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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走之前

2023-12-12许玲

湖南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大伯祖父母亲

许玲

清晨时候,熟睡的父亲从床上摔了下来。他“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那茫然无辜的样子像足了一个突然被惊醒的孩子。我先是一惊,随后大笑,母亲也跟着大笑。父亲问道:“这是哪里?”

我们住在医院旁快捷酒店的双人标间里,我和母亲睡一张床,父亲睡另外一张。大概因为已有多年没有和他们睡一个房间,母亲的话比平日多。入睡前,她刚好讲起了一件从床上摔下来的陈年老事:有一天早晨,她醒来顺势一摸枕头旁,空空的,吓得魂都没有了,以为我被强盗偷走了。因为不久前,小偷从窗户外钩走了她挂在床边的一条长裤。她哭着起身,在床脚下发现了我,将我抱起来,见我额头上鼓起了鸡蛋大小一个包,正睡得酣甜。她说:“那时多累啊,一个孩子滚在地上都不知道。你的瞌睡劲也大,怎么就没有听到你哼一声呢。”这个故事我其实听过很多遍了,问道:“那时还有偷孩子的吗?”母亲说:“怎么没有!那年,隔壁村就偷走了一个孩子,那强盗抱着孩子,从棉花地里穿过去,走了几里路发现是个女娃,就把孩子丢在了地里。”我颇为惊讶,问道:“是不是真的呀?”母亲说:“她们都这样说。”我在黑暗中笑了笑。

父亲的鼾声响了起来,声音震耳欲聋,如同攀山越岭的火车,几声之后突然急刹车般地停住,周围一片寂静,我心中不免惊惧,担心那口呼出去的气借势逃跑,再也回不到他嘴里。我连叫了两声“爸”,父亲翻了个身,嘴里不耐烦地“哼”了一声鼾声复又响起,却改变了旋律,仿佛蒸汽列车吐着白烟隆隆而过,不断呼着一口口的粗气。母亲宽慰我:“没事,他打鼾就是这样吓人。”很快,她的鼾声也响了起来,声音高亢而又尖细,像吹着一支竹哨。我夹在两个至亲的人中间,在异乡的床上失眠了。我竟不知道父亲的鼾声这般令人心惊胆战,而我母亲年轻的时候睡觉原是无声无息的。这本来可以回到少年的亲密距离,却让我悲哀地意识到他们真是年逾七十的老人了。

我们千里迢迢到这个北方城市是来替父亲看病的。此刻,父亲自己也反应了过来,没有得到我们的回答,自己讪讪地笑了一下,重新回到了床上。我打量着他那两条肥硕的腿,它们配合着主人起身,上床,被放置在棉被之上,除了笨拙,实在看不出其他异样。我和母亲起床洗漱之后,见父亲还躺在床上,盯着墙壁。那里本来应该有扇窗才对可是,却是一堵严实的墙,一扇小小的窗户从另一侧墙壁的高处打开。外面就是走廊,已有了热闹的声响。我昨晚进了房间,才知道网上订的特价房原是没有大窗的。那时,父母已经一身倦意地坐在床沿边。我没有勇气返回前台去更换一间有大窗的房。我们到达前台的时候,当父亲得知我订了两间房,便开始生气。他们坚决要与我住在一起,争论几句之后,父亲动了怒,转头就往外走。见他这样,母亲便丢下了我,跟在他的身后。眼见着他们真的出了门,我只得跟了出去,然后妥协了。他们的脚被自己带来的大包小包簇拥着,黑色的拉杆箱缭乱地倒在地上,占据了整间如同鸽笼般的房。出趟门,他们像搬家一样,随身携带着家中令他们不放心的东西:定期存折,被塑料袋重重包裹的一叠现金,父亲的一枚黄金戒指,母亲的黄金手镯,还有一只有按摩功能的枕头……我向他们反复说,只需要几天而已,我们只是确诊一下父亲的腿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没有人听我的。他们的固执,进入七十岁之后仿佛被水泥重新浇灌了一圈,变得愈加庞大而又结实。

我坐在另一张床上,注视着父亲的两只脚交叉叠放在床上,不自觉地抖动。五年前,他感觉自己双腿无力,如同踩在一团棉花上面。我们将他带到医院,到了医院门诊大厅,他又死活不肯进去了,医院独有的味道让他喘不过气来。母亲扶着他的胳膊,摸着他的背,替他解释:“你爸一辈子没有进过医院的。”年轻的时候,父亲在地里打农药,不知是中暑,还是中毒了,倒在了地里,被人抬了回来,看起来奄奄一息。村里的人将他围成了一圈,有人凑到他耳边安慰道,不要慌,已经能在路上看到赤脚医生背着药箱的影子了。他听了这话,冲出人群就跑了。我和妹妹俞丹并不是第一次从母亲嘴中知道这件事情,却也没想到他如此讳疾忌医。我们只得陪着父亲坐在离医院门诊远远的一排条凳上,像哄着一个几岁的孩子。他抽了平生第一管血,母亲将他的头搂在怀里,捂着他的眼睛,嘴里一个劲地说:“别看,别看。”做头部核磁共振检查的时候,我们都站在了门外,看着母亲将他扶在了检查台上,将他脱下来的鞋摆正,他正准备躺在狭长的检查甬道里,医生将母亲请出,然后把门关上。我对母亲说:“要二十分钟,我们先坐坐。”母亲执意等在门口,她说:“这个检查我做过,吵得要死,我担心你爸受不了。”俞丹早已对父亲失去耐心,不满地说:“他还是一个孩子吗?你把他惯得已经没有名堂了。”正说着,门开了,父亲一脸惶恐地站在门口,对着我们直摆手,“不做了,不做了,躺里面人还没死,先吓死了。”医生告诉我们,机器还没开始响,他身子就在剧烈抖动,像一条搁浅在岸上拼命挣扎的鱼。医生看着面前站成一排的三个女人,犹豫了一下,将检查单还到了我的手里。

父亲的求医之路正式以这种方式开启。我们哄着他,带着他辗转于不同的医院的不同科室——内分泌、神经内科、心脏内科、脑外科,他在不同的医生面前拍打着他的腿。医生们让他躺在床上,用锤子敲打着他的膝盖,或者闭着眼睛,伸直胳膊站立,或者两只手交替着点自己的鼻尖,他一一照做着完成,脸上充满了得意——他对这些动作的完成已有经验,做得相当出色。他确实被检查出了一些小毛病,但那都是老年人的常见病,就像一台机器运行良久,会有不可避免的损耗和故障。没有哪个医生能用疾病来说明他腿的问题。我们总是会提着一袋子药回家,除了高血压的药坚持服用,其他药都被他丢了,因为那些药物所有的副作用都在他身上体现了出来。我们后来不得不偷偷将说明书从药品盒里拿出来,劝他继续服药,但是,他很快在抽屉里发现了那张薄薄的说明书,不偏不巧,正是治疗焦虑症和精神病的那类药。父亲异常生气,责骂我们和医生将他当成了神经病。他从此不再去医院,只是日日抱怨。他的腿淤在了沙滩里,走路往一边倒。每当我和俞丹回家,他都会在客厅里向我们演示,他一边走,一边说,我会摔倒,我好像在腾云驾雾。我们看着他一步一步朝前走,没有往一边倾斜的迹象,只是因为懒于运动,身体明显沉重了起来。五年了,他其实没有摔倒过一次。我们似乎也司空见惯,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最近,母亲在电话里面哭,父亲不敢走路,怕摔跤,整日在家里坐着,像一颗长在沙发上的土豆。她的哭声让我警觉,父亲不管有没有病,这样下去,就会真得病。

我给在北京当医生的同学打电话,他提醒我,耳蜗问题也会让人有失去平衡的感觉。我用这个崭新的,父亲还从未涉猎的新领域说服了他,让他同意和我再去一次医院。在火车上的时候,他就开始后悔,认为我欺骗了他,这个世界上,没有医生能治好他的病。母亲只在一旁好言劝他,给他剥香蕉,不时将他们随身携带的养生壶拧开,让他喝上一口泡着菊花红枣的茶。几乎每到一个列车停靠站,他都要重申一次,他要回去。我只得站了起来,说道:“那就走吧,你一个人回去。”母亲要说什么,我挡着她:“让他回去,我带你去北京旅游。”他嘟囔了一下,终于不再提起这事。现在,我见他赖在了床上,心中已经隐约有了预感,这一趟大概是白来了。当然,千辛万苦来了一趟,我是怎么也会将他送进医院的。

我和母亲背着包拖着箱子到了医院,像极了逃难的人。医院门诊人流涌动,我们的队伍很快被冲散。我寻找着父亲,哪里还能找到?他一口气就逃出了医院,身子紧紧贴着医院外墙,喘着粗气:“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知道。”

我听他说话,又急又气:“你的嘴里,为什么就不能说一句好听的话呢?”

