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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衣岭

2023-12-12梁小九

湖南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李玲小表妹老马

梁小九

王谦决定跟李玲去乌衣岭,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对乌衣岭这个地名发生了兴趣,他俩认识的时候,互相通报了基本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家乡特产,相互算是有了初步了解。临了,李玲补充了一句:“我也是家乡特产。”

王谦回到宿舍就找了张地图,他以为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个芝麻大的地方,没想到在版图的边缘还真赫然标注着这三个字。在众多弯弯曲曲的线条分割出的区域中,乌衣岭仿佛末梢神经一样,让王谦脑海里浮现出悬挂大山深处的一小段盲肠,而乌衣岭就是盲肠末端的阑尾,一年前王谦刚刚切除阑尾不久,小腹因此还留下了一段疤痕。

李玲说:“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应该和我回去看看。”王谦明白回去看看的意思,无非就是李玲要将他在父母和亲属面前展示一番。王谦心里有些抵触,他不愿意让自己像马戏团里的猴子一样,暴露在那么多陌生人面前,听任他们的品评。李玲说:“丑媳妇难免见公婆,这一关早晚要走,男女都一样。”就这样,王谦脑袋不太情愿,脚步却跟着李玲登上回城的列车。

两个人认识,源于他们共同的同学老马,老马是王谦高中同学,而李玲是老马大学同学,从老马把他俩撮合到一起到两个人像普通青年男女那样上床,再到如今要去见女方家长,也不到一年时间,在这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是很长的时间里,旺盛的荷尔蒙让王谦痛苦而又疲惫,大兵压境,城池被困,但就是久攻不下,好在老马又及时给他指点迷津,大大缓解了王谦的焦躁,像穷汉子偶然知晓了通往藏宝山洞的路径,精神也为之一振,直到李玲破防,他两手空空走出山洞,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

李玲说,小表妹也回去,这样他们三个年轻人可以一起玩,还可以去附近的山里滑雪。王谦不擅长滑雪,但对李玲的小表妹很感兴趣,这让他对这次旅行多了一份期待。李玲已经在往日的生活中铺垫了好久,对小表妹更是赞不绝口,以至于,有几次做爱的时候,王谦脑海里都浮现出小表妹的模样,虽然那个形象还不够清晰,却也让他饶有兴致。

去乌衣岭需要乘坐火车,那是一种充斥着旧时代气味儿的绿皮车,王谦觉得这种车坐起来才更像火车,火车里混杂着多种来历不明的气味,暖烘烘拥挤在一处,浑浊而独特。即使很不适应的人,很快也会随着车厢的震动,对这些味道便会感到亲切,直到最后仿佛失去嗅觉一样,闻而无感。

赶上年关,人尤其多,李玲他俩没有买到卧铺,幸运的是抢到两张硬座,不如意的是两个座位不挨着,还是李玲出面,和身边的中年大叔近乎谄媚地陈情,中年大叔才同意调换了位置,王谦和李玲像被拆散而又复合的一对,李玲挽着他的胳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让王谦恍惚觉得李玲有点小鸟依人,这和他习惯已久的李玲僵硬的身体有点不同。他们需要坐八个小时硬座,总不能老是保持这种姿势,期间他假装去厕所,想穿过拥挤的人群,到车厢连接处透透气,但根本挤不过去,只好站起来,伸伸胳膊再坐下去。第二天早晨,火车停靠在乌衣岭车站,王谦感觉自己腿部发麻,腰窝酸痛,连两瓣屁股都要粘到一起了。

他们上车的时候天色已黑,因此,车厢外面的世界几乎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王谦本想可以看一看窗外的风景,但因为黑夜遮挡,啥也瞅不清,这让他相当失望,经过一个小站,车停了下来,微弱而昏黄的灯光从车窗映射进来,王谦抬起眼皮打量一下,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而他们头顶上却飘着雪花。而此时,距离八个小时的车程结束,至少还有四个小时。也就是说,四小时之后,天已经蒙蒙发亮,李玲会拉着王谦的手,他们一同踩在咯吱作响的雪地上,走出小城火车站拥挤的出口,李玲的父母会笑意盈盈地来接他们。

但李玲她爸并没来接站,她妈妈一个人来的,她妈妈是一个又瘦又矮的中年女人,脑袋上围了一个殷红格子的头巾,大清早光线不足,王谦并没有看清这个中年妇女的具体模样,他把在省城买的几根红肠、两枚松仁小肚和一个脸盆大小的列巴递了过去,中年妇女说:“这孩子,来就来呗,还拿什么东西!”她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但不缺乏厚重,这在女人的声音里是独特的,因此,给王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中年妇女一边埋怨一边接过那兜熟食,李玲说:“我爸咋没来呢?”她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对王谦说:“刚下过清雪,路滑,小心,别溜倒了。”

