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曾关注邹莉莉
2023-12-12苏大平
苏大平
一
驱车千里,我终于“应约”赶到了任佳渡代销点,看看究竟有什么事发生。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多少天来,我都焦虑不安,甚至模模糊糊感到恐惧。我确信等的就是她——邹莉莉,那个我一直在寻找的女人。
我离开这里多少年了?我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里?我总是围绕着这里在打转,似乎有一种冥冥中的力量,将我牵引住,和另一个女人联系在一起。那本来是我曾经想象过的另一个我的生活,在某一时刻,曾经那么接近实现,可是刹那间,峰回路转,我们的人生剧情急转直下,到了别的岔路,我们不得不接受这现实:不只有失意和惆怅,也包括了埋怨、争吵、憎恨,甚至暴力和背叛。一段失败婚姻,让我长期陷在沮丧之中。可有那么一天,一个陌生人走向我,说一个“认识”我的女人捎信,要是我愿意,就在十月某天下午六点半左右赶到任佳渡,她会有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一开始确实让我摸不着头脑。也许我记错了?究竟是有“重要的事情”还是“告诉我一些事情”?我并没有纠缠这个问题,只想弄明白自称“认识”我的女人是谁——其实,除了邹莉莉,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人。
在那个我定居的南方城市,茫茫人海里,我再次感觉到了有双眼睛在暗中注视过我。我多么希望看见她,询问陌生人“认识”我的女人在哪里,他向一个街角指了指,说朝那边走掉了。我立即赶过去,我想发现那熟悉的身影,看见那熟悉的面容,但是奔跑在忙忙碌碌的人群中,我只感到一阵眩晕。
刹那间,我想到了什么。我忘记向陌生人确定一下,应该要问一问那女人的脸上,是不是有一条疤痕,或者她用纱巾遮住了脸颊?等我回过神来时,陌生人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消失了。
莫名其妙的约定,让我有一段时间心神不宁还做了噩梦。我比较悲观,权衡之后,还是决定赶回来。我相信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邹莉莉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要我来这里——现在,我已提前赶到了。我又一次站在了这熟悉的地方。清清的涔水依然在任佳渡代销点前静静流淌,大堤旁边,虚掩大门的代销点第二层屋顶已经垮塌,这座昔日的建筑完全颓败,笼罩在叶片发黄的构树丛里。夕阳缓缓沉沦,我忽然觉察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遗忘在荒凉废墟里的个人秘密,将随一个时代彻底消失。
我已经有多年没有回到这里了。离最后一次来看老叶——我的义父,时间应该又过了五年多一点。距离我参加邹莉莉的婚礼,整整过去了十八年。可是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我对这里一直有着一种感情——就像某种最可珍贵的东西遗落在了这里,一直没有找到一样牵挂着,惦念着。我知道我不过是眷念这里存在的过往——虽然如今看来,那一切都渐渐虚幻缥缈,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我每一次到这里,都强烈感受到了巨大的茫然与失落,充满我的内心,原来隐隐的焦虑,迅速扩大,膨胀到我几乎不能忍受。只有那一丛愈发茂盛的树木,才让我觉得某种过往依然存在,生命并不是真的如此空虚,毫无痕迹。
自从老叶死后,任佳渡代销点就彻底废弃了。最先离开的,是邹莉莉的妈妈,然后邹莉莉的爸爸带着她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多年后,门前的涔水依然清波粼粼,悠悠东去。大路还像从前一样,光溜溜的,新委会派人砍掉堤坡上的荒草,路面新撒了一层碎石子。只是天干久了,汽车开过,依然满天扬尘。两层的代销点门窗紧闭,屋两旁是齐人头的接骨草。左侧原有的厨房屋顶垮塌,里面长出了茂盛的构树。屋后的柚子树、板栗树、柿子树和端端直直挺立在后门两边的扁柏,也长得特别郁茂。尤其是果树,结实累累,压得枝条在风中摇摆不停。因为没人吃,最后掉在地上腐烂。只有柿子一露红,鸟雀就成群结队来啄。沿着墙壁,是长得蓬蓬勃勃的烟草,结满了已经干枯的蒴果,零零星星的淡粉色花朵,仍开在花穗顶端。我知道,这多半是以前老叶在屋檐下晾晒烟草时,种子自然撒落,自生自灭,一年复一年留下来的。
四五年前,老叶还在这里生活,他说自己是在苟延残喘。他患糖尿病多年,并发症多,人已经瘦脱形。整个代销点,那时就只有他一个人住着。他活动很少,吃过饭,常呆呆坐在原来做小卖部的空荡荡前厅里,目光透过大门,茫然望着外面。有时候他拄一根竹棍,呼哧呼哧走到大堤上,望望澄澈见底的河水,或者绿草萋萋的河洲。他没什么亲戚,独自过活,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显得凄凉。我特意路过这里,见他最后一面。他告诉我一些让我内心非常震撼的事情,我几乎不能接受。我在他那里没有再过夜,虽然夜色很深了,我还是在看了邹莉莉家的旧房子后就离开了。分别时他依依不舍,浑浊的眼里溢出了泪水。他那时还在努力保持任佳渡代销点有人生活的迹象。如今和那时大不一样,这里完全成了蜘蛛的巢穴。到处都是蛛网和灰尘。我费力打开后门,迎面吹来的风将门框顶部剥蚀的墙皮和泥沙扬到了我眼睛里。
我对这里曾经那么熟悉,如今看到这种荒凉景象,心里滋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怅惘和孤独。是的,一种说不清楚的孤独。童年的记忆越来越遥远,但是出奇分明,要说任佳渡代销点最初的印象,当然就是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父母把我单独留在了这里。在这之前,我其实也来过,只是我脑子里现在一片空白。老叶和我爸爸关系如兄弟,我们很熟,亲密得可以说形同父子。
那个月夜,父母带着我匆匆赶路,我已经很疲倦了。他们决定绕道把我丢到老叶那里——他们还有其他的急事。经过一片荒野,我们到了任佳渡代销点对河。这个地点给我的印象,似乎总和夜晚有关。我在夜空下看见耸立在河堤上的一座建筑的剪影,昏沉的脑子里立即就闪现出明媚的画面:一个留着齐耳短发,额前剪着整整齐齐刘海的小女孩,胸前扎着月白色小围裙,站在一丛高过她头顶的雪白接骨草花前,一手拿着一把银光闪闪的汤匙,一手端着画大红花的白底搪瓷小碗,满眼好奇地盯着什么。我不清楚为什么这些印象会连在一起,就像梦境一样,难以解释。
我第一次单独在老叶那里过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从老叶满是土烟味的床铺上爬起来,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瓦缝斜射下来的金晃晃的阳光。我听见隔壁有个女孩在哭。还有个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哄着她,正小声说些什么。我揉揉眼睛,双腿垂在床沿边。老叶不见了踪影。我盯着先前射到我眼睛的光束,无数细微的尘埃升腾降落,如同脏水里的孑孓。我打了一个颤,大人说这叫闪了尿筋,可我并不觉得自己很尿急。我双脚脚尖踮到地面寻找到鞋子,伸个懒腰,屁股才离开床沿。站在昏暗的房间里,我有点发愣。门外仄仄的木板楼梯,这时发出沉重的咯吱咯吱声。我想是老叶替我送早餐来了。
“一大早怎么啦,莉莉,是哪里不舒服吗?”
