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匿记
2023-12-18庞善强
庞善强
我从周围人那儿获得的平静使我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奥地利 弗兰茨·卡夫卡
我曾经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我的肉体猝然间变得千疮百孔,像是一截裸露在荒野,外形漏、透、干、瘦、脆弱而单薄的朽木,但是我远非它那般玲珑剔透的可爱。我能感觉到有丝丝缕缕薄如蝉翼的风,不断从我身体四处通透的窟窿里到处游走,宛若一条条冰冷的虫子钻入了我的心脏。我冷到了极点,那点仅存的肌肤、肋骨和脊柱,难以抵御这风无休止的侵蚀。我决定想个办法,给自己残破的身体包裹一个完整的壳。可是,我寻找来寻找去,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东西借以裹住我四处通透的身体。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我终于有了新的发现。我所打工的W 商务娱乐公司,客房里经常有散落的避孕套,难道这东西不可以裹住我的身体?兴奋之余,我小心翼翼地借此给自己做了一个硕大的壳,用来遮挡无休止的风,以及那颗裸露在外,但依然还在顽强跳动的心脏。
好在梦醒之后,我那梓树般青葱的肉体并没有丝毫的变异,这不过是一场梦,一场可怕的噩梦。我想,大约就此我依旧可以苟且立于世。未久,W 公司因涉嫌非法经营被彻底查封了,我却因此失掉了被老板拖欠的工资。
我天生胆子很小,只想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可是,我的双眼困倦而沉重,似乎已经辨不清方向,脑子里迷迷糊糊又塞进了一团混沌不清似是而非的东西。
昏昏沉沉中,我变成了一只蜕壳而出的蝉,轻盈地从W 公司飞了出来,一同飞出的,还有来此觅食的蟑螂与老鼠。是的,我看见一只老鼠伸展着灰色的翅膀一闪而过,它的眼睛发出一束淡蓝色的光,紧盯着前方一条逼窄的缝隙钻了进去。
我该去哪里?这是一个非常棘手却又令人头疼的问题。首先我打消了回归故里的念头,更不可以回到我在城郊租住的那套房子。我离开故乡后,曾给母亲寄过几封信,我总是会跟她轻松愉快地说,我来到K 市后如鱼得水,K 市的人素质特别好,他们从来不排斥乡下人,待我宛若亲兄弟,我在这里有一份很体面的工作。我知道母亲日夜惦念着我,这样的话,总是会给予她莫大的欣慰。母亲是一位特别要强的女人,即便是几十年前她所经历的那段食不果腹的日子,经她后来一番细细酝酿,亦会酿造得甜甜蜜蜜。母亲一定会据我信中所言,再去酝酿一个或几个生动的故事,然后不厌其烦地讲给留守在那片黄土地的村民,并夸夸其谈自己的儿子在K 市是如何有出息。我在K市租住的那套房子里有我的妻子和女儿,我也曾对她们夸张地讲过,我又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这里是封闭管理,员工不可以随便回家,但是工作环境远比建筑工地上要安全,而且我还是一个部门主管的得力助手。妻子据我所言,大约可以安心地去卖她的刺绣工艺品,每天陪着女儿过恬淡安静的生活。我的女儿一定也会幻想着,父亲某一天驾着一朵祥云突然回到家里,并带给她许多精美的礼物。事实上,我又丢掉了W 公司的这份工作,我实在无颜再回到她们的身边。如此说来,我的逃离分明是背叛,我背叛了年迈的母亲,以及期待我能给予她们幸福的妻子和女儿。
我稍作迟疑,便跟着那只老鼠飞进了前方逼窄的缝隙。那老鼠早不见了踪影,缝隙里伸手不见五指,我头部两只大大的复眼,尽管视线开阔,但是不会发光,也不存在所谓的视力,只有感光作用。没有光源的帮助,我只得沿着墙壁慢慢往前爬行。好在我拥有非常清晰敏感的触觉,能感觉到越往里面走,缝隙变得越阴冷而狭窄。我难以想象,那老鼠是如何缩着身子飞了过去,也许它在缝隙里完全变成了一束淡蓝色的光。我顺着缝隙不知道走了多久,这小小的空间刚好能容纳我的身子,倘若想转身返回去已经成了奢望,我没有了回旋的余地,不得不继续艰难爬行,前方成了绝路,却有几条树根类的东西自上而下穿入缝隙中。我顺着那根子向上爬行,找到了一条废弃的蚂蚁通道,然后顺着通道继续前行,上边越来越冰冷。我终于看到了一层蒙蒙的光亮,待近前一看,却是覆盖着一层雪,我顶破雪层钻了出来。