他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乞求神情:“真的不治了,没有用的。”

每年菜籽收割的季节,父亲照例要从城里回乡下收菜籽,将菜籽晒干卖掉,再榨一些油提回城里。妹妹俞丹婚后,户口一直未从家中的户口簿上撤下来,所以,家里在村上尚有五亩良田,上半年收菜籽,收完之后接着种黄豆。我本来一直劝说他们将田地租给别人,免去奔波劳作之苦。从北京看病回来之后,我改变了想法。现在只有那块田,才能让他迈开步子了。那两条被他日日痛恨和诅咒的腿,再也没有迈下楼去过。他只是每日在家中转圈,在阳台上甩甩胳膊,仅此而已。

车子经过洞庭湖大堤的时候,父亲突然打开车窗对着河岸上大声叫着:“老吴!是老吴吧?”我将车停了下来,母亲说:“你看花了吧,这么远。”父亲的眼睛是他全身使用情况最好的器官,他阅读药物说明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时,还无须用到老花镜。我看着从河边延伸过来的小道上那个黑色的影子越来越近,他戴着一个草帽,提着一个红色的桶,手上拎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想是从湖里钓鱼收工回家。我的视线很快锁定在他的腿上,他的腿在草丛中一走一弹,身子歪向一边之后再收回,像一个被推到一边的不倒翁。母亲也看清了,她惊叹道“哎呀!真是老吴啊,他怎么成这个样子了?”父亲已经从车子上下来了,迎向老吴,母亲和我坐在车内。他们因为这次意外的相逢而兴奋不已,父亲问起了老吴的腿。老吴说:“喝多了酒,中过一次风就这样了。”

父亲也谈起了自己的腿,俩人惺惺相惜了一番。老吴邀请父亲去家吃饭,喝上一杯。父亲连连摆手:“早就不喝了。”老吴透过打开的车窗看了一眼母亲,对父亲说道:“这么多年了,还在忌口呢黄土都淹到脖子的人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我们现在就是活一天算一天了。”

父亲与老吴告别后,在车上一直沉默不语。我逗着他说话,问他老吴是什么人。父亲没有理我母亲小声替他回答:“是你爸当年来洞庭湖时,住在一个窝棚里的人,处得像兄弟一样的,你爷爷也很喜欢他。”母亲话说到这里之后,戛然而止。

我们一般不在父亲面前提起祖父。我突然明白此刻父亲闷闷不乐的原因,和老吴的这次邂逅或许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一个拖着尾巴的身影从大堤的草丛边迅速蹿出,从车前掠过,让我猛然一个急刹,后面两个人都惊叫了一下,一起问道:“怎么啦?”我说:“一只黄鼠聋子。”父亲有些兴奋地说:“真的?现在黄鼠聋子又多起来了?它们白天都跑出来了。”

我笑着说:“你是不是又想夹它们了?”

父亲激动了起来:“不要命了!它们现在是保护动物了,打了要坐牢的。”母亲说:“在北方,它们还是黄大仙呢,都是供着的。”说罢,坐在驾驶座位后的她一拍手掌,大声说:“呀!老俞,你这腿是不是打了它们的报应啊?”我听罢,笑道:“还真是啊那时你不就是夹的它们的腿呀!”

黄鼠聋子是我们这儿的叫法,学名黄鼠狼。这个被称为聋子,尖头长身,披着一身黄皮的家伙听觉其实特别好。对于它,我是自小就熟悉的。那时,在冬日的清晨,我还躺在床上,处在朦胧的睡意里,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在台阶上停住,而母亲问道:“昨天晚上怎么样?”紧接着,便响起她欢喜的声音:“真不错,三只啊!”有时,则是父亲懊恼的声音:“打到脚了,让它跑了,夹子被拖了好远。”空手而归的时候极少,在我们广袤的洞庭湖平原,黄聋子很多。它们常会在夜里单枪匹马地行动,偷袭鸡舍,偷起鸡和鸡蛋来毫不留情。父亲并不恼它们,我们家的鸡笼作为家中重要的资产,不像别人家设在偏房或厨房,而是郑重地置在堂屋的一角。我们在饭桌上吃饭的时候,它们就蹲在一旁的鸡窝里热火朝天地生蛋。父亲看中的是黄聋子的价值,他心软,打来的黄聋子全部交给母亲来处理,一张皮可以卖上一个好价钱。父亲只管打,剥皮去肉的事情都是母亲动手。新鲜的肉虽然有股骚味,母亲总有办法让它们烹饪得味道鲜美,这就大大弥补了家里一个月也称不上一次肉的遗憾。

在月亮如水的夜晚,父亲会叫上我,与他一同前往。母亲却不大乐意,一个女孩子家跟着去学这些东西。那时,我的头发被母亲剪成了板寸,一根一根像针般地刺向天空,夏天里被晒得黝黑的皮肤到冬天都没有被淘洗白净。我常爱和一帮男孩打架,从堤岸打到河里,有一次,用红砖将隔壁邻村男孩板出一头血,那家的父母牵着哭哭啼啼的孩子找上门来。父亲嘴上骂着,让我跪在地上,脸上却掩不住得色。母亲知道父亲欢喜我这样,只是眼见我的模样和性情越来越像一个野小子,却还是有了忧虑之色。父亲却不在意,他将一些夹子挂在我的肩头上,我们就踏着月光出发了。

月亮像一面镜子照亮着田野上的一切,棉花铺天盖地的,叶子早已经枯萎了,只剩下一根根的枝杈顶着已经被采尽的棉花壳,密密匝匝地挨在一起,如同举着无数盏小碗。父亲在田地的沟埂上寻好地方,用铲子挖上一个洞,塞些鸡毛之类的东西进去。再将夹子放在洞口,弯弓做的竹夹子有点像现在的捕鼠夹,留有一个如黄聋子头大小的洞,用细棍支撑着。黄聋子以为洞里面藏着一只鸡,脑袋一伸进去,“咔嚓”一声,碰了机关,就着了套。上了夹子,我们继续前行,我紧紧跟在父亲身后,几次想伸出手拽住他的衣角,半途却缩了回来。我和父亲从未有过肢体上的亲密,他生病之后,我才敢伸出手搀扶他,这么点距离,竟是过了半生才跨越的。

我们走着走着就远了,走到了洞庭湖边上。有时会有额外的收获,在一处芦草丛生的沟渠边,碰到一只刺猬,父亲一脚将它一踢,趁着它缩成一团的时候,提起它身上的刺,就捉到了。捉起来给我们玩弄几日,父亲就将它放了,因为它叫起来的时候,声音像极了婴儿的啼哭声。母亲也说,做了父母的人,听了都会受不了。有一次,父亲带我穿过一片棉田,走了很远,到了我们村棉田的尽头,右边是洞庭湖分出来的一条毛细支流,听得到流水从水草和石头缝中穿行的声音。从一座简陋的石桥上过去,就是另一个乡的地盘了。他掏出一根烟点上。在我们面前是一排水杉立在地势稍高的坡上,那晚有微风,树叶被吹得摇摆不定。我以为他累了,坐在他旁边。父亲吐了一口烟说道:“三儿,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好久了。”他用手指了那片树林制造的黑影深处,我一怔,三儿是我弟弟,不到三个月就夭折了。对于这个弟弟,我那时已经有了些印象。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肚子上系着的红色肚兜,他挥舞着瘦弱的小胳膊哭,母亲要我站在木摇窝的旁边去摇晃他。他留给了我这些如同梦境般的影子,他离奇的死亡,让他的名字成为了我们家的禁区,所以就这么点有关他的影子,都变得遥远了。我不知道,父亲竟将他葬在了此处。这地方冷清,感觉到害怕,坐在地上,我紧紧搂着自己的双腿。一支烟抽完,父亲起了身,我们就返回了家中,只等到第二天早起,父亲赶早起来收他一路上放下的夹子。那些镜头如同被月光照拂,格外清晰,我甚至还能听得到,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踩在铺满银霜的落叶上,脚下响起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我提了一晚上的心,从小道上看到我家那盏煤油灯发出的晕黄灯光时,才放了下来。

一路从回忆中驶过,已经下了洞庭湖大堤,进入了镇上的公路。父亲从后座拍了拍我的肩膀,要我停下来等他们,他和母亲一同下了车,进入到路边一个小店。这是一家小型超市,灰扑扑的玻璃大门上写着几个红字——兼卖红白喜事用品。再上车的时候,母亲提着一袋子香烛、黄纸上了车。我好奇地问:“又不是七月半,你们买这些东西干吗?”

父亲说:“你爷爷忌日就是今天。”我默然,他连我们生日有时都会记错,倒是记得清这个日子。父亲又说:“你晚上帮我写一封信。”我不解:“写给谁呀?”父亲说:“写给你爷爷,给他烧过去。”

几十年前在祖父身上发生的那件不幸的事情,我们都会刻意绕开它,让它模糊在记忆的深处,成为一件神秘莫测的事情。今天,父亲提起祖父,毫无回避之意,让我意外。我说:“写什么内容呢?为什么要我写?”父亲说:“在我走之前,我要给他写封信。写什么,我告诉你,你代笔就行了。”我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他一本正经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

快到村庄的时候,母亲就会将车窗打开,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自从十年前,我与大熊分开后,在城里买下一套房子给他们养老,他们就离开了这里。虽然,一年中因为田地的原因,总还回来小住一些日子,却到底和以前不一样了,对于乡村,他们有了些客人的样子了。眼前的村道经过几次大修,早已平平整整。道路两边不再是齐膝深的杂草,而是种上了高低交错的绿植,花朵在这个季节仍开得靡荼。两三层高的楼房与红砖瓦房交错,带着院落的欧式别墅像从城市迁徙过来的仿制品。母亲每次都会感叹,谁家的孩子在城里赚了钱,又建了新房子。这样快速的场景变化,让母亲总是轻易地便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我出生前的几年。她说:“还是人厉害呀!”她的手指了指外面,“五十年前,这里全是芦苇,是烂滩。你们看看现在成了什么样。”

五十年前,母亲离开老家,和众多背井离乡的人,在一片芦苇荒洲中建立起新的家园,她也正是在那里碰到了我的父亲。

我们三个都坐在灯光下,面前是一张吃饭的桌子,擦干净之后又成了书桌。某个瞬间,这一幕将我带回到了少年,正是在这张桌子前,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和励志格言。现在它们痕迹犹存,陷在粗糙残破的桌面纹理里,仿佛一个垂暮老人黧黑面孔上的老年斑。我问父亲:“到底怎么写?”等待他回答的时候,我抬起头注视着头顶上的白色灯管,它已经发黑,里面挤满了蚊虫凋零的身体。

