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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白板

2023-12-18党永高

山西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色子麻将桌打麻将

党永高

麻将有神,金百合对此深信不疑。

“一副麻将究竟有多少张牌?”在二缺二时,金百合跟麻友胡九万就此百无聊赖地展开了争论。

胡九万说:“准确地说应该是条筒万一至九三门各四张总共一百单八张,各地玩法不同,有搭东南西北白中发四七二十八张的,有搭春夏秋冬或梅兰竹菊四四十六张的,也有东南西北白中发春夏秋冬梅兰竹菊混搭的,也就没个准数了。”

金百合白了胡九万一眼说:“就一张,牌胡一张。”

胡九万手里抓着一张九万,用大拇指搓来搓去,说:“最近摸牌越来越没感觉了,竟然连九万也快摸不出来了。”

金百合又白了他一眼说:“嗯,你以前摸牌倒是很厉害,白板你都能摸成九筒,也就只有你有那本事。”

胡九万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拍光秃秃的脑袋说:“我这次去新州吃席,学会了一种新玩法,比咱这东领头有意思,还公平。”

一听有新玩法,金百合顿时来了兴趣,布满血丝的眼里闪过一束兴奋的光,凑到胡九万跟前说:“啥玩法?”

胡九万嗯、嗯清了两下嗓子说:“他们叫抠点,具体来说是一二不能胡;三四五只能自摸,成胡翻倍;六七八九胡几算几胡,胡风头算十胡,自摸翻倍;一条龙、七小对、清一色、明暗杠趁商量再加胡……”

金百合打断胡九万的话反问:“就这?就这就有意思了?”

胡九万正在兴头上,被金百合生硬打断,面露不悦之色,口气重了起来:“你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接着又迫不及待地介绍道,“为啥说公平呢?关键在于听口后打出的第一张牌,那张牌是面朝下趴着打出去的,另三家谁也不知道那是张啥牌,就此,听口的人不能再换口,除非自摸,否则就得起啥打啥,而另三家也得特别小心了,六以上的牌绝对不能再乱打了,除非听口,否则谁打出的牌让听口方胡了,谁就得包胡,一家出三家的钱;更公平的是,不光包胡,连杠也得包,明杠杠几算几胡,暗杠翻倍……”

在麻将场“身经百战”的金百合一听就明白了,连连称赞道:“果然有意思,确实公平,咱们今天就玩这玩法。”

胡九万说:“就我一个人玩过几把,你们连看都没看过,能玩儿得成吗?”

“大不了给你交点儿学费呗,我刚发明出东领头的时候,你们不也没少给我交过学费吗?”对于打麻将,金百合舍得投资,虽然输了钱她也心疼,但那只是一瞬间或一晚上的事情,第二天她依然会雄赳赳气昂昂地出现在麻将桌上。

二人说话间,贾处长和建总也前后脚到了。贾处长不是哪个处的处长,是个名字,据他本人说,他本该是“chang”字辈的,从上学开始老师同学就都喊他处zhang,喊着喊着他便从处chang 变成了处zhang。建总也不是哪个公司的总,是个绰号,他本名叫建业,打麻将老输,输了就向别人借,总是信誓旦旦地保证第二天一准还,可他从来都没如期履约,为凑钱打麻将,他几乎跟所有认识的人张口借过钱。

隔着自动麻将桌,建总在金百合对面坐下。金百合盯着他的眼睛说:“今天带钱了吧?别又想着来空手套白狼。”

建总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捆百元大钞,在金百合眼前晃了晃说:“看清楚了,整捆,号都还连着呢。”说着顺手拉开麻将桌的抽屉塞了进去。

金百合又侧头看向坐在左侧的贾处长。贾处长正在专心致志地数钱,不时呸呸往指头上吐唾沫,生怕有哪张钱搓不开,连带着多给了人不说,输赢也没个准数。在贾处长一张一张哗哗哗有节奏地数钱时,金百合在心里也默默地跟着数了一遍,一共是3600元。一想到马上要玩新玩法,金百合心里就乐开了花,她认定贾处长这个倒霉蛋今天准输,而自己这两天有“麻神”护体,运气贼好,几圈儿下来,那3600 元准进自己的口袋。

