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隐喻视域下《胎记》的主题解读

林萍

[摘  要] 《胎记》是美国浪漫主义作家霍桑的短篇小说，以18世纪后期的美国社会为背景，讲述了科学家艾尔默为其美丽善良的妻子乔治安娜去除脸上胎记的故事。小说的主要故事情节是在房间和实验室这两个空间下进行的。本文试图通过发掘隐匿于这两个空间下的权力关系、道德隐喻来解读小说的主题及作者想要传达的思想。艾尔默为乔治安娜准备的房间是男性对女性身体和精神双重禁锢的象征，实验室则记录了艾尔默想要借助科学技术来改造自然、控制自然的野心。借这部小说，霍桑传递出了他对科技快速发展和人类对科学盲目追求的担忧，并对人们提出了警示。

[关键词] 《胎记》  房间  实验室  自然规律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0-0015-04

《胎记》写于1840年，收录于霍桑的小说集《古宅青苔》中。小说以18世纪后期的美国为社会背景，讲述了一位沉迷于科学实验的科学家艾尔默和他的美丽妻子乔治安娜之间的悲剧故事。纵观国内现有研究，不少学者将研究视角聚焦于小说中体现出的女性主义以及伦理关系，也有一些学者透过小说来分析作者霍桑的宗教观、科技观以及人性观。本文试图从空间隐喻这一视角来分析小说中房间和实验室这两个主要空间背后所承载的意义以及作者想表达的更深层次的主题。

空间一度被视为是固定的、静态的甚至死亡的，直至20世纪后半叶，人们对空间的定义和认识才发生了转变，“空间成为一种赋予了深刻文化意义的文本，不再是时间的附庸或纯粹的地理景观”[1]，不再是冰冷冷的场所，而是与人的观念或情感保持着一定的联系的场所。空间批评理论的先驱之一亨利·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是一个充满意识形态的场域，在空间中存在着各种社会关系。空间理论的另一伟大先驱米歇尔·福柯同样挑战了传统意义上对空间的定义，他认为空间是存在各种权力关系的场所。学者们赋予了空间深厚的文化含义，并开始“注重研究空间及空间隐喻背后的文化、历史、意识身份和权力等多层次的逻辑关系”[2]。文学作品中的空间从来就不是空洞、无意义的，而是蕴含丰富意义的场域，也越来越成为凸显文学作品主题的重要载体和手段。因此，借助空间这一概念，研究者们可以更好地阐释文学作品并发掘隐匿于空间下的各种权力关系、意识形态及道德隐喻等。

一、房间：男性对女性的双重禁锢

艾尔默为乔治安娜改造的房间是小说中的一个典型空间。在众多文学作品中，房间这一空间意象时常与女性有着密切的联系并具有特殊的含义。例如凯特·肖邦的短篇小说《一小时的故事》中的房间是女性的庇护所，是女性自由的象征，在房间里，女性能感受到短暂的自由，而离开房间，则意味着受到男性的束缚和压抑。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认为，房间对女性的意义更为重要。伍尔夫认为女性要想创作，必须要有收入，并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一间自己的房间有助于女性在物质上以及精神上的独立和自由。可见，在这两部著名的文学作品中，房间对于女性都有重要意义，是女性找回自我的重要场所。《胎记》中的房间这一空间意象同样隐含着男性与女性之间的深层权力关系，但与前两部小说不同的是，小说中乔治安娜的房间并不是她摆脱男性束缚、找回自我的场所，而是她更进一步受到艾尔默禁锢的场域。

福柯在对空间的探究中提出了“空间规训”这一概念，所谓的“空间规训”是由“空间”和“规训”两个概念组合而成。福柯认为空间和规训密不可分，空间背后隐匿着知识和权力的关系，权力的空间化是现代社会规训的基本策略，“空间是任何形式公共生活的基础，空间是任何权力行使的基础”[3]。

