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躺在稻子上
2023-12-15陈丹玲
文/陈丹玲
郭家湾的梯田从上而下自然叠放,错落有致。太阳一出来,稻秧们就会追着光亮跑,就会忍不住把身上的绿意溢出来,荡出去,直到舞阳河的岸边,直到沪昆铁路的附近,直到秋天,郭家湾的村民一声大喊,稻子们才被喊住,被收拢回家。这样一想,我又觉得稻子们极其可爱,它们到底是有情义的。
有情有义是因为郭家湾产的是贡米吗?反正村里的老人都这么说的。说是清乾隆年间,郭家湾的稻米拯救过一位病恹恹的娘娘,朝廷命令每年上贡。米,拥有了贡米的身份,郭家湾像选送了一位女儿进宫,得皇恩宠幸,小村庄自然是贵气多了。《世说新语·尤悔》中都有记录,讲的是东晋简文帝司马昱一日出行,将稻子认作草,羞愧得厉害,回宫禁闭三日,发出:“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的感叹。意思是简文帝责怪自己怎能依赖稻米为生,却不知道稻禾长什么样子呢?那么,郭家湾的稻米救的是清朝哪一位娘娘?救治的机缘是怎么起的?怎么救的?药方何在?村里可有什么老物件作为凭证?一连串的发问让屋檐下的老人直朝我吹胡子,反正祖祖辈辈就是这么传的。一旦老人家开口,我就该相信,在黔东大地的每个寨子里都有一个老人活成了精,如同村边的古风水树,他们是镇村之宝,神一般地存在着,启迪着。的确,你看传说有多好啊,像风一样吹过郭家湾,吹过天地间,云会淡,心事也会淡,只留下某个信念,让人每天都能看着朝阳和晚霞,有勇气向西走下去。
而我要说的依旧是眼前的阳光和梯田。稻秧的绿仿佛是被阳光逼出来、挤出来了,汩汩流淌。与同行的何冲兄弟走在田垄间,漫无目的,无所事事。无所事事总会让人想入非非,比如我,实在是想找一个木盆来,接满郭家湾稻田里的一股绿意和一束阳光,再把刚满周岁的女儿小书抱进木盆里,然后放在凉亭外面的那朵白云上,推来推去。
秋天还远,还用不着收割。郭家湾六十二岁的陈应龙和我一样,在田垄上走,也无所事事的样子。因为是本家,自然少了顾忌,我叫他老陈。我不知道老陈是不是在想念进宫的那些稻米,还是坐火车从沪昆铁路上出走的稻米,也或者是在为眼下这些即将抽穗灌浆的稻子谋出路。他腰背微驼,不声不响,双脚走过田埂,几株车前子居然无恙,两只蚂蚱和一只蛙也没被惊到,一切熟悉得像家人。我怎么看老陈都像一株得道的老稻子。是稻子幻化成人了吗?一九八二年,老陈退伍还乡就一直在郭家湾种稻子。他说,种了三十多年呢,先是种来了老婆,又种来了儿女,再种来了老年,现在种来了依恋,要是在外面打工,可能一辈子也打不出一种依恋来呢。所以,他从没想过要离开郭家湾。天地万物都有灵性,和稻子的情义是花时间种出来的,急不得。
现在,七亩稻田已经来到盛夏时节,老陈这个时候是不用太辛苦劳作的,说这时不用打扰稻秧,把一切交给光,交给水,交给土壤和时间就行了。但人得每天来看看稻秧们,走多了就亲了,稻秧和人一旦亲了,就长得特别欢喜,一欢喜它就会把一个沉实的秋天当礼物送给你。这稻子也太热情了。我跟在老陈身后,却不敢多言多语,尽管脚步轻俏,故作从容,但还是惊起“一滩鸥鹭”,我心生羞愧,笑说,那你该算是村里的稻人哈,村里有村长,那你就是稻长呗。老陈哈哈大笑,说那倒不敢当,不敢当。