金百合狼见血似的盯着贾处长兜里的钱,心里美美的,脸上露出了难以言说的笑容。贾处长数完钱,并没有放进麻将桌的抽屉里,而是又对折好重新装进了口袋。他最近听一个老麻将说,打麻将时钱得捂着,不能随随便便就亮了底,越捂得紧,赢钱的可能性就越大。

建总看出了金百合的心思,也猜中了贾处长的心思,他说:“瞎讲究,这个完全是运气一大半技术一小半,哪有那么多神神道道的弯弯绕。”这话说给金百合听也说给贾处长听。此刻,在他心里,他先是祈祷自己千万别输,才是期盼自己最好能赢。如果说十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视打麻将为爱好,娱乐成分大于赌博成分的话,那这个人就是建总了。他是实实在在地喜欢打麻将、热爱打麻将,输赢反倒不是最重要的事儿。要是他口袋里揣着的真是一捆百元大钞的话,他才懒得盘算输赢呢。

胡九万默默地在大脑里把抠点玩法演练了一遍,面无表情地静观其他三人的一举一动,他综合分析了一番,若是玩经常玩的东领头,在运气相当的情况下,他们三个男人谁也不是金百合的对手;若是能想办法说服贾处长和建总玩抠点,那她金百合一定不会是自己的对手了,至少今天初战他一定会大获全胜。他捏了捏干巴巴的口袋,抱着胜券在握的心态对金百合说:“百合,你刚才不是说要玩抠点吗?”

金百合说:“我无所谓,玩啥都行,听处长和建总的。”

建总瞪大眼睛反问:“啥?抠点?抠点是个啥玩意儿啊?”

贾处长附和道:“是啊,啥叫抠点啊?听也没听过。”

金百合对胡九万点了一下头,胡九万心领神会,往前拉了拉椅子,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顶稀稀拉拉的几根黄毛,双手推开面前码好的麻将城墙,正襟危坐,煞有介事地嗯嗯清了两声嗓子,不紧不慢地开讲了……

胡九万的话音刚落,建总就啪啪啪地鼓起了掌,嘴里连连说道:“好、好、好,这个有意思、这个有意思。”

三人的目光分别从左面、右面、对面齐刷刷地聚到了贾处长身上。他们四人中数贾处长最年长,大家都尊他,每当意见不统一或需要作出新决议时,一般都会由他来最终定夺。贾处长七十出头,却不服老,他的人生信条是“姜永远都是老的辣”。此刻他心里想的是,爷吃的面比你们吃的盐都多,别说跟你们玩新的了,就是玩阴的都不怕。但他还是摆出一副老者的姿态说:“少数服从多数,就依你们的,不会咱可以学,大不了给小胡交上些学费。”

意见统一后,依平日规矩,遵从女士优先的原则,从金百合开始以顺时针方向四人分别打色子,谁打出的点数最大,谁就是首圈东风。麻将玩家都想做首圈东风,倒不是想率先抓头牌,关键是其预示着开门见喜、麻神眷顾,赢牌的概率大。金百合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了一下按键,两个色子哗啦、哗啦在中间的透明色窝里打着转转,四人屏声息气地盯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子,心里默念着自己希望出现的数字。色子在左右翻滚着转了几圈之后,平稳地停了下来,四人几乎同时把头往前探了探,目光集中在色窝里两个六点的色子上。金百合兴奋得双手合十,说:“感谢麻神,一出手就是12 点(最大点数)。”其他三人异口同声地说:“今天这是咋地啦,出门就见东风。”金百合娴熟地再点按键,色子打出了五四组合,她嘴里念着口诀:“九自手。”紧接着又点了一下按键,色子打出了二五组合,手伸向麻将城墙的同时,嘴里念叨着:“九七十六,两头吃肉。”

牌抓齐后,金百合率先打出一张发财,嘴里念叨着:“有发先打发,没发二五八。”

建总边码牌边兴奋地说:“真是一手好牌啊,一碰一得就听口。”

胡九万一本正经地提醒道:“大家都注意啊,一二不能胡,三四五得自摸,注意自己听口的牌,别听了口却没法胡。”

贾处长本来就话少,这会儿更像是有心事似的,额头上的皱纹紧紧团在了一起,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码成一溜的牌。

东风、西风、白板……众人一股脑打风,胡九万着急了,激动地说:“抠点儿不是这样的打法,你们把风头都打完了,拿啥胡大胡?”

