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美女之死”主题小说的悲剧因素与生命力感

2023-12-20徐薇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3期
关键词:爱伦

[摘  要] 浪漫主义作家爱伦·坡在其广为人知的以“美女之死”为主题的小说中,将死亡、恐怖与美融于一体,形成了独特的悲剧因素。作为坡的悲剧性主人公,这些在父权制的重压之下苦苦挣扎的女性反抗者具有强大的生存意志,强烈地表达了对命运的不服从。她们的反抗精神使“美女之死”不再是凄婉的,而是悲怆的,这在极大程度上唤起了读者的生存本能,大幅度提升了小说的生命力感。

[关键词] 爱伦·坡  美女之死  悲剧因素  生命力感

[中图分类号] I107.4      [文献标识码] A

爱伦·坡的小说常常密布着死亡的阴云,其广为人知的以“美女之死”为主题的小说更是将死亡、恐怖与美融于一体。诡异的死亡往往弥漫着对美的哀悼,死亡的宿命里充斥着不甘的反抗,由此形成了爱伦·坡小说中独特的悲剧因素。

作为浪漫主义作家的坡志不在展现现实生活中人的悲剧,较之时代变迁、历史沧桑的大背景,他更关注个体人物内在的小世界。个体的压抑和精神的苦闷往往是由密闭着的狭小空间来表现的,在坡“美女之死”的主题小说中,女性大多离群索居,几乎都被囚禁在画室、古屋、塔楼、城堡之类的狭窄之地。坡架空了社会与历史的背景,甚至摒除了琐碎的日常生活的纷扰,他将故事与现实完全隔绝开来,使人物的内在精神不受外部力量的拘束。在坡的时空中,人的内在感受是他关注的焦点,人的灵魂是他艺术舞台上唯一的演员。

坡对生活在父权制的重压之下的女性群体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女性的悲惨命运、女性的生存危机、女性的痛苦和压抑都成为坡关注的对象。“美女之死”的主题小说书写的不仅是女性的悲剧,更是女性对命运的抗争。坡在为弱者发声的同时,也为她们指明了前行的方向。

一、“美女之死”的悲剧性主人公

在坡以“美女之死”为主题的小说中,女性反抗者成为悲剧性主人公。就坡而言,男性担负不起悲剧的重任。坡塑造的男性形象大多自私凉薄,他们站在女性的对立面,甚至不乏以施暴者的形象出现。《椭圆形画像》中的画家通过妻子的付出成全了自己的艺术事业;《艾蕾奥瑙拉》中的恋人背弃诺言,另结新欢;《丽姬娅》中的丈夫继承了亡妻大量的财产,却既不知道妻子的姓氏,也不知道她来自何方;《莫蕾拉》和《贝蕾妮丝》中的丈夫更是偏执冷漠、残忍暴虐,他们或对妻子施加精神上的冷暴力,或粗暴而血腥地将其活埋,致使“美女之死”几乎成为一个个阴森恐怖的鬼故事。

男性对女性的冷酷无情和男性内心的软弱自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一想到任何会影响我这脆弱敏感的灵魂的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就会浑身发抖……在这种不安的心态下——在这可怜的境地中——我就感到那个时刻迟早会到来,我定会在与恐惧这个可怕幻想的抗争中失去我的生命和理智。”[1]惴惴不安的施暴者就这样时时徘徊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坡果断地将完成悲剧的重任交给了在父权重压之下苦苦挣扎的女性反抗者。

爱伦·坡将悲剧的英雄形象赋予了女性,特别是反抗中的女性。重压之下的屈从者令人唏嘘,痛苦中的反抗者才给人震撼。“对悲剧来说紧要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对待痛苦的方式。”[2]悲剧不需要无怨无悔的顺从或逆来顺受的退让,“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 [2]没有反抗的火花就无法制造冲突,而没有冲突就无法形成戏剧的张力。因此,引发悲剧的不是“美女之死”,造就悲剧性痛感的是女性对死亡和命运的抗争。深陷死亡的巨大旋涡,饱受命运的磋磨,坡的女主人公们如复仇女神一般以各自的方式进行反击。

二、“美女之死”中的两类反抗者

在以“美女之死”为主题的小说中,具有自主意识的女性反抗者大概可以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类型如贝蕾妮丝、玛德琳、丽姬娅,她们具备强大的生存意志;第二种类型如阿芙罗狄蒂、莫蕾拉,她们鲜明地表达了对命运的不服从。

