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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在细雨中呼喊》的欲望表达与女性意识的“具身化”建构

2023-12-20王丽婷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3期
关键词:欲望女性意识

[摘  要] 余华在创作中主要通过欲望来刻画人物,他认为欲望更能凸显人物的价值。《在细雨中呼喊》中余华以女性人物为依托进行欲望表达,他笔下的女性人物通过对欲望压制的妥协、变态反应等一系列身体实践之后逐渐萌生了女性意识。从“具身化”理论层面来看,这些女性的身体行为是女性意识一种默会的表达,而女性意识的觉醒也离不开身体运动实践,因此女性主体要通过欲望的追求和身体实践来建构女性意识。

[关键词] 《在细雨中呼喊》  欲望  女性意识  具身化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欲望是小说中的要素之一,但不同作家表达欲望的方式不同,呈现出的形式也大不相同。余华善于以人物为依托进行欲望表达,他认为“欲望比性格更能代表一个人的存在价值”[1]。纵观他在小说中塑造的人物,与其说他在塑造一个个人物的性格,不如说在展现人物身上多方面的欲望。《在细雨中呼喊》是这类作品的代表,作者通过双重叙述者交替叙述的方式,并通过时间的自由穿梭,在描述三代人的生活经历和苦涩命运的同时,也展现了欲望在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身上多層面的表达。

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开篇便写到“我”在黑夜里听到一个女人哭泣般的呼喊声,“那个女人的呼喊声持续了很久,我是那么急切和害怕地期待着另一个声音的来到,一个出来回答女人的呼喊,能够平息她哭泣的声音,可是没有出现。”[2]黑夜中的呼喊声正象征着小说中“我”的生母、李秀英、冯玉青等生活在苦难中的女性渴望被倾听、被拯救的欲望。但是正如平息她们哭泣的声音始终没有出现一样,她们的欲望也在社会的压迫下变得支离破碎。

女性意识是指女性对自我价值的肯定和对自我解放的认识与追求[3],从女性主体的角度来说,女性意识可以理解为以女性的眼光审视自我,从女性的立场看待外部世界,进而获得对自己的社会认同和富于女性色彩的对世界的独特理解[4]。在书中,我们不仅能体会到女性意识的缺失带给她们的苦难,也可以窥见她们在特定历史时代背景下,女性意识散发出的微弱光芒。

一、欲望与压制

余华笔下的女性人物充满欲望,但是绝大部分女性的欲望处于被压制的状态。小说中的母亲、李秀英等女性人物的欲望表达始终处于被压制的状态,由于时代以及女性意识的缺失导致的自身局限性,她们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悲剧性的结局。

1.李秀英的悲剧

作者笔下“我”的养母李秀英不仅在生活中受到丈夫王立强的欺凌,而且在精神上还要忍受丈夫出轨的打击。在“我”刚来到李秀英家的一段时间,每隔几天夜晚,“我”都能听到从李秀英房间传来的呻吟声和哀求声。李秀英为了阻止丈夫的暴行,还苦苦哀求“我”睡到他们二人中间,但是王立强丝毫没有收敛,甚至殴打来“帮助”李秀英的“我”。王立强不满虚弱的李秀英,背着她找了个情人,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背叛了李秀英。王立强出轨的这段时间,李秀英一直蒙在鼓里,直到最后传来了丈夫的死讯,李秀英才知道事情的真相——丈夫不仅早就出轨,而且在他死前,身上还背负着两条人命。本就虚弱的她,在经受吃惊、害怕、忧伤等一系列情感冲击后肆无忌惮地叫喊着,而叫喊是她唯一表达自己悲痛和绝望的方式。这个被压制的女人,在绝望中逃离了孙荡,也逃离了一切。

2.“我”的生母的悲剧

“我”的生母似乎只是父亲的泄欲和生产、养育子女的工具。母亲是传统社会逆来顺受的贤妻良母的典型代表,她一生都在为这个家操劳,为这个家而活,为子女而活,却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母亲的贤惠、顺从、奉献,并没有换来父亲的丝毫体谅和感恩。父亲在得知母亲在送饭的路上生产后没有丝毫的关心,甚至还责怪母亲送饭太慢;向“我”讲述“我”出生的过程时嘲讽地说“你娘像下蛋一样把你下出来了”;母亲明知父亲爬寡妇的床,却装作不知道忍气吞声甚至“还将一如既往地向他敞开一切”……她的女性道德就是满足父亲的一切要求,为丈夫、为家人鞠躬尽瘁。

鲁迅曾说:“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5]两位母亲无限度的隐忍正是鲁迅所说的“母性”的体现,这反映了当时社会中女性在被奴役被贬低中逐渐丧失了欲望,失去了作为“人”的主体性的现象,也折射出了真正女性意识的丧失,女人失去作为人的最基本的个体欲望的悲剧现实。