李玲再问她爸为啥没来,她妈才说:“上市场买菜,听说你们回来,要整点好的。”

李玲家就在火车站的下坡处不超过五百米的地方。一段下坡路,坑坑包包,坑里是积雪,包上经过鞋底、轮胎的反复打磨,成了如包了浆一样的冰堆,王谦可能是坐车太久,腿麻,大约走出两百五十米左右,踩到冰包摔了一个腚蹲儿,王谦坐在地上,苦涩地笑了。李玲问他怎么样,他说摔到了尾巴根,但不要紧。王谦站起来,胡抡掉屁股上的脏雪,李玲搀着他的胳膊,像架着伤员,这让王谦有点别扭,在剩下几百米的路途中,王谦打量了一下这个林业小城,昏蒙蒙的天空,像一件大衣罩在眼前,人们开始生火做饭,烧木头柈子,烟囱上咕咚咕咚冒着白烟,空气有点呛人。

李玲家在火车站附近开了个饺子馆,平时生意还算不错,李玲说,她上大学的学费都是她妈一个一个饺子给包出来的。在饺子馆门口,王谦磕打磕打鞋上的雪沫,进屋以后,摘下眼镜,在裤兜里掏出眼镜布,擦去薄霜,才看清楚,屋里有六张餐桌,每张餐桌配四个圆凳,凳子上面绑着的泡沫垫已经被无数屁股摩擦掉了边缘。再往里,一个玻璃柜台,里面陈设一些地产白酒,罐装或瓶装饮料,饮料都是广告上常见的那种,没有新意。柜台上放着记账本和一部电话,本子上的油笔,被线绳拴在玻璃柜框架上。后面一个小门,被帘子遮挡应该是灶台——李玲母亲主要的工作场所。王谦刚在想他们一家人住哪儿,李玲妈妈说:“孩子,先坐下,喝点热水,姨给煮点饺子,想吃啥馅?”

王谦实际上并不想吃饭,他确实没有什么胃口,没胃口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吃饺子,而是太早还不到他吃饭点儿,他现在最想干的事儿就是睡觉。所以,他进屋环视一周之后,内心第一个发问的,就是住在哪这个问题。

李玲说:“他喜欢吃酸菜馅,给他煮点酸菜饺子,我要十个韭菜鸡蛋,你吃多少?”李玲问王谦李玲妈妈说:“啥多少啊,管够。”

王谦说:“弄多了浪费,我也十个。”

李玲妈妈说:“你这孩子怎么吃猫食呢!十个饺子,你这大小伙子还不够塞牙缝的。我现在就煮,吃完你们好上楼休息,坐一晚火车,遭死罪了。”王谦才知道楼上是睡觉的地方。

不大一会儿,这位热情的中年妇女就端上一大盘饺子,热气腾腾,王谦估计那一盘饺子怎么说也得有三十个,王谦在盘子里搅拌了醋和辣椒油,努力吃下二十来个,他原本确实想少吃点,预估十来个饺子足矣,也许是因为酸菜饺子对他的胃口,或怕让人说他矫情,总之这顿饭,他吃得实在很努力也很用心,还吃了几片香肠,一小截大酱缸腌出的乳瓜,喝了一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他吃撑了。

李玲吃东西才像猫吃食物。这不仅是指她食量小,而且是那种姿态,她脸小,脖子探出来,就像小猫。老马第一次介绍她给王谦认识,也是采用了吃饭这种最常用的见面方式。为了避免尴尬,老马还拉来了女朋友,这也是老马细心之处。老马的女友叫葛雪,一个短发而平胸的女孩,他觉得葛雪那张雀斑脸有点寡相,眼梢吊吊着,带出几分刁钻劲儿,反正是他打不起兴趣的那种女人。他和老马多年好哥们儿,他深知维持友谊长久最大的秘诀就是求同存异,即使不认同老马对女人的审美,但还是支持了老马的选择。那顿饭是在学校附近一家串店吃的,王谦花钱买单,毕竟老马是在给自己介绍对象。

