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于“打破”现代神话
2023-12-20郑若琰
[摘 要] 张大春是台湾新世代作家中以擅长语言游戏著称的一位,其创作了许多魔幻现实主义作品,《自莽林跃出》是其中一个典型。本文将具体分析短篇小说《自莽林跃出》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模拟以及张大春独特的演绎实践,阐述其瓦解语言真实性的方式。《自莽林跃出》同时带有元小说的色彩,揭露了叙事与现实间的差距。
[关键词] 张大春 《自莽林跃出》 魔幻现实主义 语言符号 元小说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张大春于1987年发表的短篇小说《自莽林跃出》以第一人称讲述了游记作家“张”在亚马逊雨林的非凡经历。“张”在向导卡瓦达的带领下见识了神秘雨林中的奇异事物,经历了许多超现实的事件。小说采用伪游记的形式,写就传奇甚至荒诞的故事,二者的冲击使小说具有一种强烈的张力。张大春有许多作品都被归入魔幻现实主义范畴,但他曾在采访中认为自己真正称得上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只有三篇,《自莽林跃出》就是其中一篇,另外两篇分别为《最后的先知》和《饥饿》,都聚焦于台湾原住民家族故事的书写;而众多文学评论家重视的《将军碑》等篇目则不在张大春自己的判定之中。无论是文学界普遍认定的或张大春自己认定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自莽林跃出》都是其中较为典型的一篇,其对南美魔幻现实主义流派的模拟尤为突出,甚至把小说发生的场景都放置在南美的亚马逊雨林。与张大春其他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不同,本篇小说并无具体的社会现实指涉,如《将军碑》讽刺现代史的构建,《天火备忘录》解构新闻与台湾政治,《最后的先知》和《饥饿》暗含民族冲突与都市现代化弊端。《自莽林跃出》的文字实验意味强而社会关注色彩弱,侧重于聚焦小说主体,用语言尽情游戏,甚至意图破除魔幻现实小说本身,因此以本篇小说为例解读张大春文学创作的艺术趣味更为纯粹与直接。
一、遥远山林间的隐秘神话
《自莽林跃出》开篇便迅速构造了一个陌生并狂野的场域:大雨倾盆而下,现代产物在大自然面前失效。这场暴雨本身即带有魔幻般的性质,在小说中足以砸得人丧失记忆,奠定了小说超现实的基础。由于开篇这场暴雨,小说中,“张”原有的生活记忆开始模糊,自发达的现代社会带有的物品与属性逐渐被剥离,而读者也被吸引着进入了小说的世界观,象征着其原有对语言的成见将逐渐被打破。
小说中描绘的众多事物都是神奇、诡异的,仿佛只在神话传说中听闻过,却“真实”地呈现在了“张”的眼前。比如小说中原始社会的“干缩人头”,“张”本来坚信干缩人头都是些假货,为减少麻烦才答应买下“塔巴若斯族大酋长红鼻”的人头,但后来一系列的奇遇仿佛都证明了干缩人头的真实性。商人马特拉欲言又止,马特拉的妻子用听不懂的语言劝阻,向导卡瓦达更爆料了自己的希瓦洛族身份,这些都证实这是真正的大酋长红鼻的头,“张”也因此注意到了雨夜干缩人头发出的幽咽哭声。一直贯穿小说的神秘宝藏“斐波塔度”,最终证实是一棵树,而呼吸过斐波塔度周遭空气的人可以飘浮在空中。这样反重力的行为却在小说中其他出人意料的事件对比下显得普通甚至可信,最终“张”也飘浮起来,并达到了一种超脱的境界。这些超现实的事物令人难辨真假。作者以写实的方式进行书写,而在读者的认知中,这些事物真实存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却又因小说对亚马逊雨林陌生化的设定而似乎具有了合理性。小说近乎志怪的书写方式引人思考关于“真实”的问题:小说的真实性,是否也仅是由语言搭建起来的一场游戏?语言的描述是有限制的,真相经过经验和语言的蒙蔽是否能够被传达出来?