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这里竟然是2030 年K 市的新年,所有的景与物已经大不相同,很显然这是一个神奇而崭新的世界。事实上,我已经不记得现在到底是哪一年,我的生命里只有过去的一天又一天,有时候一天就是漫长的一年,有时候一年又恍若短短的一天。
此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缥缈虚无的影子,孤零零地顺着K 市的街道漫无目的地飘移。是的,是飘移,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那般孑然无望地飘移。
街道上已经泊了一层厚厚的雪,闪闪烁烁的霓虹灯下还不断有雪花飞舞,但是雪花们并不孤独。那些漫天飞舞沸沸扬扬的精灵,在不断地变化着姿态,它们在寒冷的风中显得恣意而热闹,相互追逐,忽左忽右上上下下不断地嬉戏。这些来自上苍最尊贵最圣洁的使者,它们在煞费苦心地营造新年的温馨与浪漫。
K 市的街边店铺没有打烊,到处播放着一首歌曲《相约2030》,一位男生磁性的嗓音和一位女生甜美的声音组合在一起,给这个新年注入了更多的喜庆与欢乐。
几家高大的酒楼门头两侧,挂着一串串硕大的红灯笼,酒楼的大门紧闭着,里面却是灯火辉煌。食客们笑逐颜开,推杯换盏,挨挨挤挤。哦,多么和谐美好的生活,可是这并不是我所敢奢望得到的另一个世界。
我到底该去哪里?眼下,我该当机立断,先为自己找一处可以躲避严寒的场所,还得给自己找一些可以果腹的食物。幸运的是,我看到从一家酒楼里跑出来那只眼睛会放光的老鼠,它的嘴里竟然叼着一块馒头。老鼠在雪地上一跃一跃地,它竟然变成了一只会弹跳的兔子。我原本空洞干瘪的胃部越发饥饿难忍,便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我多么期盼那只老鼠能在仓皇逃跑时丢下这块馒头,没想到它一下子钻入马路边一口盖子残缺的窨井。我在短暂的失望后又有了新的发现,从这口窨井里正袅袅不断飘出热气,残缺的井盖上赫然铸着“供热”两个字,也许这里是仁慈的苍天赐给我躲避严寒的最好场所。我竟没有丝毫的犹豫,揭开破裂的窨井盖子钻了进去,然后再搭上盖子。我想,从此我和老鼠可以共同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大约我们彼此会和睦相处,不去惊扰对方的生活。
我下到窨井的刹那间惊呆了,下面竟然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他的手里攥着老鼠刚刚叼回来的那块馒头。很显然小男孩并非是粗暴的掠食者,因为此时的老鼠正惬意地趴在他的手臂间颇有些亲昵。小男孩看到我时,污浊的脸上颇有些惊惧。窨井的底部有两个多平方米,里面裸露着几根粗壮的供热管道伸向不同方位。小男孩正舒展地躺在管道上,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盯视着我,见我也是一副落魄无望的样子,他紧张的神情便慢慢松弛下来。小男孩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他干裂的嘴唇只是动了一动,显得那么虚弱无力。躲在小男孩臂弯间的那只老鼠见我没有什么恶意,胆子便大了起来,它站起来跳着细密的舞,然后举起前肢优雅地示意我坐下。老鼠毕竟是调皮捣蛋的小东西,它开始在狭小的管道间隙穿来穿去。
小男孩可能是饿坏了,他将那块馒头一下子全部塞进嘴里,骤然隆起的腮帮一鼓一鼓的,他试图努力将这些食物很快吞食下去。可是,他张大的嘴巴已经停顿下来,他的面颊开始慢慢发红,脖子越伸越长扭来扭去,像是一只特别贪食的公鸡,随着他的眼睛在不断努力睁大,眼角慢慢沁出了泪水。我知道,这孩子是被馒头噎住了,便慌忙将他的上半身扶起来,一只手却是不断地为他轻轻捶背。幸运的是,这块馒头最终还是被男孩子吞食下去。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声竟然有板有眼,像是一种古老的戏曲,在井底里嗡嗡作响。待男孩子渐渐平息下来,他的眼神又在管道上四处游弋。他发现那只老鼠正在管道的一个闸阀下面舔舐,便也伸过去一只手放在闸阀下,那里不断有点滴的热水在渗漏。男孩子接满一手掌水忙送进嘴里,再接满一手掌水送进嘴里。此时的男孩子一下子有了活力,他一边向老鼠挥手致意,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
“你是谁?怎么会流落到这里?”