《胎记》中的房间便是艾尔默行使权力的基础。乔治安娜因无法忍受丈夫艾尔默对她脸上胎记的凝视，便提出要去除脸上的胎记，艾尔默对此感到十分开心，次日便告诉乔治安娜，他们将要住进艾尔默原本计划用来扩建实验室的房间，他们将与世隔绝，以此来保证手术的成功。《规训与惩罚》中，福柯提出“纪律首先要从對人的空间分配入手”[4]，并且，“隔离是实现彻底服从的首要条件”[4]。福柯认为空间规训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空间具有封闭性，因为个体被置于一个远离公众视线的封闭空间时，能更好地接受安排与监管，从而减少各类突发状况的发生。

经过艾尔默的改造，原本用作实验室扩建的邋里邋遢的房间变成了一个看似温馨的闺房，但这个房间不仅在整个地理空间上是与世隔绝的，甚至连房间的内部也是一个近乎封闭的空间。房间的墙上挂着华丽的帷幔，但这帷幔却“似乎把这情景与无限空间隔绝而关闭起来”[5]。尽管乔治安娜脸上的胎记在艾尔默看来是一个污点，但在乔治安娜的众多追求者看来，胎记也是她美貌的组成部分。艾尔默将乔治安娜带至这个与世隔绝的房间，能有效地避开公众的讨论或闲言碎语，这能确保乔治安娜去除胎记的决心不会因受到外界的影响而动摇。可以说，住进这个与世隔绝的房间，艾尔默能有效地控制及监管乔治安娜，为去除乔治安娜脸上的胎记，或者说是为了满足自己对完美的追求，制造一个更有利的环境。正是在这间房间中，乔治安娜几乎被艾尔默视作了他的实验客体，为了不影响实验过程，艾尔默遮挡了阳光，用能散发香气的照明灯来照亮房间。尽管艾尔默会时不时地询问乔治安娜感觉如何，但“这些问题具有特殊的含义，使乔治安娜开始猜想她已经受到某种物质的影响，或是同这芬芳的空气一道吸了进去，或是同事物一起吃了下去”[5]。乔治安娜在空间上被隔绝，这个隔绝的空间正是她身体被规训、被改造的场所。在这间房间中，尽管艾尔默没有对乔治安娜进行直接的惩罚，但却对她的身体进行着塑造和规训，他剥夺了乔治安娜对光线、阳光、社交的基本需求，乔治安娜看似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实际上却更像是一个被囚禁者，无时无刻被约束着。乔治安娜最终喝下了艾尔默调制出的药水，她脸上的胎记消失了，但她的生命也随之逝去了。除了对身体的规训和控制外，在这间房间中，乔治安娜的精神空间也十分压抑。刚踏进实验室时，乔治安娜就感到浑身发冷，抖个不停。待在房间中，乔治安娜觉得“一种奇异的，模糊的感觉流遍她的血管，而且她心里感到半是痛苦”[5]，整个空间让乔治安娜的心灵无法平静下来。当艾尔默凝视着她脸上的胎记时，她内心的这种不安和害怕的心情更为强烈，她甚至比艾尔默还要憎恶自己脸上的胎记。

“所谓空间规训，意指通过对空间的刻意为之的筹划、设置与构造，对个体的心理状态和人格结构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使之心悦诚服地屈服于既有的社会文化秩序，并逐渐蜕变为驯顺而高效的‘被规训的物种。”[6]《胎记》中的房间是乔治安娜的身体和心灵受到男权的规训和控制的空间。不论是这间房间的地理位置、整体布置还是艾尔默在此对乔治安娜脸上胎记的凝视都对乔治安娜的身心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这间房间中的多数设计都是艾尔默有意为之的，是为了确保乔治安娜能够更好地配合艾尔默的实验。因此，小说中的房间是男性禁锢和规训女性的场所。

