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芙蓉镇》中的性别与权力书写
2023-12-20朱玮璐
[摘 要] 1982年获得第一届茅盾文学奖的《芙蓉镇》是湖南作家古华的代表作。小说围绕1963年、1964年、1969年和1978年这四个重要时间节点展开,刻画了胡玉音、黎桂桂、秦书田、谷燕山、李国香、黎滿庚等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书写了他们的命运遭际,“唱了一曲严峻的乡村牧歌”,展示了作家熟悉的南方村镇的风俗民情。作品受到作家性别观念和权力观念的制约和影响,背后潜藏着性别与生育、性别与权力、婚姻与权力之间的复杂关系。
[关键词] 《芙蓉镇》 生育 性别 权力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古华的长篇小说《芙蓉镇》“透过小社会来写大社会,来写整个走动着的大的时代”[1],情节跌宕起伏,角色塑造深入人心。谢晋导演于1986年将小说改编为电影上映后,受到广大观众的喜爱,引发了国内外学者的讨论热潮。学界对于《芙蓉镇》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对人物形象、地域风情、时代背景的分析,或是将小说放在“反思文学”的大潮中进行解读,又或是将小说文本与电影作品进行对比分析。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之上,进一步对作品中角色的性别气质、生育隐喻、权力关系进行分析,观察作品背后体现的作家的性别观,并探析这种性别观产生的原因。
一、性别、权力与生育——胡玉音与她的两任丈夫
1.性别气质与生育隐喻
在传统性别观念中,“男性气质总是与被人类赞美的性格特征相连,如,勇敢、坚定、果断、毅力、认真、创造性等”[2]。黎桂桂作为女主角胡玉音的第一任丈夫,却是一个失去男性气质的男性角色。虽然他是芙蓉镇上的屠户,但并不是常人以为的勇猛高大又魁梧的形象,书中反而将他描绘成一个看到松狮狗和水牛都会打哆嗦的做事畏畏缩缩的男性形象。当镇子里传出了要收缴米豆腐摊和杀猪屠刀的风声时,黎桂桂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疑惧”和“躲闪”,与妻子胡玉音的“有手腕”“会周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唯一一次大胆是冲动后的非理智行为,即暗杀女组长,但他的冲动最终使他怯懦地自杀。他的软弱性格无法支撑起一个家庭,因此胡玉音成为婚姻中的主导者,承担起当家做主的责任。
在传统家庭观念中,夫妻二人需要养育子女,延续后代,但是胡玉音与黎桂桂结合多年也没有“崽娃”:“没有崽娃,我们两个再好再亲,也总是心里不满足,不落实,觉得不长久啊。崽娃才是我们树上结出的果子,身上掉出的肉啊。崽娃才能使我们永生永世在一起,不分离……”[3]当二人在讨论生育问题时,胡玉音认为生不出孩子并不完全是女方的责任。但是男性的性别气质与其生殖能力相关联,因此当胡玉音对黎桂桂的生殖能力表示怀疑并建议其去做健康检查时,他会坚决捍卫自己作为男性的自尊心:“要去你去!我出不起那个丑!”坚决抵制用科学的手段检查生育能力。二人没有通过科学的途径查明不育的原因,因此胡玉音认为自己不育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命大,不主子,克夫”的命相,其二是使黎桂桂低人一等的“招郎”。所谓“招郎”,是指男性到女性家落户,成为女方家庭成员,又被称为“上门女婿”。中央党校社会学副教授林梅认为,“招郎”婚姻“在从男性单系继承制(姓氏、财产)和男性单系抚养制(家庭养老)等方面触动了父权制的根本”[4],但是这种婚姻与传统父权制婚姻制度(女方嫁入男方家庭,为男方家庭生儿育女)截然相反,使男性无法在家庭中处于主体地位。在男权社会中,男性需要始终保证自己处于主体地位,因为一旦主体具有了客体的特征,即男性拥有了女性气质,就会被当作客体处理。因此“划个圈圈都能被圈住”的黎桂桂,在婚姻中不能像其他男性一样处于高位,在他们这个家庭中,“男人和女人的位置本来就是颠了倒顺的”。作为一个男人,他既没有勇敢刚强的男性气质,又无法在婚姻关系中凌驾于妻子之上,无论是性别气质还是家庭地位都不符合传统社会性别秩序,自然也就被剥夺了生殖能力和主体地位。