小说还通过逻辑跳跃的荒诞情节来塑造魔幻的氛围。卡瓦达带“张”去看“女人国”的遗民是小说中的一个小高潮。“张”看到的女人仿佛原始时代的蛮族,说着只有她们自己能理解的语言,但举止却不显粗鲁,甚至让“张”有了这样的联想:
我先掏出马特拉的婆子替我打点的那包吃食,胡乱朝她们扔过去。她们倒不忙着捡,反而聚拢身子更密切地讨论起来(其表情之严肃文明,竟让我立刻想起:临行前在桃园机场出境大厅里,三个来送行的报社编辑稍息着脚步向我建议如何掌握原始民族风情的一幕)。[1]
方才看似野蛮的女人们转眼间似乎成了文明人,而“张”又出乎意料地开始用脏话逗她们,自认为遥远的亚马逊雨林中的原始族群不可能听得懂河南腔的普通话,看见她们微笑的样子便更加确信她们听得懂。但告别的时刻马上来临,作者笔锋一转,女人用河南土腔说:“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吾等告辞。”[1]这句话带给“张”的震撼甚至远超于在空中飘浮着的卡瓦达和癞子狗。女人的出现、女人身上蛮荒与文明的并存、女人说出的河南话这三个令人错愕的情节密集地排列在一起,充满了令人措手不及的错乱感。而在关于死婴标本的描写中,张大春则高密度地使用动词,铺陈毫不相关的物件,丰富了故事细节,更营造出荒诞的氛围。文中写道:
死婴被打扮成印第安巫师的模样,在一个盛樱桃的大玻璃缸里浸泡了好几年。店东为我搬运一箱美国蓝带啤酒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玻璃缸,缸里的油液荡了荡,使马特拉夭折的长子转了个身,屁眼儿朝外,瞪着叠在两层玻璃上我的一双大眼。直到店东拿肘尖点戳我的腰杆,说:‘你要哪一种台湾面?才让我回头重新面对亚马逊河烂糟糟、火辣辣的滩头。我随便指了指一箱统一公司外銷到此地的满汉大餐原汁牛肉面。[1]
这段文字连续地提到“死婴”“印第安巫师”“盛樱桃的大玻璃缸”“美国蓝带啤酒”“牛肉面”等非常具体的细节,但这些细节之间的联系又是跳跃性的、超出常识的,而动词的连用也增添了本段描写的真实感。形式与内容上的虚实感受针锋相对,除了描写对象之外,张大春也通过写作技巧构造了一个亦真亦幻的世界。
罗兰·巴特诠释神话为“一种无止的涌出、流失”,认为“神话是由事件的历史特质损失所组成,在其中,事件失去了它们曾被制成的记忆”[2]。张大春在写作《自莽林跃出》时,自内容和手法上赋予了小说一种神话般的气息,目的之一便是切断读者固有的现实经验联系,像暴雨吞噬“张”的记忆一样,从零开始接受这个世界的“真相”。
二、语言、符号与记忆
在张大春的小说中,有质疑历史真实性的作品,有质疑新闻真实性的作品,而《自莽林跃出》质疑的是小说语言本身的真实性。小说自然有其虚构的成分,但语言的虚构性却很少被察觉。语言的使用无法逃离经验的范围,在这个意义上语言必然是现实的产物,但语言无法描述经验之外的事物,即便它们真实存在;语言的惯性使用也使某些语言与特定的思维联系在一起,思维决定语言还是语言决定思维历来是个争议点。张大春在小说中便是要打破读者对语言的信任,打破读者从艺术作品中获得的真实感。
“游记要当小说来写”,这是《自莽林跃出》中一个贯穿全文的线索。文中的“张”是有名的游记作家,但将游记当小说来写是他的名言,他的游记也要有精巧的情节设计,而事件的真假与否可以留待别人考究,“张”自己是不需要负责的。这篇小说也可看作是小说化的游记,虚构和真实在其中相互混淆,同时也很难证明真相之实在、想象之虚拟。《自莽林跃出》中有两段文字与希瓦洛族和塔巴若斯族的历史有关,看起来与其他讲述原始部落生死存亡的故事风格相仿,甚至类似科普小品文一般,第一次在马特拉住处听到这段历史时,“张”主要承认它虚构的成分,但认为“这种原始人互相攻伐杀戮的故事仍有其迷人的、恐怖的魅力”[1];而第二次提到希瓦洛族和塔巴若斯族的历史,则是在卡瓦达告诉“张”人头是真品,他自己是希瓦洛族后裔的事实之后,有了卡瓦达的“证言”和之前种种诡异的蛛丝马迹,“张”相信了这段历史。而这段历史是否真实存在,也无从知晓。“张”的游记是小说式的,也无从判断这两段历史叙述所在的场景是否真实发生过。每一个环节都存在可被质疑的因素。