在第一种类型中,女性的生命受到了严重威胁并由此爆发出强烈的反抗意识。偏执的丈夫把贝蕾妮丝送入了坟墓,还极其残忍地拔掉她的三十二颗牙齿,贝蕾妮丝殊死相搏,最终挣扎着爬出了坟墓。《厄舍府的倒塌》中,玛德琳在一次病发后被哥哥罗德里克活埋,她历尽磨难,浴血归来。垂死的丽姬娅满怀“一种热切的企盼”“一种对生命——仅仅对生命——的最强烈的渴望”,一种“强烈得近乎疯狂的求生欲望——生——只求生”。[1]她病弱的身躯激扬着不屈的生存意志,恰恰验证了“凡人若无意志薄弱之缺陷,绝不臣服天使,亦不屈从死神”。[3]这些女性在灾祸和死亡面前表现出的强大的生存意志和反抗精神賦予了小说悲剧性的效果。

在第二种类型中,女性表达了对命运的不甘心和不服从。《幽会》中的侯爵夫人阿芙罗狄蒂甘愿放弃一切来摆脱命运的枷锁。在与昔日恋人瞬息之间的见面中,她只匆匆留下了一句话,“日出后一个时辰——我们将相会——就这样吧”。[1]次日阿芙罗狄蒂服毒殉情,到那寄托着所有梦想的空谷幽地如约赴会。《莫蕾拉》中的丈夫无时无刻不对妻子进行精神摧残,莫蕾拉在弥留之际控诉爱情的不公并诅咒丈夫的命运,“你的日子会充满痛苦——那痛苦是最持久的感受,就像柏树是最不朽的树木”“你快乐的时光不复,生命中不再有喜悦,不像帕斯图姆的蔷薇能一年盛开两次”。[4]不管是欣然赴死,还是死而再生,女性对命运的抗争激荡着读者的心魂,并由此生成浓重的悲剧性痛感。

无论是对生命,还是对宿命,这两类女性都表达了决绝的勇气和反抗的精神。在死亡的阴影之下,这些无所畏惧的复仇女神爆发出毁灭一切的力量,令人心惊。

三、悲怆的崇高与生命力感

反抗性精神使“美女之死”不再是凄婉的,而是悲怆的。传统悲剧往往倾向于强调悲剧人物的不平凡,突出英雄品质的高尚和伟大,但坡从未在他的故事中书写过任何一个英雄的悲剧性传奇或塑造过某位大人物的悲剧性形象,相反,他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些默默隐藏在男性背后的女人身上。女性的家庭性注定了她们不可能如传统悲剧中的帝王将相一般具备社会性或历史性的影响力。她们太过普通、渺小又卑微,但就是在她们身上,读者感受到了精神的力量和意志的不朽,并由此激发出内在的崇高性。

爱伦·坡对弱者情感和精神的感性关怀更容易唤起读者自身的生命力感。传统的悲剧情节往往荡气回肠,坡笔下的故事显然不属于此类。作为弱势群体的女性没有机会承担艰巨而伟大的使命,也无须经受艰难险阻的历史性考验,她们所要完成的是内在、个体的自我认证。自我意识的复苏、自我价值的认同和生命尊严的恢复是女性生命的本能需求。重病缠身的丽姬娅的生命意志至上论;被活埋的贝蕾妮丝和玛德琳惨烈的死而复生;金丝笼里的阿芙罗狄蒂对自由和爱情的孤注一掷;被丈夫送入坟墓的莫蕾拉对命运的诅咒……这些女性虽作为弱势群体,但都将满足自我作为人生的崇高价值。坡竭尽全力地展示了弱者对自身生命基本需求的渴望,这种悲悯的情怀最能触动读者的内心,引发共鸣,从而激发读者潜在的生命力感。

