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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高加林与《美国悲剧》克莱德人物形象对比研究

2023-12-16吕海辉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0期
关键词:人物形象人生

吕海辉

[摘  要] 路遥在小说《人生》中塑造的高加林与德莱塞小说《美国悲剧》中克莱德的人物形象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个人物都是执意离乡的孤独者、追名逐利的虚荣者和趋炎附势的负心者。本文以文本细读的方式对这两个人物形象的共性进行分析,并探究了两者性格的成因,通过揭示社会变革时期底层青年身上的共性,帮助读者了解家庭环境、社会环境、人物关系对人物形象的影响。

[关键词] 《人生》  《美国悲剧》  人物形象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0-0036-04

《人生》与《美国悲剧》都是典型的现实主义小说,两者在创作背景、情节设置、创作主题上都有着较多的相似之处。在创作背景上,《人生》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此时中国正处于改革开放初期,社会正处于巨大的变革之中,许多农村青年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而奔赴向大城市;《美國悲剧》则是由美国现代派小说先驱西奥多·德莱塞(Theodore Dreiser)在20世纪20年代创作,美国的20世纪20年代被称为“咆哮的20年代”,是美国从农业社会转变为工业社会的重要时期,大量人口从农村、小城市涌向大城市。此外,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世界格局发生了改变,全球经济、政治重心也在这一时期逐渐向美国转移,美国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消费社会”[1]。两部小说的主人公都身处社会剧烈变革的时代。在故事情节上,《人生》讲述了乡下青年高加林“城市梦”幻灭的故事。高加林为了自己的前途,抛弃了乡下女友刘巧珍,与能将自己带去大城市发展的黄亚萍恋爱,后因托关系在县城找工作一事被人揭发,最终不得不回归农村。《美国悲剧》则讲述了家境贫寒的青年克莱德的“美国梦”彻底破灭的故事。克莱德来到大城市纽约,与纯洁善良的贫穷女工罗伯塔相恋并与她有了爱情的结晶,之后,他因结识了能让他平步青云的千金小姐桑德拉,就设计杀害了罗伯塔,最终由于事情败露而锒铛入狱。Weimer D认为,德莱塞的作品中有一种寓言模式:故事中的人物被吸引到城市,短暂一瞥楼宇内的美好生活后,便被抛回人行道,随之幻想破灭并走向悲剧结局[2]。Weimer D精准地概括了德莱塞包括《美国悲剧》在内的一系列小说,这段评价在一定程度上亦适用于路遥的《人生》,两位作家都不约而同地创作了来到城市的青年为追寻飞黄腾达而背弃爱情,最终又梦想破灭的故事,在创作主题上,两部小说都体现了青年在时代巨变下面临的内心困境这一主题。

《美国悲剧》与《人生》的主人公克莱德与高加林在人物形象上也有着不少相似性。本文将对这两个人物形象进行对比分析,并揭示两个人物性格形成背后的原因。

一、执意离乡的孤独者形象

克莱德与高加林都体现出了强烈的逃离故土的意愿,这与两个人物的成长环境密不可分。在《美国悲剧》与《人生》的开篇,德莱塞和路遥不约而同地对主人公家庭环境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并且都在对环境的描写中渲染出了压抑、悲凉的气氛。

克莱德在《美国悲剧》的开篇写道:“夜幕。夏天的一个晚上。在一个可能有着四十万居民的美国城市里,耸立着商业中心的高墙——总有一天,这样的高墙会灰飞烟灭,只留在人们的传说中。”[3]主人公贫困潦倒的一家,就在这样一个城市中虔诚地布道。与潜心宗教信仰的父母不同,“不管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都不能让他(克莱德)信服他的父母好像如此肯定地相信和谈论着的所有现实和力量”[3],年轻的克莱德自始至终与家人理念相悖,比起宗教,他更在乎物质条件,他很早就意识到“这个家总还是‘紧巴巴的,从来没有穿过像样的衣服,没有享受过对别人来说足够普通的很多舒适和快乐”[3]。除了对物质匮乏的不满以外,克莱德内心也以成为父母那样的布道者而感到羞耻,这在小说中也有多处着墨,“他心里盼着他们不必再干这种事了”“别的男孩子们都不干这种事情,而且,这看起来有点低三下四不体面”[3]。克莱德对家人的行为感到羞耻,他身边的同龄伙伴也对此感到排斥,小说写道:“不止一次,当他被带到街上参加这种活动时,别的男孩子们对着他喊叫,而且拿他的父亲取笑……”[3]