阳光下,郭家湾和稻田像水洗过似的,所想的事情都会变得清新。想起来,我也曾是弯着腰割过稻子的那个人。
稻子身上闪过刀刃之光。从狗衔稻子来、鸟叼稻子来的传说开始,从河姆渡那里开始,每一株稻子就知道了被收割的命运。它的茎秆其实是一根管子,从根部吸取水分和营养。它没有在这里留下过多的钾,好让杆子长得粗壮,好让他挺举。众多的养分从这里输往上头。等到上面抽穗灌浆,等到饱满的颗粒压下来,它们就弯起了腰。弯起的稻杆,是多么适合拦腰抓握,是多么适合收割。顺着稻禾弯斜的方向,人的手把它们拦腰收作一握,稻根露出来,另一只手把禾廉端平了,一下从根处划过,稻子的一生就到了人手上。
稻子弯着腰送上它的一生,人去接受,同样弯着腰。一根稻子弯着腰所承受的,也会来到人的腰背上。一个割过稻子的人不会不知道腰酸背胀的滋味。
有一年,我在京广铁路附近曾看见过机器收割稻子。火车在铁路上奔驰,收割机在收割稻子。大型收割机从田垄上开过,稻子的上头不见了,稻田一拨拨矮下去。谷粒流水一般从一根管子里涌出来,被装进一只只蛇皮袋。还有一些东西,一些跟随谷粒的叶片和蕙条,打碎之后被机器随风一口吐出。稻草傻傻地站在那里,上面那一段没有了,它们当然摸不着头脑。看看周围,那边吓唬鸟儿的那位也没有脑袋。人们做稻草人,已经不兴要脑袋了。它又不相亲,也不用想事情,要脑袋做什么?它只要两只袖子在晃就行。鸟儿飞过,它们不知道稻子已经收割,只知道稻子突然矮了许多。稻田矮下去,稻草人下面的竹竿露了出来。
我想说的是机器收割所传达出的那种力,那种君临众稻之上的力,那种话语方式。在钢铁的轰鸣之下,从泥地里长出来的稻子,卑微,柔软,又无力。我是吃稻米的,吃下去的稻米已经成了我的肉身。看到机器连蕙带叶大口收割的样子,我担心在某一天的某个故障中,它突然收割起吃稻米的人来。太可怕了。
当然,机器将越来越多地取代人工,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就连世代种植贡米的郭家湾人也知道这点。我在寨子上溜达,人家户的院子里几乎都有一小块菜园,绿意正浓,一丛红黄色美人蕉挤作一团,大半照在阳光里,几片藏进阴影中。每家堂屋的角落,或者堆杂物的小屋里都有小型的机器:旋耕机、脱粒机、打米机,它们成了寨子锋利而坚硬的部分,在秋天开向那些弯腰的稻子,兴奋无比。现在是盛夏,它们也同样只需要等待。细看了,几朵锈斑在机器的刃口上缩手缩脚,东张西望。有三两个孩子在堂屋里玩,一个布娃娃被丢弃在脱粒机上,仰脸躺着,好像是活的,还在等待。布娃娃就这样,被抱过了就活了,就有生命似的,以后无论丢在哪里,她们都一脸面对未来的样子。
阳光在屋外喧哗,影子也在墙上晃悠,风从舞阳河岸吹过。
好多年了,老陈一个人在田里收割稻子。他固执地只用禾廉。灰暗的禾镰是在收割的时候一次次被稻禾擦亮的,有新月的模样。老陈把一些稻草拢起,抽出一束稻草从上头把它们缠住。一簇稻草就像一座草塔立在那里。阳光团着它们打转,东面照过之后,又从西面照过来。这以前,阳光在春天照过,夏天照过。这一次是单单把它们作为稻草来照耀。秋天的阳光一照,一根稻草的一生就都来了,从头到脚干净明亮,还带着草的干香。
