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童小说的女性悲剧
2023-12-20宁兰儿
[摘 要] 苏童被认为是男性作家中书写女性的高手,在《妻妾成群》《红粉》中描写了带有颓废美感的女性形象,她们腐朽而美丽的气质凸显了女性命运的飘零和悲凉。本文就苏童书写女性悲剧的成因展开论述,一是女性作为弱者受社会环境的操控;二是女性被文化赋予人身依附意识;三是女性在困境中不反省的人生态度;四是女性间的钩心斗角、互相残杀使她们走向了痛苦。本文通过研究苏童书写女性的作品,从各个切面剖析其作品中女性悲剧的特点、成因。
[关键词] 苏童 女性悲剧 人性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苏童的女性小说多以悲剧结局,他追踪悲剧的整条脉络,剖析造成女性悲剧的成因。苏童以颓废的美感书写女性,“颓废”成为苏童小说的起点和终点。苏童把目光投射在不同时代背景下的女性,然而他要展现的是这些世俗的、处于社会边缘的女性,她们因为各种因素必然面临着“失落”的宿命,他对这些女性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和怜悯,这正是苏童女性小说创作的出彩之处。
苏童小说描写的是女性的痛苦和恐惧,这些女性的身影皆从男权社会浮现而出,小说揭露了旧社会景象,也揭示了新社会改造下的女性背后潜藏的巨大人性空间,引领读者穿透女性的生存表象,探析构成女性悲剧的成因。
一、弱者的悲哀
小说《妻妾成群》描写了一群女人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生存困境,无论是社会对女性的价值认知还是女性的自我认知,都是混乱的。观念的桎梏像是一座大山压垮了女性对生活炽烈的向往,在生活的压迫下苟延残喘、艰难度日。女性与男性之间不存在身份平等的对话,女性作为依附品,出嫁前依附家中父亲,出嫁后依附丈夫,丈夫去世依附儿子,女人的身边必须有一位与自己有血缘关系或婚姻关系的男人存在,这时女性的价值才能被社会认可,获得一方狭窄的生存天地,而女性的地位完全取决于所依附的男性对她的重视程度,女性在小心翼翼谋生存的同时还要时刻担忧是否会被男性无情抛弃,女性成为男性手中随意揉捏的玩物。在《红粉》中,女性的生存环境并没有因为时代的进步而有所好转,劳动改造并未彻底清除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思想,秋仪过去的妓女身份令她在新时代求生时遭受歧视和不公,反观嫖客老浦,作为一个“施暴者”,他的生活和工作并没有因为过去的行为而受到批判。女性相对男性是弱者,男性操纵着女性的肉体,把控着女性的心灵,把女性玩弄于股掌之中,男性在此过程中摧残着女性残留的希望,女性只能对主宰者(男性)采取一种妥协、迁就、讨好的策略,女性的心理已发生极大的扭曲。[1]在颂莲初入府邸恩宠正浓之时,陈佐千在颂莲面前训斥挑衅的梅珊:“女人永远爬不到男人的头上来。”他洋洋得意地在权力场上发泄性欲、奴役女性,借助“强者”的地位倾轧女性,蹂躏承载着男性欲望和罪恶的女性身体,燃烧女性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灵。“所有的女性主义理论都有一个基本的前提,那就是女性在全世界范围内是一个受压迫、受歧视的等级,即女性主义思想泰斗波伏娃所说的‘第二性。”[2]女性在社会中被定义为男性的附属品,是一件活着的、值得炫耀的资产,一种可以满足肉欲的工具,男性把女性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把自己置于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女性的种种不是,用尽一切手段加紧对女性这种“物件”的控制,剥夺女性作为个体应享受的自由权利,抹杀女性作为人的尊严,显露出人性被权力蒙蔽的贪婪、腐化和血腥,为读者上演了一幕幕人性的悲剧。
