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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 知

2023-12-12李木然

湖南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孙膑猪圈孙子兵法

李木然

庞涓眼中的孙膑

真的,如果不是魏王提起,我几乎都要把他给忘掉了。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蜷缩在猪圈最黑暗的角落里,赤身裸体地仰躺着。我稍微弄出了点动静,他便惊恐地望向我,眼睛瞪得浑圆。或许因长时间待在黑暗中,他的肢体已经有些扭曲,身上布满了青紫色的冻斑,后背似乎瘙痒无比,因为已被他挠得皮开肉绽。见到我时,他兴奋得大叫,双手并着被削去膝盖骨的双脚在空中胡乱挥舞,不禁令人觉得恶心,好似奄奄一息的甲虫一般。他的嘴里时不时地咀嚼着,可在这里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猪粪,他却好似吃得津津有味。“咕咕——咕咕——”他不知怎地发出那样诡谲的声音,后来每当我想起他来,脑袋里都会萦绕着这种令人作呕的声音。

我唤了下人将他从猪粪堆里捞出来,带进冬暖房,稍稍梳洗了一下,置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可不一会儿,他就将衣物褪去,“这禁锢了我的思想。”他大概这样说着,硬是要往那猪圈跑。下人对他拳打脚踢,他便蜷缩成一团,又躲在角落里呜咽起来,这更令我心烦。我换了副伪善的面孔,走来喝止,下人便退了出去。

是我将他给毁了。每当想到这句话,我对他的厌恶与轻视便剧增,他在我眼中已不是个人。我看着面前这个怪物,洗净了身上的污浊,才稍微有了些人的模样,却依旧面容枯槁,形体消瘦,三十余岁的年龄,却显现出那下半世的光景来。头发已半白,稀少得可怜,颧骨突出,眼神却依旧很有神,眼珠子的一半镶嵌在眼眶里,好像随时有可能掉出来,让人担心。脸颊上赫然刺着两个字——“去膑”。想起当年在云梦山为同学时,他是何等的仪表堂堂,英姿飒爽,一双桃花眼,稚气中带着聪慧,并记忆超群、勤学好问,学生们都自叹不如,只有我暗自不服。上天怎会如此偏爱他,似乎将所有最好的都给予了他,最可恨的是,他孤傲桀骜,目中无人,又自称是孙武后人,然而毫无凭据,可老师竟将旷世奇书《孙子兵法》赠予他。世人皆传说《孙子兵法》得半部,便可得整个天下。我若不是为了得到这部兵书,在用计让魏王削了他的膝盖,并在他的脸上黥字后,又怎会留他到今日?几个月后,我曾尝试诓骗他将那兵书摹写下来,本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可他才写了几章便疯了,还把那几章书简扔进了火堆,若不是我冲进火堆里将其抢救出来,便都烧完了。不仅如此,他从此更是直接住进了猪圈里,一疯就疯了整整一年,这已令我失去耐性了。

“师弟,看到你这般模样,我的心就如刀割一般。你能不能听话,为了师兄,不要再作践自己了。”我露出难过的神情,语气也很温和,逢场作戏,这是我的强项,似乎我出生以来就懂得如何做。

“嗯嗯……”

“从前魏王也不知从哪儿听信了什么小人的谗言,将你削足黥字,实在可恨!你落得这步田地,不过是《孙子兵法》被世人传得太神了,以使魏王心生恐惧,可见这本书实在不祥。这也怪我,若不是当初硬是要请你出山……”

“……”

“如今这样也罢了。你就安心在这里安享荣华富贵吧,什么功名,什么命运,都是狗屁!师兄养着你,为你送终。你也不要再往那猪圈跑了。”

“咕咕——咕咕——”他又发出那样的声音,我一直很好奇,他是怎样发出那种声音的。不管怎样,待在这里半刻,已经使我受尽折磨。

“好了,有什么需要的就跟下人讲,我已经嘱咐好他们。若再有人胆敢对你动手,你就跟师兄说。师兄政务繁忙……”

“哈哈哈哈!”他骤然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猪圈里,是那样尖锐,那样刺耳,荒诞里带着戾气,滑稽里带着恐怖,令我毛骨悚然。

我的忍耐已然到了极点,愤然起身,正准备向外走。事实上,我一直怀疑那几章兵书是他胡乱写的,他的文风我是认得的,而且也并无精辟之处。若是他早已看穿,我还留他作甚……

“你还不明白么,所谓兵法谋略,即便是《孙子兵法》,其实也只有四个字罢了!我总算是明白了,只因我什么都没想,它却自己出来了!我刚想明白,你就来找我了,这说明果然没错!一切果然都是注定的,啊哈哈哈!”他这样说道,他的笑声狂妄恣意,令人不寒而栗。

“那……哪四个字?”