我在问小男孩这个问题时,隐约有另外一个声音也在这样问我。
“你又是谁?你怎么会流落到这里?”
事实上,我一直在努力回避这个问题。说来惭愧,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竟然不知道我是谁,我只知道我曾经使用过的工作代码:047 号。
小男孩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开始做自我介绍:“俺叫田甜,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俺是来K 市找爸爸的,俺爸爸在这座城市里打工,可是俺并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我相信田甜所说的话一定是真的,因为在我的老家,留守在村子里孤独的孩子们并不少见,而留守中孤独的老人们似乎更多,当然也包括我的母亲。田甜的意外出现,我酸楚的心里突然间呼唤起麻木了许久的一种责任:我不能就此逃离,我还有年迈的母亲,我还有妻子以及乖巧懂事的女儿,我不能就此不管不顾地抛开她们。
而眼下,我的面前是一个偶遇囧途迷失方向的孩子,我必须得先帮助田甜找到他的父亲。可是,这种短暂的意识很快变得那么模糊。我现在尚且不清楚自己是谁,我该如何帮着他找回他的父亲?我不过是一个贸然闯入城市后,再四处漂泊的逃匿者,我的逃匿除了有少许的胆怯和迷茫,更多的是对母亲及妻子和女儿的愧疚。
田甜说:“俺刚才梦见了爸爸,俺看见爸爸站在一座在建高楼的脚手架上,整个人单薄得像是一件随风摇曳的马褂。”
田甜所说的那种场景,我似曾见过。噢,是的,我想起来了,的确是有十几件马褂挂在高耸林立的脚手架上。
我刚来K 市时,总认为这么大一座生机勃勃的城市,少不了我的谋生之地,甚至我还想象着,妻子和女儿以后会跟着我过上幸福安逸的生活。我在城郊的一个偏僻地方安顿好妻子和女儿的暂居住所后,便去四处找寻工作。
K 市里有很大的一个出卖体力和技工活儿的自由市场,来自各地乡下的民工黑压压乱糟糟地聚集在这里,他们像是非洲草原一大群饥饿的狮子,每个人的目光都充满了渴望,他们四处搜寻着,等待能遇上一个好的雇主,将自己一身的体力售卖出一个好的价钱来。但是,由于集聚的人太多,即便来了一个雇主,他的身边马上会围堵得水泄不通,自然那雇主不会给出一个好的价钱。我便是这杂乱人群中的一员,当然我出卖的只有力气,先后做过装卸工、泥瓦匠、水暖工、载货的人力车夫等。只是这样的活儿总会出现青黄不接,往往靠这点收入只能维持家里短暂的生计,却并不能成就我渴望过上城市人的幸福生活。
好在我总是幸运的,很快到一家建筑工地做起了架子工,这里的工作相对比较稳定,劳动报酬也很丰厚。和我做搭档的是一个名叫“钱满多”的人,他在这家工地已经工作两年有余。“钱满多”喜欢嬉皮笑脸地把我叫作“影子”,每次一张口便连喊我“影子、影子”。他说,每个刚从农村踏进城市的人,其实都是影子,人们不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人们不知道你是谁,人们不会在乎你是谁,你也不在乎人们不把你当做谁,人们也不想知道你是谁,甚至你本人也不太在意自己到底是谁。要想在这人才济济的城市里真正扎下根,从影子到真实的自我,必须得经历一个过程。但是,千万注意了,别丢失了自己的影子,那是证明你还活着存立于世唯一的根。“钱满多”又说,他来K 市已经两年多了,在别人眼里依旧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我不太懂得“钱满多”话中的意思,我只知道我除了影子之外,还有自己比较粗壮的肉体。我在工地上和“钱满多”吃住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
有一天,我问他:“你既然钱很多,怎么还要出来打工?”
“钱满多”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他说:“这叫钱多不扎手,艺多不压身。”
我又问:“那你到底有多少钱?”
