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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与中国古典叙事传统

2023-12-20张紫薇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6期
关键词:贾平凹

[摘  要] 贾平凹是以高度的自觉承继中国古典叙事传统的当代作家。在文化精神方面,贾平凹吸收以儒、释、道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其作品既呈现出儒家经时济世的担当,也熔铸了道家虚静超越的自得与佛家悲悯旷世的哀矜。在叙事文体方面,贾平凹广泛汲取先秦两汉到明清文学传统的滋养。早期小说《商州三录》《太白山记》文字古雅简约,述奇志异,颇得古代笔记体、志怪体小说神韵;《废都》《暂坐》等作品吸收古白话词汇,描绘家庭琐事,展现世态人情,作品的人物设置、题材结构、精神气韵与《金瓶梅》等世情小说一脉相承。

[关键词] 贾平凹  中国古典叙事传统  笔记体小说  志怪体小说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叙事是“客观地叙述身外的事件或描述身外的景象”[1]。“在形形色色的文学叙事之中,存在着某些频繁呈现、甚至代代传承的表现特点,这些相对稳定的特征贯穿于整个文学史,就不妨称之为一种‘传统。”[1]中国叙事文类主要包含历史、小说、戏剧三大主流系统,每一文类包含不同的文体[2],其中小说主要涵盖“志怪志人、杂史杂传、传奇话本、笔记章回”[2]等文体。古典叙事传统“在时间上指向中国古代,在空间上相对于‘西方”[3],在精神价值层面以儒、释、道三家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为基底。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古典转向”渐趋成为当代文学创作与批评研究的新坐标。中国古典文学艺术与传统叙事资源逐渐走出边缘地标,以各异的形态或隐或显地融入作家笔下。在中国当代文坛中,贾平凹无疑是以高度的自觉实践着“融通传统”目标的作家。贾平凹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学素养。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作家便展开了“打通古今”的文学探索,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创作的《废都》更以世情小说的风貌释放其赓续古典叙事传统的信号,此后多部小说均可窥见作家从先秦两汉到明清文学的知识谱系。贾平凹在几十年的创作中不断求变求新,其作品从文化思想、叙事文体等方面无不昭示着作家对中国古典叙事传统的迷恋与体悟。

一、贾平凹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

论及贾平凹写作中的中国古典叙事传统,离不开对作家文化思想及文化人格的挖掘。以儒、释、道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对贾平凹的创作理想、文化人格、小说题材等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儒家思想张扬积极入世的人生哲学,主张修为进取、明义重公。在《童年家事》中,贾平凹自言接受了家庭中儒家思想氛围的熏陶,也形成了悉心现实的兼济情怀。他的作品不忘关注变革下的中国城乡现实。如《极花》指出了妇女拐卖与现代化进程中城市对乡村形成的某种“掠夺性”的社会现象。《带灯》以乡镇干部带灯的系列遭遇暴露了中国乡镇治理的诸多难题。《暂坐》其间穿插着城市污染、贪污受贿、官商勾结、贪婪嫉妒、争斗背叛的种种不堪。这些具有时代性与现实感的题材袒露了贾平凹的创作动机——“我的情结始终在现当代……关怀时下的中国是我的天职。”[4]

道家思想由老庄创设,主张清静无为、旷达超脱的思想,是山水文化下宣扬虚静、超然的生命哲学。贾平凹痴迷老庄哲学,追求“致虚极,守静笃”的人生境界,他曾将书房命名为“静虚村”,标榜写作志向。在道家思想的影响下,贾平凹形成了达观、通脱、超越的创作精神。在小说中,作家刻画了具有道家思想因素的诸多形象,如《废都》中的庄之蝶、《极花》中的胡蝶、《山本》中的陈先生。《极花》中的胡蝶在老老爷的启发下,以极花般的毅力于被拐卖的困境中获得身与心的超越。与老庄哲学的精神契合塑造了作家通达的人生观、世界观,也由此赋予了贾平凹系列作品中的人物在困厄中实现超越的人生智慧。