《自莽林跃出》中,记忆也是有虚构性的,可能淡化也可能被美化,在时间的推移中不断被篡改。记忆的虚构首先与感官挫败联系在一起。在亚马逊流域经历的第一个夜晚,“张”感觉自己的感官在一个个失灵,眼睛和耳朵无法发挥作用,只有鼻子还在维持工作。在写作时往往选用的是视觉或听觉的角度,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人们往往也更依赖视觉和听觉上获得的信息,但这篇小说中重视的是鼻子。向导卡瓦达反复强调鼻子的重要性,在“张”向卡瓦达讲述河南籍的“女人国”遗民时,卡瓦达告诉他:“眼睛、耳朵都会犯错的,只有鼻子不会。”[1]“张”在抽了劣质烟之后鼻子失灵,卡瓦达劝他去看巫医,因为“鼻子是最珍贵的东西”[1],而“张”为了不耽误写稿而拒绝了,直到见识了斐波塔度之后鼻子突然通畅,身体也得以悬浮在空中。惯用的感官失灵,“张”的回忆也变得模糊,在大雨切断“张”的视觉、听觉乃至触觉之后,他写下:“亚马逊的侵略性已经强烈到摧毁人类记忆的地步。”[1]这句话在文中总共出现了两遍。亚马逊真的具有侵略性吗?还是外来的人类在侵略亚马逊呢?语言有自己的立场和盲点。感官是记忆的经验,也是语言的经验。在感觉被破坏之后,语言的惯性也被摧毁。张大春在小说中也讨论了语言的意义问题:对于一个游记作家而言,记录很多听不懂的语言有价值吗?文中写道:“这么反复一想,我不知不觉地按下倒带钮,在日头渐渐升起的时刻,准备重新温习一遍那注定要消失得毫无价值,却也因为消失而变得非常有价值的声音。”[1]“张”录音的初衷是证明他经历的真实,但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是否真的有证明效力?被“淘汰”的记忆又真实存在吗?事实上,被留下来的记忆也未必清晰,“张”重视保存记忆,但记忆或许在储存与读写的过程中就已经被篡改。而录音的删除似乎表达了“张”对证明真实不再有执念,在亚马逊流域中,真实变得不再那么重要,而无法解读意义的语言单纯只是声响,不会给人带来什么信息,也不会以此支配人类之后的思考。
写作使人的语言具有强烈的歧义性和虚构性,语言亦是一种符号。小说中的“张”在鼻子失灵拒绝就医时直言:“我的工作是文学,是艺术,是可以看的,可以听的,可以读的,可以说的,是有符号的东西。……所以对我来说,眼睛、耳朵、嘴才是重要的东西,它们可以辨认符号,更可以经由符号变成作品,鼻子算什么?鼻子没有办法辨认符号嘛!你没见过鼻子艺术吧?”[1]而在接触了斐波塔度后,“张”对于符号完全改观了:“我越是浮高一点,就越是觉得拍照、写生、录音,甚至写作等,是多么多么乏味的举动。……我很想对他们说:就在飘浮起来的片刻里,我忽然了解‘符号这个东西真是蛮无聊的;而鼻子这玩意儿又真是蛮管用的。”[1]“鼻子”在小说中只是代表符号消解后的纯粹感受。在摆脱了符号的束缚之后,人才得以超越限制,超然物外。飘浮着的“张”闭着眼睛便可以看见遥远的景色,张大春把不可能发生的事设定为现实,呼吁一种不受符号拘泥的自由的感受与表达。张大春并非试图构建一个完全虚拟的幻想世界,而是试图揭开现实世界中被经验与符号遮蔽的部分。
张大春经历过台湾文坛的乡土文学论战,王拓等批评家认为,文学要植根于现实生活,要客观再现社会现实,由此,作品才具有严肃意义,正如文末后记中“张”的文艺圈朋友让他“讲点真实的东西”,而真实的东西就是严肃的课题。在论战中,现实主义创作重获重视,而“写实”似乎也成了这一时期优秀作品的评判标准。如果小说只为此存活,那么小说的创作也是被支配、被蒙蔽的;如果小说的真实只依附于现实,那么现实错乱之时,小说只能尾随其迷失。张大春游戏般的写作实质上是希望打破“写实”对小说的束缚,打破语言符号的权威。
三、指向“谎言”:元小说机制的运用
