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十三夜》和《逃走的伸子》看日本女性地位的变化

2023-12-16席韬张贵生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0期
关键词:日本文学女性意识

席韬 张贵生

[摘  要] 樋口一叶与宫本百合子同为对日本文学史影响巨大的女性作家,一人活跃于19世纪末,一人活跃于20世纪中期,她们的作品都涉及女性家庭、婚姻等题材。本文选取两位作家以女性离婚为主题的《十三夜》和《逃走的伸子》,通过对女主角的角色塑造和小说结构两方面进行分析,探讨两部作品在相似题材下的不同表现,并深入探究其原因,认为这两部作品展现了明治时期到大正时期日本女性地位的进步和女性意识的萌芽成长。

[关键词] 樋口一叶  宫本百合子  女性意识  日本文学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0-0068-04

《十三夜》是樋口一叶于1895年12月发表在博文馆《文艺俱乐部》上的短篇小说;《逃走的伸子》是宫本百合子根据亲身经历,成书于1924年至1926年间的长篇小说。两篇小说都从女性视角出发,以婚姻为主题,且皆描写了女性的离婚困境。作为对日本文学史影响巨大的女性作家,两人一人活跃于明治后期,一人活跃于大正中期,她们的创作不可避免地带有时代的烙印,通过对比两篇小说,读者能一定程度上感受到时代的差异。

一、人物形象的塑造

1.《十三夜》的女主角阿关

《十三夜》的女主角阿关是一个典型的在日本传统观念下成长的旧式女子,她对自己的婚姻问题没有发言权,即使已有喜欢的对象,也不得不顺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奏任官原田勇。遭到丈夫的精神虐待时,她也怀着息事宁人的屈服心理,丈夫直言沒把她当成妻子看待,在下人前也失去尊严,在这样的情况下,阿关做的反抗却微乎其微。在旧时代的纲常伦理下,阿关即使痛苦也必须吞下怨言,扮演好贤妻良母。

从作品中可以看出,婚后阿关的立场完全取决于丈夫原田对她的态度。在丈夫冷漠的言行下,阿关失去了女主人的地位,沦落到连用人都能蔑视她的境地。在和父母提出想和原田勇离婚时,父亲以家庭的名誉和利益以及弟弟的仕途为理由,劝说阿关放弃离婚,并直言忍受原田勇的恶毒言辞是妻子的本分。阿关听了这些话,虽然感到绝望和悲伤,但也痛定思痛,饮下苦楚和委屈认同父亲。父亲一面说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阿关已是原田家的妻子,只要关心丈夫就可以了,一面要求阿关为了父母兄弟而忍耐,阿关的人格和尊严仿佛是家庭里最渺小、最不需考虑的事情,由此可以看出,父权制对当时女性的强大束缚和压迫,女性个人的意志和话语权在家庭中似乎是最不重要的。

从阿关和父亲的对话里,也可以看出当时的社会对女性的期望是做一个顺从丈夫、爱护孩子的贤妻良母,不管婚姻给自己带来多大的痛苦,反抗丈夫都是大忌。小说中,阿关的母亲心疼女儿,支持女儿离婚,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反驳持反对意见的丈夫,从中也可以看出父权体系里的优先级,即在“良母”前,更优先的形象是“贤妻”,即使是为了孩子着想,也不能忤逆丈夫的男性权威。“贤妻良母”这个概念本身就是从男性的角度出发的,本质是用来束缚女性的,在父权社会的压迫下,女性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连能做出的反抗都微乎其微。同时女性本身对婚姻没有选择权,结婚时要听父母的话,忍无可忍想要离婚时,也只能回娘家请父亲帮忙。自己的人生大事尚且如此,由此可见,那个时代的女性没有话语权,即使结了婚也不会发生变化,反而让身上的束缚变得更紧。因此,阿关无论多么痛苦,也只能在大哭一场后顺从父亲回到夫家。阿关在回娘家的路上,她想到:“如果自己真的离了婚,太郎就只有后娘糟糕的照顾,老人们再也无法骄傲,见人还要低三分头。人言可畏,那些街坊邻居肯定会说闲言碎语,我弟弟的前程也会受到影响。”[1]可见改革新风也未曾改变明治时期人们的封建思想观念,封建父权思想下人们对离婚女人的恶意之大,连带着接受离婚女人的家庭也会受影响。阿关的出走是绝望中女性意识的觉醒,代表着阿关正视自己的需求、追求自己的幸福的决心,是阿关生活的一线曙光,可这样的决心却被父亲的话轻易掐灭了苗头,更加突出了封建伦理的顽固和在其压迫下女性的不堪重负。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虽然也心疼阿关,但仍以她的孩子、弟弟的前途为由劝说阿关,希望她为了父母兄弟受苦,全然无视阿关的决心和幸福,侧面也说明世俗议论的恐怖,在封建社会中,一个女人离过婚便能成为她的污点,而这污点又会扩散到她的原生家庭上。若没有街坊邻居闲言碎语的影响,阿关也许能够鼓起勇气成功离婚。在当时的日本社会,被制度化的父权制是女性的枷锁,而封建伦理又俨然斩断了女性的退路。

