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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采与门第:唐代赏石的牛李之争

2023-12-15黄晓刘珊珊

读书 2023年12期
关键词:李德裕平泉太湖石

黄晓 刘珊珊

邵博(?至一一五八)在《邵氏闻见后录》中有一条笔记,记录了中唐名相牛僧孺和李德裕的一段赏石逸事:“牛僧孺、李德裕相仇,不同国也,其所好则每同。今洛阳公卿园圃中石,刻奇章者,僧孺故物;刻平泉者,德裕故物,相半也。”

邵博生活的宋徽宗时代距离牛僧孺、李德裕已有三百多年,洛阳园墅里仍能经常见到两人所藏旧石,数量之多,不相上下。这是一场延续了三百多年的比赛,牛、李生前为聚石而竞争;在他们身后,人们则为争抢两人的藏石而竞争。

李德裕(七八七至八四九)字文饶,赵郡赞皇人,唐文宗、武宗朝两度拜相,是一位极有作为的政治家。北宋李之仪(一0四八至一一一七)《书牛李事》评价他:“武宗立,专任德裕,而为一时名相,唐祚几至中兴。”牛僧孺(七八〇至八四八)字思黯,安定鹑觚人,长庆三年(八二三)拜相,次年封奇章郡公,此后先后出任淮南节度使等职,皆领宰相衔出镇,高居相位达十九年。

李德裕和牛僧孺都官至宰相,位极人臣,出身却大不相同。李德裕出自高门士族的赵郡李氏,父亲李吉甫(七五八至八一四)两度拜相,封赵国公,李德裕由此得以不经科举,通过荫补入仕。牛僧孺的父亲仅做到九品郑县尉,在他七岁时就去世了,牛僧孺寄居在外祖父家,刻苦攻读,考中进士入仕。在中晚唐激烈的“牛李党争”中,两人被视为两党魁首,彼此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即邵博所说的“牛僧孺、李德裕相仇,不同国也”。

但这两位出身和政见全然不同的党魁,却有着相同的爱好。《邵氏闻见后录》强调“其所好则每同”,指出两人相同的爱好不止一种。一是同好造园,李德裕在洛阳城南建造平泉山居,牛僧孺在洛阳城内建造归仁里园,成为中晚唐并驾齐驱的两大名园;二是同好赏石,李德裕在平泉山居将“江南珍木奇石,列于庭际”(《平泉山居诫子孙记》),牛僧孺在归仁里园将“嘉木怪石,置之阶廷”(《旧唐书·牛僧孺传》)。造园和赏石,俨然成为牛、李二人在党争之外开辟的第二战场,他们不仅要在权势地位上压倒对方,更要在品位风雅上分出胜负。

邵博称两人“所好则每同”,然而这样两位“相仇,不同国”的宰相,喜好真的相同吗?所谓相同只是表面,李德裕和牛僧孺的审美有着深刻的差异,反映出赏石文化在中晚唐发生的巨大变化,并与当时的政治环境和时代变革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一、聚石之同

唐文宗大和九年(八三五)的“甘露之变”是中晚唐政治的分水岭,宋人谢采伯(一一六八至一二三一)《密斋笔记》称之为“甘露之祸”,认为“唐自此亦亡”。在这场惨剧中,四位宰相和数千名朝官被杀,京师血流成河,人人自危。得势的宦官“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司马光:《资治通鉴》)。裴度、李珏、刘禹锡等士人纷纷离开长安去往洛阳,以求全身远祸。见机更早,此前就已安居洛阳的白居易悲愤地写下“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悲叹命运的无常。

李德裕和牛僧孺也在“甘露之变”后先后来到洛陽。不过此前两人的际遇截然相反。李德裕刚经历了人生的低谷,他被贬为袁州长史,贬谪途中忧生伤死,表达出对平泉山居的深深思念;后来幸得放还,旋即入居平泉。牛僧孺则以平章事的身份担任淮南节度使,随时可回京拜相,可谓春风得意。但他任职期间却沉迷于营建洛阳的宅园,并在卸任后求任东都留守的闲职。这恰好印证了邵博的观察:李德裕自下而上,牛僧孺自上而下,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到洛阳造园闲居。