父亲的回忆很是遥远,回到了刚来到洞庭湖的时候。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空旷的地方,天和地在这儿豁然分界。上面是明瓦一样的天空,下面是黄色的芦苇。天和地之间,是潮湿卷着湖腥味的风,是一窝一窝的人。没有老家如同背景一样的山脉,只有一片平坦的黑地和未来得及收割的芦苇,如同剃了一半的头发,在冬风中萧瑟。举目望远,视线没有尽头,一路绵延。脚下是退水后的淤地。一脚踩上去,解放鞋的底就陷没了,有些地方,连膝盖都可以埋住。涨水时,是一望无涯的湖面,芦苇的下部被水淹着,只剩芦苇的尖部,一绺绺如同头发般随着水波荡漾。水退之后,它就成了烂泥滩。晴上几个时日,人可以穿着鞋在上面走,深一脚浅一脚的,成形的不成形的脚印,和一些动物制造的奇怪痕迹,就往芦苇丛中延伸了去芦苇丛究竟有多深,也没有人敢去深究。怕有野兽出来将人害了。负责芦苇收割的芦苇场上的那些工人说,每年都能看到腐烂的肉身横陈在苇丛深处,有些还被撕扯得七零八碎,只看到骨架。来自全县所有乡镇的劳力和青壮年女人们都来了,要在这洞庭湖洼地建一个崭新的家出来。

先是建堤搭棚,一个村一个工棚。做工棚的时候,专挑那骨骼强壮的芦苇做两边的壁,中间专挑小的发育不良的小丛芦,细细软软的茎秆,遮风避雨却是极好的,一般大小的雨滴,落在工棚上润物细无声似的,滴水不进。工棚被弄成了圆弧形,一米七左右个子的男人需低着头进那圆形的门,在里面勉强能站直。一条大通铺上,可以横着摆上十几个人。这些低矮的工棚散落在地势高些的缓坡上密密麻麻的。它们像一个个巨大的蒸笼。洞庭湖边上常有龙卷风,如果碰到一次大风,就会有一只手,提起这些个蒸笼到半空中,满是工棚在天上飞来飞去。没有任何现代设备,就是这一双双的手一担担的土,让堤一寸寸往上涨。力气就像湖风白天耗尽之后,次日便又涨了起来。那样的劲头如果是修长城,那时也能垒出一个长城来。

黄纸写了满满的一页,还没有写完,又换了一页。我不得不打断他:“不是给爷爷写信吗?这是不是跑题了?”父亲气恼地说:“我又没有让你把这些写上去,我只是让你知道一些事情,不要等我们走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忘了本。”

我知道自己的家乡是洞庭湖边割芦填湖建起来的,却是第一次从父亲嘴里知道得这般清晰。母亲在一旁说:“那时日子真的好难。你爷爷在老家听说我们辛苦,才会过来给我们帮忙,在我们的茅棚里一住就是几个月。”

父亲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对我说:“你写上,尊敬的父亲大人。”

我依言写上这几个字,看着他,等着下文。等了半天,我催问道:“下一句是什么?”父亲皱着眉,我觉得他那样子好笑。就在这时,父亲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算了,不写了!”

他气呼呼地进屋上了床,我和母亲相互看了看,对于他的喜怒无常已经习惯,跟着他进了屋。我们依然住在同一间房子里。在过去的近五十年里,这是我们最亲密的一段时间。房子是我下午收拾出来的,被子和褥子上次使用后,按照往常的习惯,母亲会整理后放进柜子里。这次,母亲竟然忘记关上柜门,所有的柜门都张着大嘴。母亲又被吓了一次,以为家里进去了小偷。我觉得好笑,家中并没有什么值得小偷光顾的。母亲一个劲地强调,她不可能不记得关柜门。我们检查了一圈,什么也没有丢,前门、后门都是关着的,窗户也是完好无损的。母亲嘴硬:“小偷是从窗户里跳进来的。”我将自己的拳头从窗户的栏杆里伸出去,说道:“只有拳头大的脑袋,我还没有见过。”她才不得不承认,真是自己忘记了。我和俞丹的房间早就废了,床和家具都还在,各种爬行动物早已在房内偷偷安家,在上面制造出一片混乱的景象,我们已是不打算重新启用了。

以前母亲并不这样,她每次回家,总是会将我们房间的被子拿出来晾晒,将家具擦洗一遍,好像我们随时会回来一般。母亲对家务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是从前年开始的。她有时会说头晕,和我们一起走着走着,就会慢了下来,坐到路边。她不像父亲那样惧怕医院。但是,她无法像父亲一样,准确描述自己的症状。医生问她:“晕起来的时候,周围的东西会不会转?”她说:“不会。”医生又问:“是不是感觉自己会摔倒的晕?”她说:“不是,就是模模糊糊的,好像东西都泡在了水里。”核磁和CT,各类体检都做过,结果显示小脑萎缩,腔隙性脑梗,动脉硬化,一系列的疾病名称像葡萄一样长长地挂在诊断书后面。医生并没有说什么,母亲只问:“不会死吧?”医生抖了抖病历本笑道:“年纪大了,病历就不可能和年轻人那样干净的。”药物吃完后,并不见好转。她仍然说晕得很,但是我从外面也看不出异样,她依旧和往日一样做着家中的所有事情,包容着父亲的坏脾气。我对父亲的腿、母亲的晕逐渐产生了耐受。但是,母亲身上一些细微的变化却还是被我捕捉到了,肉块越切越大,该切丝的菜也是粗细不均,洗过的碗上还沾着大蒜叶。我慢慢意识到,衰老自然地降临到了他们的身上,它们或许和疾病没有太多关系。

我睡在床上,他们的鼾声久久未有响起。我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这个房子还是二十年前,我出嫁时装修的。是父亲参照了城里房子的标准,铺了地板砖,刷了墙漆,隔出了一个天花板,在那周围嵌了一圈彩色的小灯,照得房间里五光十色,姹紫嫣红。那时,每天都有村人,甚至邻村的人过来参观,嘴中啧啧称赞,颇为羡慕。母亲喜气洋洋地接待着一波一波的来客,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们,是我家俞星寄来的钱。人家也会顺着她的话夸奖,你家的女儿养得比男儿都有出息。母亲后来总是提起这件事,毛孔里都透着喜悦,那大概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很快,村里的年轻人陆续外出打工,赚了钱回来就修房子,房子越修越时尚。我们的房子自然再也无人问津了。当然,十年前,我给他们在城里买了房子,户口本上写着父亲的名字,让他们又风光了一回。回忆让我游走在睡梦的边缘,父亲的声音将我惊醒:“这狗日的老鼠!吵得人睡不着。”

“吱吱”的声音在我们头顶上响起,感觉几只老鼠扭打成了一团,痛苦而又兴奋。头顶上的世界变得热闹起来,脚步急促地跑来跑去。我说:“哟,老鼠在接力赛跑。”

母亲接上话:“老鼠还好,蛇才让人怕。”或许是在床上让她更容易陷入回忆,她讲起了一件事情:我们在团湖乡搭的第一个房子,是用芭茅草和泥巴糊起来的,一到夏天,只听到墙壁里窸窸窣窣爬行的声音,母亲知道是蛇在墙夹板中游行,那时,所有人家的墙壁里都藏着各种活物。母亲硬着头皮选择视而不见,似乎这样,它们就不存在。有一天晚上,父亲陪着村长去湖北送车棉花没有回家。母亲给还是婴儿的我洗澡,洗着洗着,一个什么东西“啪”地掉到了她的头上,然后又滑到脚盆里,母亲看清是条蛇,惊得一下子将我提了起来,然后逃到床上,再也不敢下床,她将我紧紧抱着,提心吊胆睡了一晚,也顾不上那条蛇到底去了哪里。待她清早起来,在我们的脚头,发现了一条像蚊香般盘成一饼的蛇,睡得正香,发出微微的鼾声。

这个故事,我也听过很多遍了,却从未觉得厌烦。每一次,都会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童,人类以外的生命在墙壁之间弄出蓬勃的声响,我正泡在大大的木盆里。再没有什么能比一个母亲的回忆,更能让自己忘记年龄的了。我有些动容,将身子挨母亲的腿近了些。母亲问道:“你们有没有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我其实早已听到隐隐的唱经声和锣鼓声。父亲说:“河那边又是哪个走了,这是做斋事的声音。”

每次他们回家,母亲总会告诉我,谁谁走了。那些曾经熟悉的老人一个一个都走了。那场大水之后,他们从团湖乡又搬迁到这里时,我已经外出读书了,这些名字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只有一次,母亲说起一个名字时,反复提醒我,那个会炸斋菜的谢婆婆,每次你从学校回来,都会炸碗斋菜送过来,你最爱吃她炸的红薯条了。我恍然,哦!原来是她呀!

