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时间与破碎空间
2023-12-20刘鹤瑶
[摘 要] 《墻上的斑点》是伍尔夫意识流小说的开山之作,以有悖于传统小说的叙述形式而具有独特性,这种独特性的来源便是伍尔夫对小说结构的陌生化处理。小说以非线性的心理时间结构打破了读者的接受定势,在层层递进的同心圆形式中将时序模糊化,呈现出陌生感;又以破碎的空间结构将熟悉的事物进行陌生的组合,呈放射状显现,使形式复杂化,增加了阅读的难度。时间与空间构成的蛛网状结构使文本实现陌生化,读者的审美感受被延缓,并在渐进性和亢奋性的唤醒中获得惊奇感。因此可以说,《墙上的斑点》给读者以独特审美感受的重要原因就是其结构的陌生化。
[关键词] 《墙上的斑点》 结构 陌生化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技巧的艺术》中指出:“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艺术是体验对象的艺术构成的一种方式;而对象本身并不重要。”[1]由此可见,什克洛夫斯基“以作品的结构或结构之间的关系等内在规律作为研究对象”[2],所提出的陌生化就是消除事物的前在性,在创造“难化”“复杂化”形式的过程中,延长读者的审美感受。《墙上的斑点》具有独特性并带给读者美感享受的重要原因就在于其结构的陌生化。小说以墙上的斑点是什么为主线,衍生出四次猜想和一系列意识活动,在有序与无序中来回穿梭,最后揭示谜底,墙上的斑点是一只蜗牛。
由意识流构成的心理时间打破了传统的线性时间结构,读者前在的阅读经验被消解,审美目光得到调动,能够发现生活中常见之物的别样面貌。在此基础上,破碎的空间结构将各种意象并置,以看似随意的形式组合在一起,使读者不得不主动思考探究其中的逻辑与深层次内涵,在全新的感悟与体会中增加审美快感。由此,谜题揭晓时的简单纯粹就与形式的复杂艰深形成强烈的对比,两股力量在冲突中构成了一种张力美,使读者产生新颖奇异之感,获得愉悦的审美体验。
一、同心圆时间结构:消除前在性
在《论现代小说》中,伍尔夫指出:“现代小说的重心必须转移,从见物不见人的‘物质主义转向强调心理活动的‘精神主义,从外部世界的反映转向意识结构的表现。”[3]这种向内转的基本倾向使得《墙上的斑点》一改传统的线性时间结构,通过“墙上的斑点是什么”这一问题,在有限的物理时间里展示着肆意跳动的意识活动,构建了心理时间结构。这种心理时间结构并非杂乱无章的,而是随着叙事时间构成六个圆圈,组成了同心圆形状,它们层层递进地消解了读者对传统时间结构的认知,使读者产生陌生感。
小说以“墙上的斑点”为圆心,以“是什么”为起点。“我”首先猜测这是钉子留下来的痕迹,并在心理时间中回到这间房子的过去、重温现代发生的事情、联想来世的模糊无意义,最终以“墙上的斑点不是个小洞”,那它“是什么”为终点,构成由现代到过去,现代到未来,再回到现代的第一个圆圈;“我”接着猜测这是个深黑色的圆形物,由现代的尘土联想到古代的特洛伊城、由现代的窗外闪现文艺复兴时期的莎士比亚、再回到现代存在的不自由不平等,期盼未来能有真实的自由,最终以现实的“它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圆形”连成由现代到古代、现代到文艺复兴、现代到未来,再回到现代的第二个圆圈;“我”又感觉墙上的斑点是个凸起物,由此想到过去的坟墓和营地,并由在现代的散步想到过去的白骨以及挖掘这些白骨的古董收藏家,又从收藏家念念不忘的古代箭镞联系到与它放在一起的过去的事物,进行无时性的意义追问,最终在否定里回到现代墙上的斑点,汇成由现代到过去,现代到过去,再回到现代的第三个圆圈;接着,“我”又猜测它就是两百多年前被钉进墙里的钉子,想到这对现代的“我”有什么意义?由现代形象意识的加强联想到对古代崇敬的减少,并构想充满自由的未来,最终回到“弄清楚墙上的斑点”,构成由现代到过去,现代到古代到未来,再回到现代的第四个圆圈。至此便可看到,四次猜想下的意识流动在时间上越来越跳跃无序,现代、过去与未来相互交织,相互渗透;在内容上则越来越深入、晦涩,是对人生意义的不断追寻探讨;总体上是层层递进、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这就割裂了传统时间结构带给读者的期待视野,使文本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调动起读者的新奇感。
