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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小说中的皖南事变与中国共产党的文艺统战

2023-12-20王晓阳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8期
关键词:皖南事变茅盾

[摘  要] 皖南事变发生后,中国共产党在政治、军事、文化上开始对国民党进行全面反攻,《腐蚀》便是应统战需要而生的“反击之作”。茅盾通过设置特定题材、体例和小说内容的方式将故事文本与外部政治事件相连,产生了影响现实的艺术效果。《腐蚀》在香港引发轰动,体现了茅盾“因地制宜”的叙事策略和通俗化叙事的特征,同时也反映了文艺在政治斗争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关键词] 茅盾  皖南事变  文艺统战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8-0059-06

一、皖南事变后中国共产党的斗争策略

1941年正值抗日战争战略相持阶段,日本对华战略也由过去的武力征服走向政治诱降,国共双方也因此获得了宝贵的休整时机。国民党内部对共产党武装力量在江南地区的扩张颇为担忧,从1939年开始,国民党在华中新四军根据地周围制造摩擦、争端,之后更是在蒋介石的默许下,国民党8万多人于1941年1月6日在皖南一带伏击了遵令北移的新四军部队,使新四军遭受严重损失,军长叶挺被俘,这便是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

皖南事变发生后举国哗然,1941年1月17日,蒋介石为掩盖事变真相,防止事态失控,不顾中国共产党的抗议,给新四军扣上了“违抗命令、不遵调遣”的莫须有罪名,单方面宣布“着将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番号即予撤销”,并称“此次事件完全为整饬军纪问题”,与政治无关[1]。据此,国民党各宣传机构统一口径,罔顾事实,将皖南事变当作“整饬军纪”加以报道,中国共产党显然无法接受此种颠倒是非的说法。1941年1月18日,中共中央向全党发出了《中共中央关于皖南事变的指示》,要求各根据地调动一切宣传工具和形式,揭露事变真相,向国民党提出严重抗议,国共两党随即围绕皖南事变展开了各自的舆论攻势。

在皖南事变发生后不久,中共中央发布了《中共中央关于目前时局的决定》,指出“蒋介石发动的皖南事变及一月十七日宣布新四军叛变的命令,是全国性突然事变与全面破裂的开始,是西安事变以来中国政治上的巨大变化,是大地主资产阶级由合作到破裂的转折点”[2],认为只有以尖锐对抗的策略来回击国民党,才能团结中间阶层,获得全国人民的支持,“达到争取新形势下的时局好转之目的”[2],不久后,周恩来致电中央,建议就皖南事变真相编印各种材料在国内外刊发;拒绝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的命令,要求恢复新四军;严惩顾祝同、上官云相等肇事将领[2]。中国共产党也确立了在皖南事变问题上对国民党采取“政治攻势,军事守势”的斗争策略,为实现政治上的全面进攻,周恩来领导南方局在重庆广泛同社会各界人士接触,争取中间势力的支持,获得了广泛同情。

为抗议国民党在国共合作问题上的倒行逆施,周恩来不顾国民党的新闻封锁,通过《新华日报》刊出了“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抗议题词,报纸一经发出立马使国民党方面颇受刺激,扬言要将《新华日报》查封。但在蒋介石看来,为防止事态扩大,不宜从政治上对中国共产党的活动有过激反应,随后国民党中央宣传部要求所有宣传出版物在皖南事变问题上遵循当局立场,对皖南事变的说明报道要严守给定范围。针对国民党的舆论攻击,毛泽东代表中共中央就皖南事变发表谈话,八路军、新四军的军政领导人也就此事进行通电、演讲,揭露国民党在皖南事变问题上的反动行径。周恩來在大后方领导南方局会见重庆各界人士,向文化界、军政界和商界公开揭露国民党当局蓄意制造皖南事变的阴谋,痛斥何应钦等国民党军政要员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召集外国在华记者,向国际社会说明皖南事变的真相,并通过《华商报》和国新社在香港和南洋华侨中揭露国民党的罪行。