李德裕、牛僧孺的洛阳园墅都以藏石著称,在时间上则以牛僧孺为先。

开成三年(八三八)夏,苏州刺史李道枢(?至八三九)赠送牛僧孺一块太湖石。牛僧孺珍爱异常,作《李苏州遗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寄呈梦得乐天》,邀请刘禹锡、白居易一起作诗题咏,成为他收藏奇石的标志性起点。当时牛党得势,李道枢赠石的奉迎之意非常明显。刘禹锡《和牛相公题姑苏所寄太湖石兼寄李苏州》直接点破:“睹物洛阳陌,怀人吴御亭。寄言垂天翼,早晚起沧溟。”说众人在洛阳赏石,想到吴县的李太守,您迟早会随风展翼、扶摇直上。不久李道枢果然升为浙东观察使。这一事件极具示范效果,各地官吏广搜博采,奇石源源不断来到牛僧孺园中。

无独有偶,恰好是在开成三年以后,李德裕平泉山居的主角,由花木转变为奇石。《李德裕文集·别集》卷九、卷十收录他有关平泉的记、赋及诗,俨然一部袖珍的平泉山居诗文集(傅璇琮、周建国:《李德裕文集校笺》)。卷九以《平泉山居戒子孙记》《平泉山居草木记》两篇总揽全园的文章冠首,续以《金松赋》等四篇赋文,之后基本是按时间顺序编排李德裕的平泉诗。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开成三年春的《春暮思平泉杂咏二十首》和开成四年的《思平泉树石杂咏一十首》《重忆山居六首》三组组诗。第一组诗作于李道枢赠石,牛僧孺、刘禹锡、白居易题咏之前,李德裕所咏平泉山居的景致以潭上紫藤、红桂树、金松、月桂、山桂、柏、芳荪、海柽、竹径、花药栏等花木为主,无一景涉及奇石;第二组诗作于次年,则有钓台石、似鹿石、海上石笋、叠浪石四首咏石,仅重台芙蓉一首咏花木;更晚的第三组诗以“平泉源”开篇,其余五首泰山石、巫山石、罗浮山、漏潭石、钓石全部咏石,无一首咏花木。

从时间上看,李德裕聚石的斗志显然是被牛僧孺激发,此前的平泉山居以花木取胜,至此完全被奇石压倒。这种斗志进一步体现在李德裕各首诗题的自注中:第二组诗的《叠浪石》旁注“此石韩给事所遗”,第三组诗的《泰山石》旁注“兖州从事所寄”,《罗浮山》旁注“番禺连帅所遗”,《漏潭石》旁注“鲁客见遗”,《钓石》旁注“于溪人处求得”,开成五年还有一首《临海太守惠予赤城石报以是诗》,这些奇石基本都得自僚属的馈赠。《罗浮山》尾联称:“知君分如此,赠逾荆山璧。”《漏潭石》尾联称:“美石劳相赠,琼瑰自不如。”李德裕亲自表达了对赠石者的感谢。

时人评价李德裕的平泉山居是“陇右诸侯供语鸟,日南太守送名花”,白居易《太湖石记》评价牛僧孺则称:“公之僚吏,多镇守江湖,知公之心,惟石是好。乃钩深致远,献瑰纳奇。四五年间,累累而至。”两人开始聚石的开成三年,代表李党的郑覃、陈夷行和代表牛党的杨嗣复、李珏同时拜相,“每议政之际,是非纷起”;次年四月李德裕加检校尚书左仆射,牛僧孺以平章事兼山南东道节度使,正是“牛李党争”趋于白热化的胶着时刻。造园和赏石本是闲玩之物,却于此时以这种方式意外地卷入斗争之中。两党僚吏团聚在牛僧孺、李德裕周围,在聚敛奇石、装点园墅上争奇斗妍,展开激烈的竞赛,成就了政治史和造园史上的一大奇观。

二、赏石之异

李德裕和牛僧孺同样爱好聚石,但他们选石和赏石的角度却差异巨大。

李德裕非常重视奇石的产地。其 《平泉山居草木记》 提到:“台岭、八公之怪石,巫山、严湍、琅琊台之水石,布于清渠之侧;仙人迹、鹿迹之石,列于佛榻之前。”这些奇石或在水边或在榻前,可供随时欣赏。同时,他特地强调了奇石的产地:它们来自台岭、八公山、巫山、严湍、琅琊台等地,并以产地命名。