“发嗲。天天都要发嗲。”那个好听的声音温柔地说。现在我可以想见她笑起来的样子,眼睛也微微弯曲。
莉莉的哭声消失了。
我走到门边,把门打开,老叶端着一碗粥,站在楼梯拐角,抬头望了望我。斜对门那个长得很标致的女人——就是邹莉莉的妈妈,正坐在门口,把邹莉莉搂在膝盖上,替她梳理缎子般闪着光泽的头发。邹莉莉发现了我,惊讶地望着我,目不转睛,似乎在观察一个怪物,我被她看得有点浑身不自在。
“老叶,这是谁?”
“一个朋友的孩子。”
邹莉莉的妈妈瞟了我一眼,似乎记起了什么,点点头。她望望老叶端在手中的那碗粥,又说,我这里有白砂糖。
那个早晨,晴朗,安宁。我坐在老叶房间里唯一的小方桌边,拿调羹搅拌粥和白砂糖,咝咝吹着冒出的热气,舌尖上和鼻孔里都溢满了甜蜜味儿。邹莉莉站在我的旁边,她一手搭在桌缘上,望着我一直不作声。我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她并不在意我感到很窘迫,丝毫不移开目光。我只能在她的“监视”下小口小口吃着粥。我注意到邹莉莉那美丽乌黑的头发,末端微微向内卷曲, 在屋瓦间隙投下来的金色光柱照耀下,一根根都闪着幽蓝幽蓝的光泽。
“甜不甜?”她冷不丁地问了我一句。
我停住手中的调羹,扭头看她,她胖乎乎的圆脸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明亮干净,如清澈的泉水里沉着两颗黑色的小石子。她似乎在期待我的回答。我点点头。她于是就像晒焦的豆荚,轻轻一碰,噼里啪啦一堆问题就出来了。
“你是从河下边来的吗?”
我有点茫然。河下边?我昨天确实是从河下边爬上大堤到这里过夜的。我依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认识丁家宜吗?”我更茫然了。她解释说丁家宜也是河下边的人。我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盯着她,我们就这样对视着。她应该是有点急了,就问:“丁家宜的爸爸开一条大机帆船,就在河里开来开去,你认得不认得?”我摇了摇头。她显然不死心。“丁家宜就是河下边的,那你肯定不是河下边的! ”
我意识到她说的河下边是一个地方。我再次摇摇头,说我不是河下边的。
“那你是哪里来的?河上边?”我还是摇摇头她很惊讶:“那你是哪里的?”
假如是第一次看见你,邹莉莉总喜欢站在离你很近的地方,用一种惊奇的眼光盯着你的脸,她一点也不惧怕生人。她会问很多问题,譬如:“你是河下边来的吗?还是上边来的?都不是,那你是哪里来的?”
在她的脑瓜里,世界就是围绕一条涔水河展开的,代销点作为一个中心,把世界分成了上下两端所有的人,除了代销点周围的农民,都不过开着机动船沿着河流上上下下,忙忙碌碌地搬运货物。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就那么几张固定的面孔,在固定的时间就会出现在代销点河堤下的码头边。他们都很熟悉邹莉莉的爸爸,总是笑话他是个“跪踏板的角色”。有一次,当着很多人的面,邹莉莉问爸爸什么是“跪踏板的角色”,她爸爸只是望着一旁的妈妈笑呵呵,不作声。她妈妈白了爸爸一眼。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邹莉莉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看着那些快活的一脸坏笑的大人纷纷离开。
附近村庄赶来买东西的农民,邹莉莉也会凑近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逗她,给她糖果吃,说要把她接走,带到一个新家去,她也毫不在乎。
老叶很喜欢邹莉莉,时常故意问她:“莉莉呀给你找一个婆家,好不好呀?你看是放到河上边的好呢,还是河下边的好呢?”莉莉起先不清楚什么意思,后来似懂非懂了,就说:“那就放到河下边老丁家里吧,老丁家里丁家宜很好,我喜欢他,他说长大了要带我坐飞机,还跟我买一架飞机。”大家笑得咳嗽起来。虽然父母纠正她,不让她叫老叶作老丁但邹莉莉不听,大人觉得她有趣,也并不怎么见怪。
邹莉莉有股认真劲儿,即使后来长大成人,也还依然如此。她似乎还有一种从娘胎带来的天真和倔强。
二
邹莉莉的妈妈是个对饮食非常讲究的人。她不吃现饭现菜,腌鱼腊肉也不吃。她只喜欢新鲜的肉菜,大家都晓得她有一手好菜饭,弄得灵灵醒醒。每顿做的都刚好够吃。如果有多余的,她会端到代销店后门口一个潲水桶里倒掉。即使是鱼肉,也不会留着下顿吃——这在当时,几乎可以说得上奢侈。这应该是老叶在我家扯闲话时说起的。他经常看见她倒掉饭菜,心里觉得有点可惜,但是又不好意思开口。有时候撞见她正在倒饭菜,就说:“哎呀,这么好的饭菜都要倒掉?”邹莉莉的妈妈只是笑笑,并不回应。
老叶是节俭惯了的人,看见米饭和肉菜白白倒掉,总是不好过,似乎是浪费了自己的粮食,肉疼,却没有办法。他因此想养几只鸡鸭,但只是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就立即打消了。
邹莉莉的妈妈不仅是一个讲究吃喝的人,还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她不仅自己浑身上下收拾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自家男子汉和女儿也打理得干干净净,清清楚楚。家中更是一尘不染。她不喜欢人家到她家去串门,也从不在家里招待客人。就是邹莉莉的爷爷奶奶来了,据说也备有专门的碗筷。
这是一种病,老叶说。邹莉莉的妈妈在代销点所有的人中,是很引人瞩目的,不仅仅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还因为她的一些传闻。老叶说到“传闻”两个字的时候,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好像在我家——离代销点那么远的地方,都担心邹莉莉的妈妈能够听得到似的。
对于一个女人,尤其是很多人瞩目的漂亮女人,要弄清她们的所谓传闻,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我想就如探究历史迷案的真相一般费劲。如今回头来看,我相信,人们认为耿直忠厚的老叶,那个时候,是怀着一种比较复杂的心情,一种奇异的眼光,来看邹莉莉妈妈的。当然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老叶是不是曾经请求过邹莉莉的妈妈,不要倒掉现饭现菜,如果他们吃不完,就送给他好了,他反正是一个对于生活比较随意的人,有时候随便热一热那些剩下的饭菜,就可以胡乱对付过去了。老叶的橱柜就在靠近后门口的走廊边——他不会锁上,里面放着油盐作料和碗碟之类的东西。记得他曾说过,有时打开橱柜门,会看见一碗白花花的现饭,上面还搁有鱼、肉,或者其他菜蔬。他知道那是邹莉莉的妈妈留给他的。
在黄昏时分,老叶通常会坐在后门口,一面拉起他的二胡,一面哼唱《辞店》里的唱词,抑扬顿挫的声音,吸引来邹莉莉。她站在他的面前,睁大眼睛,张开小嘴望着他,一脸惊讶。她这种稚拙的表情,越发让他来劲。他摇头晃脑,做着鬼脸逗她。她嘻嘻笑起来。后来她甚至爬上他的膝盖,坐在他满是土烟气味的怀抱里,听他拿腔拿调地演唱,她咯咯地笑,乐不可支。但是邹莉莉妈妈一出来看见她坐在老叶身上,就马上喊起来:“邹莉莉!还不下来!叶伯伯在拉二胡,你不要讨嫌!”