《人生》的开篇同样有着让人感到压抑的环境描写:“一个阴云密布的傍晚,盛夏热闹纷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了下来,连一些最爱叫唤的虫子也都悄没声响了,似乎处在一种焦躁不安的等待中。”[4]而在这样的环境里,高加林一家正忧心忡忡地面对着小说中的第一个重大事件——高明楼动用关系让自己儿子顶替了高加林的教师职位。当高加林对不公正待遇感到不满,决心告发高明楼时,高加林的父亲却表现出了对权势的巨大畏惧,他“听见儿子说这话,比看见儿子抄起家具行凶还恐慌”[4],并且还对自己的孩子央求:“千万不要闯着乱子呀!人家通着天哩!公社、县上都踩得地皮响……”[4]当高加林指望父亲能想出惩罚高明楼的办法时,高加林的父亲却叮嘱道:“你不光不敢告人家,以后见了明楼还要主动叫人家叔叔哩!脸不要沉,要笑!”[4]不仅如此,高加林父亲还决定把自留地的茄子送给高明楼,且不能让人看出是在特意讨好高明楼。对父母的反应,高加林感到痛苦,并且选择了“哭一般的应承”[4]。

克莱德在家庭中是孤独的,他对家境贫寒感到不满,也排斥父母热衷的宗教活动。在他因为家庭原因而被人嘲笑时,沉迷宗教的家人没有给他任何心理疏导,这让幼小的他心中有深深的自卑感,为后文他不择手段追求飞黄腾达埋下了伏笔。高加林同样是孤独的,他受挫时,身为农民的父母不能给予他所需的精神慰藉;在他受到不公正待遇时,他的父母也丝毫不敢有为儿子出气的想法,反而因为见识到了权力的效用,对以权谋私者更加讨好巴结。在两部小说中,主人公都表现出了对家庭环境的不适应,他们是孤独的,思想上无法与家庭的上一代人互相理解,甚至害怕自己和上一代人一样,克莱德抗拒成为布道者,而高加林抗拒成为农民。他们的家人无法了解他们的想法,彼此之间缺乏有效沟通。两个主人公逃离故土的行为,也是一种对孤独、压抑的成长环境的回避行为。

二、追名逐利的虚荣者形象

克莱德与高加林所处的环境充斥着对特权、地位的崇拜。环境对人格塑造的力量是巨大的,如路遥所言:“如果社会各方面的肌体是健康的,无疑是会正确地引导青年认识整个国家利益和个人前途的关系。”[4]但克莱德与高加林没有人引导,良知迷失在了对关系、地位的追求中,因此性格一步一步变得扭曲。

在克莱德与高加林的成长路上,他们都见识到了关系、地位的巨大力量。在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炫耀式消费主义盛行[5],上流阶层争相斗富,人人以占据财富为荣,这使许多美国年轻人产生了畸形扭曲的价值观。此外,上流阶层与底层之间泾渭分明,上流人士对与底层人民接触感到厌恶。克莱德伯父是一个功成名就的资本家,他与儿子坚信“社会上应该有一些高一点的阶层,好叫低一点的阶层知所仰慕。阶层是非有不可的”[6]。因此,克莱德刚来到大城市投奔伯父时,吉尔伯特便将他视为外来人与闯入者,处处刁难他。与此相对地,其他底层的人却因为克莱德伯父的关系,将克莱德看作上流阶级的一分子,对他巴结讨好。这种遭遇上的反差,无疑助长了克莱德的虚荣心。克莱德的虚荣直观地体现在了他对衣服的态度上,他虽薪资不高,但却十分看重自己的服饰,并且内心看不起劳动者的衣服,认为这些衣服“只有把自己的仪表看得最不重要的人才会这么穿——只有把干活,把辛苦的生活看作一切的人才这么穿”[6],尽管他在初来大城市时感到孤独,并且也无法跻身上流社会,但依然排斥和衣着普通的劳动者交友。