“钱满多”眯着眼笑了笑,然后再神秘兮兮地看看我,看看远方,看看云。
远方是一片广袤的黄土地,那黄土地的尽头是一列东西横亘延绵的山,那山黑茫茫的像一堵厚实的墙,那墙撑起来一片浩瀚的天空,那天空上的云像是仙女们抛下了洁白妙曼的柔纱,那柔纱在自由自在舒展着缓缓飘动。
我试图顺着“钱满多”的视线继续找寻问题的答案,但见得远方很远很远,影影绰绰迷迷茫茫;而天上那柔纱般洁白妙曼的云,转瞬间变成了支离破碎的一张网。
“钱满多”继续讲些令我头晕目眩的话题,还给我讲述他的妻子,以及他的儿子。
“钱满多”说:“俺儿子是个聪明活泼的小机灵鬼,特别优秀,他很喜欢俺们那边的地方戏‘耍孩儿’,尤其最爱看《狮子洞》那场戏。”
“钱满多”的眼里满含骄傲与幸福,嘴里的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他问我:“影子影子,你有没有看过《狮子洞》?”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钱满多”对于我的无知,似乎有些失望与不相信。他说:“影子影子,你怎么会没看过呢?怎么会有人没看过《狮子洞》呢?那是多好的一部戏,《狮子洞》里边最好看的是猪八戒背媳妇那段戏。”他说着话,突然停顿下来,清了清嗓子。少顷,便从他的嗓子里发出一连串干咳似的奇怪唱腔。
风沙险,日夜熬,西天取经多遇妖。
师傅被劫无踪影,踏破铁鞋难寻找。
悟能浑身似火烧,满腹怨该向谁诉?
“钱满多”唱过几句后,问我:“这‘耍孩儿’曲调好听吗?”
“好听哩。”我说。
“钱满多”更是来了兴致。他说:“你刚才认真听了没有?我唱的时候用的是后嗓子,有‘咳咳’的声音,所以俺们那里把这种戏最初叫做‘咳咳腔’。你别看这‘咳咳腔’是地方小戏,却大有来头。据说汉元帝时,王昭君被皇帝赐给了匈奴的首领,一个漂亮的女娃娃要远天远地离开家乡,你说她能不伤心吗?这女娃娃一路从长安而来,刚出了雁门关,就特别想家,禁不住哭哭啼啼,直哭得草木枯萎、鸟雀飞尽、天昏地暗、嗓音发哑,真是可怜得很。后来,有人把她的故事编成歌词,再模仿她的咳咳哭声进行演唱,一代代人就这么传下来,成了一种叫‘咳咳腔’的剧种。到了唐朝时,唐明皇的太子出生后一直哭个不停,谁也拿他没办法。唐明皇下令,让各地戏班子轮流去给太子唱戏取乐,还是不奏效。后来有人向皇帝推荐‘咳咳腔’,这戏班子被召进宫后,给太子唱了一段‘猪八戒背媳妇’,没想到那太子竟然不哭了,还仰着一张小脸嘎嘎笑。唐明皇也是分外高兴,就把这‘咳咳腔’改名为‘耍孩儿’。”
“钱满多”一口气说完,看着我专注的神情,便自顾又唱了起来。
上梳油头黑锭锭,下穿罗裙板正正。
柳叶弯眉喜盈盈,猫儿眼睛水灵灵。
不擦官粉香喷喷,不涂胭脂红澄澄。
满口银牙白生生,头戴鲜花粉腾腾。
哎嘿呀、哎嘿呀,天下美女第一名。
这段戏的唱词真是好,我竟一下子爱上了《狮子洞》的“咳咳腔”。没事的时候,我便缠着“钱满多”一唱再唱。他每次唱罢必举目望着远方,他说,他的母亲就在远方,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远方。“钱满多”每说完这样的话,两只眼睛一动不动,似乎瞬间变成了木偶,傻呆呆地站在那里。
