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真”的呈现
2023-12-20罗凤
[摘 要] 《大淖记事》是20世纪80年代汪曾祺创作的小说。作者不仅在小说中展现出传统民间社会真实的一面,还在对民间人物的情感和道德状态的书写中呈现出别具一格的诗情。“诗”中有“真”,“真”中有“诗”,最终在“诗”与“真”的共同融合中达到美和善交融的人生境界,使得小说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
[关键词] 汪曾祺 《大淖记事》 “诗”与“真”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沈从文在《水云》中曾言:“有人用文字写人类行为的历史,我要写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1]作为沈从文的得意弟子,汪曾祺也在书写自己的“心与梦”,以独特的文风在《大淖记事》中呈现出“诗”与“真”。所谓“诗”即诗意、诗情,可以理解为人们在满足物质生活的需求后产生对精神层面的需求,饱含人对美好情感和事物的向往之情。“真”即本性、真实,包含人的真淳本性以及真实的生活。汪曾祺的大多数小说融合了对往事的回忆,以20世纪80年代的心境去回想40年代的人、事、物。回忆包含着过去的经验,它本身不能成为艺术,必须要经过作者的选择、经营和想象,然后才能呈现。正如朱光潜所言:“人生经验如果要形成艺术作品,必经心灵熔铸。”
一、“诗”的彰显
尽管作家认为小说是写回忆,但深刻地意识到小说与生活之间需拉开一定距离,由此才能产生独特的美学效果。于是汪曾祺将现实的故事、道德和语言分别进行诗意的选取和营造。
首先,从故事内容来看,《大淖记事》的叙述主线是十一子和巧云之间的爱情。在爱情线外,作者用了较大的篇幅来描写与情节无关的事。于是,在小说的结构中,前面三节都是介绍大淖的风俗人情,直到第四节才出现故事的主要人物。人是环境的产物,人物的行为思想根植于特殊的社会环境。这种记录式的叙述方式,淡化了传统小说中故事的成分,使人产生一种“散文化小说”或“诗化小说”的感觉,从而呈现“诗”的韵味。此外,小说中的人物更是经过作家处理过的。汪曾祺在《〈大淖记事〉是怎样写出来的》中,讲述主人公巧云的人物原型是轿夫的老婆,正是通过诗意的美化才使得记忆中邋遢的妇女最终成了《大淖记事》中美丽可人的少女。作者深知社会底层人民在面对突如其来的不幸遭遇时,只能选择默默地去承受,淡然面对,不会随便放弃自己生命,奏响了生活的强音,在苦难中开出花来。此外,小说非团圆式的结局,让读者产生余音袅袅的想象。从整体来看小说应该是使用了“度尾”的结尾技巧。汪曾祺认为“度尾”就好像“画舫笙歌,从远处来,过近处,又向远处去”。这与沈从文《边城》中翠翠的命运有异曲同工之妙。翠翠在疼爱她的祖父死后,以渡船为生,等着一个“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的爱人,从而引发读者产生对人物以后不确定命运的想象与思索,回味无穷。
其次,小说人物的道德状态呈现出别具一格的诗情。作者笔下的人物在着意于物质生活的外壳之下,似乎也蕴含着对美好道德的追求。小说第五节写众人合伙采用民间偏方,以尿碱救活十一子时,巧云自己也尝了一口尿。汪曾祺一直铭记老师沈从文教他“贴到人物来写”的叙事方法,与人物同呼吸、共哀乐。小说中说:“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一样。”[2]由此来看,这个地区是由一种与今天道德观念不可同日而语的原始道德观念所支配,人们更多带有一种天真、朴实的自然属性。因此巧云被破身的消息被邻居们知道后,他们只是骂一句:“这个该死的。”小说中叙述道:“媳妇,多是自己跑来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她们在男女关系上是比较随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个媳妇,在丈夫之外,再‘靠一个,不是稀奇事。”[2]大淖的女性并未被儒家传统伦理束缚,相反,她们有主体意识,在其身上体现出了作为一个“人”的价值。并且她们觉得再“靠”一个男人出于生存需要是无可厚非的。