《人生》中,不仅高加林一家对高明楼的权力无比崇拜,高加林所居住的整个村庄亦是如此。路遥在小说中不仅直白地写道:“大家对高明楼的不讲理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对任何一个不劳动的二流子都反感”[4]。作者还通过洒漂白粉一事,对高加林周遭钦慕权力的社会环境进行了侧面反映:当有学识的巧玲用化学知识为村民们解释为什么高加林要用漂白粉清洁脏污的井水时,村民们却粗鲁地嘲讽她,让她害羞得落泪,而有权势的高明楼一出面,村民们便纷纷信服了漂白粉的作用。在这种环境中,高加林也无可避免地变得虚荣,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他自视甚高,不愿与农民为伍,他耻于务农、羞于叫卖,害怕面对在城市发展的高中同學。从农村到城市的生活转变,滋长了高加林对特权与地位的膜拜,在农村,高加林因无权无势而不被村民当一回事,而在县城中,他却能靠文笔引人注目,他在高中暗恋的黄亚萍也因为他有了城市户口而青睐他。高加林在这种“人间天上一般的变化中”,发出了“后门,可真比前门的威力大啊”[7]的感叹。

因此,高加林和克莱德产生了对特权、地位的向往。两个人都出生于贫困家庭,却都由于内心的虚荣,看不起与自己处于同一阶级的劳动者。周围人对有权势者的态度与对普通人的态度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让两个人都害怕重新回到贫困的生活中,加强了他们追名逐利的决心。

三、趋炎附势的负心者形象

克莱德与高加林都是较为典型的负心者形象,都为了攀附具有更高社会地位的女子而抛弃了原先的恋人,并且两者的负心原因也有较多相似之处。

首先,两个人原本的爱情并没有建立在稳固的基础上。克莱德是在自己十分不得志的处境下选择了罗伯塔,一方面,他要忍受堂哥吉尔伯特的轻视,另一方面,他为自己在繁华都市的低微地位感到自卑与不安。因此克莱德是在内心苦闷的状态下,对貌美如花的罗伯塔产生了爱意。高加林和刘巧珍的爱情,也产生在相似的背景下。高加林一直郁郁不得志,他去集市卖馒头时,根本拉不下脸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卖,就在这样一个让他苦恼的情境下,勇敢追求爱情的巧珍主动帮助高加林解决了卖馒头的问题,并且抓住机会大胆地表露了自己的爱意。高加林也同样是在苦闷的状态下,对这个心地善良的俊女子产生了爱意。人在内心苦闷的情境下,就会希望找寻慰藉,而爱情的慰藉往往是最有效的。在两个男主人公内心迫切需要别人抚慰自己时,两位美貌的女子以外貌优势迅速进入他们的内心。因此,在苦闷的心境下,克莱德和高加林实际上并没有花足够的时间去了解女孩,两位女子出众的外貌成了恋爱关系中的重要基础。而桑德拉与黄亚萍除了出众的外貌之外,还有着较高的社会地位,这让克莱德和高加林成为负心者有了充分的动机。