李玲和葛雪两个女人叽叽咕咕,说的无非就是校园里的八卦新闻,对于这些事,她们像小市民一样热衷于嚼舌头。时值初夏,女孩着衣暴露,她们的原则是,守住底线,能少则少,能露则露。葛雪胸前平平,更突显李玲胸前有货,李玲笑的时候,手遮着嘴,胸部随着笑声起伏,这让王谦内心也跟着上下荡漾。他想建议李玲,下次笑声成串的时候,不要捂嘴,而要捂胸。李玲长了一颗虎牙,笑的时候,容易暴露在唇外,所以用手遮拦,但这在王谦看来毫无必要,他觉得那颗虎牙还蛮有个性,也要坚持能露则露的原则。可能是李玲发现王谦淫荡的目光,饭局的后半程,几次紧了紧领口。

王谦和老马喝啤酒,喝得红头赤脸,酒精麻痹了王谦的羞耻心,目光也越发贪婪,老马看出他的意思,能为朋友将来拥有稳定的性生活做点贡献,他也陶陶然,因此频频敬酒,一直喝到王谦目光迷离。老马、李玲、葛雪是同一个专科院校的大学同学,后来又同时专升本,考入王谦的学校继续修法律专业。他们喝酒的时候,王谦已经落实了工作,老马带着葛雪也准备去大连,只有李玲的工作还悬而未决,虽然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但还是有的,那些天,她参加了几个面试,不是工作性质不好,就是专业不对口,或者地理位置太偏,总之还没有合意的。

吃完饭,李玲和葛雪挽着胳膊走在前面,老马和王谦在后面,相隔十几米,从后面看过去,李玲个子高于葛雪,而且两相比较,王谦发现李玲个高,是因为她腿长。

见到李玲父母之前,王谦一直以为李玲的大腿长随她爸,毕竟女儿容易从父亲那里获得遗传基因,那天早晨见到李玲妈妈之后,更加确认了他的这种猜测,因为从她妈身上完全看不出李玲应该有两条长腿的样子。

王谦和李玲吃完早饭,他去了趟洗手间,洗手间的空间狭小,只容一个人方便,还是那种蹲坑,中间有一个神秘的小窟窿,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被往来客人误伤,蹲坑的时候,下面阴风阵阵,更让他觉得那个窟窿不同寻常。蹲完坑,洗了手脸,在镜子旁边的悬挂绳上扯下毛巾来擦,毛巾有股馊味儿,出了洗手间的门,他又闻闻自己的手,再次确认那是一种馊味儿。

饺子馆的门帘被掀开,鼓进来一股冷风,吹淡了那股味道,一个人走了进来,李玲管进来的人叫爸,王谦知道,这个一家之主回来了。李茂中,中等身材,略瘦,薄嘴唇,这一点李玲和他很像。李茂中把手里拎着的丝袋子往地上一放,对王谦说:“这是王谦吧,欢迎你来。”王谦觉得这种问候有点官方,刚要以官方的口吻回敬,李茂中又说:“知道你来,特意到山上整了只飞龙,两个野兔。现在管得严,天然林保护,野生动物保护,抓到就关笆篱子,倒卖野味的都得有野路子……”王谦好不容易插上一句话:“太麻烦了,太麻烦了。”似乎要说为了他不值得铤而走险。可他对自己的厚嘴唇有点不满意,他感觉因为嘴唇太厚,嘴巴才跟不上脑袋,脑袋想到的话,嘴巴不能及时表达,当嘴巴得到表达机会的时候,脑袋又产生出很多烦躁,干扰了思考和信号传输。因此,在那个早晨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微笑而不失礼貌地听李茂中在讲话,偶尔会配合一个“嗯、啊、好”什么的。这期间,李茂中掏出一包红塔山,手指在烟盒底部一敲打,一支香烟蹿出来,他递给王谦说:“不是啥好烟,熏一根吧。”王谦没有推辞,两个人抽烟,很快店里就烟雾缭绕了,李茂中抽烟的姿态有点狠,大口大口地吸下去,再吐出浓烟,鼻子眼睛挤在烟雾中,变得朦胧。李茂中说,他抽了二十几年红塔山,刚抽的时候十二块钱,那个年代算是高档烟,嘴叼红塔山,屁眼子冒蓝烟,不是大款就是官,送礼都送红塔山,他给领导送了两条,很快就给提了个股长,股长在大城市不算干部,但在像乌衣岭这种小地方,股长就有了权力。县官不如现管,送礼的人多了,好烟也多了,但他还抽红塔山,一直到他离开了单位,没人再来送礼,他还抽红塔山。时代变了,好烟层出不穷,红塔山也没怎么涨价,其他香烟价格却涨得离谱,自然就显不出红塔山牛逼。李茂中说起红塔山,就仿佛回忆自己一路贬值的人生一样,发表了很多感慨。