贾处长手里抓着一张红中,正要往出打,听到胡九万的说辞手停在半空中,才过了几秒钟的工夫,金百合就不耐烦地催促道:“打牌能不能痛快点儿,磨磨蹭蹭地急死人了。”

贾处长不急不恼,也不接她的话,迟疑着缩回抓着红中的手,又迟疑着换一张八万打了出去。胡九万赞赏道:“老贾悟性真高,这就对了,等会儿别人听口了,八万那么大的牌就不好出手了。”

建总脸上始终荡漾着笑容,金百合于第三手打出了一张六万,他顺势迅速推倒了牌,嘴里激动地大喊:“六九万,胡了!”

胡九万瞟了一眼建总的牌,唉声叹气地说:“唉,你这叫诈胡。”

建总一脸疑惑,看着胡九万反问道:“不是说六以上可以胡吗?”

金百合一巴掌拍到建总的左肩上说:“你想赢钱想疯了吧,没听九万说吗,听口后的第一张牌得趴着打出去。”

建总恍然大悟,赶紧把牌重新扶了起来,说:“那这次不算,重来、重来。”说着伸手从垛上抓了一张牌,用右手食指来回搓了两下,他笃定这是一张九万,顿时心痛地在滴血,额头上开始冒汗,气急败坏地说:“运气真败,咋就忘了趴牌了,不然已经自摸了!”他把那张九万插入麻将队列中心,同样从中心位置抽出一张牌,狠狠地趴着打了出去。

胡九万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说:“可惜一手好牌了,这下就等自摸哇,肯定没人给你往出打了。”

贾处长踩着胡九万的话脚问:“七小对能胡不?”

胡九万答道:“能,不光能胡,胡数还得是翻倍算。”

胡九万的话音刚落地,贾处长就趴着打出了一张牌,向众人宣告他听口了。众人猜测,他很可能要胡七小对,心里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

金百合抓起一张牌一摸觉得没用,随手就要往出打。胡九万提醒她说:“处长和建总都听口了,我们就不能随意打六以上的牌了,点炮就算包胡,一人出三家的钱。”

金百合听后扫了一眼麻将桌上打下的牌,小声嘀咕道:“真邪门儿,一张也没见,打出去不是胡就是杠,揽饥荒的玩意儿。”她极不情愿地把那张牌码在排尾,从排头抓起一张牌,嘴里同步喊道:“裤衩”,一张三条啪的一声砸到了桌子上。这张三条本来已经跟四五条组合好了,但是没办法,她手里再没有六以下的闲牌了,六以上的牌又不敢随便往出打,就只能拆副副了,也难怪她不高兴,换了谁都会心疼。

再轮到贾处长抓牌时,他的手明显在颤抖,其他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尤其是建总,恨不得凭空生出眼睛能穿透麻将看清贾处长胡啥、摸到了啥的特异功能。贾处长反复揉搓着手中的牌,忽地,啪的一声响亮地甩到了麻将桌上,激动地大喊道:“红中!七小对自摸!”因过分兴奋,他双颊通红,浸满细微汗渍的光脑壳显得愈发明亮了,电灯泡似的扎刺着其他三人发红的眼。

金百合看着那张红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嘴里直呼:“好悬呐,幸亏九万提醒,不然我就把红中给扔出去了。”

贾处长端起茶杯大大地呷了一口茶水,等心情稍稍平复下来后,脆声声地问胡九万:“九万,这个算多少胡?”

“自摸红中二十胡,七小对翻倍就是四十胡,三四一百二十胡。”胡九万边说边数钱,递给贾处长四张百元大钞。

金百合气呼呼地把八张面额五十元的票子甩到麻将桌上,呸呸往手里吐了两口唾沫,说:“我就不信了,出门东风还胡不过个烂南风了。”

贾处长整理好胡九万和金百合的钱,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建总,用眼神跟对方讨债。建总微微一笑,说:“顶门胡不跌底,我这是整捆,下把再跌。”

金百合不耐烦地催促道:“你们能不能快点儿,谁也差不下谁的。”

麻将馆馆主崔三在楼下听到了动静,小跑着上楼问:“谁自摸了?谁自摸了?”