皖南事变以后,中国共产党在进行政治反攻的同时,也在文艺界安排了反击国民党的举措,比如促成大批文化界人士离开重庆,前往香港等地开展文艺活动;停止与国民党相关文艺机构的合作,以表示对国民党倒行逆施行为的抗议等。为配合在政治上对国民党的全面反攻,周恩来根据延安指示,希望以香港为中心建立文化统一战线,展开对国民党抗战以来政治、军事、文化上的全面批判[3]。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国民党当局对离渝文艺界人士百般阻挠,对进步文艺界人士多方诱惑,采取禁发“离渝执照”的方式,限制他们离开重庆前往香港等地。即便如此,在短短几个月内就有50多位文化界人士在中共南方局的安排下抵达了香港,并在香港创办了一系列进步刊物,茅盾在香港写就的小说《腐蚀》便连载在邹韬奋创办的《大众生活》上,茅盾本人更在香港主编了《笔谈》半月刊。为打破国民党的舆论封锁,周恩来提出利用话剧的形式来回击国民党,认为“我们必须想个办法冲破国民党的严禁和封锁。在文艺形式中,话剧比较易于结合现实斗争,能直接和群众交流,而且观众又多是年轻人,影响比较大”[4]。之后阳翰笙、陈白尘等人在戏剧界积极展开统战工作,成立了中华剧艺社,联合重庆戏剧界进步力量发起了雾季戏剧运动。在中共南方局的积极推动下,许多影射国民党当局反动统治的历史剧应运而生,如郭沫若的《棠棣之花》《屈原》、阳翰笙的《李秀成之死》《天国春秋》、欧阳予倩的《忠王李秀成》等著名剧作,这些剧作以借古讽今的方式,将国民党当局在皖南事变中的所作所为与历史上投降变节、背信弃义的行为联系起来,在艺术上获得巨大成功的同时,也配合了中国共产党对国民党进行的“文艺反攻”。可以说,中共南方局在皖南事变后不论是安排大批重庆文化界人士前往香港促成文化统一战线,还是推动左翼文人创作的历史剧在重庆成功演出,都是其在中共中央的指示下开展文艺统战的重要举措,实现了在舆论战线和文艺战线上对国民党的有力回击。

二、茅盾的香港之行与《腐蚀》的成书背景

1941年1月17日晚,刚刚离开延安回到重庆的茅盾收到了皖南事变的消息,皖南事变的发生使他颇感惊愕,深感国共合作的前途渺茫,恐有重蹈马日事变覆辙。1941年1月25日,中共中央就如何处理皖南事变对周恩来做了指示:“为了对抗蒋介石一月十七日的步骤,我们必须采取尖锐对立的步骤回答他,否则不但不能团结全国人民,不能团结我党我军,而且会正中蒋之诡计。”[5]就在中央的指示发出不久之后,周恩来便动员茅盾等重庆文化界人士进行转移,离开重庆前往延安、香港等地。周恩来认识到香港是宣传中共政策方针、取得国际支持的重要窗口,恰巧茅盾1938年在香港创办过《文艺阵地》,对那里情况比较熟悉,于是便建议茅盾前往香港进行文艺活动,以配合中国共产党对国民党当局进行“文艺反攻”。1941年茅盾的香港之行有着深刻的政治因素和党派背景,正如他自己所说:“一九四一年来到香港,正值皖南事变和国内政治形势急剧恶化,使我有一种巨大的紧迫感——必须全力以赴的工作。”他要在香港“和其他同志一起开辟‘第二战线”。因此,茅盾等国民党文化界人士集体离渝赴港,不仅是中国共产党动员文化界对国民党当局表达抗议的举措,更是为了脱离国民党在重庆森严的“文网”限制,在新闻报刊审查相对宽松的香港对国民党当局展开全面声讨批判,从而为中国共产党在香港和海外获得更多支持,以促成中国共产党在皖南事变问题上与各进步力量形成统一战线。