二、人身依附意识
中国传统文化的领域形成了一种男性思想垄断,单一而强大的男性团体将有利于自身的道德伦理观念、等级意识纳入世俗观念的范畴,并通过各种手段赢得了公众的强烈认同,这些都成为操纵控制女性的既定标准。因此女性长期处于弱势之中,被扼杀发声的渴望,女性本该拥有的话语权长期被剥夺,丧失了作为人应享有的权利与尊严。男性以自己的标准、范式去欣赏、打造女性,女性成为被动者,成为被男性话语所限定的客体,成为男性股掌中的玩物。[3]苏童小说反映的女性文化无疑是灰色的,女性在长期压迫的环境中形成了唯一的一种自觉意识,即人身依附意识。女性依附男性实则是依附男性拥有的金钱和权力,男性在社会中是主宰者,女性是这世上无根的浮萍,她们必须要倚靠男性从而获得安身之所,形成“女人-金钱-男人”三者紧密的关系。
女性的人身依附意识首先来源于她们艰难的生存状态,《妻妾成群》中的颂莲、梅珊,《红粉》中的秋仪、小萼几乎都处于 “无父”的生存状态,她们缺少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因此选择嫁人让自己不再漂泊。颂莲突然遭遇父亲离世,继母要她选择出路时,颂莲毫不犹豫地选择嫁到有钱人家,心甘情愿做妾。小萼在接受劳动改造以后与嫖客老浦勾搭起来,好吃懒做的本性让她选择嫁给老浦,依附男性以在社会上生存。但真正驱使女性内心自发形成人身依附意识的本质是女性对金钱的依赖,这是导致女性悲剧命运的根本,只要这种依赖长久地存在,女性就永远不可能得到真正解放,获得人格独立。“陈佐千说,是女人都想跟有钱人。颂莲笑起来,你这话也才对了一半,应该说有钱人有了钱还要女人,要也要不够。”[4]作者在此处鲜明地道出了女性依附男性的真相,金钱是换取美人的筹码,是男性受女性追捧的资本,追求金钱也凸显了女性生命中的世俗性,女性为了生存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获得金钱的来源,讨好自己的依附对象是女性追求更富足的物质生活的唯一方式。在陈佐千五十岁生日时,颂莲在众目睽睽之下献上一吻,最后却换来他的冷眼相待,但颂莲依然忍住不发脾气继续迎合奉承。颂莲此番举动牺牲了自己的尊严,她想要换回陈佐千的宠爱,想向众人彰显自己的地位反而惨遭羞辱,可见颂莲在陈府昔日的荣宠已成明日黄花。不仅是颂莲,“红粉”系列小说中的女性,每一个都是灵动而富有个性的,但她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永远摆脱不了男人。女性思想中的人身依附意识始终驱使着女性向悲剧的深渊坠落,女性把自己定位于被动,男性拥有的权利、金钱使他们永远占据着主导的地位,女性对金钱的依赖导致了她们对男性深深的依附性,因此女性深受男性的操控和折磨,在悲哀和绝望中熄灭青春之火。这种与生俱来的自觉意识把自己置于无可选择的境地,倘若接受过教育的知识青年颂莲没有选择嫁入陈府,而是自己谋生,那么她也许可以凭借自己的学问成为学堂的教书先生;倘若接受了劳动改造的小萼凭借自己的双手,选择找一个工厂劳动赚钱来养活自己,那她的结局自然会有所不同。此时她们關上通往外界的窗口,将属于女性的性别悲剧和命运悲剧含泪吞咽下去,在自我的禁锢和闭塞中一步步走向末路。苏童的女性书写和展现给读者的女性悲剧,窥视了女性真实的生存状态,女性的悲剧宿命在摆脱了历史、制度、性别等修饰之后,女性自身若愿意打开通往外界的窗户,以全新的精神面貌和自觉独立的人生意识选择命运,女性的悲剧命运也许将不会再度续写。
三、不反省的人生态度