读者阅读小说时,能看到阿关善良、孝顺懂事的性格特点,但她身上最为显眼的特点却是逆来顺受。阿关在恶言恶语和冷暴力中忍耐了七年之久,在丈夫眼里,她不是妻子也不是母亲,而她面对这样的侮辱仍然退让,连嘴都不还。阿关不是没有抗争精神,决心回到娘家请求离婚时,在决意离开丈夫、抛下孩子、只追求自身幸福时,阿关第一次为了自己而反抗,这代表了阿关女性意识的觉醒,只是性格里的怯弱和外界的压力让她的反抗注定只是昙花一现,小小地绽放后归于沉寂,在社会的强压下,每个女人都是阿关,只能成为阿关。

最终阿关决定顺从父亲,放弃离婚的想法回到夫家,而那里只有失去爱情的婚姻和冷酷的丈夫,等待她的只有痛苦的一生。从《十三夜》的种种描写中可以看出,明治时代的日本女性,没有决定自己的人生、命运的权力,只能是某某人的妻子、母亲,是男人的附庸,婚姻是一纸转让书,代表她们的所有权从父亲转到了丈夫手上,若有反抗,她们必然会被整个社会非议、抛弃。

2.《逃走的伸子》的女主角佐佐伸子

《逃走的伸子》的女主角佐佐伸子则是一位留学美国、崇尚新式男女关系的进步女性,她以坚定的意志和强大的自我力排众议,与年长自己十多岁、门不当户不对的佃一郎结婚,又在发现婚姻无法存续时痛定思痛,下决心离婚。

《逃走的伸子》与《十三夜》中的男女关系有明显的不同,伸子与佃互通心意时说:“我希望我们彼此都能安心,做一个更有深度和广度的人。我甚至觉得,只要我们能够心心相印,哪怕不住在一起也没关系,其他的都无所谓。”[2]伸子追求和爱人有精神上的共鸣,希望两人的关系能使彼此成长,对比《十三夜》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式的婚恋观,可以说是极大的进步。随后伸子又提出自己不擅长料理家务,且无法舍弃事业,甚至不想要孩子,由此可看出,伸子已摆脱“做贤妻良母”这一观念的束缚,渴望平等的两性、婚姻关系,认为女性即使结婚也能拥有自己的事业,仍是独立的人而非丈夫的保姆、附庸。但从她小心翼翼地询问佃的看法,并在得到佃的认同后高兴不已的表现看,这样的想法仍与当时日本社会的主流思想不同。

小说中还塑造了伸子的母亲这样一个人物与伸子作对比。伸子的母亲作为一个旧式女性,思想传统,期望女儿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但她有一位经常出国的丈夫,丈夫接受的新式思想较多,所以她与其他传统女性相比也是开明的,在伸子提出要与她门不当户不对的佃结婚及之后提出离婚时,她都在反对无果后认同了伸子。小说用许多笔墨描写了母女关系,从伸子的婚姻中,作者展现了母亲对女儿的爱、控制欲以及如何和解的过程,伸子的母亲因此被塑造成一个有血有肉、情感真挚的女人。通过对母亲的多角度塑造,小说也打破了母亲必须是贤惠顾家的这样一种单一形象。与家里是父亲的一言堂,母亲只有“贤妻良母”这一扁平形象的阿关家相比,伸子的家庭无疑是新式的、更平等的,母亲形象也具有了多面性。另一方面,如此的进步中产阶级家庭仍需担心世俗的评价,为女儿的不合适的婚姻头疼不已,由此能够看出此时的日本社会,女性地位虽有一定上升,但她们仍难以以独立的姿态生存,“一个女人要过上独立的生活并不容易。哪怕当事人行得正,坐得直,世人也难免要指指点点”[2]。伸子老師的这句话道出了女性的困境,也更凸显不畏他人眼光、周围人反对,而坚持自己选择的伸子有多勇敢超前。