李德裕对奇石的欣赏也是与产地关联在一起,通过奇石想象其产地的自然风光,进而升华为丰富的精神寄寓。《钓台石》曰:“我有严湍思,怀人访故台。”钓台石将他带到富春江畔的严光垂钓处,仿佛看到两岸奇峰陡立,水流湍急;《海上石笋》曰:“常爱仙都山,奇峰千仞悬。迢迢一何迥,不与众山连。”海峤石将他带到宣州的仙都山,这座山峰耸然孤出,独立江中,“亭亭孤且直”的形象使他如遇知音;《泰山石》曰:“沧海似熔金,众山如点黛。”日观石将他带到泰山之巅,仿佛看到沧海万顷,众山如黛;《巫山石》曰:“十二峰前月,三声猿夜愁。”巫山石将他带到长江三峡,听到群峰间的猿猴夜鸣。其他如罗浮石、漏潭石、叠浪石和赤城石等都会唤起类似的联想。

李德裕的赏石方式体现了中唐以前“小中见大”的审美观。曹汛《略论我国古典园林诗情画意的发生发展》将其总结为:“由此及彼,靠诗情引起遐想,像电影的蒙太奇一般,一下子缩去了山山水水的距离,就仿佛把你带到产石名山那里去了。”观者借助取自名山的奇石获得遨游群山的感受,有时这些奇石甚至无须在外形上像名山,而只要产自名山即可。从这一角度看,汇集了诸多奇石的平泉山居,宛如大唐各地版图的缩微,将李德裕与他所游历和想象的世界联系起来,对此一园如观大千世界。

牛僧孺选石与李德裕最大的区别,在于他只欣赏一种石头—太湖石。如此一来,产地淡化为共同的背景,而将太湖石自身的品质突显出来。开成三年牛僧孺、刘禹锡、白居易的三首咏太湖石长诗和会昌三年(八四三)白居易的《太湖石记》,将牛僧孺的藏石始末和赏石品位完整托出,奠定了他赏鉴太湖石的开创者地位,树立了太湖石的品鉴标准。

牛僧孺特别关注太湖石的姿态、音质和纹理。其诗曰:“掀蹲龙虎斗,挟怪鬼神惊。带雨新水静,轻敲碎玉鸣。”远观其态,太湖石像翻腾搏斗的矫龙猛虎,奇崛险怪,可令鬼神惊惧;当时刚下过雨,石上生出苔藓,愈显青翠温润;轻轻敲击,还会发出铿锵的声响,清脆悦耳。近察其质,“通身鳞甲隐,透穴洞天明”,石中有鱼鳞状的水窝、类似虫篆的纹路和通透镂空的洞穴。白居易和刘禹锡则在诗中称赞,眼前的湖石像森然挺立的刀叉剑戟,锋芒毕露;又像根盘顶峭的巉岩绝壁,洞穴开阖;从中可看到随风涌动的嵯峨山势、天河漂流的巨木浮槎、崔嵬错落的沧桑古玉……激发出无数瑰丽纵肆的想象。这尊湖石仿佛具有了生命,在风云雷霆中活动起来,“阴黑讶将行”“飞动向雷霆”,凭借其巍峨的气势予人惊心动魄之感,展示出唐人审美雄阔大气的一面。

牛僧孺的赏石方式体现了另一种“小中见大”的审美观,即白居易《太湖石记》总结的:“三山五岳,百洞千壑, 缕簇缩,尽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太湖石的体量有限,但其中却仿佛潜藏着三山五岳、百洞千壑;湖石一拳可当高山百仞,眼中一瞥如见江河万里。同李德裕一样,牛僧孺在太湖石中也能看到大千世界,但并非借助其产地进行关联,而是通过挖掘湖石自身的美感,经由可观可触的具体特质展开联想。同样是“小中见大”,李德裕的赏石较为抽象,更重精神性和想象力;牛僧孺的赏石则较为具象,更重物质性和感受力。

三、一文定高下

白居易《太湖石记》作于会昌三年,始于开成年间的那轮党争已经初见胜负。牛党的杨嗣复、李珏被贬,牛僧孺罢山南东道节度使,担任太子少师的闲职;李德裕则深得唐武宗器重,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先后进位司空、司徒,位极人臣。牛僧孺于此时邀请白居易作《太湖石记》,显然别有一番怀抱。