苏童笔下女性的悲剧命运不仅是因为封建迂腐的文化,也有女性自身缺乏自我认同,在困境中不停哀号却不曾彻底反省的人生态度的原因。女性自我意识中的依附思维根深蒂固,话语权和自我认同感的缺失,更表现为对女性人格的摧毁和自我意识的覆灭。苏童在《妻妾成群》中这样描述知识青年颂莲:“颂莲是一条新上的梁柱,还散发着新鲜木材的气息,却也是最容易断裂的。”[4]颂莲作为小说中唯一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她的人生选择并没有超越世俗赋予女性的身份认知,仍旧走向命运为她铺好的那条路。颂莲在陈府拒绝火烧树叶,与大太太发生争执时,小说这样描写道:“颂莲站起来,目光矜持地停留在毓如蜡黄有点浮肿的脸上。说对了,我算个什么东西?颂莲轻轻地像在自言自语,她微笑著转过身离开,再回头时已经泪光盈盈,她说,天知道你们又算个什么东西?”[4]她在陈府阴暗逼仄的生存空间里背负着压力和内心的不满,被毓如无情指责,被下人轻视议论,她也许该埋怨这周遭的一切,可是最初把她推入这深渊的是自己,是最初毫不犹豫的选择。可见在强势权力的压迫下,明争暗斗的痛苦生活里,她对陈府中人性的扭曲有着清醒而深刻的认识,但她却没能从自我出发,摆脱任何生理、心理或经济上对女性命运的定论,真正寻求解脱的方法。因为传统的惯性思维在女性头上盘踞至深,造成了女性主体意识的缺失,她们无法站在自己的角度,从一个自由人应拥有的权利和地位出发,反省造成如今局面的原因。《红粉》中,小萼发出天生就是个贱货的自我认定,在老浦落魄后,小萼埋怨道:“你叹什么气呀?你是我男人,你当然要养我。现在又没有妓院了,否则我倒可以养你。”[5]由此可见,小萼认为“贱”并没有什么不好,靠卖身谋生的自轻自贱行为也并非无奈之举,而是她的一种主动选择。在谋求生存之时,面临种种选择,女性已然放弃挣扎,她们在自我放弃中把自己仅存的真实人性,内心的渴望抹杀殆尽,才能够从闭塞的生存空间里获得一丝稀薄的空气。因此她们将自己的思想麻痹起来,使自己迁就宿命的安排,屈服于人性的弱点。女性反省的缺失使女性的成长与解放始终停留在原地,顺从世俗的劣根性让女性失去了拥有独立人格、平等话语权的资格,若女性能够摆脱自身惰性,不亲手将自己捆绑进困局,积极探索通往自由的光明之路,不服从于世俗给女性布置好的位置,不个个对号入座后展开厮杀,女性的悲剧命运将得以改写。
女性长期处于被物化和被奴役的地位,女性放弃挣扎的态度,对自身救赎的绝望和对整个世界的淡然漠视,造成了她们精神的崩溃和艰难的生存境遇,女性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的实现还要经历坎坷波折的跋涉之路。苏童对女性的刻画始终带有悲叹且愤慨的意味,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既清楚地意识到女性的艰难困境,同时也深知女性自身存在的多重人性弱点,作家所力图揭示的是女性“广泛而深切的痛苦”。[6]在透视女性精神生活和人生状态的深切关注和焦虑后,女性的主体意识和自我反思能力的重要性令人深思。
四、萁豆相煎,自相戕害
斯艾蒂说:“不能只把男性看作唯一的压迫者,妇女也可以被看作压迫者的同盟,并有可能成为最主要的压迫者。”[7]在被强力压制的有限生存空间里,女性无法摆脱时代和历史留给自己的印记,女性对男性顽固的依附性使女性丧失求生的欲望和挣扎的斗志,女性之间为了博得稀薄的生存空间,呈现出互相残杀的惨状。苏童的女性书写把女性放置于时代和历史的大背景中,女性的性格塑造和人生价值的取向是被时代和历史深刻影响的。陈家大院中的妻妾们在压抑逼仄的生存空间里,“痛苦绝望之中的四个女人,把自身的痛苦与不幸一齐归咎在一个男人身上,把生的希望交付给男人,四个女人一齐拴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像四棵枯萎残败的紫藤在绝望的天地中相互残杀,为了争夺她们的泥土和空气势必要让对方不死不休。”[8]苏童小说表现的女性悲剧的震撼性在于女性因为受男性压迫而不得已成为附庸,但女性把对立冲突面向女性,从一个男人对多个女人的对立冲突转变为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对立冲突,同性之间以互相斗争来获得残存的生存权利,这是最令人痛心的,也是人们最该深思的地方。