两部作品中,伸子与阿关在性格上就极为不同。伸子独立自信、内心强大,但对于两性、婚姻关系有着深深的迷茫,她渴望作为“一个人”成长而非男人附庸,当她坠入爱河、下定决心要嫁给佃后,她首先与佃约法三章,希望婚后也能继续工作、拥有自己的生活,想和佃成为一对共同成长的伴侣;与佃互通心意后,面对父母、老师的反对也没有放弃,坚定地与佃这个年长自己十多岁、家境远差于自己家的男人结婚;婚后,在爱与现实中摇摆的伸子最终意识到自己不爱佃后,同样不顾父母的劝阻,果断地放弃了这段婚姻,这些行为都说明伸子是内心强大、自我坚定的人。但伸子能如愿以偿的原因显然不止坚定的内心,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社会的进步,若是像明治时期一样,离婚需要父亲同意才具备法律效力,且社会舆论激烈谴责非“父母之言”的婚姻并视离婚为女人的污点,那么没得到父母支持的伸子必然很难开始、结束这段与佃的婚姻。时代局限同样限制了作家的写作,在旧时代的封建残余被大量保留的明治时期,身处其中的樋口一叶很难塑造出一个像伸子一样自尊自爱、大胆前卫的进步女性。

二、叙事上的不同

1.小说中的男主人公

两部作品在叙事上也能看出明显区别。《十三夜》中,对造成阿关悲剧的罪魁祸首,或者说婚姻当事人之一的丈夫原田勇的描写甚少,他自始至终没有出场,读者只能从阿关的控诉中得知他的为人和恶行;同时本应事关双方的离婚事宜,阿关也未曾与其商量,而是瞒着他偷偷回到娘家拜托父亲。造成阿关痛苦的罪魁祸首隐形,独留阿关一人承受痛苦,这样的叙事更证明了阿关在婚姻中彻头彻尾受害者的身份,作为妻子的阿关不敢、无法作为对等的另一半向丈夫提出离婚,再次表现出当时的女性在婚姻中的劣势,从这个角度看,丈夫的角色自然对小说无关紧要,丈夫的角色不管出不出现,阿关的命运都无法改变,自始至终都要作为丈夫的附庸活着。另一方面,通过将夫妻之间的离婚争论转移到父女之间,作者再一次揭露阿关及广大女性悲剧的根源就在于男性、在于父权制:阿关不敢向丈夫提出离婚,但仍鼓起勇气回娘家找父亲帮忙,然而父亲却拒绝了她。在制度化的父权社会中,男性对女性的剥削如呼吸般自然,即使父亲本意并非如此,却仍会为女性带来痛苦。作者借阿关谴责性情不定、喜新厌旧的原田勇,塑造出阿关这一令人同情的形象,虽没有直接写出真正造成女性痛苦的是父权社会对女性的束缚,但显而易见的是,如果女性可以自由决定婚姻对象,自由选择结婚或离婚,那么阿关的困境便很难出现。隐形的丈夫是那个时代的女性痛苦非常却无处抱怨、无法申诉的缩影;而阻止离婚的父亲则代表了让女性意识觉醒的女性重新放弃自我的现实,从这个角度看,隐形的丈夫具有象征意义。

与此相对,《逃走的伸子》中对于婚姻两方都有足够的描写和刻画,通过对佃的细致描写,读者能理解、共情伸子由陷入爱河到失望的心理转变,也能理解其婚姻失败的原因,这样的描写手法源于创作需要,也源于《逃走的伸子》自传体小说的本质。通过对婚姻两方的细致刻画,作者也得以展现出更加深刻的情节,其描写了佃的一成不变、追求平静,和伸子的不安于现状、想要活得精彩的想法冲突,展现了两人婚姻生活的矛盾,这也是小说的主旨之一,对婚姻双方的细致描写毫无疑问有利于展现这一点。

另一方面,通过对小说男主人公佃的描写,读者不难发现他是个矛盾的男人,嘴上说得好听却不愿付诸行动。他与伸子感情破裂的根本原因在于两人世界观、恋爱观的对立。在与伸子确认关系时,佃虽支持伸子关于婚姻、夫妻二人关系的想法,但在结婚后,他仍把伸子当成自己的附属品,沉浸于旧式的男女关系中。在伸子与娘家闹翻时,他理所当然地说道:“一个人终究不能侍奉两位神明。”[2]一句话将其封建思想暴露无遗,他将自己置于神明的高位,又认为人侍奉的神只能有一位,暗示妻子嫁入他家后,娘家便应将妻子的所有权转交给丈夫。佃藏在妥协、所谓“爱情”之下的,是他挥之不去的父权思想。而认为女人是独立的人,并非男人的附庸的伸子自然不可能认同他,只能回答一句“你也不是我的神”[2]。由此可见,两人的矛盾不只是性格不合,而是更深层次的观念冲突。作者也不时借伸子之口表达出对父权制、对吃女人的社会的质疑:“男人哪怕是成了丈夫,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还是那个人,不是吗?可是做妻子的,除了天性之外,似乎还需要具备某种妻子的属性。‘为人妻会让女人的适应能力发展到极致,这不是很危险吗?……女人会在生活中渐渐失去‘自我,这不是很可怕吗?”[2]