接着,心理时间的跳跃性越来越强,“我”由无时性的大自然想到过去的“惠特克尊卑序列表”,又回到墙上的斑点,再由大自然想到实干家,回到墙上的斑点,最后以现代的实际感和存在感消除过去的虚幻感,融入无时性的自然之中,回到墙上的斑点,构成第五个圆圈;小说第二句由现代的烟雾、火红的炭块联想到过去的红衣骑士、鲜红的旗帜,又被墙上的斑点拉回现代,这与结尾现代的报纸、战争和蜗牛在逻辑和结果上相呼应,但作者却将前者以现在时写出,后者以过去时表示,并将首句物理时间上的现在写成过去时,与结尾相一致,形成时序上的首尾呼应,这种安排更显示出心理结构的跳跃性,在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的混合中构成小说最外环的圆圈。可以看到,外层两个圆圈的时序被完全扭曲变形,混乱之下既是所有思想的汇聚跳动,也是意识流动最本真形态的呈现,这就彻底颠覆了前在的时间结构,既凸显了伍尔夫展现“生活的本来面目”的创作理念,又使读者在全新的阅读体验中将审美目光调动起来。
四次猜想之下是有序与无序的混合,猜想之外是传统线性时间的彻底消解,六个圆圈层层递进,越往外围跳跃性越强,时序性越弱,显示出心理时间结构的巨大包容力和意识的多维性。这种非线性的时间结构也打破了读者的接受定势,使读者对熟悉的事物感到陌生,调动起了审美感受。
二、放射状空间结构:难化、复杂化
通过心理时间结构的分析可以看出,每一个圆圈上的时间都是片段式的,非常跳跃,将它们连接起来的则是呈并置状态的瞬间物象和由此产生的叙述者观点,这就增加了文本空间的容量与厚度。由于这些瞬间物象与观点是碎片式的,整个空间结构也就被破碎化,但在“墙上的斑点”这一中心的联结下,这些并置的物象和由此产生的叙述者观点有了起始点和终结点,破碎的空间结构也就呈现出了放射形状。这无疑增加了阅读的难度,而“陌生化的实现过程就是创造‘复杂化和‘难化形式的过程。”[4]
以“墙上的斑点”为圆心,从黄色的火光、三朵菊花和炭块到红衣骑士和鲜红的旗帜,这些瞬间的物象使得叙述者往昔的生命体验再次浮现,产生人的思绪具有快速性和短暂性的观点,然后回到墙上的斑点,这一系列物象与由此产生的观点在“墙上的斑点”的联结下构成了第一条放射线;与此相同,从肖像画、老房子及其主人到火车外的老太太和青年,叙述者感悟到生命的偶然性与模糊性,在“我也不知道怎样……”中将思绪拉回到墙上的斑点,构成第二条放射线;从特洛伊城、莎士比亚到自我束缚和规矩,叙述者觉察到尊卑序列表的压抑虚幻,在“若自由真实存在的话……”中回到墙上的斑点,形成第三条放射线。三条放射线中所出现的意象皆是生活中常见或读者熟知的事物,破碎的空间结构将它们奇妙地组合在一起,即使读者重新调整思维定式,以新奇的眼光去看待熟悉的事物,又使文学的文学性得以展现。正如伍尔夫在《狭窄的艺术之桥》中所说:“我们已经渐渐忘记:生活的很大而且很重要的一部分,包含在我们对于玫瑰、夜莺、晨曦、夕阳、生命、死亡和命运这一类事物的各种情绪之中。”[3]在传统小说的影响下,读者失去了对最本真生活的感觉。因此,伍尔夫以破碎的空间结构来唤醒读者,让他们与自己一同观察世界,思考人生的意义,又以意象形成另外三条射线,传达自己的观点态度。
从旧坟、营地到中风病倒还念念不忘营地说的古董收藏家,叙述者质疑战争的意义,并在否定中回到墙上的斑点,形成第四条放射线;从钉子、房间到封闭迷信的学者,叙述者追问过去的事物和知识对现代生活的意义,并构想自由平等的迷人世界,在如果没有不平等的愤慨中回到墙上的斑点,构成第五条放射线;从大自然到尊卑序列表、实干家,叙述者将规矩与压抑抛开,在想象中将自由的观点变成现实,展现大自然的肆意与美好、人的恬淡与幸福,最终回到现实,并揭开谜题——墙上的斑点是只蜗牛,构成第六条放射线。在这三条射线中,伍尔夫通过不同空间的意象并置,表达了对战争的否定、对平等的构想以及对自由的向往,其所关注的皆是现代人的心灵创伤与精神期待。独特的空间结构使这些观点不再是作者单方面的输送说教,而是读者在艰深的形式之下自主品味思考的结果,加深了读者对文学与生命的认识。
从圆心出发,叙述者弹出思绪,再返回中心点,再弹出新的思绪,循环往复之中构成六条放射线,使得空间结构呈现放射形状。这些放射线的独立性使读者的思绪一次次被打断,难以连贯,但叙述者不断重复的“墙上的斑点是什么”,又使整个空间结构从未松散。这种放射状空间结构以破碎的片段增加了读者阅读的难度,从而打破了读者自动化感受的定式,冲破审美惯性,引导他们主动去反思人生的意义,并将处在圆心的问题陌生化,使得读者在结尾“啊,那个墙上的斑点!原来是只蜗牛”中获得新颖奇异之感。
三、时空结构生成的审美感受:惊奇感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心理时间是由破碎的空间片段构成,破碎空间又是在心理时间的流动中延续展开,正如龙迪勇所说,“作为一种‘先验的感性形式,时间只有以空间为基准才能考察和测定,正如空间只有以时间为基准才能考察和测定一样;也就是说,无论是作为一种存在,还是作为一种意识,时间和空间都是不可分割的整体。”[5]文本以墙上的斑点为中心,人物的意识流动呈圆形发散,思想观念呈射线辐射,圆形与射线在交织渗透中构成蛛网形状。侯维瑞认为:“蛛网状结构是以现代小说的表现对象‘自我为中心,让这个自我的各种思绪、感觉、遐想、幻觉、梦魇,各种胡思乱想、自言自语从这个中心向四处辐射出去,构成放射形的蛛网结构。”[6]文本就在同心圆式时间结构与放射状空间结构的交织中构成蛛网状时空结构,将文本模糊与破碎表象下的内在的逻辑一一展现,激起读者的阅读兴趣,主动地对文本进行探索重构,从而获得惊奇的审美感受,这便是形式主义者的一个重要理论主张,“文艺创作的根本目的不是要达到一种审美认识,而是要达到审美感受,这种审美感受就是靠陌生化手段在审美过程中加以实现的。”[1]