“人家孩子是秀才,贵人话语迟,哪像你,有的也说,没的也说,一天到晚嘚啵嘚,烦人。”李玲妈妈哑嗓,语速又快,铿锵有力,李茂中立刻收声。李玲说她妈以前嗓子清亮,声音浑厚,自从她爸出事之后,一股火给拱的,嗓子说不出话来,等能说话了,就哑了。李茂中说:“不说了,这次多待几天,有的是时间唠,孩子都坐一宿火车,吃饱了,上楼休息一会儿吧。”

所谓的楼上实际上是一个吊铺,吧台后面有一个隐秘的木梯,可以通到吊铺,李玲她妈给铺好了一床新洗过的被单,上面还有洗衣粉味儿,王谦确实累了,也没有脱衣,脑袋粘到枕头上就迷糊过去,而他睡觉的时候,李玲并没有躺在他身边,而是一直在楼下帮她妈忙碌着,她妈让她也睡一会儿去,她说不困,也可能是不好意思当着父母的面和男友睡在一起。

那次吃饭之后,王谦李玲互留电话,说要保持联系。王谦用一种造型酷似鞋拔子的小灵通电话,这种电话因为信号不好,被戏称为“喂喂草”他偶尔给李玲发两条短信,虽然内容不咸不淡,也算保持了联系,只有一次发了一条带点色儿的段子,李玲没回,不知道看后作何感想。李玲挺矜持,后来王谦发现他的女友身体总是绷得很紧,好像有一身甲胄,难得有不设防的放松。

有一天,记者郑波来采访,王谦负责接待,吃工作餐的时候,他听郑波说,报社正在招人,因为他们是地方记者站,就没有编制,其他待遇和总部一样,也有可能混几年就给编了,但现在什么年头了,社会普遍实行聘任制,只有死脑筋才在乎编制。他马上就想到了李玲,这次没有发短消息,而是直接打电话,两个人约了一次晚饭,吃饭的时候,王谦把这个事情轻描淡写说了一下,李玲感觉自己不自信,因为她不是学新闻或者文学的,而是学法律的,她的目标是进入法院或者律师事务所目前她的条件还不具备,正在着手准备律考,律考难于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如果考下来,下半辈子就有着落了。王谦说:“你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复习,都不耽误。”几天之后,李玲带着简历去找郑波,很顺利就被录用了,站长说,他们需要有法律背景的人才,法律逻辑性强,看问题理性又有深度,这要比纯粹学新闻的学生有优势。

王谦和李玲经过找工作这件事之后,感情迅速升温,后来他们住到了一起,这是王谦的提议两个人家都在外地,城里没有住房,分别租房子要花两份房租,经济上不划算。

李玲同意了,她说要租一个两居的,一人一个房间,房费两人均摊。王谦并不赞同这个方案,按照王谦的理解,孤男寡女二人住在一起,就要睡在一张床上,这么分屋分床,仿佛都是中年以后的夫妻才会有的行为。王谦说,他不用李玲承担任何房费、水电等支出,言下之意只要同床共枕,一切消费他全包。而李玲说:“不能花你的钱,花你的钱,容易让你占便宜。”王谦说:“我俩还要分这么清楚吗?现在已经是男女朋友了吧,我们不得朝着睡一张床的方向走下去吗?”李玲笑了,露出小虎牙,她点头说:“嗯,是这个方向,但还不到那一步,我们现在要保持纯洁的男女关系。”王谦说:“纯洁的同居密友?”李玲又笑了,再次露出小虎牙说:“你是我男朋友,乖乖。”说完凑上去,亲了一下王谦,说:“我喜欢这肉肉的嘴唇。”王谦顺势把她抱在怀里,她轻轻推了他,王谦再用力,把李玲抱起来,滚到床上,两个人滚了十几个来回,舌头和嘴巴的接触已经不能再深刻表达情欲,王谦就开始解李玲的扣子,但从这个环节开始,王谦遭到了李玲顽强的抵制,王谦继续冒犯,李玲继续挣扎,王谦满头大汗,李玲毛孔收紧,王谦粗喘,李玲紧闭嘴角,王谦最后还是放弃了,他站起来,心里比被蹂躏过的床单还委屈。李玲也头发凌乱,衣裤不整。她说:“对不起,再等等,我还没考虑好。”王谦抽了根烟,说:“好吧,彼此尊重。”也不知道是因为他没有得到李玲的尊重还是他也要尊重李玲的要求,总之,他在李玲回屋睡觉之后,自己一个人特别沮丧。