我和丁家宜都没有爬上过老叶的膝盖,坐在他的腿上,只有邹莉莉这样。
至于邹莉莉一直惦记的丁家宜,我遇见他,那已是认识邹莉莉一年后。在学校放暑假后,父母让单身的老叶把我带到他那里玩了大半个假期。
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在一起玩,就惹得邹莉莉的妈妈很不高兴。我们晚上跟着大人分别到男女浴室洗过澡后,跑到野地里去抓萤火虫。我学会了折纸灯笼,折了三个,每人一个,拿细绳子系在棍子上挑着,里面都装满了萤火虫,透亮透亮。我们满处跑来跑去,甚至钻进屋后浓密的接骨草丛,一齐追逐那些高高低低飘忽不定地飞舞的小精灵。
正当我们欢笑着,飞奔在一条斜穿过坡地的小路上,虫唱此起彼伏的夜空里传来了一种机械发出的嗡嗡轰鸣,那嗡嗡轰鸣渐渐变大,越来越明显。我们都抬头仰望繁星闪烁的天空,搜索着什么。丁家宜忽然用手一指,大声说:“看!是飞机!一架飞机!”
我们仍小跑着,巨大的轰鸣声如同潮水直灌入耳朵。那天幕里一闪一闪的灯光,红、绿,红、绿,刺人眼目,但很快远去,不一会儿就和轰鸣声一起,消失于茫茫夜空。
邹莉莉兴奋地喊叫起来:“丁家宜,你长大了是不是要给我买这样的飞机,让我在天上可以看我们这里?”丁家宜看了看我说:“当然!”
邹莉莉乐不可支,嘻嘻笑了起来,她拿手戳了戳我的胳膊,又叫了起来:“沙利文,我们都可以坐飞机从天上看地下,沙利文,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坐,你可以坐在我的旁边,我就是有点怕太高了,天又黑,你们找不到地方,开到别处去了。”
丁家宜笑了起来,他说:“不会的,我们点大一点的灯,从天上把地下全部照亮,照得跟白天一样就行了。”
夏夜的蚊虫追着我们直咬,我们只有不停地走动。快要穿过坡地到代销点后门口的时候,邹莉莉妈妈看见我们都提着小小的灯笼,吓坏了,她脸色很不好看,大声呵斥邹莉莉。她其实是担心我们会碰到晚上爬出来的蛇或者蜈蚣。
我和丁家宜只得也随着邹莉莉,极不情愿地提着灯笼回了代销点。她关了后门,让我和丁家宜各归各处。我把小灯笼挂在老叶的床头,静静地躺下来盯着它,里面的萤火闪闪烁烁,幽蓝幽蓝的,我渐渐觉得疲倦,不知不觉就沉入了梦境。
整个晚上,这小灯笼应该都一直像那架夜间飞行的飞机,在寂静的黑暗中,不停地闪亮吧。
丁家宜口中所说的要买的这架飞机,在二十年后真的买回来了。如今,它仍然静静地摆放在遇仙楼公园儿童乐园,被铁丝网围起来。几年前,我偶尔又经过那里,看见那伸展的双翼依然银光闪闪,空空的躯壳也并没有生锈,只是机身上到处都是刻画的痕迹——一些人将自己和恋人的名字刻在上面。“邹莉莉号”几个油漆大字,历经风雨,已经斑斑驳驳,但还是勉强可以辨认出来。飞机轮子深深地陷进了松软的泥土,淹没在一片茂密的杂草丛里。这里应该没有几个孩子会前来惊奇地观望,对着这昔日飞翔于天空的庞然大物,叽叽喳喳,指指点点。
但是不可否认,它确实在高高的天空里,飞行过很远很远……
三
很多人对你如此重要,但也许只有你自己真切知道,你终究不愿说出来,你为之迷醉倾倒,为之辗转反侧,为之失落痛苦,为之沉沦于黑暗的深渊。可是你如此钟情之人是不是感知到了?又或者她即使感知到了,也觉得不屑一顾?不,这里面有一种奇怪的情感维系,一种在世俗与理想之间的希望,夹杂着看起来愚蠢的单纯。我说的就是我和邹莉莉的关系。
我如此喜欢她,那种“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过往,少年时代谨慎试探的相处,分别时候的久久伫望和挥手,异乡人群中的匆匆奔跑与寻觅一幕幕仍清晰残留在我脑海深处,不时就会在现实斑驳的光亮下映照出来。我错过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看清楚了自己的犹疑和懦弱,一而再再而三地刺痛过一个人。我想,只要我更加有担当一点,我的人生,或者邹莉莉的人生,就可能完全不同。但这只是现在的一种托词,已经无济于事了。
对一些人来说,不明不白就遇到了不幸。有时候很多事情,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可是我们却对之毫不知情,就像梦中有人从你的窗前经过,顺手带走了你遗忘在窗口的某件珍贵东西。你既无感知,也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曾经发生。人间的灾祸很多时候,就是如此。
我在几个月前,才知道邹莉莉要嫁给丁家宜他们的婚事在小小县城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很轰动。丁家宜策划了一场令人意想不到的求婚仪式。这让很多没有想象力(只知道送几枝玫瑰)的人汗颜。借助本地媒体炒作,丁家宜这个所谓的商界和慈善界新星出尽了风头。
他们先是在本地报纸上刊登了一则“丁家宜和邹莉莉订婚启事”,这是丁家宜的主意。据说他是听说了以前的上海名流喜欢在报纸上登订婚或结婚启事,尤其是影视明星胡蝶的婚事,更是艳传一时,为当时人津津乐道。他觉得在如今复古这个潮流,一定也很新颖,让人眼睛一亮,觉得与众不同关键是他喜欢标新立异,喜欢大出风头。他认为邹莉莉也一定会很高兴,女人嘛,谁没有一点虚荣心呢?他专门请了一个本地的作家为他用比较“文雅”的语言写就“订婚启事”,然后刊登在《兰江都市报》头版最中间,大红底色,配以二人照片。丁家宜一身黑色西装,领口打着蝴蝶结,梳着中分的大油头,显得精神焕发;邹莉莉穿着洁白的婚纱,头上戴着一顶亮晶晶的“王冠”。他们手牵着手,脸对着脸,都含情脉脉,深情地微笑着凝视对方。这张照片非常引人注目,“订婚启事”全文如下:
“×月×日×时丁家宜和邹莉莉将在兰江凌云大酒店举行订婚仪式。二人自幼青梅竹马,长大复情谊深厚,遂决定相约,今生相伴,永不分离。今携手同行,共赴爱河,将齐筑事业之基,分享人生之福。谨此敬告,并谢众亲友挂念。宴柬专达,届时恭候大驾光临。”
那时候,我没有在兰江,我也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后来我从丁家宜那里,才得知这些细节。他将保存下来的刊登他订婚启事的报纸拿出来给我看,手指不停戳着那放大的照片,不无炫耀地以商人口吻对我说:“沙利文,登一下报纸可不便宜啊,一万大洋!整整花了我一万大洋!”