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香港还未直接受到战争的威胁,这使得香港社会有着较为宽容的现实环境来支撑小说、电影等艺术活动的发展,但大多数文艺报刊版面上却充斥着商业气息浓厚的武侠、情色小说,这使得南来香港的众多内地文人深感担忧,茅盾同其他南来文人一样,在创作上一时还难以适应香港的文化环境,但却又急需通过报纸刊物“言诉衷肠”,完成周恩来交给他们的使命。茅盾曾说:“香港的报纸很多,大报近十种,小报有三四十,但没有一张是进步的……除了几份与香港当局有关系的大报外,其他都是纯粹的商业性报纸……至于大量充斥市场的小报,则完全以低级趣味、诲淫诲盗的东西取胜。”[6]实际上,这种现象的出现与香港社会的现实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市民文化催生了众多趣味低级但销路很广的刊物,这些刊物上发表的文艺作品受到了市民文化和商业文化很大的影响,在一些内地文人看来,香港是十足的“文化荒漠”。左翼文人对抗战以来的香港文坛颇为不满,即便文协香港分会早已成立,许地山、戴望舒、萧红、端木蕻良在香港相继创办了《文协周刊》等一系列进步刊物,但是对于1941年重返香港的茅盾来说,受制于皖南事变后复杂的政治环境以及政治统战的需要,他的首要目的并非在香港掀起笔战,批判不符合左翼理念的通俗小说和市井文艺,反而是要尽最大可能通过文艺向香港普通市民和进步青年宣传中国共产党在皖南事变等一些具体问题上的方针政策,以争取更多人在反对国民党态度上的团结一致,达到文艺统战的目的,《腐蚀》就出现在这样的背景下。

皖南事变后,重庆的许多文化界人士在周恩来的安排下来到香港,周恩来考虑到组织“文艺反攻”的迫切需要,积极推动他们在香港出版刊物、发表文章来揭露国民党在皖南事变中背信弃义的行为,通过针锋相对的舆论攻势,取得在政治上的有利地位。茅盾初到香港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夏衍的极力要求下为《华商报》的文艺副刊《灯塔》供稿,但夏衍的求稿过于突然,而茅盾手头又没有什么写好的小说供《灯塔》连载,于是便将之前的西北之行写成杂文进行连载。茅盾连载的这一组杂文表面上是写他在西北游历的往事和一路的见闻,但实际上已经开始对国民党进行明里暗里的讽刺挖苦,批判国民党统治区域的黑暗腐败,暗示不断制造类似于皖南事变的“摩擦”是国民党反动统治的必然结果。

1941年4月,与茅盾一同被转移到香港的邹韬奋所主编的刊物《大众生活》即将复刊,邹韬奋考虑到茅盾在文坛的巨大声望,希望他能够写一部长篇小说在《大众生活》上连载以壮大声势,但茅盾苦于长篇小说创作的艰难,并且小说还要在刊物上连载发表,感到一时间难以写就,于是便想到通过日记体的方式来组织小说,这样既可以不用考虑小说的结构问题,降低创作上的难度,还能达到“边写边发表”的要求。在酝酿《腐蚀》之初,茅盾就考虑到了香港及南洋读者的一般喜好,他们对武侠、惊险等内容轻松又富有观感体验的消遣小说兴味浓厚,而对于左翼文人创作的反映历史与现实的战斗性文艺作品则反应平平,茅盾意识到要想抓住读者的内心,扩大作品的影响,就必须对香港本地的读者偏好做出妥协。于是,他将小说主题定为描写特务之间的潜伏暗战和国民党内部的政治密谋,这样既能贴合香港读者喜爱惊险小说的阅读习惯和窥探政治秘闻的猎奇心理,又能批判揭露国民党当局的统治乱象和倒行逆施,从而发挥文艺“投枪”和“匕首”的作用。尤其是小说中通过揭露特务在私下相互勾结、暗通款曲,合谋破坏国共合作抗日,蓄意制造与中国共产党的摩擦冲突的情节,直接暗示了国民党在1941制造的皖南事变是其蓄谋已久的对日投降举动。