“现代心理学表明,审美的实现来自审美主体的两种心理唤醒:渐进性唤醒和亢奋性唤醒。”[4]在同心圆式的时间结构中,读者在尚能感知时序的内圆里有初步的惊奇感,而随着心理时间的不断跳跃,甚至循环往复,陌生感逐渐增强,读者的情感被渐进性唤醒,惊奇感呈递增状态,直到在外圆里达到高潮。这一系列过程是渐进的,情绪的激动度也是水到渠成的。而在放射状的空间结构里,读者跟随叙述者的意识活动,将一个个熟悉的事物以陌生的方式编排在一起,在感到碎片化时被带向叙述者对生命、平等、自由等人类共通情感的精神体验。由此产生共鸣,情绪剧烈上升,被亢奋性唤醒,并在谜底揭晓、唤醒下降时得到一种解除的愉悦。在渐进性唤醒与亢奋性唤醒的联结之下,读者的审美感受得到延长,并在熟悉事物的难化、复杂化中产生惊奇的审美感受。
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技巧的艺术》一文中指出,“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了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是仅仅知道事物。”[1]这与伍尔夫在《论现代小说》中的论述相吻合:“对于现代人来说,‘那一点——即兴趣的集中点,很可能就在心理学暧昧不明的领域之中。因此,侧重点马上和以往稍有不同,而强调了迄今为止被人忽视的一些东西。一种不同形式的轮廓,立刻就变得很有必要了。”[3]文本使读者的感觉在同心圆的时间结构里被渐进性唤醒,在放射状的空间结构里被亢奋性唤醒,最终汇成惊奇感的目的在于唤醒读者对生活的感受。由此可见,陌生化形式的使用,就是为了调动读者的审美目光,使他们发现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物的生动性与丰富性,从而克服知觉的机械性,在观察世界中化习见为新知。
四、结语
《墙上的斑点》以“斑点是什么为谜”,在一系列意识活动中不断地偏离问题又回到问题,最终以出人意料的方式揭开在意料之中的谜底。小说所述事物虽都为人熟知,却呈现出一种陌生感,而这种陌生感就来自其结构安排。心理的时间消除了读者之前的阅读经验,并在层层递进的同心圆结构中将作品的可感性提高,调动起了读者的审美目光;破碎的空间又将熟悉的事物进行陌生的组合,呈放射状显现,使读者陷入艺术迷宫,诱发其对文本进行不断的分析与阐释。在时间与空间的交织下,同心圆与放射状构成蛛网形状,使文本结构在消除前在性和难化、复杂化中实现陌生化,读者的审美感受被延缓,并在渐进性和亢奋性的唤醒中获得惊奇感。整个过程使读者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去思考生命与文学的价值和意义,从而产生审美快感。可以说,正是结构的陌生化使小说具有独特性,使读者获得惊奇的审美感受。
参考文献
[1] 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2]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 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伍尔夫文集)[M].瞿世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4] 赵一凡,张中载,李德恩.西方文论关键词(第一卷)[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7.
[5] 龙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6] 何柳.英国现代小说的空间叙事结构[J].湖北经济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11).
[7] 江艳.论伍尔夫意识流小说的心理时间结构[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04.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刘鹤瑶,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欧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