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并肩生长

文/居何

那时的风很暖，云很轻，耀眼的光破窗而入，浴洗许由温和的眉眼。陈季在这一瞬感到水溶冰消，春信风来。

一

暴雨在仲夏如期而至，连绵多日不绝，逐渐染黄枝头梅子。

地下停车场的排水系统不畅，浊水聚积，不断上升的水位线几乎超过停泊在此的车牌。晚上九点，陈季终于逃离加班的酷刑，得以挎着沉重的包袋，忍着淹没脚踝的滑腻感，费尽一番工夫勉强坐上驾驶位。

正要松一口气，启动键却不合时宜地失灵。陈季反复摁下键钮，却次次徒劳无功，终于在十五分钟后弃械投降。

酸涩顺着眼底的红血丝疲倦地向上爬，她下意识拿出手机拨打许由的电话，旋即听到甜美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惊雷乍响，沉积一夏的雨水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二

许由接到陌生来电，说他的车在地下车库被淹了，车上还有一个昏睡的女孩。

许由疑惑地望向手里的方向盘，此刻他明明正要把车停进自家的车库。刚想否认，蓦然福至心灵——是陈季，曾把他的电话号码制成了停车牌安置在自己车上。

那时陈季刚拿了驾照不久，不同于大部分战战兢兢的新手司机，她把一辆半新不旧的二手车开得横冲直撞，整个城市的道路都像是她的碰碰车赛道。许由评价她“胆大有余而心细不足”，陈季听得刺耳，嚼着口香糖潮鸣电掣，迅疾闯过一个黄灯，把来自副驾驶的谆谆劝导一股脑甩到车窗外的风里。

但陈季很快尝到恣意妄为的苦果。在一次泊车时她不慎刮蹭到相邻的车门而浑然未觉，直到愤怒的受害车主报警后查到监控找上门来。直面不曾见过的浩大阵仗，陈季头一次意识到谨慎行车的必要性。于是在赔偿了受害者损失后，她仔细挑选了一个醒目的停车牌，并把许由的电话号码贴在了上面。

许由大感不妙，陈季却昂着小脸振振有词：“反正我们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找我还是找你，又有什么分别？”

许由是这座一线城市的土著。大学毕业后，陈季跟着相恋三年的男友回到他的家乡工作，并在距离公司不远的小区租下一间小屋开始独居生活。在陈季第一个月的工资条新鲜出炉后，许由顾不得她的反对，以少见的强硬态度承担了那间屋子一半的租金，并主动包揽了陈季的一日三餐，每天雷打不动地送到她面前。

两人的公司离得近，陈季还没买车时，一直是许由捎着她上下班。这习惯根深蒂固，以致于到后来陈季的车旁总停着许由的车。

因此，在陈季洋洋得意地展示那个由明黄色树脂小鸭子组成的停车牌时，看着上面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许由纠结了一瞬，到底默默地将喉头的抗议咽了回去。

虽然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接到投诉电话成为他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三

陈季是被敲击车窗的声音叫醒的。中指的第二个指节屈起，轻叩在玻璃窗上，发出沉而闷的“笃笃笃”声。不多不少，整三下。

这是前男友敲门的习惯。陈季豁然从心碎的噩梦中逃离，继而看见噩梦的始作俑者恰在窗外俯下身，静静地注视他。

许由的眼睛生得漂亮。眼角柔顺垂下，眼尾微微扬起，形似一弯浮在春水上的柳叶，笑起来便成为波心摇荡的月牙。眼神对上的刹那，陈季感觉到自己的胸腔响起第一次看见这对眼睛时的心跳，急促如骤击的鼓点。

那时他们都才二十岁。天光辉映，万木生春。陈季骑着“小电驴”火急火燎地赶赴教学楼，可惜过弯道时没刹住，狠狠撞倒了刚刚走出男生宿舍的许由。

肇事者呆若木鸡，受害者只好捂着扭伤的脚踝忍痛出声提醒：“同学，能把我送到校医院吗？”

那天陈季因故失去了一节专业课，却也误打误撞地收获了一个男朋友。聚会时死党打趣她的好运气，她睁大了眼睛为自己分辩：“你以为许由是我白捡来的吗？”她絮絮说起往昔的峥嵘岁月，诉到衷肠处，恨不能捶胸顿足：“为了照顾他，简直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