当然,茅盾创作《腐蚀》的最初动机主要是政治需要,这是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写成的作品,因而他对于《腐蚀》的刊出并未抱有太多期望,但意想不到的是,这样一部作品却获得了众多香港读者的认可,一时间掀起阅读的热潮。《腐蚀》在香港获得的成功,离不开茅盾对香港读者市场的了解,在创作构思上更是紧抓时事,围绕刚刚发生的皖南事变来描写国民党内部的政治秘闻和间谍暗战,极大满足了香港读者的阅读期待以及市民阅读群体对重大政治事件内幕的窥探心理。茅盾借鉴通俗小说的故事模式,强化了皖南事变以后,中国共产党在政治上对国民党当局的定性,以极为隐秘的方式将中国共产党的政治立场传播给普通读者,发挥了文艺在政治斗争中的重要作用。

三、茅盾1941年創作中的国共斗争和皖南事变

1941年茅盾在香港的文艺活动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在小说创作上,他写作了长篇小说《腐蚀》以及短篇小说《某一天》,两篇小说从整体上来讲都是围绕暴露国民党当局统治乱象,影射国民党在皖南事变问题上的反动行径展开的。其次,茅盾在香港主编《笔谈》期间,写了大量杂文,包括了政论、时评、文艺评论等多方面内容,其中“讥弹政局、针砭时弊的,这类文章最多”[6]。纵观茅盾1941年在香港的创作可以发现,将皖南事变作为背景,刻画国民党在团结御侮上的负面形象始终是茅盾作品中的重要内容,这固然与他的党派立场有关,但将皖南事变和国共斗争以政治秘闻和特工暗战的方式呈现给读者,以通俗故事满足读者猎奇心理,或许是他有意隐秘左翼立场,主动贴近香港市民群体阅读心理的尝试。

茅盾在香港创作的《腐蚀》等诸多作品体现了其创作上的复杂背景和多元考量,即左翼立场、党派背景和通俗化倾向。值得注意的是,《腐蚀》这一被茅盾认为的失败之作,一经发表却在香港和南洋读者群众中受到欢迎。虽说受制于时局和交通的影响,《腐蚀》的传播范围有限,仅在远离内地的香港、南洋和孤岛上海引起了轰动,受到众多读者欢迎实在是茅盾始料未及的,这与茅盾的书写策略有着密切关系。茅盾在创作上有着一以贯之的左翼立场,在香港创作的小说和大量杂文是其左翼精神的延续。以《腐蚀》为例,茅盾为了达到通过小说“干预”现实效果,故意将故事的背景放到皖南事变前后,从“揭露蒋介石勾结日汪,一手制造这‘千古奇冤的真相”出发,通过女特务赵惠明的重庆之行,揭露国民党以血腥残暴的方式镇压民主运动和进步力量的行为。此外,《腐蚀》中还描写了作为战时陪都的重庆在国民党的黑暗统治下,特务之间相互串联,蒋介石当局同汪伪政权暗通款曲、密谋反共的情节。作为左翼知识分子,茅盾反对国民党在皖南事变中倒行逆施的罪恶行径,难以接受国民党当局对中国共产党的再次血腥镇压,因而其内心深处的反对国民党当局的意识和批判当局的冲动在远离国民党舆论审查的香港可以尽情展露。正因如此,茅盾对战时陪都重庆和国民党内部政治状况的描绘采用了“逆写”策略[7],是其作为左翼知识分子价值立场的体现。