如果说黎桂桂的软弱性格使胡玉音的不幸生活雪上加霜,那么秦书田内在的坚韧不屈使胡玉音在困顿中有所依靠。秦书田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看似怯懦,实则顽强。“每逢大队要召集五类分子汇报、训话,只要叫一声:‘秦癫子!秦癫子就会立即响亮答应一声:‘有!并像个学堂里的体育老师那样双臂半屈在腰间摆动着小跑步前来,直跑到党支书面前才脚后跟一并,来一个‘立正姿势,右手巴掌平举齐眉敬一个礼:‘报告上级!坏分子秦书田到!接着低下脑壳,表示老实认罪。”[3]看似窝囊,实则他是在用假意顺从的方式保护自己。直到小说的最后他才洗清冤屈,成为县文化馆副馆长。但是无论他身处多么糟糕的境遇,他始终保持“乐天派”的态度,为胡玉音暗淡的生活带来光明和希望。虽然他不是传统意义上勇猛刚强的男性角色,但是他始终在胡玉音艰难困苦之时成为她的依靠。在胡玉音痛失丈夫之时,他陪伴在侧,言语安慰;当胡玉音身陷囹圄,他用自己的方式暗中保护着她;在“文革”期间,他与胡玉音相爱,并坚定地选择与她结婚。如果说黎桂桂与胡玉音在婚姻关系中是“女性拯救男性,男性依赖女性”,那么秦书田与胡玉音则是“男性拯救女性,女性依赖男性”。相比之下,后者更符合传统社会性别秩序,因此秦书田与胡玉音的婚姻关系才能在动荡的社会环境中维持下来,并生下“希望之子”。
2.权力更迭与生育隐喻
1943年10月19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简称《讲话》)全文在《解放日报》发表。《讲话》指出,我们的文艺应当是为最广大的人民大众服务的。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启蒙者、工农大众-被启蒙者”关系发生转变,知识分子不再是单方面的启蒙者,而是要深入人民群众,向劳苦大众学习,“工农兵群众在作品中如在社会中一样取得了真正主人公的地位”[5]。1949年后,文学创作依然受到《讲话》的深刻影响。“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作品中的底层农民形象大多是积极正派的,即使有灰暗的一面,也是可以被成功感化的。无论是《创业史》中带领村民走上合作化道路的梁生宝,还是《红旗谱》中豪爽仗义、有勇有谋的朱老忠,都是有着坚定使命感和高尚道德情操的正面形象。相反,知识分子形象被塑造成动摇的、不坚定的形象,他们是需要向大众学习,被大众改造的。最典型的是《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她的成长过程正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革命运动中不断改造自己最终成为一名无产阶级战士的过程。在改革开放后,五四时期的具有劣根性的农民形象又开始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知识分子又从被改造者的地位逐渐回归到启蒙者的地位,《芙蓉镇》中,屠夫黎桂桂与知识分子秦书田作为胡玉音的两任丈夫也带有了特殊的指涉意义。从“黎桂桂——胆怯懦弱——底层农民——无子——自杀”,到“秦书田——能屈能伸——知识分子——有子——翻身”,既暗示着性别气质与生育能力的内在关联,也象征着文学作品中农民地位的式微与知识分子形象的重塑。平民黎桂桂与胡玉音成婚后六七年也没有子嗣,但是胡玉音与知识分子秦书田在动荡年代结合没过多久便生下儿子,“胡玉音的儿子就具有了特别的象征功能,它似乎在暗示只有知识精英与资本精英结合,才有可能生出自然之子”[6]。而黎桂桂作为底层平民,在那个风云变幻的年代,只能成为小镇上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无法成为新希望的孕育者。最终只有知识分子才能将这个小镇从动荡中拯救出来,并且带来新生活的希望。胡玉音在“文革”中生子,给阴云笼罩的时代氛围带来光和希望;秦书田在新时期被平反,笼罩在胡玉音头上的“不主子,克夫”的命相也被打破,似乎也在预示着“文革”结束后新生活的欣欣向荣。
二、性别气质与权力更替——李国香和谷燕山