二、欲望与变态

女性的欲望长时间处于被压制的状态,导致女性的心理出现了变态的反应。余华通过女性变态的心理,揭示了其病态、黑暗的一面。

1.对环境的变态敏感

李秀英对潮湿有着病态的敏感,对阳光也有着病态的渴求。李秀英可以通过手来感受空气的湿度,她要求“我”每天擦两次窗户,保证窗户的清洁,使阳光能不受污染地照到她的内衣内裤上,从而使她的衣服清爽、干燥。她将她的内衣内裤摆放在一个个小凳子上,使每一件内衣内裤都能充分地接受阳光的照射。文中提道:“她认为,潮湿是风吹来的,是玻璃窗保护了她不受风和尘土的侵扰,维护住了她和阳光美好的关系。”她把自己装在玻璃当中,企图用玻璃来阻绝尘埃、病毒等一切肮脏的东西,企图让阳光带走她的病苦,让阳光去温暖自己。这种对环境的变态敏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她心理遭到长期压迫后造成的安全感的缺失。

2.对疾病的变态骄傲

李秀英对待自己疾病的态度也是病态的。她总是不停地唠叨自己这里或是那里不舒服,但这并没有收获丈夫的体贴,得到的只有丈夫的声声叹息。孤独的李秀英只能向“我”诉说她的苦痛,长时间的压抑使得她将自己的苦痛当作荣耀一般炫耀,甚至当“我”恐惧、吃惊时会引起她对自己疾病的得意和骄傲。她因自己的疾病骇人听闻而骄傲的状态也正是她在生活、疾病的压迫下变态的体现。

3.对统治丈夫的变态欲望

诗人的妻子是这部小说中最为特殊的女性形象,其他的女性或多或少都生活在父权的压迫和统治下,她们总是处在弱势地位,是被压迫者。而诗人的妻子,这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子却截然不同,她对压迫、摧残丈夫有着病态的欲望。她具有十分凶狠的性格,经常辱骂、训斥甚至殴打自己的丈夫,还将她丈夫写的忏悔书、保证书、检讨书像艺术品一样挂在墙上展览,向做客的朋友炫耀。她不仅在肉体上虐待诗人,还在精神上无情地摧残诗人。她病态地将统治丈夫、压迫丈夫作为一种荣耀并乐在其中。

4.对死亡的变态认知

国庆楼下阴森的婆婆,对死有着病态的认知,固执地相信阴间世界的存在。她害怕胡同里的黄毛狗,将它视为自己在人世间唯一的敌人,因此每天虔诚地跪在观音像前,默默恳求菩萨保佑黄毛狗长寿。因为她认为如果黄毛狗先她而死,那么去阴间的路上,就会遇到它,而自己将不得安宁。对死亡的病态认知使她沉浸在孤独之中,并享受与死人的相处。摆满了死人照片的屋子能带给她安全感,她虽然活着,却迷恋与死人对话。她竭尽全力地保持着原有的生活,像机器一般反复重复。她丈夫在很久之前就去世了,那个男人痴迷于吃螺蛳,她认为对丈夫最好的纪念,就是继承他这唯一的嗜好。她变态般地迷信、变态般地守着旧有的生活习惯,早已没有对生活的热爱、对新事物的尝试,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余华并没有用过多的笔墨刻画此类人物形象,仅仅几句语言描写、神态描写,就将那个时代下异化的女性的变态欲望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在为这些病态的女性哀叹时,也能感受到作者在特定历史情境中对女性病态心理的精确把握,正如有的学者总结的那样:“这些女性使我们在疼痛中不得不正视人性中那些恶质因子的现象性存在。”[6]而这些女性身上的恶质因子也正是女性欲望被压制、女性意识缺失产生的恶果。

三、欲望与觉醒

《在细雨中呼喊》中并非所有女性都对苦难和压迫逆来顺受,有些女性已经冲破了传统女性“三从四德”的牢笼,有意识地反抗压迫,为自己的情感生活做主,以至可以努力追求欲望的实现,获得身心的解放。她们摆脱了“母性”和“女儿性”的束缚,在对欲望的追求中,不自觉地追寻“妻性”,这就是余华欲望表达下觉醒的女性形象。

1.冯玉青的觉醒

女性主体意识是指女性作为自身社会行为和情感的支配者,在客观世界中形成的对自身地位、社会价值的自觉意识,是指女性能够以独立的精神和姿态行走在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实现人生价值,而不必成为任何人的附属品[7]。冯玉青是女性主体意识觉醒者的代表人物。在被王跃进抛弃并当众羞辱之后,冯玉青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勇敢和冷静。她平静从容地独自去医院做检查,化验自己是否怀孕。在王跃进的婚礼上,她当众踩凳子将草绳系在树枝上,系成要上吊的样子,然后庄重离去,使得婚礼无法照常进行,也使得旁观者知晓了王跃进始乱终弃的事实。面对施暴者她没有忍气吞声、一蹶不振,而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反抗着压迫。看着混乱的婚礼现场,她释然了,并对自己的命运产生困惑,这是她觉醒后对自我价值确认的迷茫,也是她女性意识真正觉醒的开端。在听了卖货郎讲述外面的世界和走南闯北的艰辛之后,她跟着卖货郎离开了。她就如同易卜生戏剧中出走的娜拉一样勇敢,这是她追求成为自我的主宰,获得身心解放、精神独立迈出的第一步。作者并没有交代她离开村子后经历了什么,只是在介绍“我”的朋友鲁鲁时提到了她,五年的时间她已经从年轻漂亮的少女变成了饱经沧桑的暴躁妇人,一个人带着五岁的孩子,白天干著又脏又累的洗刷塑料薄膜的工作,晚上干着皮肉生意。她出走后的生活虽然令人心痛,但是不得不承认她思想中已经有一些新特质:有意识的反抗压迫使她成为自己的主宰,获得思想解放的同时她也在经济上达到了独立自主,虽然其生活还并不如意,但就其方向而言却成了真正独立的“人”。