那天早晨我们上工后不久,“钱满多”站在脚手架顶端大声说:“影子影子,俺昨晚上梦见儿子会飞了,俺儿子的双臂间长满了漂亮的羽毛。”
这样的梦境实在是怪,我竟然也做过同样的一个梦,梦中我的女儿全身长满了华丽的羽毛,她飞翔的姿态是那么惹人喜爱。如此说来,是不是每一个做父亲的,都会做同样的一个梦?我当时颇有些兴奋,便嚷嚷着,要“钱满多”示范一下他儿子飞翔的姿态。其实,我提出如此要求,无非是为了验证我女儿飞翔时的样子一定会比他的儿子更可爱。待我正准备提醒他要小心时,“钱满多”却早已从高高的脚手架上飞了出去,只是他没有翩翩飞向太阳升起的地方,而是一下子落向地面,他坠落时的形态像极了一件被风吹落的厚重马褂。
“钱满多”出事时,天气出奇的好,树梢没有一丝风,东边天空却是红霞纷呈,光芒四射。不久,工地上竟然传出了这样的说法:刚才天上出现了一只朱雀,一定是“钱满多”这辈子,或者是上辈子行善积德感动了上苍,他变成了那只朱雀。这个说法一传出,工地上的人们都把注意力转向了天空。
一个人仰着脸说:“大家快看,天上好像还真的有一只朱雀。”
另一个人补充说:“是的,你看它那金色的头冠和抖动着火焰般的翅膀,真是美。”
工人们便举头转着圈看,一看再看,只看到满天红彤彤的云。众人便迷迷茫茫、议论纷纷,最后竟营造出一种令人激动而敬畏的神秘感。但还是有两位架子工因为恐惧先后辞了职,其中便包括我。我觉得是我无端要了“钱满多”的命,为此我恐慌到了极点。事后我听说,“钱满多”其实并不姓“钱”,而是姓田。在他老家方言里,“田”和“钱”的发音竟然完全一样。
我突然有种预感,窨井里边的这个田甜会不会就是田满多的儿子。
我试探着问田甜:“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呢?”
田甜说:“‘钱满多’。”
说这句话时,田甜竟然操着浓重的乡音。我正纠结于该不该和田甜说出他父亲的事,却见田甜忽然张开双臂,边舞边唱起了《狮子洞》,我竟然看见他的双臂瞬间长满了漂亮的羽毛。
上梳油头黑锭锭,下穿罗裙板正正。
柳叶弯眉喜盈盈,猫儿眼睛水灵灵。
不擦官粉香喷喷……
田甜唱到一半,仰起一张小脸说:“爸爸,你放心去吧,儿子不再是雏鸟,儿子已经长大了,学会了飞翔。”田甜在狭小的窨井里像极了一只快乐的鸟儿,田甜又说,“俺爸爸此时正在K 市的某个地方看着俺,俺一定不会让爸爸失望。”
然而,田甜的《狮子洞》没能继续唱下去,他的表情开始出现痛苦,接着他用双手捂压着腹部,嘴里不住地喊着肚子疼。我再看角落里的那只老鼠,它也开始在地上不安地四处跑动。我方才意识到,那供热管道里的水并不能饮用。这时,刚好有一个人从窨井上方经过,甚至我可以看到她高跟鞋上边两条修长的腿。我开始大声地呼救,果然那高跟鞋“咯噔”一声停顿下来,咯吱、咯吱叩击着马路上的雪。
高跟鞋折返回来后,从残破的窨井盖向里张望。她自言自语道:“奇怪,好像是下面有人喊,怎么会没有人?”