两位作者描写了婚姻中的矛盾,更写出了不同时代不同观念的交锋。

2.开放式结局

《十三夜》以开放式结局结尾,在月光的照耀下,阿关与曾经暗恋的青梅竹马分别,独自往令她痛苦的夫家走去,曾万分亲密的两人将要在不同的地方独自体会忧愁的滋味。作者既不写阿关今后的生活,也不道出这段婚姻的未来,但读者却自然而然地明白阿关的将来必定会在痛苦中度过。《十三夜》的开放性结局没有给读者想象空间,却让读者心中更添一层悲凉,对女性生存环境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这也许是作者的微小反抗,现实中,女性的命运虽已注定,但在文学作品中,只要不落笔,痛苦就不会到来。作者用充满同情的文字记录了明治时期女性的悲惨状况,展现了她对当时女性遭遇的同情。

《逃走的伸子》的结局则定格于佃同意伸子离婚的请求,伸子在傍晚遥望远方的一幕,这与《十三夜》有相似之处,虽没有写明伸子之后的道路,读者却由衷为不需要做“笼中鸟”的伸子感到高兴。相似布局的开放式结局,却给读者截然不同的体验,这仍是因为两部作品女主角的选择不同,伸子反抗成功,如愿以偿地离婚,而阿关却在孤注一掷后独自回夫家,被困在失败的婚姻里无法脱身,反抗的成功与失败,这也反映了不同时代女性地位的不同。

三、结语

明治时期的日本虽社会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但由于保守势力的强大,从社会制度到人们的意识形态,都仍处于半封建状态。在变革的夹缝中,女人在风气仍然保守的社会中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到了大正时期,社会改革终见成效,进步风潮吹到了社会的几乎每个角落,社会推崇自由恋爱、封建思想被削弱,女性的处境终于得到改善。

《十三夜》和《逃走的伸子》分别为明治时代和大正时代的作品,一定程度上能反映各自的时代背景,与《十三夜》对比,《逃走的伸子》女主角的婚恋观显得更加进步和前卫,而从离婚不再需要请求丈夫或父亲允许等客观情况上看,《逃走的伸子》的发表时期,日本女性地位是比《十三夜》的发表时期有明显提高的,但从小说中社会主流仍是丈夫工作、妻子顾家的状况,以及女性离婚后仍会遭到周围人的非议等情况来看,女性的生存环境仍不理想。

女性处境直至今天也是被人们热议的话题,两位作家以自己的视角展现了她们那个时代的女性境遇和两性观念,并以自己的文字反抗女性面对的不公,在日本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参考文献

[1]   樋口一叶.青梅竹马[M].小岩井,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

[2] 宫本百合子.逃走的伸子[M].曹逸冰,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2.

[3] 王延红.从《十三夜》与《伸子》看女性意识的觉醒[D].长沙:湖南大学,2010.

[4] 陈志璐.论樋口一叶1895-1896年小说中的女性形象[D].重庆:重庆师范大学,2013.

[5] 彭旭.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宫本百合子文学[D].济南:山东大学,2007.

[6] 李婷.女性的牢笼——通过樋口一叶的作品看明治期的“家父长制”[J].科技信息,2011(11).

[7] 李婷.论樋口一叶的人生经历对其文学创作的影响[J].赤峰学院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6).

[8] 林艳,李庆申.明治时期婚姻与家庭伦理观照下的女性形象论———以樋口一叶《十三夜》中的阿关为例[J].唐山学院学报,2018(2).

[9] 张明铭.简析明治时期下层女性的文学形象——以樋口一葉文学为中心[J].作家天地,2020(11).

[10] 刘鸿梅.《伸子》中宫本百合子对女性意识的高扬[J].文化产业,2018(1).

(特约编辑 刘梦瑶)

猜你喜欢

日本文学女性意识
《方丈记》的“政治性因素”浅析
以悲为美
意识的觉醒形象的抗争
比较视野中的日本艳情文学观
掩隐于革命与爱情冲突中的女性意识:重读《红豆》
《红楼梦》宝黛诗词与女性意识研究
论日本文学
从女性主义视角比较研究《名利场》两个汉译本中女性意识的体现
文化视野下日本文学作品中女性形象探究
浅论日本文学中的“物哀”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