国营商店女经理李国香三十二岁仍未成家,小说中她的眼睛“布满了红丝丝,色泽浊黄”,双眼皮“隐现一晕黑圈,四周爬满了鱼尾细纹”,“皮肉松弛,苦涩发黄”。虽然其貌不扬,但她是一个手腕强硬的女闯将,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革命事业上,对马列主义和阶级斗争如数家珍,对政治权力有强烈的欲望。在她来到芙蓉镇后,她的势力很快就压倒了曾经的“一把手”谷燕山,成功成为镇上强有力的掌权者。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贤良淑德的温柔女性,反而在职场上大显威风,气势碾压男性角色。“社会性别制度又要求每个个体必须具有与自身生理性别对应的气质,如果有人超出了社会性别领域的规范,即具有女性气质的男性和具有男性气质的女性则都被认为是不正常的、遭人排斥和被主流社会所不接受的。”[2]李国香曾经与有家有室的主任有私情并为他堕过胎,因为嫉妒胡玉音受男人喜爱而打压她的米豆腐摊子,还对反派男性角色王秋赦产生了欲念,如此种种违背传统伦理道德的“恶劣”行径,使她即使被“革命小将”强迫下跪也让人们无法对她产生怜悯之情。正因为李国香的行为不符合社会性别规范,使她的种种带有攻击性的言行举止在和谐恬静的小镇上显得格格不入。但无论是她对权力的欲望,还是对男人的渴望,都是一个女性的合理需求,但是在文中却一再受到打压。由此可见在传统社会性别秩序中,女性的欲望并不被赞扬,女性应该压抑自己的需求,传统社会性别秩序一再通过对女性欲望的污名化,没收女性追求欲望的权力。
与跋扈恣睢的女组长李国香相反,北方大兵谷燕山是一个宽厚大度、与人为善、具有慈父气质的老单身汉,是一个“关心人、体贴人、乐于助人的正直忠诚的共产党员”。作为一个单身男性,谷燕山时常照顾勤劳美丽的“米豆腐西施”胡玉音,这明显并不符合传统伦理标准,因此遭到了李国香的质疑,认为他有“单身男人的收益”。只有被“阉割”后的谷燕山才具有了呵护美丽女性的合理性:他对胡玉音的照顾是出于他对美的欣赏和怜惜,他对胡玉音儿子军军的照顾是为了满足长久以来“品尝天伦乐趣”的愿望,他的行为是“通过救助胡玉音母子,象征性地成了丈夫和父亲”[6]。谷燕山的“去势”在文中具有了双重意义:生理上的去势使他失去了成为一名男性的生理条件,因此他在政治上也被具有雄性气质的李国香压倒。谷燕山被迫将自己失去男性生理功能的秘密透露给李国香,使李国香“终于从精神上压倒了这个男性公民”。谷燕山的失势和李国香的得势,代表着芙蓉镇从“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向“人人防我,我防人人”转变。谷燕山被医生护士脱光了检查,身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象征着所有秘密都被公开,人们也不再有隐私。
无论是具有雄性气质的女性统治者,还是失去男性器官的男性统治者,芙蓉镇权力中心的性征始终是混乱的,一如混乱的芙蓉镇。当谷燕山位于权力中心时,表面上小镇气氛和谐宁静,他是山民心目中“新社会、共产党的化身,是群众公认的‘领袖人物”[1],他的办事方式得到民众的一致认可。但是他用粮站主任的职权主动给胡玉音批碎米谷头子,这件事虽然符合民间互帮互助的伦理道德,但是并不符合革命中公事公办的伦理道德,因此给李国香组长留下了把柄。芙蓉镇的权力中心从谷燕山逐渐转移到了李国香身上后,民风也发生了变化:“原先街坊们喜欢互赠吃食,讲究人缘、人情,如今批判了资产阶级人性论、人情味,只好互相竖起了觉悟的耳朵,睁大了雪亮的眼睛,警惕着左邻右舍的风吹草动。”[3]政治氛围与人物性格挂上了钩:从“谷燕山——慈父——失势——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向“李国香——恶女——得势——人人防我,我防人人”转变。与被去势的男性相比,具有雄性气质的恶女更符合动荡社会中的掌权者形象。
三、婚姻权力与生育隐喻——黎满庚和“五爪辣”