多年前,我没有接到邹莉莉的电话。她的手机号码改变后,我和她就失去了联系。我向很多人打听过她的消息,但都不确定。我还一度和丁家宜联系上了,他也正在到处找她。他还特别告诉我,邹莉莉可能和我同在一座城市。我一直疑惑,她为什么不再联系我,因为,她有我的电话号码,而她的,我拨过去,提示音就只是说:“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我再次知道她的消息,她已遇见了丁家宜。或者说,丁家宜早就和她联系上了,只是,他可能不愿我再次和邹莉莉联系——这并不是我小肚鸡肠嫉妒他,我所知道的事实,可以推测出来确实如此。丁家宜是个开朗活泼的人。有一次,他兴高采烈地打电话告诉我,说他“终于”找到了邹莉莉,他已经向她求婚,而她也答应了。他们准备回老家订婚。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家似乎都很清楚了。他成为了一个令人瞩目的社会名流,一个前途远大的“商界新星”——一篇专门对他的采访报道如是称呼他,因为他给母校捐献了一笔“巨款”和一卡车助学物资。
我记得那次回家,专程去看老叶。任佳渡代销点偌大一幢房子,只有老叶留下照看。门前的渡口,也废弃了,虽有一只渡船停在河边,却几乎没什么人经过这里。涔水河下边建了一座大桥,人们再也犯不着来这里坐船。我在周围转了一圈,往昔熟悉的巴掌大块地方,让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伤感。我在破旧的浴室那里待了很久。直到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才把我从沉思里唤醒。堤坡下到浴室的路,差点被荒草淹没,要不是老叶偶尔会去浴室洗澡,肯定就会连痕迹都没有了。老叶留我过夜,我答应了。他手中有邹莉莉家的钥匙,给我在他们家铺了床。我们晚上聊起了邹莉莉家很多变故。对于那美丽的妇人,我只留下她爱干净的印象。但据老叶的说法,当时很多男人,不管结婚没有,都在大堤下边的浴室偷看过她洗澡。但这个传说,我认为是一种集体的意淫而已。代销点的浴室我很清楚,老叶带我去洗过澡,男女分开,墙壁都粉刷过,且完全隔开了两边,根本不可能偷看得到——除非是跑进了女浴室里去。但另一个传说是供销系统有个干部和她不清不楚,这可能是真的。老叶说,不然,后来她就不会跟那人走了。
有一件事情是真的,邹莉莉的妈妈从来不会在人多的时候去洗澡。她会等她们都洗完了,再一个人单独进去。整个浴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很多时候,人们会发现一个男人站在浴室外面抽烟,仰头望着天空,似乎在思考什么。哗哗的流水声在浴室里一直不停地响着,水被扬起,水珠飞溅开来,旋转,分裂,在空中洒开,啪啪击打在墙壁上,坠落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叩击着金属盆和桶,响声清脆,如同弹丸爆裂开来,一阵一阵,反反复复。随着流水声消失,隐隐约约传来窸窸窣窣声。男人似乎醒悟了过来,走近墙壁,将手中的烟头碾灭,然后准备提起一个装满洗好了的衣服的锡皮桶离开,女浴室门口,出现了头上用毛巾包着湿漉漉长发的女人,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香皂气息,向他走了过来。女人盯了他一眼,只是撇嘴一笑,就向那道斜坡走去。男人提起锡桶,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那个男人其实是邹莉莉的爸爸。他总在浴室外等着他的妻子洗澡。这个习惯,没有人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开始的时候,当他妻子一个人洗澡,他原本是不会出现在那里的。不过为什么后来他每次都会陪着自己的妻子,其中缘由,谁知道呢?
年轻美丽的女性,走到哪里,都似乎少不了流言蜚语。任佳渡代销点撤销后,职工各谋生计,邹莉莉的爸爸去了南方一座城市。他的人生再次遭遇了坠落。邹莉莉读完高中,也到她爸爸那里去了。
那个美丽的女人,多年前就先离开了这里。她后来出现在这里,她的前夫和女儿,已经远去南方某个地方,似乎杳如黄鹤,难觅踪迹。
四
岁月荏苒,一切都在改变。这么多年过去了,邹莉莉的妈妈仅仅回过一次代销点,见过老叶一次。她看起来有点憔悴,头上添了几根白发。她还是收拾得那么利利索索,整整齐齐。她想问老叶邹莉莉的情况,老叶说他不大清楚,孩子应该成人了吧,很懂事了,怎么会和她失去联系?但不管怎么说,应该和她爸爸在一起。那个女人于是就问起了邹莉莉的爸爸。她只是听老叶慢慢地说,东一句西一句,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她很久不作一声。在离开的时候,她要了邹莉莉的爸爸的地址、电话号码。她一再问邹莉莉是不是真的和她爸爸在一起。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自己这个女儿,一直联系不上。她经常做噩梦,常常在梦中惊醒过来。究竟是什么噩梦,她没有说,老叶也没有问。从她的面容看,她近些年过得应该不是很好。她坚持给老叶留下了两百块钱。老叶告诉我,她后来还是离婚了。这中间的事情,没有人弄得清楚。邹莉莉的一生,因她妈妈而完全改变,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老叶提起了我童年的小伙伴丁家宜,他如今可算一个人物。由于父辈的荫蔽,自己的努力,他已是亿万富翁。我后来所知道的关于他的消息,就是从那些轰动一时的,也是和邹莉莉有关的新闻得来的——“那是一个我们童年的梦想!”
他兑现了他童年时向邹莉莉许下的诺言,他买了一架飞机——一架退役的战机。他将这架战机命名为“邹莉莉号”,赠送给了兰江县城遇仙楼公园儿童乐园,向来此游玩的孩子们展示。这里是他和邹莉莉童年度过许多美好时光的地方。
这条新闻上了当地媒体头条。丁家宜和邹莉莉坐在飞机机舱的图片也刊登了出来。可以想象一下,当被拆卸得差不多只剩一个机壳的战机被一辆大拖车拉着出现在县城的街道上时所造成的拥堵。丁家宜不过二十几岁,他春风得意,坐在那银翼闪闪的战机机舱里,手指比画出一个“V”,面罩遮不住他得意的笑容。他就像真的是在驾驶一架战机翱翔天空一样,英姿飒爽,精神焕发。他的前面就是邹莉莉,也同样戴着面罩,她几乎被丁家宜搂在怀里。可以看得出,她沉浸在一种被疯狂激情弄得有点发晕的幸福感里。战机被牢牢地绑缚在拖车上,平稳地向遇仙楼公园开过去,机身上用鲜红的油漆,刷上了“邹莉莉号”四个醒目大字。拖车慢慢地通过比较窄的单行道——这是条老街。消息早就传开,引来大街小巷里成群看热闹的人,他们都挤到街道边看热闹,只留下一条刚刚容拖车经过的缝隙。就像在举行一个盛大的狂欢节,喧嚣不堪。很多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也有的大声哄笑夹杂年轻人兴奋的口哨声,几乎要乱成一锅粥,交警部门不得不加派警力来维持秩序。交警们沿途跑来跑去,手忙脚乱,不住叫喊,吹响哨子,劝阻好奇的人们和拖车保持距离,不要挨挨挤挤。拖车司机也满头是汗,神情紧张,他紧紧把握住方向盘,拉着巨大的战机,小心翼翼地在人群间穿行,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出岔子。其他需要通行的机动车一辆挨着一辆,如同蜗牛一样排队缓缓跟在拖车后面一点一点挪动着,烦躁的司机们大声骂骂咧咧,天空里激荡起此起彼伏的鸣笛,人声鼎沸,一片嘈杂密密麻麻的人群,如同蚂蚁一样随着这个庞然大物移动。这次奇怪的出行,其实是丁家宜自己策划的一个奇怪的捐赠仪式。据当时在现场的人说,当拖车停在了公园旁边,丁家宜和邹莉莉从机舱里爬出来时,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大笑,有人甚至还鼓起了掌,大声吹口哨喝彩。丁家宜以一种非常笨拙的方式将邹莉莉抱起来,他宣称,他找遍了天涯海角才找到了这个美丽的女子,他青梅竹马的伙伴。他一手紧紧地搂住邹莉莉的大腿,一手抄着她的肩膀,低头狠狠地亲了一下她的嘴唇。邹莉莉窘迫地扭动着脑袋,面露厌恶的神色要避开他,她的头发散了开来,如同一股黑色的流水倾泻而下。她伸出胳膊,用力要推开他。
