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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制与服治

2023-12-15吴修成

读书 2023年12期
关键词:洪武朱元璋服饰

吴修成

近年来,“汉服热”持续升温,从旅游体验逐渐走入了日常生活。其实,六百多年前的明朝,在經历契丹、女真、蒙古等民族服饰浸染之后,汉服再次崛起。所不同的是,今天的人们大都是怀着新鲜、休闲的心情穿汉服;而在明朝,衣服的构件、颜色、材质、式样、尺寸、纹样、佩饰、使用场合等都不能随意任性,特别是皇室、贵族、官员的服制更是规定严格,不得僭越,否则可能受到惩治乃至丢掉性命,是妥妥的“政治服饰”。

“政治服饰”在《明史·舆服志》所载的洪武服制中体现得非常明显。这正是朱元璋所需要的。朱元璋可能是历史上最为重视服饰治理的皇帝之一,《明太祖实录》称明初冠服“斟酌损益,皆断自圣心”。《明史·舆服志》提及洪武年间三十一年中十八个年份的服制,平均不到两年就增添或变更一次;而提到其他皇帝确立或更改服制的年份或时段的数量为嘉靖八个,正德四个,弘治、万历各三个,永乐两个,洪熙、宣德、天顺、景泰、成化各一个,其余均为零。由此可见,朱元璋确立或更改服制的次数近整个明朝之半。

服饰是政治的外衣。朱元璋频繁增添或变更服制,意在通过持续的服饰变革来跟上他的政治步伐。洪武四年(一三七一)皇后常服由一年前的“诸色团衫”变为“真红大袖衣霞帔,红罗长裙,红褙子”,高贵、祥和的中国红铺满全身,更能彰显皇后威仪。洪武二十六年(一三九三)杂职未入流职官没有穿朝服的资格,但在四年后获得了使用朝服并比照九品官的资格。为寻求突显帝王之尊的最佳方式,有些服制还经历了自我否定,皇帝冕服的颜色在洪武年间就出现了从“玄衣裳”到“玄衣黄裳”再到“玄衣裳”的反复。经过与时俱进的变革,咸别等威的服饰制度逐渐趋于合理和严密。

在等级服制下,穿戴者地位越高,其服饰就越为复杂,所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帝后之服最为精致,其他上层社会成员的服饰也足够精细。单以洪武五年(一三七二)一品命妇礼服的头饰为例,其特髻上有翡翠松五株、口衔珠结的金翟八个,正面有珠翠翟一个、珠翠花四朵、珠翠云喜花三朵,后鬓有珠梭球一个、珠翠飞翟一个、珠翠梳四把、珠帘梳一把、三个云头相连的金钗一支、金簪两个,此外还有珠梭环一双,繁缛复杂的饰物甚至给人以压迫、束缚之感,可谓达到了汉族妇女头饰的顶峰。官员服饰的细节也是到了极致,文官常服的衣长为“衣自领至裔,去地一寸,袖长过手,复回至肘”,像是衣制说明书。复杂精细的服饰正可彰显穿戴者的身份,昭示等级秩序的森严。

洪武朝不仅对皇室、官员、命妇的服饰进行严密规制,还将士人、底层民众、宗教人士等各阶层人群纳入服饰治理。跟明代以前的《舆服志》相比,状元冠服首次在《舆服志》中出现,内使、庶人、乐工、外藩、僧道等人的冠服第一次在《舆服志》中被记载得如此详尽。例如,同为平民女性,民间妇人、未出嫁女子、婢使、小婢使的服饰各有不同。

经过朱元璋的规划,为政治服务的服饰制度在洪武朝全面建立,其中不少服制成为整个明朝的服饰标准。部分服饰出道即为高峰,由绛纱袍、绛纱蔽膝、赤舄等组成的近乎通体红色的通天冠服,为皇帝专用,于洪武元年定制,并为明朝历代皇帝所传承。其他如命妇、内外官亲属、侍仪舍人、校尉、刻期、教坊司艺人、王府乐工、军隶、僧道九类人的服制,也运用各种可视化的物象来确立等级尊卑,亦全部定制于洪武时期并延及后世。

朱元璋不但以严明的制度确立服饰尊卑,也对服饰进行了严格治理,以保证这种由服饰所彰显出来的礼制下政治秩序的稳定。对于无视服制秩序的,无论职位高低,皆予以惩戒。开国名将廖永忠因僭用龙凤纹装饰而被赐死,军士因僭用金银装饰的靴子而被砍脚,乐伎因违制穿华丽的衣服而遭割鼻。在洪武朝,宦官服饰受到严格限制,无祭服、无朝冠和幞头,其规格明显低于官员,永乐之后宦官服饰才开始突显并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按照孔子“不知礼,无以立也”的论断,不通晓礼仪衣冠,就与禽兽无异,无法立身。在这里,服饰既是有形的物体和形象,更蕴含着政治治理、社会伦理的隐性内涵,远远超越了其御寒、蔽体的初始意义。朱元璋之所以对服饰投以持续的热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服饰可以分亲疏、辨贵贱、明君威,有助于维持中央集权统治。