“你不知道?”

“我……不知……”

“杀死时间!”他将头凑近,一字一顿地吐出那四个字,煞有其事的眼神令我又好气又好笑,我突然有了些兴趣,想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那怎样才能杀死时间?”“你杀不死。”

“可你刚刚说……”

“杀死时间!”

他让我有些烦躁了。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啊?你不能杀死我的时间,你只能杀死你自己的时间。每个人都只能杀死自己的时间。你还记得我抄写给你的那一半孙子兵法么,谋攻第三,里面有这样一段:‘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是有这么一段,可我最爱攻城,其次伐兵……”

“你再这样子,就算得了整部兵书也是白搭,你也根本看不懂!”

“好好……我错了……”我忍着怒火,我知道自己脸涨得通红。我告诉自己,要杀死他,也就一句话的事。

“不过我也最爱攻城!”

“……”

“所以要杀死时间,这是所有兵法的最高秘诀。因为时间,我们会烦躁,会害怕,会喜悦,会贪婪。你没办法逃避,唯一的办法是杀死时间。杀死了自己的时间,你就等于站在局外,这也是为什么‘旁观者明’。而你的敌人,就会因为时间而烦躁,会害怕,会喜悦,会贪婪。如果不会,那你就制造烦躁,制造害怕,制造喜悦,制造贪婪,让他困在时间里。你会发现,懂得了如何运用时间,兵法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这就叫作:致人而不致于人。”

致人而不致于人,是他摹写的《孙子兵法》里的一段。“你说的就是无我……那怎样才能杀死时间?”我竟然开始有点相信了。

“你得像我这样。”

“你这样?”

“还记得我们的老师鬼谷子最喜欢的一件事情么?那就是闭关。一闭关就是好几个月。我从前不明白,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杀死时间!在猪圈里的这段日子,我开始喜欢裸体,喜欢虚无,把自己放在另一个世界里。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最喜欢坐牢!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很想自杀,不过我很快就发现我是因为另一个世界而死掉的,而我只身处在我自己的世界里——就是猪圈。尔后我开始发呆,什么也不需要想,什么也不需要做。尽管猪圈外的人们常常走来走去,指着我嘲笑,我也习惯了,不去理会。然后突然之间,非常明显地,我这小小天地里,时间开始变得不存在了,我忘了这是清晨还是正午,白天还是夜晚,我的眼前都是一如既往的一片虚无罢了!于是我开始往回想,所有的事情开始变得简单起来,有些以前想不通的事情,也豁然明朗了。在我闭关的这段日子里,人世间的事情,也都看通看透了。没错!我杀死了我自己的时间,我甚至不知我在猪圈里待了多久,是几年还是几个月,对我来说都是一瞬!直到你把我从猪圈里拉出来……”

听到他这样说,我倏忽有点紧张起来。

“这样的么……那现在你的时间死掉了吗?”

“并没有!这是最令我沮丧的,呜呜……”他的神情显得十分痛苦,竟然嘤嘤啜泣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并没有杀死时间,而它似乎变得更加强大了。如今我跟你们一接触,我就回到了这个世界的时间里了。我想这也是为什么老师每过一段时间就需再次闭关。‘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才能听见时间的絮语。’我记得他曾和我们这样说过。当时我不懂,直到现在我才懂了。”

“这不是没有办法了么?我感觉我们又回到了原点,你在领军作战的时候,是不可能杀死时间的。”

“不是!你还不明白么?一旦你曾杀死了时间,哪怕一次。只有当你认识到了它的强大……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事情了!你不能杀死它,可你确确实实地曾杀死了它。你杀死了它,它只是又复活了。所以你只消在需要的时候,再杀死它一次就可以了。所以我建议,每当领军的时候,都随地准备一个猪圈,当需要下决断的时候,让将军们先进去躺个十天半月……”

“好了……好好……”他是个疯子,我相信了。

“你不知道哦。你要尝试过,才能算知道。你必须去试,才能得到你要的答案呀。”他信誓旦旦地说道。

“兵贵神速,十天半月来不及了。”他的逻辑都混乱了,留他又有何用?