他们走上公园里早就铺好的红色地毯,一些领导来讲话,赞扬丁家宜的公益精神。丁家宜也拉着邹莉莉登台,几乎是激情澎湃地朗诵了他请人写好的发言。他以他特有的夸张和做作风格,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随后,他安排好的员工递给他一个精美的礼品盒,他单膝跪在邹莉莉面前,双手打开盒子,呈给邹莉莉看:里面是一枚硕大的闪耀着夺目光芒的钻戒。邹莉莉右手捂住嘴扭头笑开了。她伸出了左手。丁家宜将钻戒取出,盒子交给一旁的员工。他拉着邹莉莉的手,轻轻将钻戒套在她的无名指上,然后吻了一下手背。员工及时递上一枝血红的玫瑰,他把它献给满脸绯红的邹莉莉。接下来的一瞬间,丁家宜一跃而起,抱起惊叫了一声的邹莉莉,转了一个圈,就跑向早就停在公园边的一辆宝马小轿车。身后一群人大笑起来。员工机灵地跑在前面,为他打开车门。他们都钻进车里,车子发动,很快离开了人们的视线。
大约一年之后,他们才终于决定结婚。而我也和他们联系上。丁家宜热情邀请我一定要回来参加他的婚礼。就是那次,他告诉我他求婚成功。我祝福他。不久,邹莉莉也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向她表示祝贺,嫁入富翁家,此生可以过上优裕的生活了。她一点也没有热切回应,只是问我,她结婚的时候,我会不会回去。
我说:“会。”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又说:“好吧,回来了见面再聊。很多事,电话里一时还真说不清。”
我说:“嗯。”
老叶告诉我,邹莉莉的脸上,可能受伤了。我吃了一惊,问他:“是怎么了?”老叶停了一下,又说他只是猜测。因为邹莉莉结婚大概两年后,来过这里。她脸上遮着一块纱布,老叶觉得她有点奇怪。他只是很心疼地问了邹莉莉一句:“丫头,天气还有点热,为什么不把帽子拿掉?”邹莉莉很窘迫地回答他说:“叶伯伯,我已经带了败相了。”她说完,没有遮着的一边脸上就淌下了泪水,然后她很快起身离开了。
五
“沙利文,如果时间会倒流,你希望回到什么时候去?”
“为什么要往回看呢?未来的不是更好吗?”
“可不是所有人都有未来的,沙利文,未来对一些人来说,那只是假象而已。好像谜底没有揭晓,但其实一切早已注定。你不觉得是如此?”
我笑了。
邹丽丽解开了她包裹住面部的纱巾,她的目光热切而近乎疯狂地死死盯着我,在纱巾落下来的一瞬间,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她的脸上有一条明显的伤痕。多年前我听见的风声,似乎被证实了。
“我应该是有所谓的‘未来’的,是不是啊沙利文?我自己不珍惜那个‘未来’。你就不问问我曾经后悔过吗?”
我颓然地坐在那圮毁的短垣上,我不敢直视她,我想我的脸上肯定挂着那残留的僵硬笑容,看起来一定非常狼狈。
“莉莉,我……”
“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我是怎么一回事啊?我可能是脑子有病?还是根本就只是一个蠢货?”
“我没有这样子想,莉莉,我根本就没有……”
暮色苍茫。微风掠过头顶的柏树,枝叶絮絮低语。远处,有村落传出的犬吠,一阵紧接着一阵。应该是某个路人正经过那里。天空传来低沉的轰鸣。多少年前,我们会站在大堤之上,仰望天空。一架飞机只有巴掌般大小,从云层之下快速滑过。那嗡嗡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了,越来越使人头皮发麻。
“莉莉,你是自由的,你总归是……”
“我总归是经过而已,对很多人来说,我只是一个过客。沙利文,是不是?”
我抬起头来,和她对视,一阵忽然涌上的悲伤让我无言以对。我看见了那条清晰的划破半个脸颊的伤痕……
“丁家宜就是一个混蛋。他风流成性,还心理阴暗,我不能忍受他。有人说我是太要强了,我应该忍,如果忍得过,我还是那个阔太太。可是我不能忍,一刻也不能忍受他的龌龊!”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我只能猜测可能发生了些什么。我没有回应她。她继续激动地几乎是大声嚷着骂起来。
“他后来甚至对你开车送我去盘结婚的头发,然后送我回任佳渡都很恼火,还骂骂咧咧,嘴巴不干不净。我直接回敬了他。他居然敢动手打我!他第一次打我!拿一个玻璃杯子砸我的脸,还他妈骂我婊子!他敢这样骂我!我和他打了一架,我不会饶他的!他以为他自己他妈的是谁?他不过是一个装腔作势的懦夫而已!我们都要仰望他吗?他妈的他配吗?他以为有几个钱,就他妈可以肆无忌惮、横行霸道了吗?我呸!”
我第一次领教了邹莉莉的粗鲁和愤怒。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破相”。这让我一时难以接受,内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动。我只好绞着双手,一言不发。我盯着她发红的眼睛,从里面读懂了怨憎和悲伤。我忽然觉得歉疚,好像所有这些伤害,都是我造成的——也许,真是这样?我不知道她告诉我这些,是不是纯粹的倾诉,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但是不论如何,我彻底明白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丁家宜,和他几乎是不欢而散的往事。
老实说,在异乡的一个公共场合,我们偶然相逢,作为发小,应该是很惊喜的。我邀请他到茶餐厅小坐叙旧,他指了指跟在身边的几个人,说还有重要的事情,不方便。然后他只是朝我挥挥手,就扬长而去了。我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生硬、傲慢、不近人情,当时还很郁闷了一阵。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已经和邹莉莉离婚了。我还以为他成了商业大亨,混得风生水起,变了一副嘴脸示人,表明自己的高人一等而已。其实,他那时内心可能早已千疮百孔,恐怕也在备受煎熬吧。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也许,他根本就不会为这件事情烦心,他早就不在乎邹莉莉这个青梅竹马的爱人——也是昔日珍视的枕边人。很多时候,我们就是在不明不白中相互疏远、憎恨,最后分手,从各自的生活里彻底消失。邹莉莉说的应该是对的:丁家宜对他们婚姻的破裂,在某方面,是曾迁怒于我的,虽然我那时并不清楚这一点。但这一刻,我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了。
我盯着邹莉莉,不住摇着头,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脸开始扭曲——我感到倦怠和沮丧,如同大病之后虚弱不堪。
“沙利文,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曾经并不想和我交往了?”
“从来没有。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打你电话,你不接,后来也不回。那个时候,丁家宜天天缠着我,我有点讨厌他。”
“我确实没有回你的电话,那段时间我陷在一段感情里,你知道,那时我也还没有结婚,只是认识了一个有点好感的人——我们后来还是分开了。”
邹莉莉点点头。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沙利文,你盯着我的眼睛。”
我盯着她的眼睛。
“你实话说,我们如果在一起,会分开吗?”
