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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克》与晚明中西文明互鉴

2023-12-15魏京翔

读书 2023年12期
关键词:权威上帝道德

魏京翔

英敛之先生曾在《万松野人言善录》中说:“野人用心细想生平所见的各书,以修德改过当作性命交关的,莫过于《七克》一种。”《七克》“痛言七罪之丑恶,复盛陈七德之美好”,于劝善修德方面见解颇为深刻,于克罪改过等实践方面论述颇为详细。其中所蕴含的道德修养实践功夫能够引导人们去恶向善,具有重要的意义。不同于清末西方诸国凭借武力强加于我国的“开放”,作为晚明耶儒互动的产物,《七克》所代表的中西文化交流是以平等对话的模式展开,是明末士林在寻求儒家道德权威重建的过程中发现的另一条路径。

《七克》的作者庞迪我(Diego de Pantoja),是出身于西班牙的来华传教士。一五八九年,庞氏加入西班牙耶稣会,并于一五九六年自葡萄牙里斯本启航前往亚洲,正式开启他的宣教人生。在印度果阿度过半年后,庞迪我于次年进抵澳门城。在此期间,他努力研习中文及儒家经典,对有明一朝的中国产生了深深的钦敬,这也为他日后在华的社会活动奠定了基础。万历二十七年(一五九九),庞迪我利用前往广州参加贸易集市的机会进入中国大陆,开始了他长达二十年的旅华岁月。

万历二十八年(一六00),庞氏在南京首次见到了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两人一见如故,遂共同前往北京向大明皇帝进献礼品,庞迪我也成為第一个进入紫禁城的西班牙人。此后,他们还获得了明廷的许可,得以居住京师并领取朝廷俸禄,这被视为西人来华后前所未有的重大成就。

利用在京长居的优势,庞迪我得以有更多机会与中国士大夫进行讨论和交流,其中不乏当时名士,如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王徵、李贽、叶向高等人,并凭借高尚的道德与卓越的学识,赢得了诸多中国士人的尊重。万历四十二年(一六一四),庞迪我在京刊行了他最重要的中文著作《七克》。作为东渐之西学,此书中很多内容源自欧洲中古时代“美德与恶行”的专论,并杂糅了诸多天主教圣徒关于伦理道德的阐述。正如其书名所写,“七克”,重点在于“克七”。《七克·自序》中云:“地狱之火,此树薪之,故曰去私欲而地狱火自无矣。”所谓去私欲,就是克服人类的“七罪”,按照庞氏的说法,此七端为:伏傲、防淫、解贪、塞饕、熄忿、平妒、策怠。针对上述罪愆,《七克》亦分为七章,每部分皆引用西方圣贤名言或轶事提出解决之道,即“夫人心之病有七,而瘳心之药亦有七”,即所谓“七德”:以谦伏傲、以恕平妒、以惠解贪、以忍熄忿、以节塞饕、以贞防淫、以勤策怠。探究《七克》的西方思想渊源,就是斟酌以“七德”克胜“七罪”的思想流变。

利玛窦认为儒家学说是以自然律为基础的伦理社会哲学,其义理极少与基督教义相悖。作为利氏的亲密助手,庞迪我也表现出同样的态度。他不仅努力研习四书五经,而且在《七克》中多次援引儒学章句,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中土圣贤言:亲亲而仁民”(《孟子·尽心篇》)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可见,《七克》成书,除了有赖于庞氏丰厚的西方学养外,明末儒学对他的浸润也功不可没。

晚明以降,明王朝早已朽坏不堪。东林党人崛起后,他们将大明的颓波靡风部分归因于伦理道德的失落。对于顾宪成、高攀龙而言,人伦大德乃是天之常道,其价值是不朽的,代表着治世的永恒准则。有鉴于此,如何重建儒家道德的权威性,就成为晚明有识之士迫切关心的问题,而《七克》这类由西人撰写的伦理学著作,似乎给了他们可资借鉴的另一种选择。