我们沉默着。天花板上的动静和隐约的音乐声,让夜显得更加寂静和深不可测。父亲说:“俞星,抽个时间把天花板换一下。”我不解:“你们只是偶尔住住,没必要了吧。”

父亲说:“我们以后走了,是不会去殡仪馆的,还是得在这个家里出去。”

我知道父亲的那点小心思,他平日亲密地将死挂在嘴里,只是以为,越是这样,它们越会网开一面。如同做了一个不好的噩梦,到处说给别人听说破就不灵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正式讲起他的身后事。他将它置于面前,已做好一脚迈过去的准备。他的话将夜里所有的声音淹没:“有些事情该早点做准备了。我不会再去医院了,活到哪天,就算哪天了。”

母亲一早便带来了确切的消息,七队的李婆婆走了,寿龄八十四。母亲并没有如往日那般唏嘘反而有些兴奋地告诉我,李婆婆只有四个女儿,葬礼却办得好热闹,只要晚上通宵守灵的,每人都发了一条黄芙蓉王的烟。她“啧啧”地说:“真是比有几个儿子的都办得气派。”我见她羡慕的样子,便说道:“其实,咱们村生了女儿的,现在过得都不错。你看你,是不是也很幸福?”母亲对此话不以为然:“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是有过儿子的。”

母亲年轻的时候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她甚至从来不提我那叫作三儿的弟弟。近年,她开始提起她的小儿子。我有几次去看她,她正和小区里那些老太太们聊天。她们聊起自己的儿女或者孙子母亲常会见缝插针地说:“我本来是有儿子的,如果没走,我也早做奶奶了,哪里有这样轻松的日子过。”她们又问她:“多大走的?”母亲颇为伤感:“两个多月。”她们松了一口气:“这么小还好,孩子也没有什么知觉,养到十七八岁成了人,又成了家立了业的,才是真的会要了当娘的命。”这个时候,母亲也不争辩,只是面无表情地沉默。却因为这份无言,在一群聊兴正浓的老人中显得异常落寂。

三儿出生的那年,我六岁。每一年春末夏初的时候,村里的壮劳动力都去堤上防汛。那个中午祖父和父亲在大堤上日夜巡防,待了差不多一个月,终于下堤回到了家中。在家里留守的妇女,也已听到水位退下的消息,从高高吊在两树之间的“空中楼阁”之上,将搬上去的物件取了下来,重新摆回家中。父亲和祖父用扁担担着一大壶酒,是从镇上一家谷酒老店打来的。和他们一起跟来的,还有一个男人。我对回忆孩童时的事情已无十分把握,但是好不容易将父亲盼回家,却没有得到一粒糖的失望是记忆犹新的。母亲称了肉,炒了一碟花生米。三个男人坐在桌前边聊天边喝酒,为又度过了有惊无险的一年而庆幸,我和俞丹看着无趣,从家里出去。俞丹跟在我后面,手中拿着一个玻璃瓶,里面塞满了油菜花和四处碰壁的蜜蜂。我们从母亲刷锅的竹刷子中扯下一根签子,去捅藏在土坯砖里的蜜蜂,将它们堵得无路可逃。母亲提着一桶衣服去了河边,又从河边回来,然后又拿着锄头出了门。

是母亲惊天动地的哭声将我们召唤了回来。她披着头发,拼命拍打着台阶,将三儿紧紧抱在怀里,弟弟已经没有了呼吸,一群人围着母亲,试图从她的怀里抱走孩子。没有人成功,母亲已经疯了。父亲和祖父一脸酒气未褪,父亲的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祖父摇摇欲坠,被人架着肩膀。那样晴朗明媚的下午,太阳晒干了母亲脸上滚滚而下的泪,也让死亡变得有种不真切的滑稽感。我牵着俞丹的手哭,俞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着哭得撕心裂肺。

祖父在某一个瞬间从麻木的状态中复苏了过来,站在堂屋里拍打着自己的脸,捶打着自己的胸,他跑到厨房,冲到灶台边。在坚硬的水泥和红砖前,那群人死死拖住了他,就像把弟弟从母亲怀里分离出来时,死死搂住母亲一样。那些人说:“你也不是故意的,这就是命,孩子就该这样走。”我缩在人群内,对于死亡有了最初的认知。家里所有积攒下来放在门弯里,用来换钱的空酒瓶都被母亲砸得稀碎。那个装着粮食谷酒,又泡上了参须的,如同女人大肚子的酒瓶被母亲砸了,满满一坛子像山洪暴发般倾泻而下,仿佛被稀释过的血液。这是母亲特意买的,用以犒劳田间繁重劳作的父亲。父亲从此再也没有沾过酒,我再也不用站在木摇窝前,去摇晃那个瘦弱而又爱哭的婴儿。祖父很快不辞而别,他回了老家。我的大伯在山区坚守,并没有选择和那股涌动的人潮,来到土地肥沃的湖区。祖父想帮着我们家再好好干几年,没想到竟这样草草收场。从此,我在家里就再也没有见过祖父了。而父亲也鲜与大伯家往来,只有祖父母去世时,他回过老家。而大伯家,连两个堂姐结婚这样的大事,都未通知父亲。

我从未对认识的人讲过我的弟弟,包括曾与自己特别亲密的大熊。以前在团湖,有人在夏夜的竹席上,在自家男人喝得烂醉如泥,睡在田埂间草丛里的时候,一边跳起脚骂男人,一边讲起我只活了两个多月的弟弟。事情也就在这些哭诉中慢慢复了原:平日应该睡在摇窝里的弟弟,因为尿湿了,被母亲抱在床上。东边厢房里有两张床,一个摇窝。那个风平浪静的下午,一壶谷酒将祖父和父亲灌醉,各自上了一张床,母亲发现的时候,那个才来到人间两个多月的孩子被他的祖父压得没有了呼吸。又过了一些年,一场洪水让父亲带着我们离开了团湖。我们那个才新换了瓦顶红墙的家,三儿睡的那片沙树林,还有那个油菜花飘香却让人绝望的下午都留给了浩渺的洞庭湖。

现在三儿这个名字,在母亲嘴里重启。我才知道,一些事情在母亲心中,从来没有被时光腐化,而只是被她冷藏起来了,捞起来时还冒着丝丝冷气。我顺着她的话说:“如果弟弟活着,爸会健步如飞,你会头脑清明。”母亲不解地看着我:“为什么?”我笑:“俞丹说得没错,你们就是差一个恶媳妇,把你们追得到处跑。”母亲被气笑了:“她一天到晚尽讲些怪话,就是怪我们在城里享福,也不去帮她带孩子。”

俞丹在省城一家企业工作,有一双儿女。不仅工作繁忙,每天还被青春叛逆期的孩子整得死去活来,自顾不暇。我听得母亲又说:“她是有公公婆婆的,我们跑去那里当她的家,这算怎么回事呢?”

虽然我的母亲从未享受过来自婆婆的照顾,但是这个想法却深深种在她的内心,无法动摇。一种熟悉的挫败感从我心里泛上来,我声音中夹着一丝愤怒:“女儿家和儿子家到底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我能有孩子,我就愿意生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母亲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她知道无论怎么样的话也无法给我安慰。我这辈子不会再拥有自己的孩子,不会有机会像俞丹那样去享受孩子给予我的爱和兵荒马乱。

父亲裹着清晨的潮气进了屋,颇为高兴地告诉我们:“今年菜籽价格还不错。菜籽还在地里,就已经被一个贩子预订了。”那个人是游街走巷的几个菜籽贩子中的一个,这几年已经成为了父亲的熟人。他在路上遇到父亲,几句话一交谈便定好了,只等中午将车子开到田间,将菜籽直接就从收割机上收到货车车斗里。平原地势平坦,一望无际,种田可以借助机械,确实不再如同以往那般辛苦。一些年前,所有的道路都铺满了菜籽秆,人们立在路旁高高举起连枷,拍得大地声声回响的场景已一去不返。母亲问道:“全卖了吗?自己吃油的菜籽还是留了吧?”父亲说:“肯定啊,留了几分地,自己收,自己晒。今年还多留了一点,我要去给大哥送点。”

父亲嘴中的大哥就是大伯。母亲脸上有些不悦,我也有些惊讶。我们和大伯一家早已形同陌路。倒是母亲这边的亲戚,因为后辈慢慢都搬到城里,也就逐渐走得密切。母亲小声嘟囔道:“这么多年,也没有见你大哥还记得你,他有一次来看你没有?”父亲说:“我去看地,总要带点东西,未必空着手去?”

我不解:“你去大伯家看什么地?”

父亲说:“什么地?百年之后躺的地!”他看了一眼母亲,对我说道:“我肯定比你妈先走,我先占好位置,把地方睡暖和,你妈后面再来。”母亲拍了一下他肥厚的背说道:“我不去你们老俞家!我就睡在自家菜园里。”

父亲“嘿嘿”笑了几声,说道:“行!各睡各的。”话虽这样说,却是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他知道,我的母亲最后还是会顺着他。他们年轻时也吵架,母亲那时是泼辣的,说话又快,像放鞭炮,气势常占了上风。母亲做事麻利,九岁就能下地锄草,十四岁在工地上做饭挣工分,不仅如此,家里杀鸡宰鸭这样的活,也是母亲去做。父亲能夹黄聋子,却不敢去杀活物。他曾经杀过一次鸡,一刀下去,鸡没死,从他手上挣脱跑了,那只鸡最后长成了一个歪脖子,又活了一个多月,母亲见它实在可怜,才一刀将它送上了路。这样的女人在家庭中是有地位的,在我印象中,母亲也不是这般低眉顺目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始交换地位的,应该是父亲的腿开始有毛病,又或者是他们从土地上撤离时开始的。他们慢慢失去了年轻时的个性,重新长出了另一副全新的面孔,让人感叹时间的力量如此惊人。

我说:“我等会就回去了,等你们榨好油,我再来接你们。”父亲问:“你回去有事?”我苦笑了一下。母亲则在一边说:“她不回去,给你当司机和服务员,你给那一屋人开工资?”