我再次大声呼喊:“救命!救救这位可怜的孩子,还有同样可怜的老鼠。”
可是,高跟鞋再往窨井里看看,接着摇了摇头,然后径自走了。奇怪,她怎么会看不到窨井中的我们?待我再看田甜时,他已经不在了,那只老鼠也不在了,但我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们羽翼飞翔时愉快的风声。
天亮了,漫卷狂欢的雪早已停了下来,K 市的街道覆盖着一片耀眼的白。
广场南边一座庄严肃穆的大殿前,聚集着一群等待参拜的人。奇怪的是,这些人都没有了影子。他们个个穿着得体,甚至有的人披金戴银,看得出他们的生活过得还算如意。然而,他们的脸部一半生动鲜活,饱满红润;一半却呆若僵尸,惨白如雪。他们都长有听力敏锐的耳朵,高挺的鼻子,灵巧的嘴巴,却似乎没有眼睛,或者说他们都是睁眼瞎;他们习惯依靠耳朵选择性地去听,随后吸动着鼻子闻风而动、闻味而变,接着张开灵巧的嘴巴去吞云吐雾。但是,他们还是不能很好地把握自己,他们在等待得到救赎各自的影子。
此时,我分明在他们的视线之内,但显然又不在他们的视线之中。对于他们来说,我好像根本不存在,我不过是可有可无卑微渺小的影子。
我惊异地发现,在参拜的人群前面半蹲着一只猫。那只猫特别眼熟,它通体毛色黑亮,只有额头上凸显出一片耀眼的月牙白。我想起来了,我刚从建筑工地辞职出来,不久又找到了一份工作,便是给一家专门定制灵魂的公司做库理员,那只猫便是在那时与我偶遇。
我所管理的是几十种特殊的灵魂细胞,需要单独存放在这家公司后边一间狭小阴暗的屋子里。据说,这些灵魂细胞必须在阴凉的环境中冷冻避光贮存。我每天的工作和生活都独自待在这间小屋子,我与前面公司业务部的联系仅靠一部电话。按照公司的规定,只要是前台业务部打来电话,我得按照电话指令,核对前来提取灵魂细胞人的暗语,然后才能将所售的细胞交到提取人的手中,这中间必先经过一个极其神秘的验证过程。譬如,来者先不急不缓地敲三次门,再紧跟说一句“芝麻开门”,或补充唱一句“弘嘛弥嘛弥呗呗弘”,我便能准确地确定来者的身份,然后才敢将他请进屋里。我从来看不到每一个来者的真实面目,他们总是头戴一顶手术帽,穿一件白大褂,面部捂一层严实的一次性医用口罩,进门后亦不抬眼说话,只认真核实所提的灵魂细胞后便匆匆飘了出去。我很喜欢这份神秘好玩的工作,虽然见不得阳光,但是每天坐在办公桌旁,守着桌子上的一部电话,按照我们老家的说法,我这是坐办公室。然而,这份看似舒适的工作并没有持续多久,猝然而来一只神秘的猫,竟然将我的这份工作给彻底搅黄了。
一天晚上,我所在的阴凉库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我知道这并非公司派人前来提取灵魂细胞的接头暗号。然而在这荒凉的后院里,并没有其他住户,怎么会有婴儿的啼哭?待我刚刚打开一道门缝准备出去查看,却见一只通体黑色的猫大大方方走进屋里,在它的额头上赫然嵌着一片月牙白。黑猫似乎早已经熟悉这里的环境,抑或是它曾经就住在这间屋子。黑猫进门后那么坦然,先在屋内溜达了一圈,之后绕着我的脚踝处蹭了几下,然后再“喵”一声,算是友好地与我打了招呼,竟至我那么欣喜与感动。我整日待在这样阴暗狭小的屋子里,再舒适的工作亦容易产生孤独,我便只想与黑猫说说话,甚至我乐意每天殷勤地为它梳理黑亮的皮毛。可是,那只猫的视线一直不在我身上,却是瞟向办公桌上方墙壁挂着的那把门钥匙。有风从堵塞的窗口缝隙间不断吹进来,正好将钥匙上系着的那截红丝带吹得摇来摆去,仿佛是一簇跃动的火。那只猫大约按捺不住红丝带的诱惑,它踩着桌子上的电话机用前爪去探那截跃动的火。黑猫在电话机上踩来踩去,它向上一跃一跃一探再探,后爪子便连续踩响了电话机上的几个按键。却听得电话那头说:“这里是K 市人类基因安全监管中心,请问您有什么事情?”
我慌忙解释说:“对不起,刚才是一只黑猫不小心拨打过去的,没有什么事情。”之后,我匆匆挂断了电话。
这真是一只神奇的猫,它竟然会拨打电话。我兴奋地将那只黑猫抱了起来,只见它额头的月牙白在昏暗的灯光下熠熠生辉。黑猫似乎与我特别有缘,且不惧生,贴在我的怀里那么乖巧可爱。我抱着黑猫说了很多的话,黑猫似乎亦乐意听我的讲述,它闭着眼显得那么舒服惬意。
这天晚上,我搂着黑猫美美地同床而眠。
第二天早上刚上班,阴凉库的门便响起了杂乱的敲击声,我知道这不是公司预约的暗号。之前公司早已有约定,对不上暗号的敲门一律不予开门。然而,屋外的敲门声依旧,屋内的黑猫叫声却是一声比一声更为响亮。我慌乱到极点,这是些什么人?便急忙拨通了前台业务部的电话询问缘故,然而电话那头却一直无人接听。不久,屋外的敲门声变成了撬门声,须臾工夫库房的门便被打开了,先是一道刺眼的阳光涌入屋内,接着便有几个穿制服的人走了进来。
“昨天是谁打的举报电话?”