“你可知猪屎是什么味道的?”

“好好……”我摆摆手,不想再听下去了。

“一开始我也和你一样,觉得那很恶心,可我杀死时间之后,猪潲的味道也渐渐趋于虚无。我发现只要我想象那是什么味道,它就是什么味道于是我就略微尝了一口猪屎。天哪!又酸又甜又苦,我的舌头上每一个味蕾都被打开,一直刺激到我的舌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我敢说,从我出生以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美食。我越吃就越饿,忍不住一下就吃了好几坨,那味道我回味了整整一天……”

我恶心得想吐,赶紧退了出去。我依旧没有杀他,只为了防人之口。而且很明显,只有疯子才能说出那样的话,也只有疯子才能做到这样。我吩咐厨房今晚不要做猪肉。直到晚饭前,想起他最后说出的话,我眼跟前便是他满嘴猪屎的恶心模样,袭来一阵阵恶臭。

那次谈话之后,很快孙膑果然又回到猪圈里继续他的“闭关修行”。我倒也毫不在意,只是对曾经那个偶像和崇拜偶像的自己深恶痛绝,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当初自惭形秽,连和孙膑单独待在一块儿都会莫名地紧张。不止一次,我想偷偷地处决掉孙膑,可每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却偏偏下不了手,我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杀死孙膑就等同于杀死了与过去的唯一联系,杀死了那个曾经好学友爱的自己。

我遂决心将他幽禁到老,幽禁到死。

守卫眼中的孙膑

事实上与孙膑相处最久的,就只有我。将军令我日夜看守他,然后大概他自己都忘了这样一件事。于是我吃饭、睡觉、如厕都只能和孙膑待在一块儿,寸步不离。我最憎恨士子,他们大多数人连饭都吃不饱,却依旧希冀着出人头地。一旦侥幸得势,又对我们这些下人颐指气使。

平日里百无聊赖,我便用言语来激他,或是用猪粪往他身上砸,开始时他对此无动于衷,直到有一天,他竟然趁我睡着时,将猪粪塞进我的嘴里,这令我勃然大怒,将他狠狠地痛打了一顿,他却狂笑不止。到后来,那些其他的守卫都避着我,掩着嘴嘲笑我,说我与那死瘸子每天待一块儿,身上都有一股猪粪的味道。于是,我便变本加厉地折磨他,可无论我怎样羞辱他、折磨他,他都无动于衷,如尸体一般躺着不动,这样过了几个月,我忘了是什么缘由,我们开始了一段聊天,然后,我们竟然熟稔了起来。

我发现他有一种技能,沉默时他可以一连数日不说话,可只要一打开话匣子,他便能自顾自地不停地说,说个没完没了。他说的话乱七八糟,没人能懂,可他却能够一直喋喋不休,直到我拿猪粪堵住他的嘴。

我最喜欢听他说他在齐国的见闻,尤其当他文绉绉地讲起齐国的妓院时。

他告诉我,在临淄的西边,有一个幽雅宁静的人工湖。在人工湖边,伫立着一些朱兰碧瓦的楼阁,里面装修得金碧辉煌。每到夜间,楼阁张灯结彩,一些婆娑多姿、粉面细腰的女人们就聚集在湖边。那里面除了肤如脂膏、面如桃花的中原女孩,也有皮肤黝黑、腰细臀大的越女,甚至有金发碧眼、高鼻梁白皮肤的西域美女。其中各种各样的嫖客,随意玩弄着来自五湖四海的美女,女人的玉体和金银珠宝贯穿其中,湖光云影,宛若人间仙境。