我不会告诉她我曾经多么想她,日夜思念她听说她订婚,我就像跌进了冰窟窿里,痛苦折磨着我,大半年没有从那种绝望里走出来。我亲自送她结婚,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了我,我的内心在滴血,发出声嘶力竭的狂暴的呐喊。我整个人急剧消瘦下去,一度患上了厌食症,身体几乎垮掉了。我不会告诉她这些,永远不会。现在,她就在我的面前,可是我那种奇怪的直觉提示我:这一切不是完美的结局,这是一个幻象,会很快幻灭。
我只是笑着,凝视着邹莉莉,不作声。我凑近她,要去拉她的手,她转身避开了。
“沙利文,你保重,再见!”沿着那条斜坡,她爬了上去。
我看见了一个孤独决绝的背影,有一刻,我几乎忍不住想跑过去紧紧地拥抱住她,从身后搂住她,亲吻她的头发,她的脖子,她的脸,她的唇。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动,我脑子里出现奇怪的空白,想跟上她,却无法动弹一样,内心纠结混沌我还是下意识迈开了脚步。她站住了,回过头来望着我说:“别跟,不然以后我永远不会见你!”
我停在坡下,我听从她的话。望着她,仍然不作声。
只有风吹过空荡荡的小路。
一只斑鸠在柏树上发出咕咕的呼唤声。
我静静地倚靠在那短垣上,浑身灼热乏力,就像是患了一种奇特的病。我听见脚步声越来越微弱,心就像被带走了一样,剩下的只是一个躯壳,空空荡荡。我忽然大声叫喊:“邹莉莉!”
脚步声停了下来。
“沙利文,我们结束了。”
“可是我还远远没有结束!”我大声吼叫道。我被自己不能控制的愤怒吓到。我猛然奔跑起来,一口气冲上斜坡。
那只忧伤而孤独的鸟儿停止了呼唤,它受到惊吓,展开翅膀扑棱棱飞走了。
我紧跟着邹莉莉,跑进了那黑洞洞的建筑里面……
六
邹莉莉美丽的头发柔软,光滑,散发着淡淡香馨,大人们喜欢抚摸。手指插进她的发间,发丝柔滑,如同流水一样从指间摩挲而过,手指一抽出来,她的头发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丝毫不纠缠或者杂乱蓬松,永远如同锦缎,光华熠熠。邹莉莉的妈妈细心呵护她的宝贝,她总是干净整洁,漂漂亮亮。这一头让我印象深刻的头发并不很长,齐肩而已。我只见过一次她将头发挽了起来,梳理成一个发髻,并且簪上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鲜红假玫瑰。那是她嫁给丁家宜时在县城一家美容店里请人盘的,并且还是我开车送她到店里去,一直等到她盘好。
我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望着她的背影,她依然流水般荡漾不停的头发,她镜子里娇美的面容。有一刻我有点恍恍惚惚。她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她说很多年前,就是我大学毕业到了南方后,她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了我的地址,还给我写过一封信。那时候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联系没有现在这么方便。她一直等我的回信,等了大概半年之后,她有一次到了那座城市,也找到了那个地址。可是没有见到我。她还打过一个固定电话找我,接电话的一个女人很不耐烦,说我不在。她失望地离开了。后来她遇到了丁家宜,再后来,他们决定结婚。我听着她说,她的语气漫不经心,我能觉察出,她从镜子里在盯着我。
这么多年,经过了家庭变故后,她变得有点神经质,有时候一不小心情绪就会失控,甚至大喊大叫。这我是知道一点的。她不喜欢别人提到她的妈妈,那就像是一枚炸弹,触即爆炸。我尽量什么往事都不提,只是听她说,免得捅了她的伤疤,说不定她会发作起来——虽说我猜测,在我面前,她可能会保持理智,不轻易动气。我只能跟她解释,她并不是找错了地方。我一度确实住在那里,但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我确实经常出差,确实守电话的接线员告诉过我,曾有一个女人找我。我并不知道是谁,有几天我确实满腹狐疑地猜测过,这究竟会是谁?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会是邹莉莉。我其实很清楚,她为什么会跑到那里找我。在美容店里,我们都明白我们说了些什么。
发髻盘好了,她站起身,偏着头,转着身,在镜中前后左右看。她叫我过去,也帮她看一看。可有什么不太妥当。“你觉得怎么样?好看吗?”我笑着说:“好看!很好看!”
我再送她回任佳渡代销点。在没有一个人的干燥的涔水河堤上,车子飞快地奔驰,扬起一阵阵漫天尘土。邹莉莉坐在副驾驶坐上,一声也不吭了。快到家,她忽然偏过头盯着我,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按了按,说:“沙利文,我们是不是应该慢一点?”
我听她的,减缓了速度。她说:“停一会儿吧。”
我听她的,停了下来。
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她望着车窗外面,盯着河堤下面涔水河的粼粼清波。
“你喜欢丁家宜的飞机吗?”
“什么?”
“我们昨天在公园里看的那架飞机,你的名字命名的。”
邹莉莉好像不认识我一样,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紧紧盯着我,盯得我后背发麻。
丁家宜热情地带上我去遇仙楼公园儿童乐园看他的捐赠物品。他说他童年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里。他自己对这个地方有着深厚的感情——更重要的是,他曾和邹莉莉一起在这里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他一直希望实现自己的心愿,也是邹莉莉的心愿——现在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比较满意了,邹莉莉也应该是满意的——这架飞机一直就存在于他俩的心上,只需等那么一个时刻,它就会来到他们的现实生活里。邹莉莉扁了扁嘴,不以为然,她说这架飞机还不如一辆拖拉机,它只是叫“飞机”,却只能一堆废铁一样趴窝在这里,并不能再飞翔起来。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和价值?丁家宜笑了笑,搂住她的腰,指着那鲜明的红色油漆刷上去的“邹莉莉号”四个大字说:“它飞翔过,一直在飞翔,即使它报废了,它还是飞翔在我们的心中,不是吗?沙利文,你认为我说得对不对?”我不置可否,无奈地笑着耸耸肩,不予回答。
邹莉莉回头望望我,似乎在等着我说点什么。我什么也不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问了我一句:“以后怎么办?”
我似懂非懂。我们面面相觑,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我启动车子,继续缓缓地沿着大堤前行。路面非常颠簸,我们摇摇晃晃的节奏最后都一致了。邹莉莉忽然忍不住扑哧大笑。她感染了我,在一种类似忧伤而滑稽的氛围里,我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多年前,我们都还是半大毛孩子,骑着自行车在大堤上摇摇晃晃地飞奔,邹莉莉忽然对我说:“沙利文,你一点都不勇敢!丁家宜骑车就不像你,他抱着双臂,手根本不握龙头,他骑得很快,我坐在他后面,很平稳,一点事都没有。他一边骑,还一边大声唱歌,就是费翔的那首《冬天里的一把火》,他学他表哥的样子。他表哥是个不逗大人喜欢的混混,留长头发,穿花衣裳、喇叭裤,老喜欢跳霹雳舞,出门总提着一台双卡录音机,骑在自行车上大声号叫。反正不逗大人喜欢。他表哥谈了很多女朋友,都没有结果。他骑车出门就是不握车龙头的。丁家宜那时候还很小,他也觉得很好玩,就学他。他带我出门,也不握住龙头,不过我们没有摔过。沙利文,你也试试看?”