坡的女主人公拒绝扮演男性强加的角色,拒绝接受命运的安排,她们奋起相搏、坚持到底。这也决定了作为弱者的她们所必经的从生命力受到阻碍到生命力全然喷发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恰恰是悲剧的崇高性得以体现的过程。在《判断力之批判》中康德提出,崇高之情是间接发生的,要经由从“生命力之暂时抑制而即刻继之以更有力的生命力之迸发”[5]而产生。坡的女主人公遭受挫折,但她们“在暂时的抑制之后,感到一阵突发的自我的扩张”,[2]由此激发的“生命力感和努力向上的意识”[2]使她们超越了自我的渺小,颠覆了原有的认知,摆脱了命运的枷锁,冲破了死亡的界限。读者在这些原本柔弱的女性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近乎英雄的气魄,情感也随之上升到同等的高度,生命力水平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继而“打破自己平日的局限,飞向崇高的事物,并在理想中把自己与它等同起来,分享着它的伟大”。[2]

四、悲剧性释放与生命力感

悲剧性人物所释放的生命悲情总能给读者带来最直观的感受。坡的悲剧主人公是在父权社会中对男人唯命是从的女人。她们没有职业、没有自由、没有需求、没有尊严,更没有话语权。她们被孤立、被厌恶、被无视、被伤害,但坡为她们提供了发泄愤怒和痛苦的场所,给她们机会展现她们尖锐的孤独和刻骨的悲伤。

在坡的故事中,失语的女性有了发声的机会。缄默无声的贝蕾妮丝在冰冷的坟墓中发出了“尖利而刺骨的”叫喊,“就像逝去的声音之魂”刺穿男人的内心。[4]如幽灵一般沉默无语的玛德琳在猛烈地挣扎后将罗德里克拽倒在地上,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1]从失声到出声,哪怕仅仅是一声大喊、一声低吟,也终于表达出沉默者内心最深的伤痛。

在坡的故事中,绝望的女性向苍天斥责人世的不公。莫蕾拉在临终前声嘶力竭地控诉丈夫:“啊,多么少!——这就是你对我,莫蕾拉的感情!”[4]奄奄一息的丽姬娅难以抑制心中的悲愤,她质问上帝:“啊,天呐!啊,老天爷呐!——难道这种情况始终不变?——难道这个霸王永远称霸不成?难道我们不是上帝您的骨肉?”[3]这些振聋发聩的呐喊源自女性心中被压抑许久的、难以再遏制的愤恨与不满,它彰显了弱者身上潜藏的强大力量,并形成了极具对比的生命反差。

悲剧经验中强调情感的释放。在“美女之死”的故事中,女性完成了对压力的极大释放和对情感的极度宣泄。伴随着痛苦的释放,郁积的情绪也得以缓和,这“不仅意味着消除高强度的紧张,而且也是唤起一种生命力感”。[2]

于是,在坡的故事中,“被死亡”的女性有了生的希望。被丈夫过早埋葬的贝蕾妮丝、被罗德里克活埋的玛德琳披着带血的尸衣爬出坟墓,重返人间。在坡的故事中,被丈夫厌弃的女性有了反击的机会。莫蕾拉死后重生,带着对丈夫不死不休的折磨回到他身边。在坡的故事中,受世俗裹挟的女性有了重新选择的可能。阿芙罗狄蒂被迫嫁给了显赫的侯爵,压抑多年的情感在见到旧时恋人的瞬间如火山般爆发,她终将名利付之一炬,甘愿饮下剧毒,也要兑现对恋人许下的诺言,义无反顾地向命运挑战。

生命力感的提升是多方面的,不仅对于悲剧性主人公,对于读者也是如此。伴随着故事中主人公生命悲情的释放,读者全方位地感受到一股来自生命深处的强大力量,与此同时,全部激情也被调动到了顶点。

五、恐惧的痛感与生命力感

惨烈的“美女之死”不断地刺激着读者产生大量的生命动能。这些女性受难者在死亡边缘的反抗不仅是对被压抑的精神和情感的释放,而且是伴随着恐怖色彩的生命的动态写照。“人性中根深蒂固的残酷与恶意……能给人的生命力以强烈的刺激。”[2]女性的可怕遭遇带给读者强烈的刺激,危险性越大,刺激性就越强,而灾祸随之转化成心理行为,读者的恐惧感油然而生,恐惧程度越来越高。

“恐惧是一种痛感,痛感在力量上远比快感强烈,它是一切感情中最强有力的情感。”[6]空前的痛感唤起读者的生命本能,死的威胁滋生的对生的渴望和命运的桎梏下爆发的不屈的精神在加大悲剧性张力的同时也达成了读者生命力感的集聚。当恐惧达到极致时,生命力得到最强有力的爆发。在丽姬娅褪去尸衣的那一刻,在复活的玛德琳破门而入的一瞬间,读者的恐惧感与生命力感都同时到达了顶峰。