《太湖石记》专论太湖石,却在开篇对天下众石进行评价:“石有族聚,太湖为甲,罗浮、天竺之徒次焉。今公之所嗜者甲也。”白居易将石分等,评定太湖石为甲等,其次为罗浮石,再次为天竺石。牛僧孺嗜爱的都是甲等的太湖石。次等的罗浮石见于李德裕的《重忆山居六首·罗浮山》,《平泉山居草木记》提到园内“有日观、震泽、巫岭、罗浮、桂水、严湍、庐阜、漏泽之石在焉”,李德裕还有一首《题罗浮石》曰:“名山何必去,此地有群峰。”(别集·卷四)罗浮石三见于诗文,可见其对李德裕之重要。或许这正是白居易选择罗浮石作为代表的原因之一,以其暗喻李德裕之藏石。第三等的天竺石则是白居易的收藏,即其《〈池上篇〉序》所稱的“乐天罢杭州刺史时,得天竺石一、华亭鹤二以归”。白居易以自家的天竺石垫底以示谦虚,但其醉翁之意显然在于前两者:牛僧孺所好之太湖石为甲等,李德裕所好之罗浮石为次等,则两人赛石之高下不言自明。牛僧孺虽在党争中失败,却得以借此扳回一局。

放宽视野看,牛僧孺的赏石品位确实更符合历史的趋势。他和白居易等引领了赏石的风尚,使太湖石一跃成为诸石之首。后人评价太湖石多将其追溯至牛僧孺:“太湖之石闻天下,自唐则然矣。牛奇章致天下之石,而独以太湖为甲,贵可知也。”(王维德:《林屋民风》)与此同时,他们还树立了一套太湖石的赏鉴标准,从姿态、动感、纹理、声韵等诸多角度,提炼出怪、奇、透、丑等评价原则,成为后世赏石绕不过的典范。

陈寅恪分析“牛李党争”,认为李德裕代表传统之门阀贵族,重门第;牛僧孺代表新进之寒门进士,重辞采(《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傅璇琮则指出,在李德裕执政期间,登第进士多贫士,且录取人数大大增加;在牛僧孺执政期间,反而盛行请托,舞弊成风(傅璇琮、周建国:《李德裕文集校笺》)。陈先生的观点虽有可商榷之处,但用来概括牛李二人的赏石品位却颇为贴切:李德裕注重奇石的产地和“门第”,牛僧孺则欣赏湖石的品质和“辞采”。中晚唐是一个门阀贵族日趋衰落、寒门进士持续崛起的时代。或许是巧合,这一历史大势正好呼应了牛李赛石的成败:李德裕的赏石模式逐渐淡出,对奇石本体的关注成为主流,重点不再是产于何处、来自何方,而是能否凭借自身的姿态、肌理,唤起观者如临岩壑的想象和感受。

真实的历史自然远比这种简练的概括复杂。太湖石因其“辞采”受到世人称赏,经唐入宋,冠压群石;但邵博记载宋人对牛李藏石的争夺,恰恰是看重它们的“门第”,因曾被牛李收藏而珍贵。扩而观之,奇石与人物皆然,到底是出身的“门第”重要,还是自身的“辞采”重要,不独李德裕和牛僧孺在争论,在他们生前身后乃至今日,数千年间始终聚讼难定。

“牛李党争”以李德裕贬死海南告终,牛僧孺虽在此前去世,却得以终老于洛阳园中。唐人评价李德裕和牛僧孺的长安府第称:“李宅为玉杯,牛宅为金杯。玉一破无复全,金或伤尚可再制。”(王谠:《唐语林》)以玉和金象征两人的品格。李德裕孤高峭直、隽洁如玉,最终也如玉一般碎裂无存;牛僧孺宽和仁厚,则像金一样颇具延展性,最终得以保全身家。《邵氏闻见后录》记录了李德裕、牛僧孺洛阳园墅在宋代的情况:平泉山居已荡为耕地,禾黍满目;归仁里园则保持繁盛,甚至成为洛阳园林之冠。这似乎延续了玉杯和金杯的谶语。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勇于担当的“赞皇平泉”活在历代士人心中,被许为园居典范,安于自保的牛僧孺园墅反而少见提及。李德裕凭借其功业和品格获得了另一种永恒,也使牛李之争、金玉之辩、辞采与门第之分,格外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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