王谦跟老马诉苦,老马说:“可以理解,她应该是考验你。”王谦说:“干柴烈火碰不到一块堆儿,这特妈受煎熬,你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老马说:“她是处女,你不知道吗?没告诉你啊?”王谦说:“真的?”老马说:“葛雪说的,她们是闺蜜,这事儿可靠。”王谦说:“呵呵,这年头,还真有人拿贞操当回事啊,真是稀有动物。”老马说:“她自己都不当回事,别人怎么当回事?你遇到了,是你幸运。”

王谦不像老马那样有执念,他以前没有,还嘲讽过老马太过于保守,可是,老马说完之后,他心里就出现了一大块阴影,他觉得和李玲之间总有那么一层膜隔着,都要给他憋出病来了。老马说,兄弟,沉着冷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不,你带她出去旅游一趟。

王谦开始攒钱,出去旅游要花一大笔钱,王谦盘算自己存折里的余额还不足以支撑这次预谋,好在还有时间,也是在那个时候,他除了给《妇女之友》编造一些心灵鸡汤的小文章,也开始写纪实文学,希望能多赚点稿费。下班回来,李玲做饭,他们一起吃,聊点各自单位的事情,王谦有意无意地把话头引向外面的世界,这果然引起了李玲的兴趣,她说自己好久没有出去玩了,真是羡慕那些总能出去旅游的人。王谦不失时机地说:“咱们去大连玩一趟吧。”李玲回复得也很干脆,她说:“好!”他俩都没有去过大连,但都知道大连有大海,可以在海边冲浪,吃海鲜,喝啤酒,想想都让人血液流动加速。吃完饭,他们抱在一起接吻,紧紧地,让人喘粗气那种,王谦想再进一步,还是遭到李玲的殊死抵抗,这让王谦剩余的精力无处发泄,只好用力敲打键盘,随着电脑屏幕上方块字堆积出跳动的节奏,他的内心才多少安定一些。他并不是爱写作,而是爱钱,因此,在写作中他不忌讳自己写下的是否是文字垃圾,更不会去想这些垃圾最后也会化作纸浆,反正先变成稿费再说,目的虽然不高尚但也直截了当,他这样想,反而更有写下去的动力。

在大连的消费实际上也没那么高,因为有老马在,他们省去了不少费用,老马说他们单位的招待所比较破,下水道里总往外跑臭味儿,柜子里还有蟑螂窝,王谦以为老马是不愿意请他们去住,所以才找出这些恶心人的说辞,他征询了一下李玲的意见,李玲也不是非要贪图大酒店,就说,要是能将就还是住招待所,这样互相见面方便。办理入住,招待所已经没有大床房了,老马给他们开了标准双人间,可是住进去之后,果然像老马说的那样,李玲一晚上都在打蟑螂和蚊虫,一直到后半夜,体力实在不支才沉沉睡去,而王谦早就打起了呼噜,即使这样,李玲睡觉的时候也还穿着紧身防护衣,以免王谦半夜醒来做坏事。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老马已经看出他们脸色不好,就说这里条件有限,影响休息,离这不远还有一个民宿,上次葛雪母亲来,都住在那边,离海边也近便,早晚都能闻到海风刮来的味道,有时候还能听见海浪的声音。他们决定晚上搬到民宿住,白天去老虎滩看看海景。海边几块巨大的石块,被浪花反复拍打,时间已经过了最佳的冲浪季节,海水有点凉,几乎没有人游泳了,王谦背包里有他和李玲的泳装,眼看用不上了,但他觉得不游一回将会终生遗憾。王谦说,古语有云,不到长城非好汉,到了大海不下去游一圈,也不是真爷们儿。李玲说:“别去了,感冒了还得花钱给你治病。”王谦也是在女人面前要逞逞英豪,他找了洗手间,换了泳装,张开双臂,向大海冲去,那一刻他发出了“大海啊,真大”的感慨,等他回来的时候,和李玲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海水啊,真咸”的埋怨。李玲说:“你在游泳池是不是也经常喝池里的水?”王谦说:“那里面尿酸成分高,你才喝呢。在海里冲浪,真的爽,你也来吧。”李玲挽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王谦说:“你的脚,好看。”李玲说:“少扯。”然后试探着把脚放到海水里,赶紧又缩回来——太凉了,受不了。她说:“我们回去吧。”