我在城里有个财务管理公司,有员工近二十人。父亲在一旁拍了拍自己的腿,脸有不悦,却不再说话。我每次要过来陪他们,他总是认为没有必要,在电话中发脾气,说他们还没有到需要人照顾的时候,而且每次来,我总是觉得他们需要去医院,打扰了他们的自由和清净,可是,一旦我离开他们时,他又显出不快。

我坐在了驾驶座上,母亲把头伸进车窗看着我。她的头离我很近,几根干枯发灰的头发在一丛一丛的白发之间显得特别萧瑟,让我想起了暮冬季节的草丛。衰老离我如此之近,我心中一酸。没想到,母亲用手翻了一下我的头发,我扭转头看着她,她说:“我还以为看花了,原来你也有这么多白头发了。”我笑了笑说:“早就有了,没事。”

车子重新启动,母亲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往我座位上一扔。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一直站在台阶上的父亲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说:“拿着!过两天就是你生日了!”我没有再坚持,拿着红包得意地晃了晃。红包鼓鼓囊囊的,是份厚礼。

我从后视镜中看着母亲,她在揉眼睛。这一刻,我理解了来自母亲的同情,一个快半百之年的女人没有爱人,没有孩子。他们想到的是我注定孤独的后半程。

他们不知道,我的生活还是有些小温暖的。比如离开大熊后,那个十年如一日,在生日那天给我送上鲜花的人。那人在花丛中插上一颗巨大的棒棒糖,有时会是一盒巧克力。这种属于年轻人的青涩,让我想到他可能弄错了人。我并不想去纠正这种错误。正是这种未知,就变成了生活中难得的一种期待。

去大伯家的路,已不是留在我记忆中那条蜿蜒曲折,在群山中如同一条小蛇般游出的路。很多年前,父亲带着我,在大雨后的泥泞中行走的镜头已经成了一团影子。我和父亲在这条路上,走得异常艰难和漫长,从一个泥坑中踏进另一个泥坑,全身都是湿的,鞋子也是湿的。他去学校叫上我,是为了参加祖父的葬礼。他的猛然出现,吓了我一跳,因为他两天前才离开家,去给祖父过七十岁的生日。我从教室里走了出去,父亲低声告诉我:“祖父去世了。你去送送他。”我很惊愕:“什么时候的事?”父亲说:“昨天。”我给老师请了假,他带着我坐上汽车,我才发现只有我们两个人。

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抵达过这里。我开着车盘旋几圈进入山中,路加宽了,对面碰到过几辆车,放慢车速,擦身而过。父亲将头伸到车窗外,他一个劲地说:“不认得了,不认得了。”一直到我根据他的记忆,将车停在大伯屋前的时候,他看着崭新的两层楼,更加犹豫,问母亲:“是不是呢?”母亲说:“我几十年没来过了,我怎么知道。”

从楼房一侧低矮的偏房里出来一个老头,一边走路一边提着裤带。看到我们,他停了下来,正是大伯,与当年的祖父几乎成了一个模样。父亲先下了车,大伯平淡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横在兄弟俩之间几十年的隔阂从来没有存在过,他轻描淡写地说:“回来了。”这时,从偏房里又出来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服的瘦小女人。她是大伯母,颇为惊讶地说:“稀客呀!怎么不先打一个电话呢?”我知道,她只是顺嘴一说,他们未必就会有对方的电话。

大伯母在旁边的山头圈养了一群鸡,很快,她就提了一只鸡出来,大伯则坐在台阶上陪我们聊天。他看起来很是憔悴,告诉我们,他一天要上七八次厕所,和祖父当年一样,怕是凶多吉少。我问道:“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呢?”大伯说:“看过一次,医生说是结肠息肉,怕是癌症,要我做手术。”父亲则说:“该动刀还是得动刀,有病拖着也不是办法。”父亲一直在劝大伯重视自己的病情,要去医院,就像我们一直以来对他说的话一样。大伯摆了摆手,态度坚定地说:“生死有命,活到八十了,够本了,不想受这折腾。”

中饭是在偏房里吃的,房间低矮,地面潮湿。大伯家立了新楼,房内也如同城里一般,进行了装修。可是,几间房子却是留给大女儿和女婿回来住的,他们老两口依旧住在以前牛棚改造的小房间里。大伯也是两个女儿,大女婿是入赘进来的。父亲说:“这么大个屋,他们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你不晓得住楼房里呀。”大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摆了摆手:“他们打工赚的钱,我不占这便宜,我替他们把屋看好就行了。”大伯又问父亲:“你真的不喝一口?”父亲也摆手:“早不喝了。”

吃罢饭,大伯和父亲带我去祖父母坟前,母亲执意不去。祖父母背靠青山而居,去那里,需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路旁尽是上了岁数的山茶树,枝条虬扎,周围的灌木长得郁郁葱葱。大伯指着那老得一身满布黑疙瘩的山茶树说:“这是你太祖父手下的,老了,已经不怎么结果了。”我说:“树也会老吗?”父亲在一旁笑:“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老的。”过了山道,前面已无路可走,荒草淹没了小腿,大伯拿着棍子打着草丛。这个季节,蛇已出洞了。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就豁然开阔,不远处几个土包散落在山坡上。我走近,发现坟头上很干净,长着如同绒毛样的新草。大伯说:“上次小珍和国安清明节回来了,我带着他们把草都除了遍。”大伯说起广州打工的女儿和女婿,口气颇为自豪。父亲站在两个连体坟头的后面说:“我就选这里了。”他取了一截小树枝插在地上,对我说:“就是这里了。我左边,你妈右边。”他站在那里,我感觉他身体颤巍巍,腿在微微发抖,一脸孩子气,好像和那个未来必会到来的事情赌气似的。

父亲前面那两座连体的就是祖父母。很多年前,将祖父送到此处的镜头,如同浸泡在那天的大雨里。我看到了一个人被世间淹没的全部过程。我那时紧紧贴着父亲,他那时还轮廓分明的下巴绷得像块石头,他没有哭,眼睛却是通红的。

祖父死于他七十岁生日那天,一个特意谋划过的日子。他在生日前几日,骑了七十多公里自行车来到我家。自从弟弟走后,他就再也没有登过我家的门。我们那时已经住进红砖大瓦的新房。他扶着车,站在我们家的禾场上,没有进屋,只是喊着父亲的名字,接着又喊我的名字。那天正是周末,我在屋里写作业,跟在父亲后面出来。几年不见,我差点认不出,自行车旁边那个又瘦又憔悴的老头,是那个精神矍铄的祖父。父亲显得手忙脚乱,他走过去,替祖父站住自行车,将他带进屋。祖父取下帽子,满头白发软趴趴地贴在脑袋上,他低着头,问道:“细美呢?”细美是我母亲,她提着洗衣桶从屋内出来,看到了他也是一愣,只淡淡说了句:“来了。”祖父到我们新家到处转了一圈,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一个劲地说:“你们这步棋,还是走对了,越搞越好了!”

祖父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中饭时间。父亲招呼母亲给祖父做饭,祖父却说,自己在路上已经吃过了。他站了一会,就要打道回府。父亲拉着他的自行车挽留,祖父却态度坚定,要快点赶回去,要不然天黑,山中的路不好走。临走,他交代父亲,生日那天早点赶到。

父亲提前一天回了老家。那天的菜做了整整十二道,摆了满满一大桌。成家之后的儿女都被祖父一家一家请了回来,祖父从我家回来之后,和父亲一样,再也没端过杯。生日这天,他找出以前的旧酒盅,给自己倒上一杯。一杯喝完,又自己满上一杯。仿佛往肚子里灌的不是酒,而是水。祖母逐渐不满,一个劲地拦他,到最后也顾不上在生日这天给他面子,骂道,这么喝,不要命了吗?父亲曾经对我讲起过祖母,是一个嘴巴厉害,手重得像棒槌的女人。因为嫌父亲做事慢,几兄妹中最不喜欢他这个儿子,一张嘴挂在他身上,不停地念叨。有一次,对他做的事情太不满意,忍无可忍,用一个喂猪食的瓢给他脑袋就是一瓢,瓢破了,脑袋也破了,流了一脸的血。父亲告诉我们,祖母姓王,生了两儿三女,她就是家里的王母娘娘,祖父就是她的一碗下饭菜。那天,祖父却不怕她,拍着桌子说:“老子被你管了一世,今天我就做主了,我要不要命的,也是我说的算!”

祖父坐在椅子上,失去很久的红光重新返回到了他的脸上,他整个人都像在发光。喝够了酒,他开始吃饭。他说:“这一世,没饭吃的日子过了,有饭吃的日子也过了。人的一世,就是一碗饭啊!他吃着说着,哭了起来。大家认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过是一个喝醉老人的胡言乱语。一碗饭吃完他说:“你们都过来。”他特意请过来的几个孩子都围在他身边。大伯笑:“老头子喝多了,准备给我们唱花鼓戏。”祖父说:“花鼓戏就不要请了,趁你们都没有走,再留你们一个晚上。”大家看着他的醉态,都觉得好笑。祖父把桌上的碗一摔,目光从他的后辈的脸上一一看过去,笑着说:“我今天饭里拌了老鼠药,我活不了了。”一群人不知真假,被他吓坏了。他看着父亲说:“我对不起俞家老祖宗,我欠你们家一条命,下辈子给你当儿子、当孙子还你们。”父亲那时已经察觉,祖父不是在说胡话,他哭着说:“爹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都已经过去了!”祖母拍着祖父的脸,将手伸到他的嗓子里,说道:“你吐出来,吐出来呀。”祖父有些得意地说:“没有用了,量下得足,米是泡了两天的。”祖母已哀嚎连连:“你这个死鬼!你叫我一个人怎么过!你这样的死法,别人会怎么讲你的孩子。”祖父长叹一口气说:“心里累,走了轻松,管不了你们了。”

父亲及他的兄弟姐妹们将祖父围在中间,看着他脸上的红色慢慢褪尽,灰败逐渐覆盖住他的脸父亲回来后告诉母亲这一幕,他是这样形容祖父——爹爹的一张嘴最后变成茄子的颜色。母亲被祖父的死法吓住,不断地抹着眼泪。父亲只告诉她,祖父过生日前几天和大伯母吵了一架,而且,几个月前已经有了肠上的毛病,每天都要拉上好几次。大概是觉得活得没有意思,也活得累了。母亲听完这些,嘴中说的是和祖母同样的话:“他这叫自私,这样的走法,叫后人心中怎么过得去。”有几次中元节,我看到父亲久久蹲在一堆燃烧的火焰旁我知道,他不可避免地要想起他的儿子,还会想起他的父亲。无论怎么样,那些痛心疾首的往事已经一过多年,父亲也已活得超过祖父当年的年纪。

我们在坟头磕了几个头,又站了一会,就折身回去。大伯照例在前面开路,我在中间,父亲走在最后。我本来是要去扶他,他有些不耐烦:“我还没有老成这样!”我刚从一个陡坡上下来,还未来得及扭头,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哪怕父亲走得极为小心,还是没有站稳,从坡上摔了下来。我慌忙将他扶起来,他的胳膊肥胖,有一种油腻冰冷的触感。我说:“你动动,没把哪里摔坏了吧。”他拍了拍手上和膝盖上的黄泥,有些狼狈:“老了,没有用了。”他挣脱开我扶着的手,说道:“没事,就是滑了一下。”我只能跟在他身后慢慢走着,大伯在上下起伏的小道上走得飞快,早就不见了人影。

我们回到了大伯家的台阶上,俞丹给我电话。我给她讲了父亲摔倒的事情。她有些埋怨我:“也许,你当初给他们买房子来城里就是一个错误。在乡下住着,他起码能保持运动量。”我听她这样说,就来了火:“你这不是马后炮吗?难道生个病,还分乡下城里的?”