佛家认为生即是苦,万事皆空,身心的痛苦是生存的宿命,而解脱之道即是“明心见性”,即通过心灵的“顿悟”与“破执”实现自我的超越。与此相应,佛家倡导利己利他,有普度众生的悲天悯人情怀。佛禅文化对贾平凹也有启发。贾平凹焚香礼佛,熟读佛经。小说中不仅常常出现《妙法莲华经》、木鱼、飞天等佛家书籍、物件,也有宽展师傅(《山本》)、西藏活佛(《暂坐》)、还俗和尚“善人”(《古炉》)等佛家人物形象,更渗透着因果报应、轮回观念以及悲悯哲学的佛家精神。《暂坐》中海若、应丽后等企盼活佛的到来以寻求皈依,她们在日常生活中“做禅修,去烦恼”,作家更以人物之口道出佛家大义——“凡夫众生的存在便是生老病死……是周而复始的苦恼。”[5]贾平凹正是从“佛眼”的超越性层面打量浮世众生的生命果报与升降浮沉,其作品也充盈着“大地般的宽厚和哲人般的哀矜”[6]。

儒家思想讲究积极入世,佛道则以“出世”“遁世”给人以精神救赎。贾平凹整体式、感悟式地接受了儒、释、道哲学思想的影响,使经时济世的担当、虚静超越的自得与悲悯旷世的哀矜共同夹杂于作品之间,熔铸出复杂而多元的精神面貌。

二、贾平凹与笔记体小说传统

笔记体小说是中国古典小说源远流长的一脉,多指“魏晋南北朝以来‘丛残小语式的故事集”[7]。典范著作有干宝《搜神记》、刘义庆《世说新语》、瞿佑《剪灯新话》等。笔记体小说属文言小说,形制短小,多以“记”“录”“志”等命名;内容驳杂,或写琐闻杂谈,记风物民情,或谈世人百态,写鬼怪神仙,或考证辨订,情节淡化,叙事简洁,语言散淡而自然。贾平凹痴迷笔记体小說,在古代笔记体小说的熏陶与创作主体的自觉追求下,其早期小说《商州三录》《太白山记》彰显出“笔记”的精髓,这主要表现在作品的形制、题材、结构、语言、风格方面。

贾平凹继承了笔记体小说文字俭省、形制短小的特点。篇幅小者,每篇不超二千字;篇幅大者,如《商周初录》每篇也不过五千。题材方面,贾平凹拾取商洛历史地理、人情风俗、饮食起居、轶闻琐事,其风土人情的描绘颇有《幽明录》《阅微草堂笔记》之貌。作家从黑龙口到龙驹寨,从冯家湾到贾家沟,从白浪街到镇柞,再到流峪湾,一路描绘了古老商州的民风民情图,描述了集市商贩、民间艺人、渔人木匠等三教九流的民间人物,还记录了当地乡民的衣食住行、建筑器具、婚丧嫁娶、风俗掌故,还原了淳朴的商洛乡民生活。

这些短篇结构松散,不尚情节,作者随事而记,并不刻画人物、事件的宏阔全貌,常常截取生活二三小事,如《世说新语》一般,逸笔描绘,因而一篇文章前后之事并不必然存在因果逻辑关联。如《商州初录·屠夫刘川海》先写刘川海待人热情、爱说话,后写其女儿蒸馍、买布、做鞋、恋爱,其间缀以集市风俗;再大篇幅写刘川海杀猪、邻人卖猪的经过,其间又穿插刘川海对男女新式恋爱的排斥态度。各片段没有直接的因果联系,结构散漫,但却如树之枝蔓般浑然一体,展现了一幅自然的民间生活图景,饶有趣味。作家在创作中并不着意于情节的连贯性、完整性,这种散文化的叙事记人方式看似“为文无法”,却也是作家“苦心经营”的结果。

笔记体小说采用直白洗练的文言,贾平凹继承笔记体小说的笔法,在现代汉语创作中融入文言,在词汇、句式、篇章构造方面均有文言古雅简约之风,形成了文白相间,雅俗相济的语言风格。在词汇方面,作者多用单音节名词、动词。古今汉语词汇的外部结构特点有所不同,“古代汉语以单音词为主,双音词数量少”[8]。篇章中单音词比重大导致文风精练、简约。如“村寨安然无事,人已无欲,目不能辨五色,耳不能听七音,口鼻不能识九味”[9]“两人一前一后,上坡下坎,转弯翻山,一走一颤……躺者便腾云驾雾”[10]两句,所用动词与名词均为单音节形式,文字十分省俭,且“每一单句内很少有修饰成分……少定语的铺张”[11],给人质朴恬淡之感。五色、七音、九味,是文言词汇的直接移用,颇有古典笔记之风。“古代汉语中,量词不发达,数词一般直接修饰名词和动词”[8],这种用法在贾平凹的写作中十分常见。如“竟有两树,高数丈,粗几握”[12],省略量词,使语言更为精练,有笔记体小说简约古雅的风格。语言是民族风格的重要标识[13],贾平凹将简约直白的文言融入现代汉语创作之中,其文白相间的语言风格使得作品古雅疏朗,实现了当代文学与古典笔记体小说传统的某些贯通。

