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谁 (外一篇)
2023-12-18李军民
李军民
六百米深的矿井,黑魆魆的煤层,想到自己头上顶着那么厚的地壳,王俊就发毛,这个毛病从十几年前到煤矿当了工人就落下了。
今天几号?“五一”?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回两百公里外县城城郊的那个家了。贤惠能干的老婆,调皮捣蛋的儿子,他心里时不时想起他们。
王俊安全帽上头灯的光束上上下下扫射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今年过了年,队长把他和另外一个工友从采煤生产班组抽出来,指定他俩为安全员,每天的任务就是巡查当班的安全情况,发现隐患及时汇报,发现违章马上制止,队长非常看好王俊,说他靠得住,矿上安监处的《安全动态》也几次表扬他敢抓敢管。
马上就要下班了,王俊去往工作面,两个班交接时候人员多比较乱,他得去盯着点。
与老婆孩子聚少离多,人们开玩笑:矿工和老婆孩子在家里待的时间,都赶不上和队友们在一起的零头多。儿子今年已经十岁,十年里他陪伴孩子的时间加起来总共不到半年。
儿子性格叛逆,与他有隔阂。幼儿园大班的时候,王俊回家探亲,儿子只顾玩电脑游戏,他想逗儿子玩一会儿都置之不理,他不免唠叨了儿子几句。
儿子反而发起小脾气,仰起脖子反驳他:“你凭什么管我!一年我才见你几面?还不如外人。你除了给我和妈妈钱,还能给我们什么?!”
儿子一番话说得他面红耳赤,孩子说的是事实不假,长年累月工作在煤矿,他真的缺少对儿子的陪伴。
在工作面交了班,王俊和下班的工友一起坐上人行车出井。对了,今天“五一”劳动节,按常规,井口一定有矿工会、宣传部、安监处、女工委组织的安全活动吧!
再过几天,他就可以轮休,一定回去看看老婆和儿子,他太想他们了。
儿子今年上三年级,成绩倒是不赖,就是太淘气。那次回家,他正巧遇到儿子同学的家长领着满手缠满绷带的孩子找到家来告状,他气不打一处来,不分青红皂白,狠狠踢了儿子几脚。安抚那个同学和家长走了以后,他原本想给儿子语重心长讲讲为人处世的道理。
儿子受了夹板气,愤愤不平,不理睬他。被他逼急了,扯着嗓子大声说:“你光讲道理有什么用!我们同学笑话你就是一个下煤窑的,能有什么出息!我长大了才不要像你!”
妻子急着去捂儿子的嘴,被急眼的儿子咬了一口。
他拖过不懂事的儿子,抬起胳膊想狠狠抽臭小子一顿,但是,当他看到儿子稚嫩的脸上挂满受屈的泪珠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软了,手掌“啪、啪、啪”落在自己脸上,一边自责:“是我没出息,是我没能耐,我只是一个下煤窑的……”
妻子紧忙拉住他的手,“呜呜呜”地哭了。
儿子物质上他都能满足,但是长时间不在一起的裂痕却无法弥补。
他在井下工作还得二十年才能够退休,二十年,那时候儿子应该考上大学、找到工作、娶妻生子、远走高飞了吧?他不敢往远里想。
井口车场,随大家下了电车,沿着出井巷往外走。
一出到井口,两边墙上是火红的安全标语,人行道两边人潮涌动。矿领导身披写着安全寄语的绶带,和宣传部、安监处的人给每一位出井的矿工发放宣传单;女工部的家属们端着茶水、绿豆米汤,让他们喝;工会的人今天特殊,竟组织了一帮八九岁的小孩子,给他们送苹果、递毛巾。
王俊跟着人流,一边往外走,一边傻呵呵地享受着这一切。突然,从侧面跑过来一个男孩儿,一上来就拽住他的胳膊,也不管他衣服脏不脏,一头埋在他怀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顿时两边好多从那些满脸乌黑,只露着眼白、红唇、皓齿的人里头好不容易辨认出自己父亲的男孩女孩们,也纷纷扑到各自父亲怀里大声哭了起来。
王俊莫名其妙,低下头仔细看时,鼻子一酸,顿时两行泪在黑糊糊的脸上画出两道壕沟。
“儿子!儿子!你小子怎么来了?”意外惊喜,他连做梦都想不到。
儿子的脸上蹭了一层王俊衣服上的黑煤灰,被泪水冲刷得小老虎似的。他抬起头抽噎着告诉王俊:“爸,我们学校和你们矿上一起搞亲子安全活动,不让告诉你们。你看——”儿子向不远处一指,“妈妈也来了。”王俊看到妻子混杂在家属群里,手上端着碗,忙着给矿工递送米汤。
从家里坐车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矿上,以前交通不方便,老婆和儿子从没来过,今天矿上专门派了班车,把好些家属和子女接到矿上来了。
王俊俯下身,看着哭花脸的儿子,心疼地从自己脖子上拽下毛巾,给儿子搽去脸上的污渍。
儿子两只小手,摸摸父亲蹭满了煤尘的工作服,又摸摸父亲落满煤黑的面孔, “呜呜呜”竟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王俊蹲下身摸着儿子的脑袋问:“儿子,见到爸爸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又哭了?”
儿子哽咽着一字一顿地说:“爸,刚才我们在矿上参观,没想到你们这么辛苦,每天这么危险。以后我再也不淘气了,再也不叫你下煤窑的了!”