那时给他们在城里买房,心中确实有争气的成分,想着的是儿子能做到的,我就能做得更好。俞丹见我动怒,聪明地绕开了话题,她在父母问题上,因为参与少,并未获得多少发言权。我们又聊到了伯母和大伯,俞丹对于他们并未有多少兴趣,他们于她,和陌生人并无多少差别。俞丹没有问起母亲,我们似乎从未担心过母亲。母亲在我们小时候曾经说过,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现在的情况是,会哼的大人,才能得到重视。

我们又坐了一会,准备回家了。我听到父亲对大伯说:“你还是收拾下东西,跟我们去城里看看吧,就住我们家,有房间的。”大伯弓着背在他身后,声音很小:“太远了,不敢去,车上总要上厕所。”父亲又说:“那你总得去医院,你这病还不比我的,好治。”

大伯和伯母将园中所采的应季蔬菜,年底腌制的盐菜腐乳装满了整整两蛇皮袋。因为我坐在那里的时候,多吃了几把红薯干,伯母又转回屋中,装了半袋子生红薯片塞了进去,将整个车的后备厢塞得满满的。我将车窗摇开,对着两张干枯的脸回报以笑容。他们看起来谦卑慈祥,对着我们挥着手。我的眼眶有些发涩,我所有关于大伯的印象,是从母亲嘴中提炼出来的,那个精明小气,尽得祖母照顾,将祖父母所有资产收入囊中的山里汉子。他不是我面前和蔼谦卑,恨不得将一个家都装入后备厢的老人。

我一直有一种认知,所有突然而至的不好事情,都会发生在黑夜里。所以,我从来不敢在晚上将手机设成静音。父亲的电话是上午十点多打来的,我正在组织员工开会,主题是公司应该怎样在经济的逆境中存活下去,我看着会议桌前的人,有些动情地表示,我们公司发展了几年,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我希望一年、两年后,我们都还在,一个也不会少。这次比平时都开得久,等到一切结束,我才将反扣在桌面上,早被静音的手机拿起来,屏幕上二十几个未接电话,是母亲的手机打来的。我的脑袋“轰”的一下,一直悬在头顶上的石头掉了下来,在心中砸了一个大坑——父亲终于是出事了。

回过去的时候,电话却是父亲接的。他带着哭腔,语无伦次:“俞星,俞星,你妈倒了,叫都叫不醒了。”

我在慌乱中极力保持着冷静:“120 打了没?现在在哪里?”

父亲没有作声,一个劲地拿着电话喘气,我咆哮着说:“没打吗?怎么蠢成了这样?”电话里面传来其他人的声音,母亲应是被人围着。接着,我听到了救护车尖锐的鸣叫声,一声一声呼啸着清晰了。我交代父亲:“问下是哪个医院的120。”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诊断出母亲是颅内一根血管破裂引起的脑出血,须马上做开颅手术。医生手中拿着病历本,找我们紧急谈话。他强调,病人已经七十五岁了,这本身也是巨大风险,家属要考虑清楚。我问道:“是不是做了还有希望活,不做就没有希望。”医生说:“基本是这个意思。”我又问道:“手术成功率有多少?”医生说:“要看颅内的出血情况。”

我拿过笔,看了看父亲,他像个木头一般地立在我旁边。我对父亲说:“那就只能做手术了。”父亲显然是被吓坏了,他呆呆地看着我。我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了字之后,母亲很快推进了手术室,一想到在她的头上将要开一个洞,我就感觉到钻心的疼。我一扭头,才看到一旁椅子上的父亲,全身都在发抖。我上前一摸他的背,一身冷汗将外套都染透了。我叫了几声爸,他都没有回过神来。我一着急,伏在他耳边又大叫一声。他整个人看起来还在神游:“不可能,你妈不可能死在我前面。”我看到他这样,不由悲从中来,想到母亲对我说过的话——我真是希望你父亲走在我前头,有我挡着。要不然,他这脾气一定会害你没日子过。父亲被母亲惯得成了一个自私的孩子,我埋怨道:“你以为妈是桐油泡着的,现在知道怕了,你平时又不对她好点。”

在等待母亲手术的过程中,父亲慢慢接受了事实,开始讲述上午发生的事情:母亲吃罢早饭,就开始催促父亲下楼走走。父亲和往常一样霸占着沙发,将电视打开,母亲催得急了,他大声发脾气,不去!今天走不得!母亲又哄道,我扶着你慢慢走。他依旧不干,母亲只好先独自下楼,准备自己在一楼架空层先走上几圈,再上楼去喊父亲。这一趟再上去,他虽然嘴中说着不干,却往往成功。母亲曾在电话里告诉我,父亲现在像个刚出嫁的新姑娘,需要左请右请,才出门走几步。但是,今天上午,他没有等到母亲的上楼。父亲对我说:“我见她总不上来,我又等了会,就自己下楼了。我走到架空层,看到几个人围着。我那时都没有想到,是你妈。”我到这时才缓缓流下了眼泪说:“我也没有想到。”父亲看着我,脸上的皱纹深刻而密集,比平日又添了几分可怜,他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是我?”还未等我回答,他又说:“为什么不是我,是你妈呢?”

母亲的手术做了五个小时,手术完成后直接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手术不知道是否成功,起码人到那刻还活着。我让父亲回家休息,因为那一扇白色的大门将母亲独自关在了里面。父亲不肯回,我只得哄着:“我们待在这里一点用没有,还把自己整病了。”父亲不为所动。我只得威胁道:“你以为我是三头六臂的神仙?这叫给我添乱。”

父亲终于缓慢起身,朝电梯间走去。走了一段,他又站住,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问道:“没带钱?”父亲摇头,我说:“那是什么?”父亲说:“人晃得很,怕倒在路上。”我又急又气,对他说:“倒!倒!天天你说会倒,你倒一次试试。”

父亲显然是生气了,重新转身,扶着墙,慢慢朝前走去。我看着他已经蹒跚的身影,心中后悔言辞伤人,却又不得不硬起心肠。我突然想到了童年月光下,那个健步如飞的父亲。岁月啊,如此可怕让我至亲的两个人,一个生死未卜,一个被改造成了另外一个人。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ICU 过道旁的椅子上。我的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男人,里面住着的是他的老婆,已经三天了。他不断地用手搓着自己的脸,我在他打量的目光中,来来回回地走。凌晨过去,又到了新的一天。世界万籁俱静那扇门毫无动静,纹丝不动。我知道如同自己这样的凡人坐在ICU 的门口,并不会使死神望而却步我也不敢离开,害怕里面突然走出来一个医生,叫着陈细美的家属在哪里。

我想起父亲,到底不放心,回家了一趟。房门虚掩着,一推就开。父亲也没有在床上,而是和衣躺在沙发上,我说:“门怎么忘记关了?”父亲不理我,沉默得像一团巨大的黑影。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便逗他:“你看还不是一个人回来了,还是很厉害的呀。”我坐在他的旁边休息,差点睡着了。但是,对于母亲,手术后第一天是至关重要的,我决定还是回到医院。离开的时候,我特意将门关牢走到楼下架空层的时候,目光掠过挨着墙角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盆栽,想到母亲上午是不是就是在她种的月季花旁边倒下的?路灯下的花儿在我的眼中就腾起了一层雾。我想起,万一母亲醒来,是否会需要一些毛巾,我又重新返回了家里。我到家门口的时候,发现门又是虚掩着的。我问父亲:“为什么把门开着,这就不怕强盗了?”父亲揉了揉胸口说:“关着门,怕自己突然死了,没有人发现。”我看着他颓败的样子,心里软了下来。我说:“我们还是在医院旁的酒店开个房。你没事,就待在那里休息。”父亲如听到大赦般,赶紧从沙发上起来,动作前所未有地迅速。

母亲度过了大难,半个月后从ICU 转到了特护病房。晚上,我可以睡在陪护病床了。酒店的房,我准备留着,父亲却执意要我退了。他白天呆在医院,晚上坐公交车回家,如同上下班一般准时,我吩咐他做些给母亲倒水,放尿袋,去食堂打饭之类的事情。他一丝不苟地在本子上记着母亲每次的尿量,引流液的量,精细到毫升。事情忙完之后,他就坐在母亲的床头椅上打着瞌睡。父亲的动作思维都慢了下来,像一个锈迹斑驳,用旧了的机器。人也变得安静下来,没有再像往日一般说起自己的腿。

母亲则进入了漫长的恢复期,最先开始苏醒的是她的嘴。她认出了我,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张冠李戴,这让我放下心来。我一边用电脑工作,一边陪着她。到晚上,隔壁病房那个身强力壮的护工会过来帮忙,和我一起给母亲擦洗身体及翻身。

母亲的身体慢慢好转,她总是突然冒出一些话。这日上午,我正在电脑上做一个财务表格,她问我:“照片拿了没?”我一愣:“什么照片?”

她又接着说:“接人的船来了没?”

这一听,我觉得她糊涂了。医生早有交代,母亲会有一段时间的记忆颠倒或者错乱。我顺着她的话接道:“都来了。”母亲声音带着哭腔:“那么多的猪,鸭和鸡都在水上漂走了,我们的房子一栋栋地倒了。老天爷啊,真的狠!”