这是管仲设立的女市,女人们来自各处收购的奴隶,也有一大部分是自愿的妇女,甚至有夫之妇。成立之初就名扬四海,远自西域的高大白皙的胡女在其中也寻常可见,当然价格也不菲。女市的收入也直接入了国库,充实日益庞大的军费开支。女人们换了一代又一代,如今再往前看,曾经的花魁早已作古,新人们又在旧人荒唐淫乱的地方献出了自己的初夜。而或许只有那湖边的石亭,依旧渐渐地蚕食着它剩余的记忆。它静静地注视着这个纸醉金迷的城市,见证了它无与伦比的荣耀,也目睹了这个国家不可逆转的衰落。可无论外面金戈铁马,尸陈遍野,或许也只有此处,依旧在述说着它亘古不变的如梦繁华……

他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感慨起来,他似乎对那些美女没有丝毫兴趣,从妓院又讲到了国策,再讲齐国与临淄的历史。我听得昏昏欲睡,他却渐入佳境,口若悬河。他说得绘声绘色,可当我问起时,他却说他因为囊中羞涩,从未踏足过那个女市,但他以后一定会去的。

他常告诉我,我们的命运都已经写好了,连国家和天下的命运也写好了,我们每个人只是其中沧海之一粟,如随风而动的微尘。他的这个说法,我却十分认同。

“所以说,你喜欢你的命运吗?”我曾经这样问过他。

“我讨厌我的命运,可也不得不接受它。”

“如果命运早已写好,那努力又有何用呢?”

他恣意浪笑了几声,说道:“这种话只有你这种不学无术之徒才问得出来。事实上,努不努力也是写好的。有的人天生勤学好问,孜孜不倦,有的人天生懒惰庸俗,碌碌庸常,这也是注定的。在你看来努力是受苦,可在有的人看来,努力便是乐趣,或者有一种更深沉的快乐驱使着他们去努力……”

他的态度令我很反感。

他为什么不去死呢?真的,他为什么不去死呢?生活如此绝望,人如此渺小,微不足道,与其在痛苦中挣扎,为何不就此了却自己的生命?

有很多次,我是说,无数次我在半夜醒来,望着他卧在猪圈里的丑陋又消瘦的残体,总有一种冲动——用我手中的青铜剑砍掉他的头颅。我帮助他结束这一切,他应该感谢我不是吗?有一天晚上,我差点就这样做了。当我如实跟他交代的时候,他肯定会说:生死也是注定的。如果注定要我杀死他,他也会欣然接受。可他并没有痛苦,因为他已经杀死时间。

和他待久了,他的理论我已经一清二楚。

后来,有一个贵族找到了我,向我打听起他的事情。我敏锐地发现这是一个发财的机会。毕竟在很多人眼中,他藏有一部绝妙的兵书。于是我便利用他做起生意来,这些人不需要主动去寻找,他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总是源源不绝。深夜时分,我就将他们从后门偷偷带进府邸。然而他们总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有一些人,他们开始时笃定孙膑不是真疯,可在与他攀谈一番后,也犯了难。他们总会向他请教《孙子兵法》的要言,他倒也不吝啬,随口便赠送给了他们,可他总说只记得这几句,再问时,他又说一句也不记得了。不同的人来访,他总能说出不一样的话来。我也不是所有人都接受,“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这可是他教给我的,有的人的钱赚不得,人越是权贵,便越舍得花钱,越不会记仇。

有一日我路过厨房时,听见几个杀千刀的家伙在谈论我和瘸子,他们嘲笑瘸子的疯疯癫癫和模样可怖。我忍无可忍回了几句,他们便挖苦我身上的味道,我告诉他们,在猪圈里待久了,自己的味道便闻不出了。这时我才发现,我说话的方式几乎和瘸子一模一样了。

之后我将猪圈整理了一番,将他的身体清理干净,并清空了一块地方,拉起栅栏,盖上茅草。每当他要翻越栅栏回到猪圈时,我便喝止他,可我稍不留神,他又满身泥垢地出现在猪圈里。他每日的膳食,我开始亲自负责。可能是因为我跟他待的日子太久了,每日清晨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他残缺的身体,这令我感到于心不忍。我发现有一种羁绊将我和他牵连在一起了,我似乎也越来越依靠他,他是我的衣食父母,是我存在的意义,我甚至开始希冀起将来。如果说几年之后,将军将他释放了,或者干脆忘记了,我便带着他朝东走,去到他所说的那个人间仙境,见识他所说的那些娇滴滴如牡丹似的,丹唇娇媚、齿如编贝的脸蛋,用从他身上赚取的钱财,在那个人间仙境里过几天神仙般的快活日子。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将来早已存在,我现在所做出的努力就是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而我之所以憧憬这个目标,便是因为将来已经存在。我开始相信他所说的话。