三、贾平凹与志怪体小说传统

“志怪”一词最早见于《庄子》,有记录异常现象之意。志怪体小说记写幽诡非常之物,多写神鬼、梦境、方术、感应事件。《山海经》可视为志怪体小说的萌芽;《搜神记》《拾遗记》等“述奇志异”,记录了丰富的花鬼狐妖、神仙精怪之物。

贾平凹以丰富的创作实践通向了志怪体小说绮丽奇谲的神采,学者樊星称其作品为“当代志怪小说”[14]。自《商州三录》《浮躁》到《废都》《秦腔》《山本》《暂坐》,作家写了丰富的狐鬼精怪、奇人异事。这种对神秘创作风格的痴迷,既源于商州地区崇神尚鬼的文化熏陶,也是谈玄说怪的个人气质使然,亦有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启迪,但不可忽视的是作家对中国志怪体小说传统的承接。贾平凹熟读古代志怪体小说,在《山海经》《太平广记》《聊斋志异》的阅读过程中,作者潜移默化地接受了神秘幽玄的风格。《太白山记》中“以乳为目”的香客其原型即来自《山海经》中的“刑天”;在“志怪体”小说的熏染下,贾平凹的作品萦绕着奇诡神秘的气息,渗透着“天人感应、阴阳灾异和幽明互通等观念”[15]。

首先,贾平凹的作品大量描写了风水、命相、驱鬼、引魂、卜算、祭祀等商州民间巫信风俗。如《废都》中西京城唐贵妃墓土生奇花,有大师测算四色花命或不久,果然应验;孟云房为众人算命,竟因泄露天机突然瞎了一只眼睛;其次,作家多写梦境预言、象征感应之事。《暂坐》中,海若有一离奇噩梦,梦中一桶落入了井中,海若感到不详,此后,海若等姊妹果真接二连三遭逢天灾人祸;再次,生死轮回、异物交合、幻化变形、魂体离析等现象也在贾平凹作品中常有体现。如《白夜》中再生人死而复生,《太白山记》中八十九岁的村祖越活越年轻,头发由白转灰,由灰转黑,最终从老翁变为婴儿。在贾平凹笔下,人、动植物、神、鬼能交流互感,相互幻化甚至交合。如《太白山记》中儿媳与娃娃鱼嬉戏交合,生下豁嘴娃娃;《秦腔》中引生可化身蟑螂,偷听墙角;《暂坐》中冯迎因空难逝世,其魂却在冥冥之中向羿光要账……

种种扑朔迷离的神秘现象几乎贯穿贾平凹的小说,作家不厌其烦地将梦境、预言、精怪、幻化、巫术融入小说,给人混沌多义、恍兮惚兮之感,这种神秘倾向可以说与《搜神记》《聊斋志异》等志怪体小说记写“神魔鬼怪、奇人异事”的叙事传统一脉相承[16]。

四、贾平凹与明清世情小说传统

“世情”一词出自《竹坡闲话》。世情小说诞生于明清时期,典范之作如《金瓶梅》《红楼梦》等。明清世情小说具有鲜明特征。题材方面,多用写实的手段与白描的手法展现世态人情,通过描绘家庭琐事、伦理亲缘、婚姻爱情、是非善恶等折射社会的兴衰变迁。结构方面,世情小说以一家庭中主要人物为中心,以这一家庭及其主要人物的社会活动与情感纠葛为线索,勾连起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等不同圈层的社会人物事件,形成“纵横交错的网状叙事结构”[17]。语言方面,世情小说多用市井俗语的口语表达,对今人而言是古白话,其间夹杂部分韵文。