朱元璋希冀通过服饰差异建立一个尊卑有序的社会。在洪武朝,等级元素如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地出现在各类人群的服饰中。首要是强化君权。皇太子、群臣的冠服比之皇帝的同类冠服在构件、数量、颜色及材质上全面缩减或降级;品官见尊长时要穿有别于见皇帝的衣服,另制梁冠、衣裳、袜舄、佩绶等;皇帝身边应值守卫的武官,其朝服和公服均别有服色。官员服饰也严格分等,其朝服在梁数,立笔折数,香草段数,附蝉、革带佩物、玉佩、绶环的材质,绶的颜色和图案,是否用笼巾貂蝉或插雉尾,革带是否钑花等方面均有差异。靴子也成为一种等级服饰,洪武二十五年(一三九二)要求庶人和皂隶伴当不许穿靴,而文武官的父兄、伯叔、弟侄、子婿可以穿靴;穿靴还要区分场合,校尉、力士入宫值班须穿靴,出外则不许。看来,通过服饰来认识等级社会不失为一种科学而有效的方法,尊卑之别,望而可知。

洪武帝这么做的目的,是希望通过服制引导人伦风俗和社会治理。他尊重儒学和士子,亲自设计士子服式,“太祖亲视,凡三易乃定”;又关心生员在烈日中行走而赐其大帽以遮阳。他重视农业和农民,农民可以穿、纱、绢、布,商贾只能用绢、布;农夫可以戴斗笠、蒲笠出入市井,而不从事农业者则不许。他重视民风民俗,尊老优老,对年高德劭之人单列服制;鼓励婚姻,平民男性结婚可穿九品官服。从服制中也可见证女性、艺人的社会地位。命妇除朝见君后及参加祭祀穿礼服外,在家见公婆及丈夫也要穿礼服。艺人地位卑贱,乐妓须穿戴有职业歧视的明角冠、皂褙子,不能同于民妻;教坊司伶人须戴有侮辱色彩的绿色巾,不能同于庶人所戴的四方平定巾;对艺人而言,服饰成了一种压迫工具。

可以看出,朱元璋重视服饰并积极作为,建立了分级、分类的服制体系。那么,如此细密周备的服制又是据何确立的呢?

朱元璋尊重民族传统,重视礼治,登基不到四十天就颁发了“衣冠复古诏”,以行政命令的方式推动“汉服热”。其服制体现出传承与创新、尊古与变通、礼制与实用的交融,乃是斟酌损益后自成一代之制。他改定命妇朝服和常服,缘于命妇服饰依其夫官爵而定的古礼。古时,如果天子诸侯服衮冕,则皇后与夫人服翟衣;进入明朝后,群臣不用衮冕而用梁冠,则外命妇也不该用翟衣而应改用大袖衣。朱元璋传承“亲亲”“尊尊”的伦理政治,追求皇基永固,对子孙后代、兄弟包括他们的女眷极其照顾,皇家子孙在服制上至少能享受到六品官礼遇,子孙的妻子也有封号和相应服制。当然,支出庞大的皇族禄饷也加重了政府的财政负担。

除以礼教民外,朱元璋亦重视以乐化民。洪武朝乐舞多样,乐士冠服配套规整,繁复华美。以“平定天下之舞”的舞士服为例,一是构件多,包含冠、窄袖衫、衬衫、大袖罩袍、裙、袴、拥项、结子、束带、束腰、臂衣、靴十二种;二是颜色多,有黄金色、紫、青、白、红、皂、蓝青、绿八种;三是用金多,有黄金束发冠、销金罩袍、销金裙、销金汗袴、销金缘、涂金束带六种含金饰件。需要说明的是,洪武年间的朝会不用女乐。

服饰既要传承礼乐教化,更要为现实政治服务。朱元璋恢复汉家衣冠,强化服饰治理,是出于对元朝乃至辽金以来服饰乱象的拨乱反正,是其“驱除胡虏,恢复中华”政治主张在服饰领域的实践,当然,在实施中也不乏矫枉过正。与周汉唐宋等朝君臣通用冕服不同,明朝只有皇帝、皇太子、亲王、郡王等皇室成员才能使用冕服,进一步突显皇权。为了强化官员等级,他创造了最具明朝特色的补服,文禽武兽的补子纹样巧妙地丰富了官服的等级体系。

或许是多疑性格使然,朱元璋喜欢事事亲为,独断专行,而且精力过人,有政治追求,统治严苛,手段铁血,在位长达三十一年之久,再考虑到明朝皇权的强大,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就带来了纷繁而严密的等级服制。纵观《明史·舆服志》及相关史料,朱元璋于整个洪武一朝都高度重视并坚持不懈地推动服制改革和完善,全面确立了明朝的服制体系,突显了礼治教化,强化了社会治理,并推动明朝服制成为汉服的集大成者。

需要指出的是,等级森严、规定细密的服制,不可避免地禁锢了官民思想,窒息了社会生机,扼杀了个性追求;而且,服饰作为一种生活化、世俗化的日用品,自有其本身的存在和发展逻辑,不可能与政治完全紧密关联。制度要求的是服从和执行,但从其实施之日起就一直与逾制相伴随,只是反抗规模有大有小,挑战方式有明有暗。朱元璋之后,服饰越礼逾制现象频出,以致到了万历年间,市井男子冠服多同于官员,妓女服饰也与命妇一般,等级森严的服制逐渐走向了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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