稻子收了,稻草还是完整的。种了三十多年稻子,老陈要让稻草留存着做稻草的尊严。一根稻草,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稻草。一开始它是秧,后来它是禾。它的生长似乎都是为了抽穗。稻子的意义,好像都集中在那根稻穗上。直到谷粒离穗。好比一个人退休了,不再去上班,不再是这个是那个。稻草是在这时才成为稻草的。想来这些事情,月亮是知道的。月光一来到稻草上,就变得十分鲜亮,就这样躺在稻草上。即便是黑色的夜,到了这里也会停下脚步,把稻草的地方,留给稻草。
老陈这么一做,我就不忍去想象在京广铁路附近被机器收割后的稻田了。你想吧,谷粒已离开,稻草上面那一段没了,下面还在禾茬上,它是做稻草呢还是做禾茬?眼看着做稻草是做不了啦,做禾茬又太长。就这么站在那里,它是要做什么呢?趁着一连几天的好天气,有一些还没头没脑发出秧叶子来。它自己也不知道长出来做什么。反正牛是不会跑到田里来吃它。牛也不是以前的牛了,主人让它们不再耕田,让它们只吃饲料,吃出来都是肉,过几个月众多的牛会被送上市场。养牛的人哪会让它们吃稻草。收割后,不禾不稻的它们只好没头没脑地待在田里。直到冬晴时,种田的人过来放一把火,烧了的就烧了,没烧尽的就黑乎乎留在那里。
郭家湾的附近有沪昆高铁、株六复线铁路、沪昆高速,有舞阳河,如果愿意再走一个多小时就是铜仁凤凰机场,稻米们可以集体从任何一个地方出走。可是老陈每年都会挽留下一些谷粒。
在屋檐下横一根楠竹,老陈从田里挑来一束束稻穗,用棕叶丝扎成小捆,挂在竹竿上慢慢晾干,不能太阳直射。太阳直射的是院子中竹席上的谷粒。这些倒挂着骄傲的谷粒是老陈选出的稻种,代表它们的同类,带着它们的遗传密码,重新回到土地上,加入下一轮生长。下一个春天,每一粒稻子现时的生长,既连向遥远的过去,也通往未来。一代代稻种,把它们从远古承接下来的基因,和一年年累积下来的对生长环境的记忆与调适传到这里。传下去的时候,也加入了它们那块田里的天文与地理,加入它们因应变化的努力。这样,这些短暂地生长在田里的稻子,同时也长存于种类繁衍的谱系中,把它们身上的生命密码投向未来。
可老陈告诉我,现在他选稻种只是图个念想,习惯性地完成每年种稻子的所有仪式。这些年,田里种的是杂交水稻,产量高。杂交过的稻子,没有再生能力,种子要从种子公司买来。一季季的稻子们只是携带了郭家湾的水、阳光、土壤、气候,被装进蛇皮袋子后,主人会留下小部分做口粮,其余的都会被卖掉,去往长沙、昆明、上海等都市,或者更远的地方。出走的稻米再也没有回过郭家湾。
振兴米业公司建在郭家湾所在的小乡里——玉屏县亚鱼乡。厂房宽阔宏大,里面传来机器的轰鸣。光线从窗口斜斜地打进来,落在机器的传送带上,稻米们均匀铺开,细小莹亮,它们在不由自主地往前流传,也在轻微颤抖。看久了会令人恍惚,心想,出怕这是稻米们在缓慢地道别吧。给阳光道别,给月光道别,给山风和露水也道别。我想,有一部分稻米还该是携带了老陈的手温、眼神、喘息和脚步声的,不然,老陈不会说,稻米出壳后是不能放太久的,不然它的活气和神气就消散了,吃起来会不太香的。在老陈眼里,稻米们是有命的。
郭家湾贡米有命。荣耀之光从幽远的时间深处而来,这束光住进稻米中,把人间餐食的温暖,把民以食为天的意义凝固在里面,一粒粒晶莹剔透,带着琥珀的执意和念想。谁也无法改变稻子的这份情义。
夕阳下,老陈的脸黧黑又温厚,上面布满沟谷和山梁。待暮色四合,上天开始了在人间的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