就如许地山的小说《春桃》描写了战乱时期女性春桃与两个男人同居的故事,此做法也超越了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小说第三节结尾:“因此,街里的人说这里‘风气不好,到底是哪里的风气更好一些呢?难说。”[2]其实,汪曾祺晚年时期的作品也表现出对健康爱情和人性的赞许。如《小孃孃》中姑妈谢淑媛与亲侄谢普天乱伦,由于性的本能促使二人走在一起,这本是违反道德的人间禁忌,但作者并未譴责这种违背传统世俗的行为,更认为《薛大娘》中热衷拉皮条的“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没有被扭曲、被压抑,舒舒展展,无拘无束。这是一个彻底解放的人,自由的人”[2]。很显然,作家不认同现代社会在两性关系上的道德规范。新时期复出文坛的汪曾祺似乎一直在认真吹响传统诗情的牧歌之调,小说彰显一种使人在心灵深处持久地颤动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带有自然人性特点的传统道德。
最后“诗”体现在小说语言的诗性上。汪曾祺传承京派文学的美学风格,选取优美的意象,营造淡远的意境,体现诗意般的意蕴。《大淖记事》开篇就以自然清新的语言勾画了一幅宁静而平和、古朴而醇厚的风情画,营造出一个富有诗意的乡村世界。如同废名的《菱荡》一开始也是围绕菱荡来写,产生意境悠远的美学效果。在第一节中汪曾祺以简洁的色彩描绘大淖四季的风景:春天有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芦蒿,夏天有雪白的丝穗,秋天有枯黄的茅草,冬天有雪白的美景。作者将每一个季节的特点都以颜色来标记,诗意美好、生意盎然的自然气息扑面而来。此外,作者对人物的对话往往都不做多余赘述,而是采用简短的文辞进行排列组合,语淡却情意浓。如:十一子昏迷后牙关紧闭,人们无法灌入尿碱,这个时候,巧云在十一子耳边说“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就是这九个字,却凝聚着巧云对十一子的急切关怀。少男少女的对话虽然简短平实,然而一字一句的背后皆蕴藏所要表达的深意,在苦难之中仍饱含深情。十一子心甘情愿地为巧云与恶势力进行抗争,巧云也以不离不弃来回应十一子的爱。
汪曾祺擅长于从回忆中提取诗,并把自己浓烈的感情融入对“诗”的营造之中。在那个把美和“诗”视为敝屣的年代,汪曾祺用儒者充满温情的眼光看待芸芸众生的普通个体。越过诗性文字的表面,他是新时期较早回眸传统的作家,凝聚在字里行间的是对美好情感和传统纯朴道德的向往之情。
二、“真”的展现
汪曾祺的小说大都浸在真实生活中,故乡高邮城乡的人和事成为他小说的中心,故事人物环境都有其生活原型。例如《珠子灯》孙小姐的原型就是作者本人的二伯母;《岁寒三友》中靳彝甫的三块田黄是他父亲的三块图章;而《受戒》中的环境更是与当年作者为躲避战乱在乡下庵庙住过的数月时光有关。《大淖记事》从小说整体、民间生活以及人物品质来看,蕴含着“真”的意味。
首先,从小说整体叙事来看,具有写实的性质。汪曾祺在《〈桥边小说三篇〉后记》里提道:“小说是谈生活,不是编故事。”大淖是真实存在于汪曾祺的家乡高邮,是作者童年时期经常去玩的地方之一,只不过他对景物、风俗与人物都作了细微的改动,多少将其美化了一点。比如真实的大淖东边有很多粪坑,小说没提及。故事原型是在他上小学时,听说了大淖的一个小锡匠和保安队的女人相好了,小锡匠被保安队打死了,后来又被人用尿碱救活。不甘心的锡匠们上街请愿,讨回公道。小说也保留了二十几个锡匠通过上街游行和“顶香请愿”的方式将恶势力刘号长驱逐出境的故事情节。作者曾去过出事地,由此事件改编的故事便呈现在读者视野中。因而,小说从整体的叙事来看,带有“真实”的色彩。此外,小说具有真实的悲情意味,就像沈从文《边城》中最后设计了翠翠祖父在雷雨夜去世的情节一样,小说中巧云的父亲也由于发生意外摔了下来而导致半瘫。人生是伴随着苦难的,作者也发现了苦难。不过汪曾祺将小说中的悲戚淡化了,洗去了这种感伤。最后自问自答:“十一子的伤会好么?”“会。”“当然会!”这也回答了《边城》结尾的谜。