黎满庚与“五爪辣”的婚姻体现了家庭中性别权力关系的制衡。“五爪辣”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女性角色,她“在队上出工是个强劳力,在家里养猪打狗、操持家务更是个泼悍妇”,“样子鲁,粗手粗脚的,衣袖一卷,裤腿一扎,有一身男子汉似的蛮力气”,“每晚上和男人一样地打鼾,像头壮实的母牛”[3]。由此可见,她虽然操持家务,但是她的形象并不符合温婉可人的女性气质。黎满庚原本对粗鲁的妻子不甚满意,但是后来也渐渐感觉了“五爪辣”的优越性:“陪着这种女人过日子,倒是实实在在的,当丈夫的要少操好多心……”正是妻子的勤劳能干,使黎满庚品尝到了婚姻的甜头。虽然书中有意将“五爪辣”刻画成一个泼妇、妒妇,但是通过对她行为动机的分析就会发现,她只是在通过撒泼的方式坚决捍卫自己的需求,解决家庭矛盾时会利用自己的小智慧,并且为家庭付出颇多。虽然“五爪辣”凶狠泼辣,但是她也有温暖柔情的一面,会对困境中的胡玉音和军军施以援手,会对自己曾经的行为感到愧疚。作者认为:“简单地给人物分类,是‘左的思潮在文艺领域派生出來的一种形而上学观点,一种习惯势力,是人物形象概念化、雷同化、公式化的一个重要原因,在某种程度上对社会主义文学创作的繁荣起着阻碍作用。”[1]由此可见,作家在创造“五爪辣”形象时努力避免角色扁平化。
黎满庚在与“五爪辣”结婚前曾与胡玉音相恋,但是为了保住党籍保住事业,黎满庚忍痛与胡玉音分手。“五爪辣”对丈夫的这段旧情耿耿于怀,而这段旧情也成为婚姻中的不稳定因素,“藏赃款事件”使婚姻中的不稳定因素集中爆发,二人你来我往的争吵将婚姻中的权力关系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当“五爪辣”戳到黎满庚的痛处时,他“横了自己女人一眼”,争辩不过“五爪辣”时,他便露出“一脸凶相”。此时争吵的二人势均力敌,黎满庚忌惮“五爪辣”撕破脸皮,“五爪辣”提防黎满庚动手。当“五爪辣”用恶作剧激起了黎满庚的怒火,她便通过撒娇卖乖示弱。“每当女人和他撒娇卖乖时,他的巴掌即便举起来,也是落不下去的,心里还会感到一种轻松。”在父权制婚姻关系中,男性只有处于强势地位,才会感到舒适,而具有阳刚气质的女性则要通过示弱才能让男性始终处于强势地位。当黎满庚帮胡玉音藏钱的秘密败露,“五爪辣”用叫骂维护自己小家庭的权益,黎满庚恼羞成怒动手打人,原本勉强维持的表面和谐被彻底撕破,内部矛盾无法被消化,只有通过外人得以调解。暴风骤雨般的打骂过后,“五爪辣”哭泣示弱,用四个女儿挽回黎满庚的怜惜,黎满庚“心软了,化了”,最终听取了“五爪辣”的建议。“五爪辣”在这段争执中,通过“试探——撒娇卖乖——哭泣——撒泼——示弱”一系列手段“战胜”了自己的丈夫,争取到了小家庭的安全。黎满庚虽然大吼大叫、动手打人,但是始终处于被动地位,受制于妻子,最后不得不如“五爪辣”所愿,交出赃款,处于主动地位的“五爪辣”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获得了最终的胜利。无论是“黎满庚-‘五爪辣”,还是“黎桂桂-胡玉音”,这两桩婚姻的关系都处于“女强男弱”的状态,并不符合“男强女弱”的传统婚姻秩序,因此黎胡夫妻二人没有“毛毛”,黎五夫妻二人只生了六个“过路货”(湖南方言:女儿)。书中唯一有儿子的是“秦书田-胡玉音”这对夫妻。因为在这段婚姻关系中,秦书田处于“顶梁柱”的地位,支撑胡玉音坚强地度过痛苦岁月。最终,只有符合传统标准的婚姻关系(男强女弱),才能生下传统社会的继承人(儿子)。
四、原因探析
中国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它有着“惊人的历史穿透力和无穷的生命力”,而男尊女卑、男外女内的“女性传统”也是传统中的重要部分,对于作家的文学创作产生巨大影响。古典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深受“女性传统”的熏染,受到传统伦理道德的衡量和审判。在严格的父权制社会下,男性对女性起支配作用,女性成为男性的审美对象和实用工具,男性笔下的女性需要符合父权社会的审美,女性被“物化”和“符号化”,最终成为“他者”。“将女人‘他者化,其实是把女人归入自己能够控制的‘他者范畴之中,这样的他者,既充满魅力又可以轻蔑。无论是视为‘圣女来崇拜,还是当作‘贱妇来侮辱,都是一个硬币的两面。”[7]因此,无论是什么类型的女性,实际上都只是被当作了象征性的符号,抹杀了作为人的主体性,女性本身已经被男权社会中的附属地位所取代。