我想要将他赡养起来,他是属于我的。

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到齐国的淳于髡出使魏国,也不知从哪听说的,听闻孙膑藏有绝世的兵书,只是可惜得罪了魏王,被削去了膝盖骨,现在已经疯了。听闻拜访孙膑的人都能获得几句赠言。淳于髡怀着侥幸的心理,买通了看守孙膑的门卫,门卫真是个见钱眼开之徒,遂将如何从后门进入庞宅,如何寻到猪圈一一告知了淳于髡。

淳于髡眼中的孙膑

无论过了多久,我都能够记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

当我在猪圈里见到孙膑的时候,就有些后悔了。我觉得自己见到的简直是一个异类:他的裸体上沾满了猪粪,背有些佝偻,消瘦得只看得见肋骨,正在迤迤然地用双手玩弄膝盖下的两条小腿“咕咕——”他不知怎地像是从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响,那并不像是人能够发出的声音,令我后脑发凉。

“先生你……”

“咕咕——咕咕——”

“我来请教你……”

“咕咕——咕咕——”

“若齐国和魏国交战,谁能胜……”

“咕咕——咕咕——”

“这不是人吧。”我扭头就要走,再不然便要吐了。

“你去哪里?”孙膑突然扭过头来,说道。

“我……”我犹豫了一下,作了个揖,说道:“我是齐国的淳于髡,听说先生腹中有万卷兵书,所以特来请教。”

“你是来问我讨要《孙子兵法》的吧?”

“这……久闻先生才学渊博,是想让先生指点一二……”

“我告诉你,《孙子兵法》其实只有四个字。”

“哦?哪四个字?”

“你准备好了吗?”

“噢……”

“杀死时间!”

“……”

于是孙膑将那些曾对庞涓说的话,又对着我说了一通。

“我敢说,从我出生以来就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美食。我越吃就越饿,忍不住一下就吃了好几坨,那味道我回味了整整一天……”

我望向一群深褐色的麻雀:眼睛里嵌着黑色瞳孔,脖子深埋在厚重的羽毛里,此时在猪圈中踱来踱去,在猪粪中寻找食物。“好吧,此地不宜久留,恕我不能久待了……”我掩着鼻子,正欲起身。

“杀死时间很有趣,我的老师鬼谷子并没有真正地教导我如何做,只是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才明白为何老师能够看透这世间的几乎所有事情。他和我一样,只是被选中的人,或者说,拥有这种体质。在极度的绝望与痛苦中时,我的身体变得虚弱不堪,我感到身体在下沉,我也不知为何……我能够看见未来。”

听到他这样说,我突然又来了兴致,屈膝蹲下,问道:“哦?你能够看见未来?那你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在这段日子里,我做了无数的梦,这些梦境都跟现实一样真实。”孙膑自顾自地说,“我是说,绝对的真实。通常我们的梦境,只能看见个大概,可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在这些梦境里,我连手掌的细纹都看得一清二楚,待我醒来时,发现和我现实的手掌并无二致。”

“我倒从未在梦里观察过自己的手掌……”

“很多梦境都忘记了,我记得的,大体上有几件事情,其中一件,便是你会带我离开这里。嗯,我越来越确定了!”

“我么?你梦见过我……”

“我不记得你的模样了,可你的声音,你的胡须,你的衣饰都在我的脑海里,简直一模一样。”

我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眼珠骨碌一转,心里冷笑一声,原来如此。我重新打量起他,我平生见过无数的人,自诩能看透人心,可我眼前的这个人,哪怕我对其所言一句也不信,也着实看不出个中的虚实。

我尽量隐藏自己的不耐烦,说着:“这样说来,你早已料到我会来了?可是,我为何要冒这个险将你带离此地呢?要知道,这样做可使齐魏两国交恶。”

“也会使得齐国成为霸主。我知道这件事情会发生,它一定会发生,却不知道它在何时发生,以什么形式发生。”

“所以你是个先知,这世上已有了太多的先知,可我要的是一个谋士……”

“为什么先知和谋士必须是矛盾的呢?又或许,所有最好的谋士,其本质就是一种先知?”