这是实话。小电驴撞裂了许由的胫骨，陈季陪着小心付清所有的医药费，谨小慎微地对病床上打着石膏的陌生帅哥说：“对不起啊，以后我会每天给你送饭的……”

被迫住院的许由哭笑不得：“不用这么麻烦，我可以点外卖。”

“这怎么行！是我害得你不能走路……”陈季脑子一热，豪气干云：“你放心，不仅是一日三餐，连你们系每天的课堂笔记我也给你带来！”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啊！”往事在脑海激荡，陈季无限感慨：“每天早上睁开眼，就得马不停蹄地在食堂医院教学楼三个地方来回穿梭……”她瞅着在一边安安静静为自己剥橙子的许由，给照顾病号的不易再添一个证据：“那段时间，我的小电驴一天要充三次电！”

而此刻她心虚地降下车窗，揉了揉红肿的眼皮，小声嘟囔：“你怎么来了？不是分手了嘛……”

四

许由打电话叫来拖车。在那辆饱经风霜的二手车被拖走后，陈季被安排坐上他的副驾驶。

地下车库的积水湿淋淋地浸满他们的裤脚，许由把空调开到最大，在冷冽的风里问：“你哭过了？”

陈季脸颊发烫，却依旧嘴硬：“怎么可能！”她大着胆子盯住许由那双同样充满红血丝的眼睛，反唇相讥：“我看，哭过的人是你吧？”

许由沉默下来，只把空调的出风口往上抬了抬。在静寂的时间里，陈季的思绪七拐八绕，飘忽到分手那天。

认真说起来，分手的缘由不算什么大事。许由心疼她用微薄的工资供养房东，提出让她搬迁到自己名下的一间空房，而他分文不取。

可陈季从小接受着“自食其力”的教育长大，许由为她承担一半的房租已让她惴惴不安，只好变着法子在日常生活中找补——春天为他烤上一炉樱花味的饼干，夏天为他调制加冰的柠檬茶，秋天烘上他最爱的红薯栗子，冬天给他围上织了一年的绒线围巾。

而在连哄带骗地把许由的手机号码安置在停车牌上后，她终于有理由承包他所有的话费。

那天陈季倔强地不肯低头，说什么也要继续住在这间逼仄的房间里按时给房东缴纳不菲的租金，并趁机警告许由不许再背着她偷偷给房东转账。许由气急了，脱口而出一句：“要是分得这么清楚，我们还有继续在一起的必要吗！”

陈季不肯落他下风，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回击：“那就别在一起了。”

话音落地后谁都觉得尴尬，但迫于成年人的尊严，许由只好转身就走。他故意把门摔得很响亮，把脚步拖得很漫长，只是过了很久很久，陈季也没追上来。

于是他愤愤地拉黑了陈季的手机号。

五

陈季最喜欢的现代诗，是舒婷的《致橡树》：“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她知道许由有出色的外表，有优渥的家世，有光鲜的职业，有许许多多让人艳羡的长处。也许在婚恋的市场上，许由算得上炙手可热的对象。

但是陈季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她喜欢许由的契机，从来不是那些闪着物质金光的外在条件。而是在多年前，她提着一袋子滚烫的饭菜冲进病房时，许由穿着病号服转过目光，先问了她一句：“你吃过饭了吗？饿不饿？”

那时的风很暖，云很轻，耀眼的光破窗而入，浴洗许由温和的眉眼。陈季在这一瞬感到水溶冰消，春信风来。

到达住处时，陈季的裤脚还没干。许由抢在她伸手开门前说：“吹干了再走吧，湿衣服黏在腿上，容易着凉。”

陈季从善如流地收回手。于是许由得寸进尺，抢先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陈季觉得自己的耳朵烫起来。其实她早就原谅了他，并且还想对他说，她会努力成为和橡树并肩而立的木棉。她希望他们像两株枝叶相连的乔木，可以共同分享骄阳、雨露、雷暴。

可是这些话说出来太肉麻。所以陈季只弯下腰扯开湿乎乎的裤脚，把脸埋在暗处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们和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