我此时明白过来,第一个从她脑海中复活的竟然是团湖乡倒垸那一幕。在我还是孩童时,每年春末夏初,就是我们躲水之时。那一年,水瓢泼而下,洞庭湖水位就像不断伸直身体的蚂蟥。那年夏天和往年没有什么两样,那个中午,父辈们一担一担泥土垒起来的大堤,高水位浸泡了一个多月之后,终于出现管涌,接着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吞噬了这片新生的,寄予了父辈全部希望的家园。他们以为,他们会在那里终老。就像他们的祖辈一样,开创一个时代和历史,子孙后辈在此一代一代繁衍下去。洪水到来的那一刻,惊慌失措的人挑着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乘船逃亡。我的母亲在家里转了几圈后,带了一个西瓜出来。而我的邻居则拿了一个高压锅盖站在村里的防洪安全楼上,她们一起看着滔滔的洪水如同气势凶猛的强盗,将田地和房屋洗劫一空,她们一边跺脚,一边号啕大哭。母亲最后悔的事情是,没有保持冷静,将家里的相册带出来。那时虽然家里穷,但每次有照相的师傅来村里,母亲总会给我们穿着最好看的衣服,站在画着黄鹤楼或者岳阳楼的背景布下照上一张。母亲常会自责,在团湖乡的一切,连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我们屋前有株月季花,一到五月,开得火红火红的一树,还记得吗?我带着你们姐妹在那株花前照过相,我抱着三儿。”母亲的回忆,我脑中时常会有些印象。但是我已不能确认真实性,我怀疑是自己根据她给出的故事,自我设想的场景。有一次,她讲的是我一岁时候,她在田间锄草,而我睡在田埂上的箩筐里,后来被邻居偷偷抱回家放在抽屉里。我准确地说出了是哪个邻居,我被放在一个怎样的柜子里。母亲特别惊讶,她认为一岁的孩子有记忆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则认为,母亲记错了我的年纪,那也许是我三四岁时候的事了,但母亲从来不承认她在记忆上存在差错。母亲善于讲故事,而且绘声绘色。只是无论母亲怎么向我描述,我小时候生过癞子的光头,我那稀薄的几根红头发,我却怎么也勾勒不出一张属于自己孩提时的脸了。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她戴着帽子,脸变得又瘦又小,如果不是因为那满脸的皱纹,她似乎成了襁褓中的婴儿。“我给你熬的汤。”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我看到他抱着一个保温桶站在病房门口,像一个考了一百分,想给父母惊喜的孩子。

母亲的精神好了很多,她的话题慢慢也多了,如同一把缺了齿的老梳,往事讲得密而跳脱。其实,说来说去,就是那些事情。我这一日,先起了个头,问起她:“你怎么喜欢我爸的?你这么能干,我爸那么笨。”我其实是调侃她,避免她的思路又沿着重复的轨道回到那个,被说了几十遍的过去。母亲说:“你别看不起你爸,你爸歌唱得好啊!”我笑:“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他唱过歌。”母亲倒是一脸陶醉:“他那时总唱《卖花姑娘》。”

我继续逗她:“一首卖花姑娘把你魂唱走了,还挺浪漫的啊。”

母亲嘴上否认,却高兴地带着我回到了洞庭湖的大堤上,她和父亲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那年冬天结束之前,堤岸必须建成,待到春天,便开始建房种田。大家唱着号子,把河滩里齐膝盖深的淤泥,一担担地挑到河堤上,手扶拖拉机在挑着担子、喊着号子的人群之间来回碾压,把刚建起来的堤岸压低夯实了下去。到处都是人,这样的热火朝天的场景,硬是让冰冷的冬天升腾起阵阵热气。干到一半,后生们都脱了棉袄,母亲注意到父亲却总是不脱。后来,母亲观察到,是因为父亲穿的毛衣的两只袖子和衣身颜色迥异,他不好意思。母亲就对他说,你把毛衣脱了,穿衬衣啊!父亲依旧不干,细心的母亲猜出来了,父亲从棉袄里露出来的不过是一个假衬衣领。后面几天,后生们将里面的秋衣脱掉了,光着膀子,露出硬扎扎的肌肉疙瘩。母亲又对父亲说,你也脱了呀!父亲终究没有脱。母亲叹道:“他那时就像个女人一样扭捏。”

父亲那时很瘦,挑着一堆堆的土刚开始还能和他们一样朝前冲,慢慢便步履维艰,又不想落后,勉强支撑着。一趟又一趟,只要停下来,腿便像筛糠一样。最后,被安排了一个收粪的差事,拾粪工也是一个岗位,计八分,和满分的妇女一个工种,而我的母亲,就是一个总得满分的铁娘子。工种一轻闲下来,父亲显得从容多了,每次经过母亲身边的时候,总能听到他的歌声,唱的就是《卖花姑娘》。母亲说:“你爸的声音比电视里蒋大为唱得还好听。”

我听到此处,便逗她:“看这样子,是你先追的爸呀。”

母亲一张还未脱去浮肿的脸在枕头上笑着。她接着说:“你爷爷和奶奶还不同意我们呢,他们给你爸找了隔壁村的一个女的。她们嫌我满脸的斑,个子又不高,没有别人家好看。你爸不干,自己做主,和我在团湖结了婚。”“原来你们还是私奔的啊。”我由衷地惊道。

“我们那时兴自由结婚了。什么也没有,就两个人。搭的茅棚,窗户没有,门也没有。结婚那天,我才知道你爸的棉袄也是假的。”

“棉袄还有假呢?”

“可不是,一件棉袄除了前面胸口有点棉花,后面都是空的。”

母亲如往常一样,一个话题结束后就会陷入沉默。话讲多了,也会累。我继续在电脑上工作。突然,我听到母亲喊道:“大熊!”

我看着她,以为她又陷入了迷茫的记忆皱褶里。父母都喜欢前夫大熊,比起俞丹找的男人,他们觉得大熊老实多了。话不多,干些实在活。第一次去我家,就把我家水缸摇满水。给我家修水龙头,换老化的电线,每回一次老家,就不声不响地进行一次大修整。母亲曾经夸他,儿子也不一定有他好使。当我告诉母亲,我们已经和平离婚时,母亲气愤地说,肯定是你提出来的,大熊不会这样的我承认是我提的,因为是我的问题。她觉得惋惜——我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硬气。没有孩子的夫妻那么多,不是每一对都走到了离婚的地步。

母亲又叫了声大熊,她还将手伸出被窝外招了招。门口果真站着一个男人。我站了起来,说道“你怎么来了。”这几年,他两鬓的白发多了很多脸也更瘦削了些。他走了进来,接着父亲也跟了进来。母亲看着他,神态很是自然,不像是久别重逢的样子。我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过来,这不是大熊第一次过来了。

我见大熊坐着,便站了起来,在抽屉找那张催款单。我说:“我去把费缴了。”母亲说:“大熊昨天交了。”我突然就有些生气:“你们什么意思?”

没有人接我这句话。大熊坐了一会,识趣地先离开了。很快,母亲说出了自己的意思:“是我们给大熊打的电话。他能来,说明他还想和你过。”

我冷笑了一声:“我不想。”

“我们这个年纪,说走就走了,谁来管你呢?”

我被气笑了:“未必这么多年,都是你们在管我啊!”母亲说:“那你总得有个伴,要不然,我们不放心。想来想去,没有谁比大熊合适。你看大熊对你爸,这么多年,还是那么真心。”我看着父亲,恍然大悟,他不是突然胆子大了,而是大熊陪着的。不但陪着来,又陪着回去,还陪睡。我说:“难怪现在要你回去,也不害怕了,原来找到三陪保镖了。”父亲嘿嘿笑了下,算是默认。父亲说:“离婚是你提出来的,又不是他提的。”

我说:“他也签了字的,说明他心里也是想离的。”

母亲说:“你们离婚了,他也没有再结婚。”我抢白着说:“他怎么没有结婚,他找过人了。”

和大熊离婚后的第三年,我从一个朋友嘴中得知,他找了个高中的老师,两人回了趟老家,手牵着手在公路上散步。这事对于我来说,和结婚了就是一个性质。想到这儿,我说:“钱,我会还给人家。你们厚着脸皮要欠别人的情,我可还不了。”父亲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我冷哼了一声。我听到他气呼呼地说:“你这孩子,真把老子气死了。”

这日查房,医生告诉我,再住几日,母亲就可以自己回家休养,慢慢下地活动,逐步增加活动量了。我对母亲说:“大难不死,过了这个坎,你最少活一百岁了。”母亲笑:“活那么老,哪个养?”她又说道:“如果三儿在,就是他养我们了,你一个女孩,就不用这么累了。”

母亲又提到了三儿。我不想接话,将头埋在电脑之上。过了一会,母亲叫道:“俞星。”我“嗯”了一声。母亲说:“那天陪他们一起喝酒的人还有老吴。他也喝多了,从我们家出去后没多久,一头就倒在公路上睡着了。”我恍然:“是他呀!难怪后来你们也不往来了。”

母亲又说:“三儿是睡在你爸床上的。”我说:“嗯,知道。”母亲说:“三儿是你爸压死的,不是你爷爷。”

我的手一抖,定定地看着她。我将电脑放到座位上,站起来摸了下她的额头,湿而冰冷。母亲说:“三儿死了,我把他抱到你爷爷那张床上去,才开始哭着喊人的。”一股寒意迅速蔓延了我的全身,我打了一个寒噤,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爸一只鸡都不敢杀。如果被他知道了,他把自己的孩子压没了,他这一世都过不好了,而我们这个家……”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很想反问她,那么我那可怜的祖父呢?