在《妻妾成群》中,四女争宠的势头愈演愈烈,女人为了获得男人的青睐争宠献媚,做小伏低,暴露出深宅大院中隐匿的腐朽和恶臭,姨太太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互相算计,将种种奸诈阴险的计谋使用到同性身上,将自身的痛苦和不满归结于她们的存在阻碍自己的依附地位。为了获得男人的宠幸和拥有稳固的府中地位,二太太卓云带着温柔可亲的虚伪面具,暗地里指使丫鬟扎小人诅咒颂莲,又趁梅珊怀孕时偷偷下堕胎药使她流产,在得知梅珊与他人私通后当场抓奸,梅珊坠井,卓云此战以大捷告终。颂莲目睹着大宅院里人性的丧失和凶险的气氛,她彻底迷失了,以“发疯”来宣告自己退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但是战争并不会休止,五姨太文竹这个新鲜血液的注入必将掀起一场无法预测的腥风血雨。《红粉》中的风尘姐妹秋仪和小萼在妓院时相互照顾,劳动改造时两人各自分散,小萼贪图富贵一心想要依附男性而背叛姐妹,把身体出卖给秋仪昔日的相好老浦。她们的友谊在争夺男人这场暗自较量的战役中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从而彼此仇视。由此可见,一旦女性把矛头指向女性,女性的精神困境和苦难命运将一直续演,女性之间的自相戕害会使女性自食恶果,在残余的凄苦岁月里细细咀嚼精神的痛苦,忍受内心的煎熬。倘若女性不自救,而是通过相互之间搏斗撕咬,放弃内心在意的一切来争夺依附男人的优势地位,换取自以为是的光辉前途,那么她们永远无法找到通往光明之路的入口。男权文化无情地剥夺女性人生的美好,扼杀女性内心的纯真和善良,在自我意识缺失的状态下固执地滑向罪恶和死亡的深渊,在痛苦中哀鸣,在幽怨中叹息,在相互残害中无奈地重复着一个又一个红颜薄命的故事。
五、结语
研究苏童小说中的女性悲剧,需要深入到时代背景当中,穿透时光的荫蔽去感受过去时代女性的悲剧命运,洞察她们艰难的生存状态以及其产生错误自我认知的原因,男性以高高在上的世俗地位指责、操控女性,面对女性的呼救置之不理,把女性当作性欲的宣泄对象而不是一个拥有完整人格的个体,女性日积月累压抑的痛苦、无奈、悲愤喷涌而出,她们的形象在历史的画卷中比比皆是,苏童将这样的女性形象描绘出来,用她们可悲可泣的经历书写出一个又一个发人深省的悲剧故事。
参考文献
[1] 方玉彪,吴静瑜.飞翔中坠落——试论苏童小说中的男性形象[J].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4).
[2] 李银河.女性主义[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
[3] 孟宪华.从《妻妾成群》看苏童小说中女性的人身依附意识[J].沧桑,2009(3).
[4] 苏童.妻妾成群[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
[5] 苏童.红粉[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
[6] 金铎.论苏童小说的女性书写[J].小说评论,2013(3).
[7] 西慧玲.西方女性主义与中国女作家批评[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8] 孔范今,施战军.苏童研究资料[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宁兰儿,湖州学院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