金百合朝贾处长昂了一下头。崔三朝贾处长把手伸过去,贾处长抽出一张百元大钞扔到麻将桌上,没好气地说:“这会儿耳朵比狗还灵,让你给倒杯水的时候,为啥得叫好几遍。”

崔三眉开眼笑地捡起钱,嬉皮笑脸地说:“银钱就是勾魂鬼,谁让你那么大声显摆。”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骚乱,似有一个女人骂骂咧咧地朝楼上冲来。贾处长脸色骤变,嗖地站起来,连滚带爬地躲进了卫生间。

崔三慌忙坐到贾处长的位置上,四人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麻将往麻将机里推。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女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出现了,地板紧跟着颤抖了几下。她一上来就怒目圆睁,对现场进行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扫描,新烫的卷发如同雄狮的鬃毛一般簇拥在肥硕的大脸盘两侧,眼角挂着两粒豆大的金黄色的眼屎,一脸懵懂,像是午睡才醒来。

胡九万认出了她——贾处长的重量级老婆,据说曾夺得过全省摔跤比赛银牌。他怯怯地问候道:“老嫂子来啦。”

女人一声不吭,还在四顾打量着,显然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突然她把目光集中到了卫生间门上,胡九万灵机一动,捂着肚子站起来说:“几位,我实在是憋不住了,得去上个洗手间。”他故意放大了嗓门儿,好让贾处长在里面听得真切,预先在门背后躲起来。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合作”,贾处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深吸一口气,往回缩了一圈儿肚腩,利索地紧贴着门框的墙角站好。胡九万故意把卫生间的门大敞开,好让女人看清里面什么也没有,随即佯装十万火急啪地将门关上,哐当一声上了保险。

女人揉着惺忪的睡眼喃喃自语道:“这人能去哪儿了呢?家里就不能有个钱,藏在老鼠洞里他都能找到。”边说边摇头边企鹅般左右摇晃着下楼去了。

女人前脚刚下楼,胡九万和贾处长后脚就从卫生间闪了出来。哗啦哗啦的色子打转声又欢快清脆地响了起来。麻将机在上牌时出现了故障,有两张牌卡在凹槽里上上不来下下不去,机械臂咯噔咯噔跳跃着,使不上劲儿却又不甘心。

金百合冲崔三嚷嚷道:“无良商家,收台费积极得不行,就不能换张新桌子吗。”

崔三没接金百合的话,嘴巴张得跟蛤蟆似的,眼睛死死盯着楼梯口,里面隐隐含着几丝担忧。贾处长正对崔三背对楼梯口,他做贼心虚,看到崔三惊愕的表情,触电般回头,随即整个人软瘫下来。他的重量级老婆正双手叉腰,满脸横肉因愤怒而紧绷着,眼里喷射出无名的烈焰,凶神恶煞般地立在那儿。

贾处长接连打了几个激灵,满脸堆笑地站起来,哆嗦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一沓钱,结结巴巴地说:“全、全在这、这里,一分、一分也没、没动。”

女人一手夺过钱,一手抓住他的耳朵问:“知道这钱是准备干啥用的不?”

“啊疼、疼,你轻点儿、轻点儿好吗?”贾处长像个孩子似的求饶。

“说!知道这钱是准备干啥用的不?”女人手上不仅没有松劲儿,反而又加重了几分。

贾处长疼得龇牙咧嘴,咿咿呀呀地叫嚷着:“知道、知道,给闺女交学费的。”

“知道?知道你还偷出来造?家里就不能有几个骷髅蛋,一有你就不安生了,天天惦记着,比孝敬你爹妈还当紧。”

女人在教训贾处长的时候,没人敢站出来说话,贾处长自己也不敢反抗,被女人揪着耳朵连滚带爬地朝楼下去了,楼梯间不时传来他杀猪般嗷嗷嚎叫的求饶声。

女人边下楼边骂:“年年都得输掉好几万,老婆娃娃跟上你没吃过香的没喝过辣的、破衣烂衫的,你就不觉得愧得慌吗?”她高亢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令听者无端生出几分怜悯。

贾处长被女人拖走后,金百合叹了口气说:“今天又便宜崔三和建总了,早知道我们顶门胡也不跌底了,又白白扔了四百大洋。”

胡九万对崔三埋怨道:“你咋又忘反锁门了,还好不是警察抓赌,不然我们不是被一锅端了吗?”

