的现实乡土世界。

参考文献

[1]    赖斯.康德政治著作选[M].尼斯贝特,金威,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3.

[2]   霍克海默,阿尔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片段)[M].洪佩郁,蔺月峰,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

[3]   陈晓明.后现代的间隙[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

[4]   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

[5]    刘震云.一日三秋[M].广州:花城出版社,2021.

[6]    孙郁.刘震云:从《一句顶一万句》到《一日三秋》[J].当代文坛,2022(6).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徐月芬,硕士研究生,山东外事职业大学助教,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李金凤,硕士研究生,山东外事职业大学助教,研究方向为图书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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