三儿是俞家唯一的儿子,可以想象祖父是活在一种怎么样的折磨中。我看着母亲,一瞬间觉得面前是一个陌生的老人。这时,我突然决定讲起一件很久以前,就想讲给她听的事情。那天,我在医院去做宫腔镜——一种能够伸到女人体内的仪器。那个医生告诉我,在这面镜子下面,我不能生育的问题终于找到了——我有两个子宫。医生打着比方,子宫就像一个足够宽敞的一室一厅的房子,而你房子是两室两厅,关键是那两个房子都特别小,中间还有一个厚重的承重墙,所以哪怕自然受孕,孩子在里面也是长不大的。我拿着报告单,捂着隐隐作痛的小腹,心中已然绝望。三年来,我辗转于各大医院,那一刻,终于尘埃落定。当我走出产科病房那条长长的走廊时,我看到一个年轻的戴着月子帽的妈妈,抱着一床印花色的襁褓在伤心绝望地哭泣。一个年纪大的女人,或许是她妈妈在劝慰她,接着又来了两个女人,也加入了安慰的行列。我才知道,襁褓是空的,那个生下来哭声特别响亮的孩子,剖腹产第三天后突然夭折了。我在她们的身边坐下,听到年纪大的说,尸检结果会不会是医院造的假。慢慢我就听清楚了眉目,失去了孩子的产妇和家属认定这是一场医疗事故,最后在医院的主张下做了尸检,在孩子的气管里发现了液体,也就是孩子喂了奶后,放在摇篮里,或许是吐奶呛在了气管,而照看孩子的大人们并未发现。现在,我将此事告诉了母亲,说道:“三儿不一定是被压死的,也有可能是被呛死的。”

我见母亲脸色沉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母亲如果认可我的说法,便会将一件早已盖棺的错误,重新揽到自己身上。我又说道:“一个好好的孩子,一般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母亲轻轻地说:“嗯,一般不会。”

我说:“不管三儿是怎么走的,这个事情也过去大半辈子了。不要让爸知道了。”

母亲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事本来跟着我带到土里去了。我不讲给一个人听,我心里又过不去啊!我一想到这些事,我就觉得对不起你爷爷,就会让着你爸。这都是我的报应。”

我将她的手重新放置到被子里,说道:“我们都是凡人,这一生,哪个不会犯错呢。”

那天晚上,我从公司下班之后,拐到家中去看望父母。一进他们那幢楼的架空层,我就看到他们一人拄着一根黑色棍子散步的身影。他们看到我了,举起手中的棍朝我挥舞:“这个轻,我们一人一根,蛮好。”这是我买的登山杖,那天选错了地址,寄到了他们的地址。没想到,被他们当作拐杖瓜分了。我说:“这是登山的,我再给你们买根专用的。”父亲不悦地说:“不用了,就这蛮好。我们还没有老到用老年拐杖的时候。”

母亲生病之后,他们变得更加形影不离,连拐杖都用的情侣款。母亲告诉我,今天和父亲一起去讨债了。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哪笔债。这笔旧债还是团湖乡倒垸前一年遗留下来的。父亲那一年没有将棉花交到乡里,而是因为每斤多出的几分差价,交到了贩子手上。那年棉花丰收,父亲指望着换钱,将我和俞丹读书欠下的钱还掉一些。没想到,那人家中出了变故,一车棉花翻了,司机当场没有了,他自己也成了重伤。钱的事,也就一年一年拖到了现在。快二十年过去了,父亲在家中困难的时候,去讨过几次,不但无功而返,临走还把手中仅有的一点钱留给了那人。父亲回来常会感叹,那人处境不好,过得太可怜。原指望他们已经放弃这笔钱了,没想到,今天又和母亲一起去了。我说:“怎么样,讨到了没?”母亲说:“没有钱,只有一栋在洞庭湖堤边的老房子,说抵债给你爸。”我说:“那要了有什么用?”父亲说:“我当然不得要。我要了,他住在哪里?”我知道会是这个结局,便逗他:“那你那笔巨款怎么办?”父亲说:“怕什么,又不是我欠别人的,是别人欠我的。”我不解:“这是什么逻辑?”父亲说:“你以为债能跑掉?欠了别人,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也是要还的。我和你妈把这些债慢慢清完,能还的,能讨的,都要搞清白的。”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你们怎么去的?”父亲说:“要你管,反正不是你送过去的。”

我明白过来,他们又找的大熊。回了家,我偷偷拿起母亲的手机,发现他们和大熊经常有联系似乎毫无芥蒂,颇为亲热。大熊对他们还保持着离婚前的称呼。我用母亲的手机给他发了一句话:这段时间,打扰你了。谢谢你!

我正欲把他拉黑,他却察觉出,是我在用手机很快回过来一句话:每年在你生日那天,送礼物的那个人是我,我其实一直在等你。我心中感动之中有些淡淡的失落,虽然也猜过会是他,但我到底期待能有一丝陌生的惊喜。这也让我明白,十年光阴,并没有将大熊在我心中变成一个陌生人。我问道:为什么不和那个老师生个孩子?

他回过来:我们领养一个孩子吧,养个女孩。我才五十,你还没有五十。我们把身体养好,肯定能把她养大成人。说不定,我们还能给她带孩子呢。

我的手停在手机上。心里那道紧锁的门,突然被撬开了一条缝。有阳光照射了进去,看得清那些尘世里漫天飞舞的灰尘。我看到重新长出满头银发的母亲到处在找她的手机,她大声在问父亲“你看到我的手机了没?”父亲气呼呼地回答:“没有,你一天要找一百遍手机。”我将手机偷偷放在茶几上,母亲转过身的时候看到了,她拿了起来又问父亲:“你刚放的吗?”父亲说:“不是!你自己放的。”

我是在一个中午,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那带着哭腔的声音,让我握着电话的手都开始抖动。他说:“俞星,你的大伯走了。”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之后,心中重新泛起一种真切的难过。我没有想到他走得如此之快。老家是一定得再回一次,我开着车,从公司里出来,到家的时候,他们已经收拾好了带出门的东西。父亲的眼睛有些红肿,这让我有些意外。我问道:“这是哭过了?”父亲一扭头,有些生气地说:“没有,有什么好哭的,他都八十了。上车的时候,母亲小心翼翼问我:“要不告诉一下大熊?”我不解:“跟他有什么关系?”母亲说:“我们家总得派一个男人去帮忙吧。”我指了指父亲说“他不是吗?再说,男人能做的,我都能做。”

母亲说:“有些事情不合规矩。”我的口气开始加重:“破了规矩会怎么样?那把大伯从棺材里气得跑出来,不是更好?”父亲对着我的座椅使劲一拍,对着母亲凶道:“你管她的事干什么!”

我们在老家待了三天,一直将大伯送上了山。父亲在坟地周围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他插在地上做记号的木棍,他又拾起一根更大的树枝插在那里,对母亲说:“你看,这地方不错吧。”母亲没有说话,她一直站在祖父坟前,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我一直留意着她,竟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哭泣过。

回家的时候,我对这条路开始熟悉起来,哪里会上坡,下坡,哪里有转弯。我想因为父母,我未来一定会经常来到这里,这也是我的老家。我将他们送回家中,准备回公司上班。父亲说:“你不要走。我和你妈还要去趟团湖。”

我说:“哪里还有团湖啊?去那里干什么?”

他们俩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就站在堤上看看。”

晚上吃罢饭后,父亲一人躲在房里,趴在桌上写字。母亲替他关上门,神秘地告诉我,父亲在给祖父写信,想要得到他的谅解。我看到墙壁上庞大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影子觉得好笑。母亲说:“他说,这个还得自己写,去团湖烧,哪里烧的都不灵。”

一场洪水让团湖回归了洞庭湖,成为了鸟类的家园。我和朋友们来过这里,我们一群人在观鸟节的时候,架着望远镜去观察迁徙的候鸟,捕捉它们在月光下留下的各种姿态的影子。而我的父母从那个溃垸的中午坐着小船离开,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两个小时后,我们进入了洞庭湖保护区,天地在这里豁然开阔。父亲像孩子一样将头贴到了窗户玻璃上,水天一色中,水草、芦苇丛繁茂的绿岛从湖中一座一座生长出来,时有鸟群从空中飞起,又落下。更远处,一群小黑点,像一片自由的符号远去。我选了一个堤段下车,世界真是安静!除了风惊起湖面的声音,还有几声清亮的鸟鸣,万籁俱寂中,如同它们不小心经过世界时碰响的琴弦之声。母亲指着那片在阳光下静静泛着微澜的湖水,问道:“这是不是我们当年搭棚子的地方?”

父亲摇了摇头:“不知道,一点都看不出来了。其实,我们也应该想明白,团湖本来就是洞庭湖的,只是又还给了洞庭湖。”

父亲选择了一块空地,点起了一根香烛,从怀中掏出两页纸点燃。因为自己隆起的肚子,父亲跪下来显得异常艰难,但是他还是坚持跪了下来,将头拼命垂了下去,磕了三个头。燃烧过后的灰烬,在一片红光中飞舞,如同一只只飞蛾落在了他雪白的头发顶上。父亲如同完成了一件大事情,看起来轻松了不少,他眉目舒展的笑容让我一愣,许久未见,竟是有些陌生了。其实一早上,我因为好奇,曾偷偷打开他花了大半晚写下的悔过书,当我看到开头那句话的时候,我就合上了它。一个七十六岁的老人在纸上一笔一画的字迹,上面端正写着三个大字:悔过信,下面写着:尊敬的父亲大人,您离开我们整整三十年了……

母亲看着面前一望无涯的水和碧蓝的天色,说道:“我来洞庭湖快五十年了啊,这个世界上,只有老天爷最厉害。”

我说:“老天爷无所不能,但是它也有犯错的时候啊。”

母亲接过我的话:“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大熊呢?”

风将我们的衣服吹得鼓了起来,父亲的白发飘摇得像一丛乱草,他将登山杖放至一边,面对这苍茫的、一望无际的洞庭湖一言不发。母亲病后,越加瘦小,她拄着另一根登山杖,挨在父亲身旁。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母亲将手伸到了父亲的臂弯里。一只巨大的白枕鹤突然从绿岛中的芦苇丛中飞了起来,他们抬起头来,声音充满惊喜——“哦!”

它掠过他们面前,离我们如此之近,仿佛是一对天使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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