我与他相视无言,这世上有太多沽名钓誉的食客,声称是鬼谷子学生的,我平生就见到过五六个,且皆不是不学无术之辈,大多腹藏万卷书,梦想着出人头地。我问道:“至于《孙子兵法》的内容,先生可否告知一二?”

他说道:“这部书确实写得好,是老师亲手交给我的,可他嘱咐我,此书不祥,让我读过之后便烧掉。我的记性不太好,其内容大半已忘了。”

“什么,你居然忘了?!”

“嗯,我差不多全都忘掉了,然后再重新记起来,能记起来的便是我的。我会写一部自己的兵书的。对,我已经写好了。”

“哦?你写好了?”

“不是,我一个字都没写。”

“你到底写没写……”

“我写好了,未来的我已经写好了,如今的我只需等待。”

“等待什么?”

“等待未来的某一天,我感觉到了灵感,我便会一挥而就。事实上,我猜,所有灵感皆来自于鬼魂。所以是我写的,也不是我写的,我已经写好了,我一个字都没写。”

我的大脑里好像有一个陀螺,在脑髓里不停地旋转,越转越深。

“那你向对其他人一样,赠我几句《孙子兵法》里的句子吧。”

“事实上,没有什么绝世的兵书。能写下来的,就已经隔了一层,真理往往不可说,你说便是你错。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即行军打仗,无非四个字而已:随机应变。这便需要领军者具备一定的才能和知识,而这种才能之一,便是杀死时间,看见未来。”

他又来了,我只觉得头有点昏。“恕我直言,”我站起身来,因为一直蹲着,腿有些麻了,“我没有理由冒险救你出去,因为关于韬略国策,你一句没说。”

“我没有说吗?”他惊讶地望向我,“我以为我什么都说了。”

“我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听到,譬如说如今天下大势什么的……”

“我说了呀,兵无常势,你看今日魏国强盛,是势,明日或许齐国崛起,魏国衰落,这也是势。如今齐国的孩童都在玩用石子去弹木头雕刻成的魏武卒的游戏,这便是先知啊,预示着齐魏必有一战。你还不明白么?人人皆是先知。势就是我们,我们就是势。能够跟随大势已是不易,提前看清楚势更是不可能。所以《孙子兵法》有一句话是: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

我来回踱了几步,思忖半晌,说:“我听明白了,你是个宿命论者。”

“没错。”

“你什么也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是这样。”

我揉捏着自己的眉间,从指缝里望向他,他痴痴地望着我,眼神似乎天真无邪,他究竟是白痴还是天才呢?可从他说的话里,我发现了一个致命的漏洞,我不禁脱口而出:“那这样的话,就什么都不需要做了,因为命运会决定一切,可打仗也不能全靠运气啊……”

“你这个笨蛋,和看守我的下人一样笨!”他的唾沫飞溅到我身上,一股恶臭袭来,他似乎真的生气了,指着自己的两条腿,“你看我像是运气好的样子么?!”

“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好运只会眷顾蠢货,有才能的人从来命途多舛。是何以然?那是因为命运从来不会去关注那些蠢货。像我这样带着使命来到这个世上的人在我出世的那一刻,我的运气就花光了。从此,命运就开始折磨我,让我饥饿、孤独、贫穷、失败、断腿,直到我拥有了可以与我使命匹配的才能的这一天,命运才会对我展开怀抱。”

“您这样说,倒是也能自洽。”

“我落得如此下场,怪不得命运,皆缘于我自己的欲望和愚蠢。我也是最近才想通,人不该等待命运,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如果不是靠自己的才能获得成功,这样的成功又有什么意义呢?在命运到来的时候,又如何能够抓得住呢?命运只会勾画出大概的方向,而细节只能靠自己一步步补充,你以为你的来访只是偶然吗?你永远想不出来,我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不然的话,我就活该躺在这里一辈子了。”他努力用双手将自己的身体撑起,吓了我一跳,因此我以为他随时都会站起来。他的双眼炯炯,泛着泪光,语气略显激动“《孙子兵法》就算传世,能运用它的人也凤毛麟角,因为智慧并无常形啊!智慧就像一把名剑,天才只是铸剑石,他更需要不断地锤炼才能成形当年我还未成形呢,庞涓就已然畏惧我,不惜残害同门,如今的我才是完整的自我,你可知如今的我有多强大么!我的才能已超过他太多,他再也无法战胜我了!我即是兵法,兵法即是我!看似命运创造了我,其实命运是由我创造!齐国的孩童都在玩弹石子游戏,皆是因为我!”他显得如此高大。