“什么举报电话?”我疑惑地问。
“昨天晚上是谁从这里打给我们的电话?”
我看了看黑猫,它向前一探身子,伸了一个懒腰,然后端端正正站立好,昂起了月牙白的头颅,它的眼睛诚笃而明亮。
“是猫。”我诚恳地回答。
黑猫坦然地站在我的前面,它“喵、喵”叫了两声。我知道,这只猫是在为我作证。
所有威严冷峻的脸瞬间变得喜笑颜开,众人在嬉笑中跨过了黑猫的那片月牙白,然后一个个走向了屋内冷冻的灵魂细胞柜,不久所有的笑脸忽又变得凝重。
“这是哪里来的灵魂细胞?”
“是前面这家专门定制灵魂公司的。”我依然诚恳地回答。
这时,公司业务部过来几个看热闹的人,他们将恶毒的手指戳在我的脑门。有一个人说:“这不是我们公司的阴凉房,我们公司从来没有给人定制过灵魂,也从来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之后,我便惶恐地掉入了唾沫形成的漩涡中。
在黑猫失望地出走后,我作为一名成功的“举报者”终获自由。事后,我虽然心有余悸,但是并不恨那只额头上有一片月牙白的黑猫,反之心怀感激。
可是,这只黑猫竟然再次出现在广场,甚为奇怪。
寒风依旧。我试着想努力挺立起身子,无奈浑身柔弱无骨,我的灵魂薄如蝉翼。
广场上有一对骑着扫帚并排飞行的男女,两把硕大的扫帚贴着地面的积雪缓缓地飞过来飞过去。握着扫帚的这对男女是广场的环卫工,他们尽可能保持着两把扫帚飞翔时相互协调、齐头并进的姿态。奇怪的是,他们的扫帚手柄上方分别挂着一个非常醒目的牌子,男人的那把扫帚上挂着“售卖灵魂”,而在女人的扫帚上又挂着“售卖肉体”。男人和女人并不说话,他们机械式地做着统一动作,任由寒风有一阵没一阵在他们的耳边作响。男人只是躬着背专注于随着女人飞行的扫帚一起一落,再一起一落,一大片雪地便干干净净。这样简单重复的动作进行了无数次,也许是扫帚们飞得太累了,终于齐刷刷地停顿下来。
女人响响亮亮打了一个喷嚏,紧接着又打了两个喷嚏,有几团呵气滑溜溜地从女人的嘴里喷出,瞬间在她的面前凝固后跌落下来,重重地砸在了男人的脚上。男人好像感觉到了疼,眉头一下子挤在一起,然后他两眼呆滞地摸索到女人胳膊,轻轻地推了她一把。
“孩子他妈,你先找个避风的地方暖和一下,你是不是感冒了?这点活儿有我一个人干就行。”男人说。
女人抬起一只手,在男人的眼前晃了晃,男人的表情依旧是无动于衷。
女人说:“你的肾病已经影响到视网膜血管阻塞,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一个人怎么去扫雪?”
男人僵硬而开阔的脸上竟然荡开了一层笑。他说:“这广场我已经扫了十几年,还用什么眼睛,就算是角角落落我都装在心里了。”
女人的眼里好像沁出了泪,亮花花一闪一闪的。
女人说:“要不是为了咱家里的病娃,也许你的病可以治好的。”
男人依旧笑着说:“这世界上花有多红、叶有多绿我都记下了,我没有什么遗憾。也许这眼睛没有了,灵魂反而会变得更粗壮明亮起来。”
男人开始在扫帚手柄上摸来摸去,那个奇怪的牌子还在。
男人又说:“你卖啥不好,咋就要出卖肉体?一个女人出卖自己的肉体,听着就让人害臊。”
女人扫帚手柄上的牌子迎风摆了几摆,雪地的光反射在牌子上闪了几眼惨然的白。
女人叹息一声说:“就咱们家的现状,你让我卖啥?我只有靠出卖自己的肉体去给孩子看病。”
女人也许是冷得厉害,眼里依旧是泪花闪闪,鼻涕也吸吸溜溜滑落下来。女人褪去一只手套,伸手上去擦了一把眼,再一攥鼻子“嗤嗤”两声,两指间便多了一挂亮花花的东西,然后再猛甩手,那东西便掉落在雪地里。
女人的脸上再看不出一点点的悲伤。她说:“卖肉体怎么了?我只是想出卖自己力所能及的体力,去帮人家擦擦家,照顾老人,或者打扫打扫屋子,多挣几个钱。你倒是好,出卖灵魂,灵魂可以卖吗?一个出卖灵魂的人那还能叫个人?”