崔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红着脸一言不发。在“客人”面前他不敢有太多理由,他们是他的“衣食父母”,他靠他们买车置房、穿金戴银,锦衣玉食地养活老婆孩子。金百合曾经算过一笔账,打麻将几年来,麻友们总算账都或多或少地输钱了。这些钱哪里去了?深究细算下来,全都进了崔三的腰包。

建总冲崔三嚷嚷道:“赶紧地再联系个人,不然今天就得你自己上。”

崔三掏出手机打了几通电话,经常光顾的几个麻友开胡的开胡、有事的有事,他硬着头皮说:“我顶是能顶,但咱还是得玩东领头或立四,你们说的那抠点我不会,一下也学不会,我可不想交学费。”

在赌场,崔三绝对称得上是“精明”,他一般不会稳陪打坐地跟人打麻将,偶尔三缺一时顶一下,纯属为了笼络客人,不想让他们因此换场地,从而流失掉任何一棵摇钱树。他平时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坐在新手后面当教练,哪怕是毫无基础的小白,经他一个下午的“精心点拨”“传道授业”,大多能“灵魂开窍”,“资质”好的,甚至会“修成正果”“麻神附体”。

单凭技术而论,无论是玩东领头还是立四,在运气相当的情况下,金百合、胡九万、建总都不是崔三的对手,即使是玩新学的抠点,他们也绝对没他学得快。但崔三从来不打无把握的仗,学抠点他有的是时间,他完全可以在别人开战时静坐旁观,边看边学边总结经验,如此不仅学起来飞快,关键是十有九稳不必交学费。在这点上,崔三从来都把握得很好,使他看起来更像个生意人,而不是赌棍。

金百合一眼就看穿了崔三的心思,她瞄准崔三的软肋,使出女人胡搅蛮缠的特有功夫说:“今天必须玩抠点,你玩也得玩,不玩也得玩,你要是不答应,咱这就散伙。”

崔三一听就急了,连忙说:“别啊,我的金大姐、金大娘哎,三儿全听您的。”

胡九万将抠点玩法简单给崔三介绍了一遍,哗啦哗啦的色子打转声重新响了起来。四人刚抓完牌,头牌尚未出手,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崔三的脸色即刻由红润转为灰白,心虚地说:“怕不是警察来了吧?”

金百合埋怨道:“九万刚还提醒你锁门来着,你到底还是给漏气了。”

崔三愤愤不平地说:“都是贾处长他老婆惹的祸,要真是警察来了,说不定还是这无良娘们儿报的警。”

胡九万刚起身想去看个究竟,楼梯口就传来一声震慑力十足的吼声:“警察!别动!”

话音刚落,带队警官就站到了麻将桌旁边,身后跟着四位虎背熊腰的年轻警员。带队警官亮出证件说:“警察,有人举报你们在赌博。”

警察个个脸色铁青,目光犀利而尖锐,头顶的警徽闪着威严的光。除崔三外,其他三人已经被吓傻了,尤其是金百合,怦怦狂跳的心揪着下体一阵酸胀,差点儿就要尿裤子了。

崔三强装镇定,满脸堆笑地说:“警官好,警官辛苦,自己人随便玩玩,随便玩玩,绝对没有赌博。”

带队警官轻轻摆了一下头,使一个眼神儿,四位警员便分别站到了四人身后,像商量好似的,几乎在同时伸手分别拉开他们胸前的小抽屉。贾处长赢得的八百元钱没来得及带走,就放在崔三面前的抽屉里,金百合给贾处长付完钱后,将剩余的钱也放在了抽屉里,均被当场查获。崔三急忙解释道:“这是上家留下的,不是我的。”

建总见状下意识地紧紧捂住口袋,带队警官命令道:“都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胡九万本就胆小怕事,且从未见识过如此场面,早已被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薄薄一沓钱,颤颤巍巍地放在麻将桌上,弱弱地说:“浑身就这1200 元。”

崔三将收到的一百元台费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麻将上,说:“我是临时顶替的,身上只有这一百块。”

金百合已满眼是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淌,木木地坐着一动不动。站在她身后的警员或许是动了怜香惜玉之心,轻声问道:“身上还有没有现金了?”金百合条件反射般地摇着头,拨浪鼓似的。

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建总身上,他磨磨蹭蹭地不肯行动,带队警官不耐烦了,大声吼道:“说你呢,赶快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建总极不情愿地掏出了那沓百元大钞,带队警官瞄了一眼,伸手夺过去说:“你这是糊弄谁呢?”说着将封条撕开,抽去上面一张拿掉下面一张,手里就只剩下一沓白纸了。警官哗啦哗啦甩着那沓白纸厉声喝道:“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儿,别想着玩花样。”

建总站起来把四个口袋里子都翻了出来,目光闪烁着说:“真没有了,浑身就那两百块。”

崔三见状厌恶地瞪了建总一眼,说:“建业你可真恶心,你就不是个男人,又想空手套白狼啊。”

带队警官目光如炬,盯着崔三说:“你还有脸说人呢,你不也是狗改不了吃屎吗?这是第几次了?”

