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甸子
2023-12-20吕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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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荞麦塔拉位于内蒙古赤峰市的北部,荞麦塔拉是蒙古语,翻译成汉语是有狼的甸子。荞麦塔拉在两道山岭中间,两边的山岭几十里地长,或许更长,因为它没有尽头,在荞麦塔拉的东西两边连绵起伏,中间的平原,就是荞麦塔拉。
荞麦塔拉在清朝时期,两边的山岭上长满原始森林,塔拉上生长着一人高的芦苇,芦苇里是野兽生存的天堂。刚从关里搬迁来的人,在河边上搭个马架子,地上挖个坑,上边架一口铁锅,放进河水,从河里抓来鱼——对,是抓,不是捞,也不是打,河里的鱼拥挤着,用手随便抓,把鱼扔进锅里,撒上盐,燃着柴火,整天那么炖着,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河水炖河鱼,炖的时间越长越好吃。
野兽和人长期共存,马架子的门都是用高粱秸绑成的,野兽稍微用点劲就能拱开。外地人来到这荒地上盖房种地,没有院套,野兽可以随便在房前房后走过。狼不吃人,狍子、野猪、兔子有的是,何必吃人呢!冬天寒冷,早晨起来,发现有狐狸或者野猪等野兽睡在屋前,是常事。
世界上,最有破坏力的不是野兽,是人。
荒野上有人搭屋居住,就要烧火做饭,烧什么?砍树,附近的树砍光了,到远处砍;这座山上的树砍光了,到另一座山上砍;周围的山上砍光了,就到更远处的山上砍。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山上基本没有树了,孩子们背着筐到山上刨树疙瘩。七十年代,树疙瘩也刨光了,就搂柴火,家家都有一座高高的柴火垛。再后来,柴火也没有了,人们到几十里地外的牧区捡牛马粪当烧柴。通往牧区的山间小道上,经常有毛驴车来往,都是到牧区捡粪的农区人。农区的人天不亮就走,天亮到牧区,捡一天粪,回到家是半夜。
荞麦塔拉上的芦苇也没有了,变成了耕地,野兽不见踪影。过往的狼甸子成了老年人的美好回忆。
现在的荞麦塔拉,只是一个地名,内容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2
荞麦塔拉有个地标式的山峰,巍峨挺拔,高耸云天,叫查布杆山,翻译成汉语叫枣山。山上遍布山枣树,结出的山枣圆形,指肚般大,核大皮薄,相当酸,没法吃。这座查布杆山给我留下过无数美好的回忆,我曾经上山摘过酸枣,也曾经到山南坡的采石场观看采石工人采石的壮观场面,那炸石的炮声响彻云霄;我读高中时,参加登山比赛,曾经站在山顶上四面观望……啊,多么广阔的荞麦塔拉,道路、河流、镇子、村庄隐隐约约,平平展展的大地绵延开去,延伸到遥远的山岭下。家乡的景致太迷人了,美好的画面成了我永远的记忆。
荞麦塔拉上有一条路,源自阿鲁科尔沁旗所在地天山镇,最早是荒野小路,渐渐形成一条行车的土路,向北串通着各个村庄。关于这条路,当地有一首民谣:昔日我从这里过,羊肠小道坑洼多,下雨难拔两只脚,行车扭起大秧歌。新中国成立后,这条土路修成了公路,为了让路面硬实些,村西的山上有红土,用牛车拉来,铺到路面上,踩上去嘎嘎硬,高级,下雨天却露了原形,成了涝泥塘子;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村民们每家每年都要到村东的河滩上往公路上拉几驴车沙子,铺了沙子的路面不怕下雨,又高级一些,就是车辆过往时尘土飞扬。如今,集通铁路和横贯内蒙古东西的高速公路在荞麦塔拉上穿过,山西大同的煤、内蒙古西部的煤都能运进来,人们再也不捡粪了。同时,有了一首新民谣:今天我从这里过,柏油马路真宽阔,车水马龙流不断,塔拉又添一条河。
3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荞麦塔拉上村庄的房子是马架子——房子墙不是用泥垛,而是用两条木板立在地上,中间隔着一尺宽,把土浇湿了,往木板中间放土,用石蛋子(农民称之小秃)用力砸,把土砸实了,两条木板继续向上提,继续往木板里添土,继续砸——墙就是这么打成的,农民叫打墙。墙上搭上杨木檩子,放上高粱秸,抹上泥,房子就盖成了。
到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富裕的人家扒了马架子,盖成了“车轱辘圆”房子,房子的前后墙是平的,左右墙是半圆形,因为房顶是车轱辘的形状,人们称之为“车轱辘圆”;改革开放后,农村的砖平房兴盛起来。
七十年代之前,村庄的大街没人管理,牲畜的粪便到处都是,各家从牲畜圈起出来的粪便堆在大门口旁,有的人家还在大门口旁挖一个大坑沤肥用,夏季雨天灌满水看不出有坑,行人来回走很危险。庄稼人以过日子为本,堆粪挖坑都是为了种庄稼,值得称道。村里人走在街道上,对街道上的包、坑了如指掌,即使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不会走错路。
如今进了村庄,大街全部硬化成水泥混凝土路面,家家户户白色院墙上画着山水和人物画,有的墙上写着大字:人要精神,物要整洁;求新求变,致富图强。有的墙上标语很有人情味:帮助别人,快乐自己。路边立着指路牌,上面写着:公德伴我行,文明在我心。家家大门口旁的墙上都有门牌号,院落整洁清净。
走在干净的街道上,觉得好像走在城市里,和城市的区别是没有楼房,没有川流不息的车辆,有的是平和、安谧。村中的文化广场,地面铺着红灰交错的水泥砖,晚上村民们到这里跳舞扭秧歌。
人们的精神面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生产责任制前,村庄里的人经常抱着膀站在街道旁,见了陌生人、特别是在村外工作的人,都是低三下四地说话,眼睛不敢直视对方,语气是谄媚,神态是谨慎,动作是无所适从,穿戴脏破,脸像多少年没洗一样。
改革开放后,外面的风吹进了荞麦塔拉,人们不再在街道旁抱着膀站着,而是匆匆忙忙地在村街上走或者小跑,衣领支起,后襟儿在风的作用下鼓着,昭示着他们的张扬,衣服都是镇子里商店挂着的最新款式。现在,我每次回到村庄走在街上,有的村民骑着电动车,有的开着小汽车,高喉咙大嗓子地和我说话:“回来看看呀?不用惦记着,你家里都挺好的!”口气不再卑微,神态不再谄媚,而是关照、安慰,那种大度、欢乐的心态溢于言表。跟我说话时,他们匆匆忙忙的步子并不停,骑着电动車的飞驶而去,开着小汽车的一溜烟驶向村外。他们都在忙!
站在荞麦塔拉的土地上,让我想起了当初高中毕业回村劳动时,大队干部在群众会上说的话:“大伙好好干吧,将来实现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是多么诱人的景象呀!人们为了这个诱人的景象大干苦干,有了今天的幸福生活,荞麦塔拉上人们的追求仍在继续。
吕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等刊物上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及作品集多部。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