男人说:“我的生命卑微,肉体竟也是这么不争气,但是我自认为灵魂比得上这莹润的雪。也许我可以凭借自己柔弱的光芒,帮助一些行尸走肉再找回他们丢失的灵魂。”
男人抬起一只手捅了一下女人的胳膊。他说:“你看,大殿门口的那群人,他们抛弃了自己原有的灵魂,而专门定制了诡异的灵魂,实际上他们现在是扭曲的灵魂,或者说已经没有了灵魂,这满大街行走的人里,也有人不小心丢失了灵魂。”
女人朝大殿那边看了看,一大群仅有半个人脸的人正面向他们指指点点。
女人说:“是的,我看到了,他们已经没有了影子。不过,在他们看似没有眼睛的眼里,我们算不得一个有用的人,哪还会有人来买我的肉体和你的灵魂。”
男人说:“那我们就不卖了,毕竟我们有粗壮的肉体和莹润的灵魂,我们还有这份稳定的工作。”
男人又说:“我和孩子有你的呵护,艰难的日子总是会挺过去。”
男人说着,从棉大衣的外兜里掏出了一件东西。女人一看,是一面玲珑别致的小镜子,眉梢上瞬间沁出了一层欣喜。女人拿起这面镜子照了照,迅即被反射的阳光灼花了眼。
“你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面镜子?”
“昨天广场那边有一家店铺不干了,店老板把这个小物件送给了我。”男人的脸上汪着一窝喜气,“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把这镜子送给你。”
女人眼里水汪汪的,嘴唇有少许的颤栗。女人说:“好,真好,真漂亮,我真幸福!”女人说着,拿起镜子又照了照,然后便将这镜子揣进怀里。女人的脸蛋越发红扑扑的,显得特别俏丽。
女人突然在男人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男人一下子打了个哆嗦。
女人说:“老家伙,咱们都多大岁数了,你还弄这些花哨的事情。”
男人惊骇僵硬的面部再次舒展出一汪流动的喜气,他“嘿嘿嘿”地笑着说:“这都什么年代了,今年是2030 年,咱们也得学学年轻人,要活得有点滋味。”男人再轻轻磕了一下女人的胳膊,“我再给你唱一段《狮子洞》吧。”
上梳油头黑锭锭,下穿罗裙板正正。
柳叶弯眉喜盈盈,猫儿眼睛水灵灵。
不擦官粉香喷喷,不涂胭脂红澄澄。
满口银牙白生生,头戴鲜花粉腾腾。
哎嘿呀、哎嘿呀,天下美女第一名。
男人竟然也会唱“咳咳腔”,而且他唱起《狮子洞》时快乐得像个孩子。
男人可能唱累了,他不再和女人嬉笑说话,两把硕大的扫帚再次飞行起来,男人躬着背专注于随着女人飞行的扫帚一起一落,再一起一落。
当时,我就在男人和女人的身后,但是我并不能完全挺立,我已经失去了直立于世的根本。有徐徐的寒风吹来,我便左摇右晃,顷刻间再次倾斜飘移。
我禁不住呼喊起来:“请你救救我,请你一定救救我,当然我会在以后的日子付给你钱,只是我现在身无分文。”
男人转身看了看。他说:“我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向我求助。”
女人也茫然地四处寻觅。她说:“真奇怪,我也听到了,可是这里并没有其他的人。”
我再次大声呼喊起来:“我在这里,是在你们的头顶,我现在已经是一粒浮尘,请你们一定救救我。”
女人终于看见了不断飘移的我。她说:“是的,是有个年轻的影子在向你求救,但是他已经飘移到空中。”女人边说边竖起手中那把硕大的扫帚,紧接着男人也踮起脚尖竖起手里那把硕大的扫帚,他们试图让我抓紧扫帚落向地面,然而这一切似乎已经晚了。
此时,我听得一个声音在说:“挺住,你一定要挺住。这场大雪过后,你的身上会长出一层漂亮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