1840年鸦片战争后,中国人民开始通过学习西方先进经验探寻现代化道路,政治体制和思想文化发生巨大变化,这些变化冲击了传统性别观念和性别制度,因而对女性的生存状态产生影响。女子获得了接受正规教育的权利;女性的就业权受到法律认可;女性得到了部分财产权和继承权;女性参政权有所突破。先进知识分子无一不对女性的生存境遇表示同情,男性作家对于女性解放运动的认可与支持体现在男性作家笔下与传统父权社会对抗的“出走的娜拉”和“叛逆的女性”。这一时期的女性形象呈多元化发展,角色生动丰富,不再是善恶分明的两个极端。正面女性角色也可以反抗压迫,满足自己的欲望,表达自己的嫉妒,展示自己泼辣的一面。而解放区文学、“十七年”文学乃至“文革”时期的文学作品中,男作家书写的女性大多是坚定的革命战士,或是恶毒的反革命分子,又占据了善恶的两端,有向古典文学作品回归的倾向。此时的女性“不再是家长、丈夫、儿子等男性的从属”,而是臣服于“集体——民族群体”[8]。“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变得响亮,女性角色的性别特征逐渐模糊化,最终成为革命文学作品中的符号。然而,这些口号“并没有真正落实到包括男性与女性的所有国民意识深处,这使中国女性的解放似乎只进行到某一个组织表层,她们以主人的新角色集体参与了社会活动,但在个体关系中,她们又必须笼罩在从属于男性的阴影之中。”[9]直至1979年,邓小平在第四次文代会祝词中提出:“写什么和怎么写,只能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在这方面,不要横加干涉。”逐渐宽松的文艺创作环境使女性形象不再局限于“革命与反革命”的语境之中,古华也进入了他创作的黄金时期,“他认为直到此时,他才真正具备了‘认识生活的能力和剖析社会、人生的胆识,开始用崭新的观点、视角去表现农民生活,反映他们坎坷的命运和所经历的精神考验。”[10]《芙蓉镇》围绕女性生活的变化展开叙述,故事中的几位女性女性既有“五四”启蒙时期的复杂性特征,又有1949年后“妇女能顶半边天”和善恶二元对立的影子,也保留了传统性别文化留下的痕迹。正如古华本人所言,我们“不能不清醒地看到,古老的汉文化的另一面,它的厚重的封建沉积,它的数千年一贯制的超稳定结构,它的根深蒂固、积重难返的‘道与‘德传统规范”,“每一个有成就的作家,无不有着自己深沉的文化积淀,有着自己诱人的地域特色,即文化背景”[11]。虽然作家有意识地对古老传统“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但是传统的强大惯性实难避免,因此作家在塑造女性角色、书写婚姻关系时,他的性别观念也隐含在其中。
五、结语
芙蓉镇上三对男女的性别秩序与传统性别秩序相违背:胡玉音在家庭中比黎桂桂更有担当,更有胆量;“五爪辣”比黎满庚更强势,对家庭更负责;李国香的政治手腕比谷燕山强硬,更懂得审时度势,把握主动权。性别秩序的混乱与政治身份的混乱融为一体:在传统意义上应当处于弱势地位的女人和贫民居于高位,男人和知识分子反而处于不利地位。这种颠倒的性别次序使作家感到不适,并在文中对类似的女性领导人进行反讽:“前些年,北京有位女首长,险些儿步吕雉、武则天、慈禧后尘登基当了皇帝。女首长在‘批林批孔前前后后,十分强调培养有棱有角的女接班人。她说:‘你们男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多了一条精虫?真是彻底的唯物主义。女首长恩泽施于四海,在各级三结合领导班子中体现出来。于是原公社书记李国香就升任为县委女书记。”[3]将动乱的源头归因为性别,将李国香升职归结于性别优势,为男性岌岌可危的地位申冤,作家表现出男性在失势后的不悅。而颠倒的身份次序则通过“黎桂桂——贫民——无子”“秦书田——知识分子——有子”“谷燕山——退伍军人——失势”“黎满庚——支书——只有过路货”的方式矫正。《芙蓉镇》正是通过对混乱的性别身份秩序的书写,展现了一个混乱年代的悲欢离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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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古华.从古老文化到文学的“根”[J].作家,1986(2).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朱玮璐,延安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