其次,两部小说中男女双方的爱情一直是不平等的。《美国悲剧》中,尽管罗伯塔美丽动人、心地善良,也深深爱着克莱德,可是克莱德从内心瞧不起这样一位出身贫寒的少女,更不愿意让人知晓自己和罗伯塔的关系。在克莱德考虑是否要与这位深爱自己的女子结婚时,他认为这是“从社会、审美、情欲或感情上说简直与自杀毫无二致的事”[6]。《人生》中,高加林还未与巧珍正式见面时,便表达出了对没文化女子的轻蔑:“刘立本的三个女儿都长得像花一样好看,人也都精精明明的,可惜有两个是文盲。” “他在情感上对这个不识字的俊女子很讨厌。”[4]即使是在接受了巧珍的帮助与爱意之后,高加林对于巧珍的轻蔑也在小说中直白地流露了出来,他认为“匆忙和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发生这样的事,简直时一种堕落和消沉的表现”[4]。正是因为如此,他在苦闷之中与巧珍拥抱、亲吻之后,才会急忙叮嘱巧珍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在品尝到爱情的甜美之后,高加林与克莱德一样,对可能与爱自己的女孩结婚这件事产生了巨大的痛苦。小说中多次写出了高加林的懊悔:“他后悔自己太冲动,似乎匆忙地犯了一个错误,他感到这样一来,自己大概就要当农民了。” “他还年轻,只有二十四岁,还有时间等待转机,要是和巧珍结合在一起,他无疑就要拴在土地上了。”[4]高加林对于贸然与巧珍亲热的后悔,并不是出于对巧珍的愧疚,或是出于其他道德方面的考量,而是完完全全害怕与巧珍的结合会扼杀自己未来发展的可能性。

高加林与克莱德都看不起爱自己的女孩,他们认为和出身一般的女子结婚是“自杀”,是“堕落和消沉”,他们都不愿意让别人知晓自己有个身份低微的恋人。爱情中的不平等,导致了克莱德和高加林始终没有把恋人放在与自己对等的位置上,他们因为女子的美貌,轻易地接受了爱情,却又自视甚高,看不见对方的许多优点,仅以出身贫苦、没文化等原因看轻对方。因此,他们把自己接受对方的爱情当作自己的一种好意施舍,而一旦想到会与对方结婚,自己的人生前路要被无权无势的女子所影响时,他们自高自傲的内心就会苦闷不堪,成为负心者这一选择也就成了必然。刘巧珍与罗伯塔在不平等恋爱关系中,对男友的一味迁就,也降低了高加林与克莱德成为负心者的负罪感。

高加林与克莱德对于新欢的选择体现出了他们趋炎附势的特质,因此克莱德与桑德拉的恋情、高加林与黄亚萍的恋情依然是不平等的。在新的一段感情里,出身高贵的两位女性对自己的男友也是一种轻视的态度。不平等的感情无法长久维系,克莱德锒铛入狱后、高加林被人检举揭发而回到农村后,两位女性迅速选择了与不再风光的男友划清界限。克莱德和高加林因为前女友的出身看轻对方,而在结交新的女友后,又因为自己的出身被人看轻。这两部小说都无情地揭露了这种趋炎附势的爱情的可悲之处——男女在恋爱关系中的地位是由两人所处的社会地位决定的,而在爱情中是否选择忠贞则是由恋人的处境决定的。

四、结语

路遥和德莱塞生活在不同的国家,创作的小说却在人物、情节、主题上出现了较多相似性,这说明在社会变革的过程中,相似的社会问题会在不同的國家出现。两位作家都意识到了特定社会环境下年轻人思想上的痛苦,因此在不同时空创作出了具有共性的人物形象。

如果在两个人物成长的家庭中,有人愿意倾听他们的声音,给予他们正确的引导;如果社会中有人能告诉年轻人,除了关系与地位之外,依然有许多靠努力可以改变命运的方法,那么两个人物或许不会一步步变得性格扭曲,迎来悲剧性的结局。

参考文献

[1] Xiao.美国历史系列89:咆哮的二十年代[EB/OL].(2016-01-22)[2023-09-08]. https://share.america.gov/zh-hans/roaring-twenties/.

[2] Wallace J E. The Comic Voice in Dreisers Cowperwood Narrative[J].American Literature,1981(1).

[3] 德莱塞.美国悲剧[M].黄德远,译.北京:外文出版社,2000.

[4] 路遥.人生[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5] 闰桂娥,赵丽红.炫耀式消费:身份的诉求——解析《美国悲剧》中的消费主义[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4).

[6] 德莱塞.美国悲剧[M].潘庆龄,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7] 路遥.路遥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 陆晓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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