二、实验室：人类对自然规律的挑战

除了乔治安娜的房间外，承载小说故事发展的另一重要空间是艾尔默的实验室。小说中，艾尔默是18世纪下半叶一名享有盛誉的科学家，他所生活的时代是现代科学刚刚起步并受到人们狂热追求之际。“在那个时代，电和大自然中其他类似的秘密刚被发现，这种发现仿佛开辟了通往神奇世界的种种途径，人们热爱科学，其感情之深厚和真挚往往不亚于对女人的爱情。”[5]艾尔默对科学的追求近乎狂热，他的青年时代大都是在实验室度过的，实验室见证了他对科学的热爱和付出，同样也记录下了他试图征服自然、控制自然的决心与野心。在实验室这一空间中，艾尔默专心科学研究，早年间，他试图制造出一种可以从一切卑贱无用的东西中分解出黄金的万能溶剂，他对长生不老药也有特殊的见解，声称自己可以配置一种药水，来无限延长人的寿命；他还制造出了一种金色液体，说它是一种十分宝贵的毒药，可以控制人的寿命长短。艾尔默过去制造的这些溶剂或药水都是不符合人类社会以及自然的发展规律的，就连他的妻子乔治安娜在听闻艾尔默的这些科学发明时都感觉到震惊和可怕。可以说，艾尔默在实验室的科学尝试以及他的一些想法都是他试图挑战自然规律、挑战社会发展规律的体现，而实验室则是他发挥野心的物理空间。

艾尔默企图征服大自然的雄心同样体现在他决心要去除乔治安娜脸上的胎记上。乔治安娜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但她脸上有一个手掌形状的胎记，这个胎记颜色的深浅会因为乔治安娜情绪的变化而变化，很多时候这个手型胎记并不会影响乔治安娜的美貌。乔治安娜的一些仰慕者认为这个胎记是仙女在他脸上留下的记号，因此，她被更多青年男子所倾慕。但她的丈夫艾尔默却将这胎记视为她身上的瑕疵，是自然之神在人类身上留下的象征着罪孽的烙印。艾尔默对完美的极致追求，以及他一直以来对自己改造自然的信心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用自己的科學知识将乔治安娜脸上的胎记去除。在妻子面前，他无法掩饰自己对胎记的讨厌，甚至在睡梦中都梦见自己在去除乔治安娜脸上的胎记。尽管艾尔默知道伟大的创造之母“决不允许我们去进行创造”[5]，不允许人类对其进行改造，但他不以为然，不愿意屈服于自然。他想要去除胎记、妄图纠正大自然的不完美的愿望日益强烈。他将乔治安娜带至他的实验室，将乔治安娜视作试验品，他对乔治安娜说道：“当我纠正了大自然在它所创造的最美丽的作品上的瑕疵之后，我会感到多么得意啊！”[5]去除这象征着大自然力量的胎记是艾尔默证明自己能够改造自然的最好方式。实验室这一物理空间见证了艾尔默多年来对科学的盲目追求，记录了他对控制自然、改造自然以及征服自然的欲望与野心。

三、深刻的道德警示及教诲

霍桑借助艾尔默的科学实验以及乔治安娜的死向人们传达了深刻的警示及教诲。

首先，从伦理学的视角来看，作为丈夫的艾尔默并没有尽到自己该有的责任。对艾尔默来说，他只看到了妻子脸上的胎记，而忽视了妻子的美丽。艾尔默一直以男性凝视的方式来看待妻子，他不愿意接受妻子身上一丝丝的缺陷。尽管艾尔默曾经梦到实验可能会失败，但他依旧没有放弃去除妻子脸上胎记的想法，他不惜冒着牺牲妻子性命的风险来满足自己对完美和科学的极端追求，乔治安娜可以看作是男权思想的牺牲者。乔治安娜的死不仅反映了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生存的困境以及男性对女性的种种凝视及控制，还促使读者思考了人类、科学以及自然之间关系。十七、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提倡科学与理性，于是人们不再崇拜上帝，而是转而沉迷科学实验。人们认为自己“应该主动主宰自己的生活，并且有能力为自己的目的去改造自然”[7]。受到启蒙思想的影响，人与自然之间形成了一种对立的关系。霍桑生活的19世纪，科学技术快速发展，人们更相信科学能帮助人类控制自然、改变自然规律，按照自己的意志来改造世界。霍桑对这一思潮十分警惕，他发现，人们对科学知识的盲目追求时常会引起道德危机并对自然造成破坏。霍桑的担忧在他的多部小说中都有体现，他也创造过一些与《胎记》中的艾尔默类似的科学家形象。霍桑的短篇小说《拉帕西尼的女儿》中，主人公拉帕西尼是一位药学家，为了他的科学实验，拉帕西尼在一个花园中种植了有毒的奇花异草，但他自己从不触碰这些花草，而是让他的女儿代其来照料这些花草，并呼吸其散发出的有毒气体，拉帕西尼不惜牺牲女儿的身体健康来换取科学上的发现。《海德格尔医生的实验》中，海德格尔医生邀请四位年老的朋友喝下一种能让人重返青春容貌的药水，喝下药水后，这几位老人确实变得年轻，但很快，他们就又变得衰老了。海德格尔医生的药水违背了人类自然生理变化规律，因此是不可能成功的。在这两部短篇小说中，霍桑都描写了当时的人对科学实验的极端推崇，以及因此导致的人性的异化和人类试图挑战自然规律的野心。