1941年,茅盾在香港创办的《笔谈》实际上是一个由众多短小篇目集结而成的小品文刊物,茅盾之所以选择在香港创办小品文刊物,一方面是他认为大型的文艺刊物不适合当时动荡的文化环境和紧迫的政治氛围;另一方面,中型的纯文艺刊物,在战斗性上则稍显不足。小品文期刊却不同,它虽不善于打“阵地战”,却是“游击队”大显神威的场所。正因为《笔谈》的“游击队”性质,才能够刊出许多通过生活典故、历史故事来讽刺国民党当局的战斗小品文。比如茅盾就在《笔谈》上发表了一篇名为《谈一件历史公案》的文章,这篇文章主要讲的是宋朝岳飞的冤狱故事,茅盾在文章中认为岳飞被杀实际上是因为以宋高宗为代表的江南封建地主希望对外屈服,宋高宗以半壁江山来换取自身利益的保障,却无视底层百姓希望光复故土的民族利益,反而花费大量财税养兵,专门用于对内镇压民众。宋朝南渡以后对外纳款求和,对内加紧剥削的“国策”不禁让人联想到国民党抗战之初“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以及刚刚过去不久的皖南事变。当然,通过岳飞抗金的故事来反映现实问题并非茅盾的首创,自九一八事变以来,以岳飞抗金为原型的文艺作品不断出现,拿岳飞抗金来比喻国共抗日的讨论文章更是层出不穷。在抗战之初国共合作的大背景下,主流舆论通过岳飞题材宣传的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团结抗战精神,而在1941年皖南事变后,国共紧张对峙的历史背景下,茅盾却在岳飞抗金这一老生常谈的问题上给出了另一种回答,即皖南事变后的国民党当局从主流舆论塑造的抵御外侮的抗金英雄变成了宋朝南渡后的对外投降、对内压迫的封建王朝统治者。茅盾还在文章结尾意味深长地写道:“历史上,在特定的时机,封建王朝的利益,可能与民众利益相一致,宋朝南渡之际就是这样一个时机。可惜南渡君臣虽尚精明却远不够英明而气魄之小,又如田舍翁,因此只配北面称侄。以小朝廷自娱!封建王朝的君主,也能有将皇朝利益和民众利益合成一致,大有作为,而为本民族争光的,唐太宗差为近之,这样的封建君主也就是民族英雄。所以唐太宗毕竟可敬,而宋高宗则可鄙。所可叹者,世间还是宋高宗居多!”[8]这显然是在影射以领袖自居的蒋介石和自认为“正统”的国民党当局,其表面上与中共合作抗日,实际上却蓄谋制造皖南事变,破坏抗战团结,与历史上宋高宗的所作所为如出一辙。

茅盾在香港的创作之所以对国民党当局极尽批判之能事,除了源自其作为左翼知识分子的立场,还与皖南事变后中国共产党的政治统战举措密切相关。在周恩来看来,国民党既然以舆论和新闻封锁的方式掩盖皖南事变的真相,就不得不寻找其他的办法来回击国民党对皖南事变消息的封锁。在这一背景下,周恩来动员文化界人士,希望通过文艺创作的方式表达中国共产党的诉求,揭露国民党故意隐瞒的皖南事变真相,控诉其破坏抗战团结的投降行径,又能以隐晦的方式躲过国民党的新闻报刊审查,正是在这一策略的推动下,重庆戏剧界出现了众多借古讽今的历史剧,以此来批判国民党当局在团结抗战问题上的错误做法,使国民党在舆论上彻底落入下风。茅盾在香港的一些创作显然受到了这一策略的影响,他曾坦言:“在我们这批文化人来到香港不久,他就提议每周举行一次时局漫谈会,互相交流情报,交换意见……廖承志的国内形势报告是漫谈会的中心,他经常在报告中传达党的重要文件和指示,介绍延安发表的重要文章和敌后抗日根据地的斗争……这个漫谈会实际上是廖承志组织的一个小型学习会,在会上我学到了许多东西,也给我提供了不少写杂文的材料。”[6]中国共产党通过廖承志向香港进步文化人士传达指示,转达中共对时局问题的方针政策,影响了作家群体对时局的看法,并积极推动他们将其诉诸笔端。从茅盾的创作来看,他紧跟中国共产的宣传口径,在《腐蚀》中,特意设计了汪精卫、蒋介石双方的特务舜英在家中暗通款曲、相互勾结的桥段,暗示汪、蒋在反共问题上相互勾结、密谋,最终制造了针对中国共产党的皖南事变,小说中舜英告诉赵惠明:“剿共军事,已都布置好了,很大规模,不久就有事实证明。”果然没过多久皖南事变就爆发了。茅盾创作中对皖南事变的描写在香港和南洋读者中广为传播,这实际上反映出中国共产党高明的斗争策略在文艺统战上取得的巨大成功。