庞迪我作为饱学的西士,清醒地意识到可以利用道德议题拉近与明末士大夫的关系,为宣教打开方便之门。

为了表明自己的道德观,庞迪我在《七克》自序中开门见山地指出了大明道德危机的缘由:“克欲修德,终日论之,毕世务之,而傲妒忿淫诸欲卒不见消,谦仁贞忍诸德卒不见积,其故云何?有三弊焉。一曰不念本原,二曰不清志向,三曰不循节次。”并从基督宗教的立场给出了晚明道德权威重建的基础:崇信上帝(念本原)、修身养性以近上帝(清志向)、按照从个人到群体的顺序完善道德(循节次)。

作为来华传教士,庞迪我写作《七克》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让读者相信上帝是道德的本原,唯有上帝才是一切道德的权威,这是庞迪我以基督教义中的伦理观对阳明心学将“心体”或“良知”作为道德准则的直接反驳。

然而,尽管庞迪我在《七克》中明确阐释了上帝作为道德权威的不容置喙性,明末的士大夫们却似乎对此有着自己的理解。万历两淮巡盐使彭端吾在其为《七克》所作的序中写道:“近世学者,只信即心之学,不解原天之心。素无止定之功,妄言随欲皆善,驾慈航而殒命,握至宝而丧家,无明师友以导之,和毒腊其杂进矣,夫用七德克七情,以理治欲,实以心治心也。”在他看来,只有一个超然于物外的“实体”才能充当道德权威,用源自它的“理”来约束欲望,才能将客观的伦理标准内化为个人的道德,才能达到“以心治心”的目的。《七克》中描述的“上帝”恰好符合彭端吾心中的“实体”形象,他意欲借助“上帝”重新树立晚明的道德权威,并通过书中的修德之法来重塑道德标准,抑制泛滥的欲望并重建社会秩序。只是这样的“上帝”,离庞迪我的基督信仰相去甚远。

崇祯左都御史曹于汴在他为《七克》所作的序中亦表达了与彭端吾相似的观点。曹说,人的本性是由“天”或“上帝”所赋予的,而人的欲望则是由“情”所生发而来。人应该遵从本性,但要克制情欲。

表面看来,曹于汴似乎又回到了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老路上,只是他摆脱情欲束缚的办法是遵从“上帝”,即“化其情者,率上帝而已矣”。曹氏首先强调本性与“上帝”的关系,将其解释为“上帝降衷之性”或“吾天命之性”,但这种叙述逻辑明显与《中庸》里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相似,儒生的“天”与基督教徒的“上帝”已然有了重合感。在其后的表述中,曹于汴更是将“上帝”直接置换为“天”,认为“知天斯知人,知人者,知其性也。共戴一天,共秉一命,共具一性,可知也”。这种一边强调“上帝”的道德权威性,一边将儒学中关于“天”的概念融入其中的做法,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他对基督教义有多少真正的认识,由此也可见,晚明士人阶层的着眼点始终没有离开社会伦理的范畴,而对基督教义中的宗旨,如永恒的救赎等,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尽管庞迪我竭尽所能地将基督教义置于《七克》一书并在自序里明言,“修德克欲者,惟是蠲洁其一心以媚兹上主”,但士大夫们似乎只是将其看作解决社会道德危机的一剂良药,忽视了庞迪我传教的本心。郑以伟在《七克·序》中说,“读之若立射候之下,不觉令人恭”,汪汝淳更是称赞《七克》“一洗文人之陋”是“世人药石”,但两者均未提及“上帝”或“天主”事宜。

总之,在这场以晚明重建道德权威为主旨的中西对话中,双方都表现出了足够的文化自觉。就明末的士大夫而言,他们虽然对以《七克》为代表的“西学”劝善书推崇备至,但对作为其真正内核的基督教义却“置若罔闻”;至于庞迪我,他必然是想以晚明日渐堕落的伦理道德作为突破口,以“补儒”为途径,进而达到“中华归主”的目的。只是,我们实在无须为这样的文化“误读”扼腕叹息,毕竟《七克》不仅为疏解晚明的道德困境提供了一个门径,也为中西思想文化交流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交流的文化平台。

百多年前,梁启超先生曾说:“明末有一场大公案,为中国学术史上应该大笔特书者,曰欧洲历算学之输入”,但从中西文化比较的立场看,晚明儒家道德论与西方伦理学的相遇,或许更深刻,因为这是文明互鉴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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