崔三嬉皮笑脸地说:“之前陈队说几次就是几次,不过我保证,这肯定是最后一次了。”他分明是想套近乎,可带队警官并不买账,脸依然铁青着,露出无比厌恶的表情。

带队警官使一个眼神儿,其中两名警员动作娴熟地将麻将桌上的钱整在一起,在执法记录仪的“注视”下,作了清点,记录好数目,整整齐齐码到一个透明袋子里,再仔细贴上封条。

金百合、胡九万、建总三人从看守所出来是半个月以后的事儿了。

建总到家后发现大门紧闭,打女人电话,语音提示已成空号,左邻右舍说自从他出事儿后就没见过他女人。他心里清楚,这个家已经完全散了,那个跟他没有领结婚证的所谓老婆,这回彻底离他而去了。

建总心里百感交集,过往的种种历历在目,女人跟他搭伙也有七八年了,这些年来他挣下的钱,几乎是还没在自己怀里捂热,就输在麻将桌上了。几年来他没给她买过一身像样的衣服,没给她买过一套像样的化妆品,没带她外出旅游过一回,甚至还陷入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窘境,总之他完全背弃了他们刚相识时信誓旦旦许下的誓言。

他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觉得自己越不是人;他盯着自己的右手看了好一会儿,觉得都是它惹的祸,他要把它剁了,或许剁了它自己就会长记性了。他翻墙进入院里,冲到厨房,拎起寒光闪闪的菜刀;一道亮光闪过,刀起刀落,鲜血四处喷溅开来,他竟然真的挥刀砍掉了自己的右手食指……

贾处长听说建总出来了,迫不及待地骑电动车来找他讨赌债,却撞见他左手捂着血淋淋的右手鬼哭狼嚎地往门外冲,左手腕上挂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横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手指;见到贾处长,他就像见到了救世主、久违的亲人,哭丧着说:“处长救救我,时间长了就接不上了。”

贾处长被眼前的血腥场面给惊呆了,瞪着牛大的眼睛惊愕地问道:“谁干的?要账的干的?”

“是我自个儿,我对天发誓再也不打麻将了,再也不赌了。”

贾处长很快恢复了镇定,跨上电动车咒骂道:“出门没看日子,今天又撞霉运了。”

接下来的事实证明,他想得没错,他不仅没有讨到赌债,反而又代交了两千元住院押金。尽管建总一再表示要痛改前非,伤好后就去工地打工挣钱,会一分不差地把钱还给他,但他对此并不抱多大希望,他已经听惯了相同的陈词滥调。

安顿好建总后,贾处长接到了胡九万的电话:“麻神保佑,处长你好运气啊,你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被收割了。”

贾处长问:“百合和崔三呢?”

胡九万叹了口气回答说:“崔三问题严重了,他是组织罪,揽上了刑事责任,怕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百合的电话打不通,也不知道是个啥情况。”

贾处长叹了口气说:“唉,真不该啊,刑事犯罪要被记入档案、上征信记录的,他背这么大个黑锅,闹不好还会影响子女。”顿了顿又说,“我们去看看百合吧,一个女人家别出什么问题。”

“是该去看看,说来也怪,在麻将桌上,为一块钱都能争得面红耳赤,这半月不见,反倒天天惦念着,耍钱真是薄啊。”

两人约定吃过午饭一起去金百合家,贾处长放下筷子就要出门,被重量级老婆缠住不让走。她也听到了金百合、胡九万他们重归自由的消息,怕他再卷进去。

无奈之下,贾处长给胡九万打电话说:“九万别笑话老哥哥啊,你老嫂子拦着死活不让去,你见到百合,别忘了……”他话到嘴边,感到脸上一阵烫,迟疑着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胡九万没再嘲笑贾处长是妻管严了,近来他甚至开始羡慕贾处长有一个重量级老婆了。他在看守所里悟出一个道理:被人不离不弃地管着其实是一种幸福。他料到贾处长想要说啥,接起话茬说:“老哥哥你不用自责,我觉得老嫂子做得对,她这是把我们从泥潭里给往出拉拽呢,我们应该感谢她才对。”