茅盾表现皖南事变和国共斗争的创作除了与他的党派背景和左翼立场有关,还与他在创作上的通俗化倾向有关。在茅盾看来:“香港及南洋一带的读者喜欢看武侠、惊险小说,这种小说我自然不会写。不过国民党特务抓人杀人的故事,以及特务机关的内幕,却也有一层神秘色彩。”因此,他希望通过描写一个“被骗而陷入罪恶深渊又不甘沉沦的青年特务的遭遇”来揭露国民党“对民主运动和进步力量的血腥镇压,以及他们内部尔虞我诈和荒淫无耻”[6]。从茅盾最初创作《腐蚀》的构想来看,他想要创作的是一个有着丰富曲折故事内容并且在政治上又有一定意义的作品,但《大众生活》只给了茅盾很短的时间来创作作品,这使得他无法从人物关系和结构上从容地安排一部长篇小说,这也是他之所以选用结构较为简单的日记体形式来写作《腐蚀》的原因。另一方面,茅盾或许是考虑到香港读者的阅读趣味,有意无意借用了通俗小说的写作方法,以香港读者熟悉的惊险小说套路组织了特工赵惠明“堕入陷阱、进行抗争、逃离险境”故事内容。茅盾将小说的故事背景放置在皖南事变前后的重庆特务机构中,通过描写特务暗战、构造政治秘闻的方式,将重庆描绘成了一个阴谋家横行、特务猖獗的罪恶之都,刻画了重庆当局在皖南事变前后“勾结汪伪,投降日寇”“積极反共,消极抗战”的丑陋行径。除此之外,在小说的前言中,茅盾还特意提出:“这一束断续不全的日记,发现于陪都的某防空洞;日记的主人不知为谁氏,存亡亦未卜。”[9]以这样的方式交代“故事”的由来更是卖足了关子,以至于一些读者对《腐蚀》所描写的内容信以为真,并来信询问主人公赵惠明的现状,当读者与主人公赵惠明“感同身受”之后,“蒋汪勾结,投降日寇,积极反共”的政治主题也会影响读者对时局的看法。茅盾正是精准地把握了香港读者乐于窥探政治秘闻的猎奇心理以及喜好惊险小说故事的阅读需要,以通俗化的方式,主动贴近香港市民读者群体,满足了一般读者的阅读期待。在营造引人入胜故事情节的同时,揭露了国民党当局在皖南事变前后的阴谋诡计和倒行逆施。

四、结语

《腐蚀》在香港获得成功,离不开茅盾对香港文化环境和读者情况的了解。他在创作构思上紧抓时事,围绕刚刚发生的皖南事变描写国民党内部的政治秘闻和间谍暗战,极大满足了香港读者的阅读期待以及市民群体对重大政治事件内幕的窥探心理,并借鉴通俗小说的故事模式满足读者的阅读体验,以艺术虚构的方式强化了皖南事变后中国共产党在政治上对国民党当局的定性,发挥了文艺在政治斗争和舆论宣传中的重要作用。

参考文献

[1]  《皖南事变》编纂委员会.皖南事变[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0.

[2]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8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

[3]   段从学.夏季大轰炸与大后方文学转型——从抗战文学史的分期说起[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7).

[4]    石曼.重庆抗战剧坛纪事[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5.

[5]   南方局党史资料编辑小组.南方局党史资料·统一战线工作[M]. 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

[6]    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7]   李永东.逆写战时国都——1941年茅盾在香港的创作[J].社会科学,2019(3).

[8]   茅盾.茅盾全集(第16卷 散文6集)[M].合肥:黄山书社,2014.

[9]    茅盾.腐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王晓阳,西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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