我听她的,开始还有点害怕,放了龙头,立即就握住,这样渐渐地时间越放越长,没有出过问题。
邹莉莉说:“你也可以,沙利文,你也可以!”她高兴得咯咯咯笑起来。“沙利文,你也唱歌,你也可以唱歌。”
我听她的,但是我要唱什么?我脑子里没有一首歌可以唱,我本来就不喜欢唱歌。
“你也唱《冬天里的一把火》,沙利文。”
我不会唱。
邹莉莉就说:“沙利文,你真呆板。”
我很沮丧,就在这个时候,车胎碰到了路面的一块石头,我浑身一紧,下意识要抓龙头,但已来不及了。
“沙利文!”
我们连人带车一起冲下大堤,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两人就跌下了车,沿着陡峭的堤坡不断翻滚邹莉莉恐惧地抓住我的胳膊,我们连栽了几个跟斗,才在堤坡上一蓬枸杞上停下来。邹莉莉压在我的胸口上。我的背压在枸杞柔软的枝条上。一股苦涩的味儿涌进了我的鼻孔。
邹莉莉大笑了起来,她伸开双臂,扭头看看被压进枸杞蓬的我。“沙利文,受伤了没有?”
我背有点痛。
“我们的车已经冲进了河里。沙利文,我们怎么办?爸爸不会怎么说,妈妈会发火的。”
“我知道你妈妈会发火。你快点拉我起来,我背有点痛,可能流血了。”
邹莉莉又大笑起来。“沙利文,你太娇气了。丁家宜从来没有摔过,他骑得飞快,比你快多了,他一次也没有摔过。”
“你快点拉我起来,我背流血了。”
她把我拉起来,我跪在坡上,背部开始发热,隐隐作痛。
“你真的受伤了,你的衣服上都是血。”邹莉莉紧张起来,“你的衣服上都是血!沙利文,怎么办我本来应该要你慢一点。我本来……”
我跪在那里,浑身颤抖,苦笑了一下。“不要紧邹莉莉,我只是有点痛,背上可能破了一点皮。”
“我本来应该要你慢一点。”邹莉莉不住咕哝,看见我出了那么多血,她有点吓着了。“我本来应该要你慢一点。我本来……”
自从丁家宜和她结婚后,我们就再也不知道彼此的讯息。我作为送亲的一员,随着浩浩荡荡一百辆车的车队,把邹莉莉从她儿时居住的代销点一直送到县城“御品高尚社区”一幢别墅里——这是她和丁家宜商量后的决定。喜酒还是摆在那家叫作凌云大酒店的五星级大酒店,酒席非常奢华丰盛。我在那里见过她最后一面,光彩照人的邹莉莉,一出来敬酒,就引起了人们的瞩目。当他们到我这一桌敬酒时,她站在我的身边,问我饭菜如何,要我多吃点,多喝点,不要客气。这种客套的问话,让我在瞬间感到一种生分。距离的产生,有时候是很奇怪的,那是彼此内心的一种默契。丁家宜还特意拍拍我的肩膀,对其他客人介绍说:“这是沙利文教授,我们的发小。”邹莉莉只是呵呵笑。我一个小小讲师,也只有挤出一点尴尬的笑容回应。吃过饭后,我连夜驱车悄悄地走了,没有跟她告别,也没有跟丁家宜告别。
我不久就病了。一度还住进了医院。
邹莉莉那天为什么没有来呢?我心里其实也一直存在这个疑问,我也一直在打听她的消息。在我到南方一所大学任教后的第二年,是夏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刚一接通,那边就传来一个有点犹疑的女子的声音。
“你是沙利文吗?”
“我是。您是哪位?”
“你已经听不出来我的声音了吗?”
我确实一头雾水,这个声音沙哑无力,并不熟悉。隔了一会儿,似乎为了打破这种比较尴尬的沉默,那边说话了。
“我是邹莉莉。”
我当然立即就记起了她。不过,我们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联系,如今她突然打电话给我,我倒立即感觉有点不大对劲。我的直觉是,她可能在一种不好的境况里。
“明天我刚好有事到你那边,我记得你们校门外有一家咖啡馆,如果你晚上有时间的话,在那里见一见你行吗?”
我当然不会拒绝。但是对于她如此熟悉我这里的环境,我还是感到有点惊讶。那晚,我在说好见面的那家小咖啡馆里等了很久。人进人出,我总心神不宁。只要门铃响一下,我就会朝门口张望。但我最终没有等到她。我打电话给她时,发现她手机已经关机了。我也许再也没有看见过邹莉莉,是的,也许再也没见过。我起初还很紧张,疑心她遇到了什么意外。但后来慢慢就释然了。我隐隐约约感觉那天晚上她其实到过咖啡店那里。也许,隔着有点昏暗的灯火,她站在外面,透过明亮的玻璃,看见了正呆呆坐在玻璃墙边的我,神情落寞地、无聊地不时搅动咖啡。后来,很多次我站在外面的夜色里,向小咖啡店里我曾经坐过的地方凝视,那里有时候是空空的,有时候有一对情侣相对而坐,有时候只有一个人慢条斯理地也在等待什么。我想象那就是我,而我则是邹莉莉,凝视着这个孤独的身影,却并不清楚是什么力量,终于阻止了我,向那里面迈步。我安静地离开了。若干年前,在涔水岸边任佳渡代销点,也是在这种昏暗的光线里,她看见我坐在老叶的小房间,她站在门外,只是好奇地盯着我,一声不吭。等到我睁大眼睛发现了她时,她就扭头离开了。
七
最后一次见老叶,想来犹如昨日,情景仍历历在目。离别时,他感到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他,流下了眼泪。我也觉得伤心。老叶没有子女,我还很小,他就认了我这个干儿子,对我一直都很关心。后来我离开家乡,到了南方定居,只要我打电话和父母聊家常,他们就会提到老叶老记挂我。这并不奇怪,我在他那里度过了童年几乎所有漫长的暑假,那些快乐的日子,我和邹莉莉、丁家宜在一起玩疯了。在代销点那片狭小的天地,我们像脱缰野马一样到处乱窜,经常惹得邹莉莉的妈妈不高兴,因为邹莉莉跟着我们会把衣服弄脏,或者磕碰受伤大哭。后来,在初中和高中的时候,我们还是在一起上学,而学校离代销点也不远,我们还是经常去那里玩耍,主要是一起打扑克,也偶尔到涔河钓鱼。直到我被一所大学录取,“远走高飞”,从此离开了故土,和发小也渐渐失去了联系。大家终于天各一方,音讯杳渺。如今回忆起来,往事如烟,恍如隔世,心里充满的,却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复杂感情。
黄昏洪水般袭来,大堤和远处的田野、村庄、道路渐渐隐没在浑浊的雾霭里,涔河上也弥漫着厚厚的白色水雾。邹莉莉的妈妈总是会大声呼喊她快点回家。我们在暮色里躺在浴室旁边的狗尾草地上,仰望着一架正在头顶飞过的飞机。它发出巨大的嗡嗡声,撼人心魄。当一切都消失了的时候,我们开始猜测坐在飞机上是什么情景。丁家宜忽然说,他长大了要买一架飞机。他要买一架飞机送给邹莉莉。邹莉莉开心得咯咯地笑了。大人们从浴室出来,头发都湿漉漉的,他们提着锡桶和换洗好的衣服爬上堤坡,往代销店走去。我们听见了邹莉莉妈妈的呼唤声,总是先让邹莉莉回家去。隔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溜进大门,前厅的灯泡不亮了,几天前老叶察看过,钨丝已断,却一直没有重新换过。我们站在那里,光线昏暗,我们甚至看不清彼此,但这似乎让我们感到安全。邹莉莉的哭声很响亮。她妈妈正在低声斥责她,那种絮絮叨叨的声音充满了厌烦和憎恶。也可能邹莉莉还挨了打。我和丁家宜面对面站着,感觉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们都清楚邹莉莉的妈妈还可能是在厌烦和憎恶我们。
代销点忽然亮了起来,那是有人把前厅后穿过售货台的过道里的五瓦灯泡打开了。这微弱的光亮在那狭窄的地方投下了重重影子,仄仄的木楼梯半明半暗,老叶站在楼梯转弯处,对着我们喊道:
“怎么啦?成了野马啦?夜里也不晓得归屋啦?”