女性的可怕遭遇带给读者极端的生命体验,“它激起恐惧,便使我们感到振奋。它唤起不同寻常的生命力来应付不同寻常的情境”。[2]无论是面对何种生死存亡的逆境,坡的女主人公的生命力都表现了顽强向上的势头。她们的生命轨迹表现出极度的相似性:生命力受阻至近乎湮灭-全力抗争并绝地求生-生命复苏至生命力迸发。遭遇危险时,她们的生命力受到抑制,读者的恐惧性痛感随之上升;而当生命意识觉醒后进行决然反抗之际,她们的生命力不断昂扬,读者也随之得到畅快淋漓的生命感受。不畏恐惧、向死而生,女性在生命的整个过程中所凸显出的对抗性痛感使读者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

死亡、恐怖与美是爱伦·坡小说中独有的特征。坡承认人性中的恶念,也从未否认过人性的弱点,但他一直坚信美的存在,歌颂美的不朽。因此,“美女之死”的悲剧绝不会单一地指向恐怖的死亡终极,女性对命运的抗爭也必然成为这些死亡恐怖小说中最美、最闪亮的所在。而事实上,在“美女之死”的故事中,坡并没有给出故事的结局。当逝者睁开双眸、被埋葬者爬出坟墓,坡的故事就戛然而止了。身为作者,坡放弃了对作品的最终掌控权,开放式的结尾却给予了悲剧性主人公对生命选择的最大维度,给予了那些被拘禁的灵魂最大的自由。告别过去,不畏将来,无论前方还有多少坎坷曲折,生命和未来都真正掌握在了女性自己手中。个体在经历了苦难后得以重生,并走向了自由而广阔的未来。这种豁然开朗的生命境地是坡对女性生命价值的肯定和尊重。

六、结语

爱伦·坡以“美女之死”为主题的小说中,女性所爆发的力量令整个父权社会为之震惊。女性在进行对外的斗争的同时也实现了内在的超越。在反抗中她们复苏了麻木的情感,发现了精神的力量,甚至最终超越了死亡,完成了对生命的重建。“美女之死”的故事中所蕴含的独特的悲剧因素也给读者带来了特殊的生命体验。弱者身上爆发的反抗性精神使崇高感油然而生,悲剧性人物所释放的生命悲情调动了读者的生命激情,死亡的恐惧达成了读者生命力感的集聚。

正如朱光潜所言,“生命的目的则是在活动中得到自我实现”。[2]悲剧性人物必然遭受灾难,承担痛苦,但绝不会在绝望中灭亡,因为“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颗神性的火花,它不允许我们自甘失败”。[2]不仅故事中的女性受难者,读者心中的神性也就此被点燃。日常的生活太过狭窄,生命的长度和范围也极其有限,而“悲剧则能补人生的不足”。[2]悲剧性的苦难并非仅是为了令读者伤心流泪,悲剧性的反抗才真正使读者在悲痛中振奋,在抗争后成长。最终,读者获得一种昂扬的生命力感,进而实现内心的充盈、生命力的提升和精神的自由。

参考文献

[1]    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M].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

[2]   朱光潜. 悲剧心理学:各种悲剧快感理论的批判研究[M]. 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

[3]    坡.爱伦·坡短篇小说集[M]. 陈良廷,徐汝椿,马爱农,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4]   坡.摩格街谋杀案[M].张冲,张琼,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5]   康德.判断力之批判[M]. 牟宗三,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08.

[6]   刘怡.哥特建筑与英国哥特小说互文性研究:1764—1820[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徐薇,硕士,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學。

基金项目:本文为2020年度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向死而生——爱伦·坡短篇小说的死亡诗学研究”(项目编号:2020SJA0615)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猜你喜欢

爱伦
爱伦·坡:《阿芒提拉多的酒桶》
谁在蛋里面?
悬疑与死亡:爱伦·坡哥特小说《黑猫》恐怖意象渲染
爱伦·坡与巴尔的摩的不解情缘
Unity of Effect in Scene Settings in The Black Cat
埃德加·爱伦·坡的《阿芒提拉多的酒桶》
论环境因素对爱伦·坡性格及创作的影响
试析埃德加·爱伦·坡诗歌中的“死亡之美”
乌鸦
复仇的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