2.寡妇的觉醒

作者同样也注重发掘女人身体的蓬勃欲望与生命激情,寡妇是在欲望中体现觉醒的形象。这个粗壮的、大嗓门的女人,放纵着自己沉浸在自己皮肉生涯的享乐中。这个欲望蓬勃的女人,在余华的笔下,成了祸害男人的“祸水”。受人尊敬的苏医生没能抵住诱惑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父亲孙广才为了讨寡妇欢心倾家荡产……寡妇的形象固然可恨,她的欲望表达、实现是建立在破坏他人家庭的基础上的,但是放浪淫荡的寡妇身上也具有觉醒者的气质。她并非“三从四德”的传统女性,在丈夫死后并没有依照传统道德约束自己,而是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她身上体现出对自己的欲望勇敢追求的强烈自我意识,没有屈从于男人闲言碎语的独立的人格,这些都是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重要体现。在当时的社会,女性一般都处于被压迫被损害的地位,更何况是无依无靠的寡妇,孤独寂寞的同时还要承受着冷眼、嘲讽。皮肉生意也许是走投无路的选择,更多的是不仅在能得到物质满足的同时,在精神上也能得到满足。片刻的欢愉和温情足以温暖这个可怜的女人,也是她继续生活下去的微光。所以当父亲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到寡妇的手中,当已经老去的寡妇再也没有对激情的渴望时,慷慨的父亲可能是她最好的选择与归宿,这一结局不仅体现了作者对寡妇的悲悯与同情,还体现了作者潜意识下对觉醒女性的认同。

鲁迅认为:“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5]因此这些女性主体意识的解放更多是在欲望的压迫中反抗,并以找寻“妻性”作为出路,最终实现女性意识的觉醒。

四、女性意识的具身化建构

具身化(Embodiment)这一概念最早由莱考夫和约翰逊提出,这一概念充分地肯定了身体在认知过程中的作用,作为对传统身心二元论的反思与批判,具身化一经提出便受到各学科领域的广泛关注。在《知觉现象学》中梅洛-庞蒂将“具身化”研究引入了关于身体意识的“具身性”现象学这一新的发展方向。梅洛-庞蒂将人的肉身看作一种“现象的身体”,提出用身体表达取代意识表达,强调意识是身体投入的意识。“动作并没有使我想到愤怒,动作就是愤怒本身。”[8]他认为身体动作本身就传达着意义,因此身体动作的实践可以表达着意义,意义也可以通过身体动作得以表达。

《在细雨中呼喊》中女性人物遭受欲望压制的变态反应和反抗的身体实践正是女性意识生成的意向性表达,这种表达甚至先于她们的思想意识而通过身体的行为动作表现出来。无论是李秀英、楼下婆婆等人心理上的变态反应行为,还是冯玉青的出走、寡妇的纵欲等肉体上的实践,这都是她们身体对于欲望的意向性表达,这也是女性意识一种默会的表达。值得注意的是,意识的建构需要意向和身体运动相结合,由此我们可推断女性意识的建构是一个意向性和身体实践相结合的过程。出走和纵欲的身体实践是冯玉青和寡妇摆脱“母性”和“女儿性”的束缚,触及“妻性”的关键,因此女性主体要通过欲望的追求和身体实践来建构女性意识。

五、结语

综上所述,作品中余华通过女性欲望抒写,表达了女性欲望被压制、欲望缺失造成的心理变态以及女性意识的觉醒。从“具身化”理论层面来看,这些深陷苦难的女性一系列的身体行为是她们对于欲望的意向性的表达,也是女性意识一种默会,而女性意识的觉醒也离不开身体运动实践,因此女性主体要通过欲望的追求和身体实践来建构女性意识。

参考文献

[1]   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余华随笔选[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

[2]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

[3]   刘钊.女性意识与女性文学批评[J].妇女研究论丛,2004(6).

[4]   王小波.再论女性意识与妇女解放[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00(4).

[5]    鲁迅.而已集[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9.

[6]   林华瑜.暗夜里的蹈冰者——余华小说的女性形象解读[J].中国文学研究,2001(4).

[7]   王晓蕊.浅析余华小说中的女性形象[J].名家名作,2020(5).

[8]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M].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王丽婷,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

基金项目:甘肃省教育科学“十四五”规划2021年度一般项目“非遗美育教育在高校的创新与实践研究”(GS[2021]GHB1761);天水师范学院2022年研究生创新引导项目“文化资源化视角下非物质文化遗产池哥昼的保护与价值实现研究”(TYCX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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