我们才如释重负,一溜烟赶快跑过去,“噔噔噔”就各自缩进自己的“避难所”。我们对邹莉莉的妈妈的那种畏惧,是莫名其妙的。我们都认为她那么漂亮,一言一笑,都让人着迷——虽然我们还是儿童,就知道了她很迷人——但是却很奇怪,我们似乎都在她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紧紧缠绕你压迫你的力量。这个女人后来的人生究竟是否如意,我不得而知,但是她的那种掌握一切的柔韧力量,可能随着年龄的增加,最后终于松弛,甚至于因为想要抓紧什么而彻底绷断。
那个黄昏,我远远看见一个穿着白底小红花长裙的女子很快走进代销点的大门,消失在那黑洞洞的前厅里。我的脑海里立即就想起邹莉莉。从身形和步态,我可以感觉出来,那一定是她。我的心一下子跳得飞快。当我匆匆赶到,穿过空荡荡的前厅,里面已空无一人,但后门敞开着,似乎有人刚从这里经过。
在暮色中,我看见通往大堤下边长满了荒草的小路上,似乎有人踩踏过的痕迹。刚刚应该有人经过这里,碰到了那些茂密的烟草花穗和狗尾草穗子,它们还在轻微地晃动着,这时,没有一丝风。安静。下面是废弃的浴室。我很好奇地跟了下去我后来确定有一个人刚刚经过这里,草丛上有新鲜的脚印,我感觉到在阴森森的林下,有双眼睛正在窥视我。但我丝毫也不感到害怕。我几乎能听到前面不远处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在野草间穿行,可隔着浓密的枝叶,我什么也没看到。
穿过堤坡下的树林子,我站在了一片齐人腰深的狗尾草丛里。眼前的浴室已经破败,屋瓦从檩条上坠落了很多。门窗也豁然洞开。甚至连墙壁上粉刷的石灰也剥落殆尽。我忽然发现,在这荒芜之地,又似乎什么痕迹也没有了。月亮早早地升在了大堤上面,弯弯的一轮,如同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刃我屏住呼吸倾听,除了怯怯的草虫鸣叫,就似乎只有微风轻轻掠过树叶的声音——但不是真切的细微之声,那接近于一种想象,其实,就是一种可怕的寂静的回声。
也许一个梦境会清晰展开。某个清晨,我远远看见任佳渡这片地方又是春色烂漫。那些繁茂的植物,依然争先恐后地占据着肥沃土地,吸收雨露茁壮生长。离开了这里的所有人,他们的梦中渐渐出现任佳渡的影子,可是也被他们秘密地收藏进了心底。一个男人孤独地守护在浴室外面,他还在抽着烟,看着空空洞洞的蓝天。他和邹莉莉如此亲密,却如此无奈和忧伤。这个故事将不为人知,也没有丝毫值得再被提起的意义和价值——除了对邹莉莉而言。那种伤痛是在一次电话中被揭露出来的——她看见这一切,她已经六岁,她隐隐约约知道了一些什么。
天气如此晴朗,阳光明媚。我会看见那时的邹莉莉,她才打开任佳渡代销点的房门,向河堤迈开脚步,她望了望身后的建筑,在那高大的构树间,镶嵌着一丛丛雪白的接骨草伞形花朵,那些花朵年年盛放,似乎一直在等待那个小女孩归来。那个留着齐耳短发额前剪着整整齐齐刘海的小女孩,胸前扎着月白色小围裙,站在一丛高过她头顶的雪白接骨草花前,一手拿着一把银光闪闪的汤匙,一手端着画大红花的白底搪瓷小碗,满眼好奇地盯着什么。
邹莉莉回望那破旧的房屋,也许是有点留恋。但她还是毅然地转过身,沿着河流,朝明亮的远方一直走去……
我轻声叫了起来:“邹莉莉!”这声音飘忽,不真实,如同梦寐中的。
我再叫了一声,依然如浸入水中的盐一样,立即就消溶于昏暗的空气里。我等待着回应,哪怕是一声微弱的叹息。我想要确认我确实碰到了她,这一切都是真实不虚的。
天空传来了渐渐加大的轰鸣声。我抬头张望,高空里一红一绿两盏灯闪烁不停,从头顶飞过,又将那轰鸣收走。我穿过密密麻麻的狗尾草穗子。
我知道你在这里,邹莉莉,我知道。
我慢慢靠近那破败的浴室,强烈感觉到,在女浴室里,她静静站着,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警觉地倾听周围的动静,提防什么可怕的侵害突然降临。她如此真实地站在那昏暗的光线里,美丽的头发依然如同锦缎般柔滑,闪着光亮。甚至她微弱的呼吸,隔着一堵墙,我也能捕捉到。
可是,在那么一瞬间,我沮丧了。我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洪水般咆哮着冲进我的内心。
隔着漫长的光阴,我成为了那个男人,那个孤独地守护在女浴室门外的男人,只是我没有在倾听一个女人洗澡,我在倾听一个近乎是虚构出来的女人的若有若无的啜泣。我守在这里,在某一刻,忽然似乎察觉到了一种宿命式的荒诞。我不可能跟在她的身后,有一个暂时的归处。这一切都是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场景。
我来这里究竟要干什么?我看见了什么?或者,我要等待什么?除了我一直在追寻的那个女人,我对什么都不再关心。
我大声叫喊了起来:“邹莉莉!”
在我走进那黑暗的空间时,我张开了双臂,从暧昧光亮透进来的窗口,我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身影闪了一下。
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邹莉莉,直到今天,我也不能确定,我,沙利文,一个青春消逝的无名之辈,忙忙碌碌奔走世间,还有没有可能在某一天遇见她。也许,她就在某个时刻,已与我擦肩而过,就像那次陌生人走向我,给我捎信,其时她就在附近。她可能就在某个角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我,也许内心里发出无声的呼喊。我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奔跑着,张望着,试图搜寻出她那一张脸,在红灯路口焦急地东张西望,远远盯着公交车靠站后拥挤的上车人和伸手拦停的士的人。我头上直冒汗,一度以为自己看见了她,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但是“她”一直匆匆往前不停地走,毫不理会我的呼唤。我气喘吁吁地赶上去,拍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来,惊讶地望着我这个陌生人——我并不认识这个一脸迷惑的“她”。在未来的茫茫人海里,也可能会同样如此。我们就像两条划过世间的平行线,直至生命终结,都将永不相交了吧?但也许,某一刻,会奇妙地出现转折,她在不经意回过头来时,就会听见我惊喜的呼唤——“邹莉莉!”
那些想象了无数次的场景,只是一个男人头脑里悲伤无奈的叙事诗,在沉沉睡意袭来之时,会像乐曲一样,低沉下去,并戛然终止。然而那余音,犹延伸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梦幻般的记忆里。不过,那已经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