其实,大家没出看守所就猜到报警人是贾处长的老婆了,因为除了她,没人知道那天崔三茶叶店二楼正在上演的真实内幕。

胡九万一人来到金百合家,门口的虎皮鹦鹉大声通报道:“麻神驾到、麻神驾到……”

金百合不在家,三岁的孩子一个人在地上玩,手里抓着一条橡胶蛇甩来甩去,每甩一下就骂一句:“叫你狂,甩死你。”

胡九万上前弯下腰捏住嗓子,发出太监般的声音:“乖乖,你妈妈呢?”他的本意是想逗孩子,跟孩子套近乎,没想到发出的声音令自己都感到好笑。

孩子这才发现了他,紧紧地抓住橡胶蛇,怯生生地看着他不说话。

胡九万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小孩儿,黑得跟非洲土著似的,瘦得皮包骨头,一双大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滴溜溜地转着,胳膊上腿上到处是磕磕碰碰留下的伤痕和蚊子叮咬后的疤痕。金百合曾给他看过孩子的周岁照片,那是一个白白胖胖的面娃娃一般的俏人人,他无法将眼前这个孩子跟照片上那个联系在一起。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金百合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穿着家居服,头发蓬乱地披在肩上,一副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模样。虎皮鹦鹉像接见贵宾一样兴奋,扇动着翅膀在笼子里上蹿下跳,接连说了六个“麻神驾到”。

胡九万已经跟孩子成了朋友,他指着散落在地上的麻将考问孩子,竟然一张不差地都能答出来,还把四筒、五筒、六筒捡起来放在一起,奶声奶气地说:“他们三个是一家人。”指着金百合和挂在墙上的一幅男人的照片说:“我们三个是一家人。”

“你爸爸呢?”

“出去打工给我挣钱钱啦。”

“你妈妈呢?”

“也出去打工给我挣钱钱啦。”

胡九万一阵心酸,问金百合:“你平时打麻将,孩子谁管?”

金百合脸红到了脖根,嘟嘟囔囔地说:“给他奶奶带回乡下了。”

胡九万终于明白了在打麻将时,金百合为什么总要让他们静下来才接男人和婆家的电话;感情她一直在欺骗男人,在欺骗六十多岁的婆婆和公公,他们都还以为她在城里老老实实地打工呢。

胡九万突然良心发现,抱起孩子说:“百合,麻将可不能再打了,你看孩子也该上幼儿园了。”

金百合说:“麻将有瘾,每天中午我一放下碗筷腿就不听使劲地想往麻将馆跑。”

“能有什么瘾,还不是输了为回本,赢了还想赢;在看守所这段时间,我深刻反省和总结了一下,古人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为了赢人输成穷人、十赌九输,天下的钱哪有赢来得,哪那么容易能赢得来。”

二人说话时,一提到麻将二字,虎皮鹦鹉就会咿咿呀呀地说:“麻神驾到、麻神驾到……”

胡九万走到鸟笼旁边说:“哥替你做主了,放了这晦气的主。”说着抽掉门闩敞开鸟笼的大门。虎皮鹦鹉没头没脑地冲到了房子里,绕着房顶转了几圈儿,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尔后,它径直冲出开着的窗户,在天际消失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儿,丢下一屋子羽毛胡乱地飘来飘去,伴有若隐若现的鸟声:“麻神驾到、麻神驾到……”

金百合混沌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光彩,目不转睛地盯着散落在地上的麻将,满是不甘和不舍。她慢慢地蹲下身子,一张一张把麻将归拢到一块深褐色的绒布上,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包起来,起身丢进厨房的垃圾桶里。

胡九万发现她手里还握着一张白板,说:“留个念想也好,好记住过去的不该。”

金百合缓缓朝阳台走去,慢慢地展开手掌,眼泪吧嗒吧嗒落在白板上,气息微弱地说:“麻将就一张,牌胡一张。”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透过窗户铺满整个阳台,鹦鹉已不知去向,白板散发出似有似无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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