其次,“真”还体现在民间人物日常生活和劳作的真实。汪曾祺的童年与其他从事民间写作的作家一样接触了大量的下层人物,但具体构思中,却建构出与鲁迅、赵树理等作家不一样的民间世界。他的民间立场不是批判性的,是从“藏污纳垢”的民间社会中看到生活的本质,构建了一个远离主流意识形态、基本处于自然经济状态下的民间世界。在作者笔下,水雾笼罩下的小镇独树一帜:有小街小巷里做着小本生意的小商贩,也有各行各业的小手工作坊,更有残旧的铸造家什,简单的挑活工具,给整个小说带来了一种充实感,托出真正“引车浆卖者流”的生活日常。以轮船公司为界,大淖东、西两头可谓是“各是各的乡风”。大淖西头的外来者是做生意的,他们为了生存,就必须通过每日的劳作才能获取生活的物质条件,表现出生存的真实。小说写道:“他们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罢早饭,各自背着、扛着、挎着、举着自己的货色,用不同的乡音、不同的腔调,吟唱吆唤着上街了。到太阳落山,又都是鸟似的回到自己的窝里。”[2]此外,作者用较为简单的语词细致地描述锡匠们制作锡器的手艺,例如一系列动词“压、剪、敲敲打打”等。生活在轮船公司东头的是世代都从事挑夫职业的人。这里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靠肩膀吃饭”。小说描写挑担劳作的情景:“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匀,很快。一担稻子一百五十斤,中途不歇肩。一路不停地打着号子。换肩时一起换肩。打头的一个,手往扁担上一搭,一二十副担子就同时由右肩转到左肩上来了。”[2]因为挑夫的生活就是“卖力气,吃饭”,所以他们“一天三顿,都是干饭”就显得非常真实。他们过年过节聚在一起赌钱,散漫自由的生活方式极具一种求得“浮生半日闲”的人间气息。这里的劳动分工简单,与现代文明相对立,他们的生活状态和生活方式比较原始。挑夫们没有什么技艺,只是单纯靠力气去获取生活的物资。作者显然是以赞扬的语调去描写大淖地区这些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不论是做生意的或是卖力气的乡下人,他们都是社会最底层的劳动者。作者正是从微小的生活侧面切入,揭示生活的真实。
最后是小说人物情感的真淳。《大淖记事》讲述了一对青年男女的纯美爱情故事。一个单纯的女子对男子一见钟情,从一而终,在十一子卧床后仍不离不弃,考虑问题不深也不远,这与现代人复杂的忧虑形成对比,品质尤为珍贵。小说还描写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群像,与《受戒》中的小英子的父母赵大爷和赵大娘一样,他们都是勤劳、淳朴、善良的劳动者。大淖西头的那帮锡匠,他们不一定接受了文化教育,但他们自发地呈现出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例如讲义气,做生意必须童叟无欺,手脚干净,并且“他们扶持疾病,互通有无,从不抢生意”。汪曾祺小说中人物的特点是善恶分明的,不是圆形人物,算是扁平人物,但从作家的创作目的出发,也不难理解这种人物性格的处理方式。或许作者就是想以这种美好人物品质的真去呼唤苦难的温情,在古风犹存的乡村中挖掘人物品质的真淳。
三、结语
“诗”中有“真”,“真”中有“诗”,二者互为表里,和谐统一。“诗”来源于“真”,却又超越了“真”,也就是朱光潜在《谈美》中所说的“人生的艺术化”和“艺术化的人生”。《大淖记事》既有“诗”的彰显,也有“真”的展现。小说终归是文艺创作,如果按照生活真实的样子写出来,意义不大,故而需要加以提炼。汪曾祺反对那种脱离生活的凭空创作,也从不在作品中追求描写波澜壮阔的民族史诗,只是凭着自己的生活阅历和以往的经验,挖掘社会底层普通人的人生,在创作中以想象的方式重构经验。“真”不是现实主义的“真”,更多体现出情感与回忆中的“真”。沈从文在《水云》中说:“我倒不太明白真与不真在文學上的区别,也不能辨别它在情感上的区别。文学艺术只有美和不美。精卫衔石,杜鹃啼血,情真事不真,并不妨事。”[1]汪曾祺秉持“人间送小温”的理想,站在今天审视昨天,对往事进行过滤,甚至是美化,在“诗”与“真”之间流露出文人倾向的民间审美理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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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罗凤,安庆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