王谦到大连的第一个晚上,只是在老马单位附近简单吃了一口面条,就匆匆到了招待所。老马说,明天晚饭吃大餐,葛雪也来。王谦和李玲离开老虎滩,就快到饭点了。他对李玲说:“老马讲究人,肯定安排大饭店。”在招待所集合后,老马却带着他们直奔海鲜大市场,那个乱糟糟的市场,腥味极大,有几个地方要捏着鼻子通行,但海鲜确实生猛,他们挑了虾爬子、蟹子、生蚝、活虾,还有一种王谦叫不上来名字的贝壳。老马说吃海鲜还是要自己来买,本地人都在这里买,价格不便宜,但就是图个新鲜。选好了海货,老马带他们走进一家大排档,服务员过来,接过海鲜,问怎么做。服务员一口大连话,海蛎子味儿,自带一种特殊的节奏感。老马说正常做,王谦不懂,但觉得老马可能总来,再不就是装土著,目的无非告诉服务员别欺生。

海鲜上来,他们还是喝啤酒,葛雪和李玲也喝了啤酒。夜风吹来,王谦打了个喷嚏,李玲适时地递过来餐巾纸,老马说:“还是李玲会照顾人。”葛雪说:“我给你照顾得还不好吗?你们看,他是不是比上学的时候胖了?”王谦说:“你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还能不好吗?”老马说:“你们也要抓紧。”

喝完酒,老马把王谦、李玲送到了民宿,还对王谦暧昧地使了一个眼色,王谦心领神会,哈哈一笑,又叹息一声,领了房间钥匙。老马走了,李玲回到房间说一定要洗个热水澡,在外面吹了一天身上黏糊糊的。这个民宿,洗澡的地方是一个公共的浴室,浴室分男女,他们分别去洗。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王谦才发现,他这边根本就没热水。王谦也是因为喝酒,感觉身体发热,冲冲凉也未尝不可,想罢,一咬牙,他钻进了花洒下面。

洗完澡,王谦和李玲按照互不侵犯条约躺到床上休息。熄了灯,夜深人静,果然听到了浪声但不是海浪,而是隔壁传来女子的浪叫,一浪紧似一浪,叫得王谦心里万马奔腾。然后,他对李玲说:“我有点难受。”李玲说:“怎么了?”王谦说:“你摸摸。”王谦抓着李玲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李玲说:“有点发烧。”王谦顺势把头埋到了李玲的胸前,差一点把自己憋死,才露出头,深深吸口气王谦说:“我要死了,你得救我。”然后,他开始发起进攻,这是他们在一起将近八个月时间内,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李玲虽在挣扎抵抗,但也有半推半就的意思,可是,关键时候,王谦还是败下阵来。后来试了几次,也不行,他感觉脑门的热度在上升他真的在发烧。

到乌衣岭的第二天,王谦预感到自己可能还要发烧,但实际上并没有发烧,或许也发了一会低烧,但那股劲儿马上就挺过去了。他还清晰地记得在大连发烧的样子,镜子里的自己如同被煮过的螃蟹,面色殷红,垂头丧气。海水太凉,把王谦激了一下,发烧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影响了他在床上的发挥,给他造成很大的心理阴影。

在大连没有吃到了东西,回到他们自己生活的城市,李玲就给他吃了。那天早晨他们刚从火车站出来,就打车直奔家门,进屋之后,呼哧带喘地脱了衣服,李玲说:“有那个没有?”王谦一愣,是需要那个,但没有那个,李玲让他下楼去买,他很不情愿地穿上裤衩,快速出门,可能是太早了,楼下好几个药店都没开门,他走出一公里之外,才找到一家,折回来,心里却平静了许多。那天完事之后,王谦还特别注意了一下皱巴巴的床单,除了有两根弯弯曲曲的体毛,什么都没有。他像泄气的皮球,瘫在床上,叹气声很明显,李玲似乎猜到了什么,说我真的是第一次。实际上,对于是否真的是第一次,王谦也没有觉得多么重要,反正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无数次,不能每一次都当第一次,姑且就算得到了第一次,只不过这第一次来得过于漫长,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也严重消耗了他的心里预期。