《胎记》中，霍桑描写了艾尔默是如何利用自己的科学知识去挑战大自然的规律的。乔治安娜脸上的胎记本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但在科学家艾尔默的眼中，胎记象征着人类的缺陷，象征着罪恶。他研制出的药水的确去除了乔治安娜脸上的胎记，但也同时夺去了她的性命。艾尔默去除乔治安娜脸上的胎记是对自然的挑战，他妄图改造大自然，但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的力量是极其渺小的，与自然规律抗衡的结果必然是失败的，并且会带来严重的后果。艾尔默想要通过去除胎记证明自己的实力，却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当时的人对科学知识的狂热追求以及因此而导致的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使霍桑感到担忧，借乔治安娜的死，他向人们传达出了他对科学发展的态度。乔治安娜的死“是霍桑向那些一味追求征服自然，而置人的生命和环境于不顾的人们敲的一记警钟”[8]，他认为，人与自然是一种共生关系，人可以认识自然，但是不能随心所欲的改造或控制自然，否则会导致人类自身的毁灭。

四、结语

文学作品中的空间往往蕴含着十分丰富的意义，有助于阐释文本的主题。《胎记》中，房间和实验室是两个重要的空间，这两个空间均承载着丰富的含义。乔治安娜居住的房间看似温馨，但房间在空间上的与世隔绝以及房间内部的光线和气味等都是艾尔默为了确保自己实验的成功而精心设计的，在这里，男性最大程度禁锢着女性的身体和精神。艾尔默则是在实验室度过了他的整个青春年华，这一空间记录了艾尔默对科学的盲目追求，以及想要通过科学实验来证明自己有能力改造大自然的野心。艾尔默改造大自然的这种野心正是霍桑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人对科学技术发展的普遍态度。霍桑对这种试图借科学知识挑战自然规律、改造自然的行为充满担忧，因此《胎记》中，他通过乔治安娜的死警示人们要遵循自然规律，切莫盲目地改造自然，否则必然会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在科学技术快速发展的今天，人们更应谨记这一点，对自然规律要心存敬畏。

参考文献

[1] 郑佰青.西方文论关键词：空间[J].外国文学，2016（1）.

[2] 赵晶辉.文学中的城市空间寓意探析——莱辛的五部曲《暴力的孩子》释读[J].当代外国文学，2011（3）.

[3] Jeremy W.Crampton. Stuart Elden：Space，Knowledge and Power[M]. Burlingto：Foucault and Geography，2007.

[4] 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5] 霍桑.霍桑短篇小说集[M].陈冠商，编选.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0.

[6] 李赛乔，庞弘.空间规训——理解米歇尔·福柯空间理论的关键概念[J].中外文化与文论，2020（1）.

[7] 何新，邹威华.纳撒尼尔·霍桑短篇小说《胎记》科学家形象研究[J].成都师范学院学报，2018（4）.

[8] 朱丽田.霍桑的环境伦理观——生态批评视阈中的短篇小说《胎记》[J].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9（1）.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