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会想起他说的这一段话,这段话当时并没有给我多大的触动,可之后每次再想起,就如同在天平上又添加了一块砝码。只有在回忆起来的时候,才能感受到那种灵魂被凌驾的滋味。我心里开始产生一种想法,或者说一种怀疑,这种怀疑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压迫着我,使得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我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因为当我离开庞宅的时候,甚至那之后的好几日,都不再想起那次会面。可很偶然的一瞬间,仅仅是一件生活中的小事,令我猛然记起他对于“势”的理解,我愈来愈趋于相信他的言论,他的这些话萦绕在我耳畔,就像鬼魂般挥之不去。我开始寻觅古书,去寻找答案。我开始想念他。我发现如果没有他在我身旁,不对,他就是答案本身,如果没有这个答案在我身旁,我几乎一天都活不下去。我不敢说他是对的,可至少他能自洽,这令我羡慕不已。我想看见势,即便不能,我也想拥有能看见势的人。能看清楚势的人,就已经是先知了。于是我开始发狂地计划着如何与他进行再次会面,可当我准备将这个计划付诸实施的时候,才猛然产生一个想法,我何不直接将他带走呢?万一他是对的呢?即便他真是痴傻,其腹中也藏有《孙子兵法》,此乃大功一件,齐王不得不赏赐我。即便无果,将比我才能高的人养在我的庭院里,就像是收藏一件宝物。这很讽刺,因为我对他是否有才能仍旧怀疑。

我犹豫了几个或是十几个日夜,始终不能下决心,我记不清那些时日的长短,因为大多数时候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情有多重要。埋没一个天才,这件事情在这个世上不是每天都在发生么?并将永远地发生下去。我并没有多爱才,只对现世的收益感兴趣。这件事情风险太大,收益却是未知的。在我终究要选择放弃的时候,下一刻,我凝视着手中捏着的刀币,却猛然感觉到那刀币上的“齐法化”三个字也在凝视着我。根据《易》的说法,铜钱里都蕴含着一种神秘的力量,那些使用过它的人们,或者说为它而死的人们,灵魂就寄存在这一枚枚刀币里。既然未来早已注定,为何不让它来告诉我答案呢?

于是我心中默念着祖先的名字、齐国国君的名字,还有一些过世的大人物,如管仲、孙武,将这枚刀币向上笔直地抛去。结果是神圣而负责的。

后来,淳于髡某日再次造访,赠予守卫美酒,用偷梁换柱之计,以一醉汉装扮成蓬头垢面的孙膑卧在猪圈里,孙膑乘机躲入淳于髡的马车逃离魏国。淳于髡故意将猪粪粘在身上以掩盖孙膑的臭味,事实上这也是多余,因为守卫常年与孙膑待在一处,已经闻不出猪粪的味道。于是安排妥当,第二日黄昏时分依计行事,果然瞒过门卫,出城之后,连夜朝齐国奔逃而去。

接下的一天一夜里,魏国的百姓惊讶地发现一驾风驰电掣的马车疾驰在道路上,不顾那几匹鬃毛飞扬的骏马已累得气喘吁吁,汗水蒸腾,在身后飘起一团雾气。那阵阵的马蹄声就如同一个人激烈的心跳声,让人不禁替他捏一把汗。逃离魏国国界的时候,半个头从马车中探出来,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让他断了脚、黥了字、差点丧命的国家。

或是因为贪婪,或是因为愚蠢,人总是会偶尔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有些决定只是擦破点皮,有些竟然把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某些时候可以做的,就只有等待,等待时间的慢慢流逝,不是你杀死时间,就是时间杀死你。直到等到时间开始有些疲惫了,你逐渐拥有了完整的自我,命运的转折或许就能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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