贾平凹曾广泛涉猎明清文学,其创作也显现出对世情小说叙事传统的承继。不论是作品的题材、语言、结构,还是人物安排、叙事基调等方面均颇有明清世情小说的遗风。

首先,贾平凹在题材、结构的选择方面与世情小说一脉相承。作家以写实的笔触,描摹世态人情,并以中心人物为核心,形成了生活化的网状叙事结构。譬如早期小说《废都》有“当代世情小说”之称。作品以作家庄之蝶为线索,旁及孟云房、唐宛儿、牛月清、赵京五、景雪荫、洪江各色人等,形成了纷纭错杂的关系网,以酒席应酬、贪赃枉法、谈佛论道、偷情欢爱刻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社会转型期的西京世相。再如《暂坐》,海若是茶庄老板,她与高文来、小唐、小苏、小方、小甄等员工形成茶莊工作圈;作为独立女性,海若与伊娃、向其语、严念初等人形成“西京”姊妹圈;在暂坐茶庄的经营中,海若与政治、商业、文化界也颇有瓜葛,与范伯生、吴老板、市委秘书长、马老板、章怀形成政商人脉圈。此外,海若与作家羿光也有着暧昧的情谊。全书“铺设了十多个女子的关系,她们各自的关系,和他人的关系,与社会的关系”[5],形成细密的网络。《暂坐》围绕这些圈层网络写“痛苦、偏执、嫉妒”的发生与“权力、金钱、声名”[5]的纠葛,也道出众生、宇宙的真相——“生活便是生死离别的周而复始地受苦。”[5]在网状叙事结构中,作家也继承世情小说绵密拉杂的叙事风格,不厌其烦地描摹生活细节,如《秦腔》《古炉》抛弃了主线情节的营造,以极其细腻、密实的笔法,在琐碎、庸常而繁密的细节中展现中国乡村生活景观。

其次,贾平凹继承了世情小说的语言风格。在套语、词汇、修辞模式等方面与世情小说的古白话风格具有相似性。如《废都》中多次出现的“没蟹脚的”“兀自”“可怜见”“……价”的口头语均可在《金瓶梅》《红楼梦》中找到出处,“正是……”“却说”“但见”等套语也明显有世情小说中遗存的说书痕迹[18]。

再次,贾平凹也直接化用《金瓶梅》《红楼梦》等世情小说的人物设置、情节模式、情感气韵等。《暂坐》“西京十块玉”的人物设置颇有“金陵十二钗”的气韵。《废都》中庄之蝶与唐宛儿、柳月的颓废性爱明显同《金瓶梅》中西门庆与金莲、春梅存在对位关系;而孟云房为众人占卜算命,以韵文方式预示结局,也不禁令人想起《红楼梦》太虚幻境中十二钗判词的象征性叙事。此外,《废都》中老头的谣曲也与《红楼梦》“好了歌”不无关联。

五、结语

作为中国当代文坛的“通人”创作者,贾平凹致力于从中国古典叙事传统中汲取营养。以儒、释、道为核心的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影响了他的创作动机与审美趣味;笔记体小说、志怪体小说的熏陶使他的作品形成了古雅简约、述奇志异的风格与绮丽奇谲的神采;明清世情小说的浸润使其吸收古白话,以细腻“泼烦”之笔描摹世态人情。贾平凹激活了本土文学资源,其小说的语言、叙事手法、人物形象、精神底蕴等方方面面都能唤起读者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记忆。

参考文献

[1]    董乃斌.中国文学叙事传统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12.

[2]   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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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贾平凹.高老庄[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0.

[5]    贾平凹.暂坐[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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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王宁.古代汉语[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

[9]   贾平凹.贾平凹文集(四)[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

[10]  贾平凹.贾平凹文集(二)[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

[11]  祝一勇. 论“新笔记小说”的艺术特征[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06.

[12]   贾平凹.坐佛[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13]  李润新.文学语言概论[M].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4.

[14]  樊星.贾平凹:走向神秘——兼论当代志怪小说[J].文学评论,1992(5).

[15]  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16]  李震.贾平凹与中国叙事传统[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7).

[17]  纪德君.明清时期“世情书”的创作方式及其变异[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6).

[18]  樊娟.影响中的创造:贾平凹小说的独异生成[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张紫薇,武汉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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