王谦感觉浑身难受,他有点后悔来乌衣岭了。在这里,一个是每天都要喝酒,有时候一天三顿,早餐也喝点啤酒,当地人叫早啤,朝酒晚茶五更色,自有一套说法。另一个就是李茂中的目光,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完全觉得自己处在被审视的位置,而对面的老男人似乎也恢复了警察的身份,是的,李玲的爸爸以前是一个警察,但现在不是了,起码已经不在公安口上班了,警官证也被缴了回去。李茂中摆出一副尊重知识分子的态度,把王谦家族长辈都问了一个遍,目的是要找出王谦从事文职工作的代际传承关系,王谦说他爷是民国时的特务警察,父母是农民,母亲家族也都是农民,没有耍笔杆子的。李玲说:“他有个二大爷,是老师,能写一些抒情诗。”李茂中听到这里,一拍大腿说:“看这不是就找到根儿了吗?没有二大爷的教诲,他能成作家吗?”王谦心想,这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联系,他是有个二大爷,当老师的,教的是生理卫生,二大爷写的抒情诗,更接近于顺口溜,他还记得有一句是:“浑身血液赛长江,哪处不流哪处伤。”这是二大爷在讲血液循环系统时候的总结,有点道理,但流俗,比这还俗的,就是那些赞颂运动员的诗歌啦,无非就是“你像离弦的箭一样”之类的句子,简直俗不可耐。李茂中不在乎王谦二大爷写过什么内容,他更在乎这种写作的行为,他认定这种写的姿态,对后代会产生必然的影响。李茂中说,他就羡慕知识分子,往办公室一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喝喝茶水,看看报纸,混混日子,多好。王谦觉得,这如同那些赞美劳动的人,基本上都不怎么劳动,而真正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田里劳动的人,往往痛恨和咒骂劳动,但又不得不劳动。王谦只好沉默不语,只好闷头吃饭,李茂中喝白酒,他也跟着喝白酒,第一天,就喝吐了,晚上到饺子馆的阁楼上睡觉,第二天醒来,根本不记得是怎么爬上去的。

阁楼狭小,光线也不足,他睁开眼睛,发现李玲在看着他笑,小虎牙也呲在唇边,他一把拉过她,摁倒之后,就亲,要干坏事。李玲说:“楼下有人,小点声,快吃饭了。”王谦攻势不减,这时李玲已经不那么矜持,王谦觉得这是他体验最好的一次,比他们的第一次要好很多。

李玲下楼,顺便把脏了的卫生纸也带下去扔掉,王谦听到厕所马桶抽水的声响,他起床,穿好衣服,下楼吃饭。饭后,李玲说要带他去二姑家,说二姑和表妹都在等他们,已经准备午饭了。王谦觉得,一顿紧跟一顿,跟得太紧,影响消化。

李玲二姑,白白胖胖,烫过的头发,炸炸着,显得脑袋像鸡窝一样大。李玲二姑的白胖在乌衣岭很少见,李氏兄妹俩长得不像,李茂中黑,李玲在肤色上遗传她爸,没有她二姑的影子,但二姑家的小表妹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白,而且青出于蓝,白得透粉,两个大眼睛,随二姑夫,可以看出这孩子聪明,尽挑父母优点长。

小表妹比李玲小三岁,在牡丹江一所技术学院学导游。小表妹长得好看,也招人喜欢,看到王谦,就叫姐夫,王谦也因为有这么一个小姨子而振奋了一下。这一兴奋,中午就又喝多了。本来下午要去西山公园转转,看看雪雕,二姑说,今年的雪雕个头特别大,公园里晚上还有冰灯,也是历年最好看的。王谦喝大了,雪雕和冰灯是看不成了,吃完饭,王谦倚靠在二姑家的沙发上打起了呼噜,李玲把他叫醒,让他到床上,他踉踉跄跄被扶到了床边,倒在床上,又睡死过去。醒来,天已大黑。

小表妹说:“咱们出去唱歌吧,好久没有去歌厅了。”李玲同意,二姑也赞成,二姑夫说:“唱歌还早,先去吃烧烤,桌都订好了。”他们就去烧烤店,烧烤店不远,他们步行即可,外面风硬,一下子就打透了羽绒服。王谦紧着领子,虾着腰行走,二姑夫却从容,皮夹克扣子都没系,敞着怀,不畏寒冷的样子。烧烤店里人气喧腾,老板娘也热情,几个人坐下,先上一盘炒玉米,嚼在嘴里嘎嘣脆。一刻钟后,王谦吃了一个肥腻的羊腰子,喝了两瓶啤酒,他本来不想喝酒,二姑夫说:“得喝点,透透。”从烧烤店出来,左拐,就是飞龙歌舞厅。他们来得早,歌厅里客人不多,王谦仔细看看,觉得歌厅还比较传统,和省城的不同,里面没有包间,只是一个一个的隔断,被称作卡间或雅座,屋内中间部分是一个圆形舞池,上面一盏不停转动的滚灯闪来闪去,在地面上打出五彩光斑。他们找个离音响远点的位置坐下,服务员端上瓜子、茶水,瓜子有两托盘,一盘白的,一盘黑的,除此之外,还有两打啤酒,一个果盘,果盘里面放了褐色冻梨,已缓出白霜,即将结出一层薄冰。王谦坐下拿起啤酒看看,是一种他没有听说过的林都牌。二姑夫说,林都是地产酒,乌衣岭都喝这种,以前就很火,现在被雪花兼并了,不如以前劲儿大。然后启开,递给王谦,王谦尝了尝,和老雪花一个味儿,骚不澄的。