王俊呵呵笑着说:“下煤窑怎么了?我就是煤矿井下工人,靠劳动挣钱养活老婆孩子,不丢人!”
儿子问:“那你不生我的气了?”
“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你是我儿子,我亲你还嫌不够呢!”王俊一边说,一边把儿子双手抱起来举过头顶。
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自己为什么当安全员,有的人认为他是想图清闲,有的人认为他是想往上爬,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为了谁。
喧闹声中,他环视一下温馨而热闹的亲子互动场面,抬头看看可爱的儿子,扭头看看贤惠的老婆,想想一家三口未来幸福的日子,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面摊子
老孙三十年前从矿上调回在介休县城的局机关时不到三十岁,那时人们还叫他小孙。
小孙住单身宿舍,吃职工食堂。食堂的饭菜便宜是便宜,但不好吃,早饭好说,两个馒头就能对付。可午饭不能将就,食堂的过水面适合没牙的老叟。他便和一起的几个单身汉到矿务局旁边的西华市场解决,炒面、河捞、米线、包子、饺子、大米,天天不重样儿。
午饭也仅仅是管饱,因为下午还得上班。晚饭才是他们的重头戏。
从开始使用传呼机、小灵通、大哥大起,介休城的面摊子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好多。西门脸子、南北河沿、南北文明街、新建路车站、彦博路、三贤大道……东西南北中,处处都有面摊子的存在。一个简易帐篷,一座铁桶火炉,锅碗瓢盆、桌椅板凳、油盐酱醋……一辆人力三轮车载满了一家人的希望。有的夫妻相帮,有的全家上阵,有的好友合伙。炒面、炒菜、烤串、炸串、涮锅……空场地上、马路牙子上坐满了食客,饭菜飘香、欢声笑语,有的要持续到次日凌晨。
离矿务局机关最近的是南北文明街,出门右拐五六十米就到。
小孙和同事负责办公室会务工作,会后招待所吃自助餐,往往吃不到心里,每回等参会的人吃完了自己再吃,经常不是没菜就是凉了,胃里不舒服。后来长了记心,送走所有人后,到南北文明街,面摊子上,想吃面呢,还是想喝酒呢,逍遥自在。
别人讲究请客提前通知,这里没这规矩,况且这也不算请客。小孙吃饭没有准点儿,那几个铁哥们随叫随到,各家老婆拦也拦不住,时间长了,就放任自流。几个朋友相约坐一坐,喝两杯,谝一谝,今天你掏了钱,明天他算了账,不争不抢,不拒不让,捎带把另桌熟人的账结了,或被另桌的朋友结了账,很自然的事儿。
外地来的客人,无论以前允许喝酒,还是后来不允许喝酒,招待所吃完晚饭,还不尽兴,饭后出来散步时,小孙就怂恿人家练摊儿,经不住火热的场面和热情洋溢的邀请,昏暗的灯光下,自掏腰包,觥筹交错,酒足饭饱,乐不思蜀。
他们常去的是“二小面摊”,招呼客人的女孩长得像刘璇,炒菜做饭的男孩长得像刘德华,从南文明街吃到北文明街,一吃就是十几年,眼巴巴看着俩人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后来进了跟前的店铺面里,门口还经常搭个蓝色棚子。以前来吃饭的这批人慢慢都有了身份,一些人到矿上当了领导,不常来了,但休息下一回到介休,免不了聚到这儿,喝一顿小酒或咥一大碗炒面,感受一下久违的介休味道。
被人叫开老孙以后,赶上医院每年给机关干部体检,几乎每个人的状况都不容乐观,唯有老孙,除了胖点儿,竟没有任何毛病,把大家羡慕死了,骂他,每天吃地沟油,别人尽毛病,就你没有,纯粹一部绞肉机、和面机。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天天一起战斗却身负重伤的“饭友”们:“大概是我爱打篮球和爱喝茶的缘故吧!况且咱们吃的不一定真就是地沟油。”
城市环境治理以后,搬进了铺面的面摊子,夏天里,天刚擦黑,门前的空地上瞬间摆满了五颜六色形状各异高低不等的塑制桌椅板凳,借着城市街道路灯,或铺面招牌灯光,来家庭聚会的,来朋友小聚的,坐得满满当当,虽然少了原先的烟火气,但氛围与原先的地摊无异,反而凭添了几分雅致。
矿上的发小来介休办事,顺道过来看老孙。
多年前发小发了财,来介休想请小孙和几个朋友聚聚,让他选饭店,小孙选在了文明街“二小面摊”,一顿饭下来花了二百多块,发小觉得丢人,一再埋怨小孙不够意思。后来小孙屡次解释:“只有最好的朋友才练摊儿!”发小经过多次和其他朋友聚会验证,这才信了小孙的话。
发小办完事联系老孙练摊儿。
老孙自从当了中层干部后也好久没有去面摊了,便答应了他。两个人?太少!
发小问:“再叫个谁吧?”
老孙说:“你想见谁?”
“叫沈岗吧?”沈岗是老孙的同事,以前发小来了练摊儿都有他在。
老孙沉默片刻,哽咽着说:“下辈子吧!”
“咋啦?”发小很是吃惊。
老孙红着眼眶说:“他早走了大半年了!比我还小一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