元小说即是关注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其创作过程的小说,此类型的小说时常将读者抽离小说的情节而谈小说本身,以时刻保持对故事的警惕。许多元小说会采用与读者直接对话的方式进行,但张大春在《自莽林跃出》中几乎没有与读者直接进行交流,而是采用其他方式旁敲側击地提醒这个故事虚构的过程。比如提出“游记要当小说来写”的观念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让读者不断反省小说中所谓真实记录的虚构性。而小说在描写亚马逊的时候总是不断地闪回台湾的意象,在陌生化的场域引入熟悉的事物,而在此情境下这些熟悉的事物又成了突兀的、陌生的意象,冲撞小说情节设定的框架。在暴雨中,“张”回想着台北的事物,并突然提起自己忘了报社的名字;在看到巴西蝮蛇一边交媾一边吞食短尾额猴的怪异景象之后,想到神秘的宝藏,“张”又回想起在台北的戏院里看的冒险电影;在亚马逊雨林中“张”也依然心心念念着“台湾面”。而“张”在见到各种奇异事物之后也总是要幻想,如果自己把这些事物的证据带回去展示给大家看,会带来怎样的效果。这些意象的交叉排列使读者游离在亚马逊与台湾之外看待这篇小说,提供了反思的空间。
张大春在小说中针对的“中心”不止一个:选择原始的亚马逊雨林作为小说的背景环境是對现代文明社会这一“中心”的对抗,对超自然的神秘现象进行细致的描写是对理性主义这一“中心”的对抗,抬高自然生物的地位是对人类这一“中心”的对抗。而选择元小说的书写机制则是对传统的小说书写机制的冲击与消解。小说中提到“游记、小说、文学、符号”都是严肃课题,张大春的元小说书写正如小说中来自雨林的纪念品,对这些“严肃课题”发起嘲笑或感到悲哀。
张大春认为小说应当如稗,自由自然地生长,而传统的小说书写机制逐渐成为束缚小说创作的固化经验,在张大春笔下,侧重表现为当时文坛的写实潮流。《自莽林跃出》中,“张”说过这样一段话:“更可怕的是:我开始对自己一直信奉的‘文学反映现实的信条有了怀疑,就像一个整天擦擦洗洗的人突然醒觉自己长久以来罹患了洁癖一样,竟有不治之感。另一方面,我又忍不住把马特拉遇见河豚精的那段传闻工工整整地记录在报纸赠送的稿纸上,冥冥中便觉得:似乎只有写下来,才没有冒犯或辜负这一片随时可能蹦出个大魔王来掐死我的莽林。”[1]如实地记录才是不冒犯莽林的方法吗?写实才是严肃文学创作的唯一道路吗?“张”的这段话讽刺了以写实为小说创作的意义重心的文学思潮。小说题名表达了要跃出“莽林”的思想,一方面是“张”离开亚马逊回到台湾,离开了很不真实的亚马逊神话国度;另一方面也是张大春想要跃出被批评家观念束缚着的现实主义写作潮流。
张大春小说的先锋性正是在于不断打破、更新小说自身。《自莽林跃出》在讲述了魔幻奇妙的故事之后,对语言符号发起了挑战,揭露其局限性,同时也表达了张大春的文学创作理念。
参考文献
[1] 张大春.自莽林跃出[M]//四喜忧国.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2] 巴特.神话:大众文化诠释[M].许蔷蔷,许绮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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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陈正芳.魔幻现实主义在台湾小说的本土建构:以张大春的小说为例[J].中外文学,2002(5).
[5] 黎湘萍.文学台湾:台湾知识者的文学叙事与理论想象[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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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郑若琰,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