小表妹对歌厅的热爱显然要超过烧烤店,她在烧烤店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仅仅是喝了几口疙瘩汤,酒更是一口没动。而到了歌厅,就像鱼找到了水,开始撒起欢儿来,主动启了啤酒和王谦碰瓶,还怂恿王谦点歌来唱,王谦唱歌自己哼哼还可以,极少数情况下会在卡拉OK 包房当着熟悉的朋友吼叫一回,也是豁出老脸才有的勇气。在飞龙歌舞厅里,他的勇气根本拿不出成个儿,是真的胆怯,尤其看到空旷的舞池和那顶不停旋转的灯球,他感觉站在那下面唱歌,其他人都隐藏在黑暗的角落里,只有他一个人在明处,如同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不仅仅是害羞,更多的是没有安全感。小表妹看劝他不动,就给李玲点歌,李玲说:“你先唱。”没等小表妹唱,她爸先来了一个,二姑夫接过麦克风说:“我先抛一块砖头哈。”然后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一首《朋友》送给远道而来的贵宾。”除了我们这桌给出了掌声,其他人似乎完全无感,音乐响起,王谦发现二姑夫唱功还不错,李玲说二姑夫军人出身,中音足,唱歌好听。二姑夫一听有人夸,就又来一首小白杨,一下子仿佛回到了激情燃烧的岁月,唱到最后关键处,嗓子都有点破音。二姑夫放下麦克风说:“事不过三,老了,不中用,你们年轻人玩儿。”李玲让二姑也唱一个,二姑说“你们玩,我要回去打牌了,这太闹,头大。”然后拉着她老公要走,二姑夫意犹未尽,说事不过三还有一首,但二姑眼睛一横说:“咋没眼力见,你在这儿,孩子放不开。”二姑夫明白了,说:“你们玩我们回去打牌,去晚了,抢不上槽了。”

二姑夫走了之后,小表妹又过来敬酒,这次王谦邀李玲三人一同喝了一大口。小表妹上场,开始了她的麦霸时间,她唱《天黑黑》,投影仪上播放歌手孙燕姿的MV,人脸上仿佛都覆了一层膜,有种朦胧感,王谦觉得小表妹似乎和孙燕姿长得有点像,也是那种干净利索的短发,鼻子在脸上山丘一样隆起,如果是夏天,搭上白色T 恤衫、牛仔裤这丫头又青春、又健康,还不知道要迷倒多少男孩。李玲是长发,王谦也喜欢长发,他觉得短发的女孩性格泼辣,虽然青春和健康、生殖都有关联但还是不能引起王谦身体的冲动,王谦相信身体它诚实,一般情况不会和他扯谎。

夜色渐深,歌厅里人也多了起来,大部分都是喝完酒再到这里释放一下的,根据需要,歌厅也发挥了舞厅的功能,DJ 放上嗨曲,人们小鬼一样从阴影里挪出来,聚到舞池中间,开始一段群魔乱舞小表妹脱去羽绒服,颠颠地跑进舞池,迅速成了的士高狂躁舞曲中的核心,在射灯变换的光线中,她凹凸有致的身体一扭一晃之间有一种虚幻的曼妙。王谦也被李玲拉进去,让他摇摇头,蹦跶两下,醒醒酒。

蹦迪就要出汗,出汗才能释放,身体里那些不堪都在蹦跶的过程中随着汗液排泄出去,迎来的将是一个全新的自我。舞池也似乎有一种虹吸效应,人到里面如果不跳起来,就特别尴尬,不仅自己不舒服,也会影响别人的步伐。王谦的身体协调性差,蹦几下就顺拐,还踩到了旁边一个年轻人的脚丫,差一点把自己绊倒,也给被踩的小青年造了个趔趄。在舞厅踩脚,就跟牙齿总要碰腮帮子一样正常,打个对不住的手势就过去了。但小青年不这么想,回头就骂了王谦一句,嗨曲音量太大,王谦没有听清,灯光晃过的那一瞬间,他看见年轻人的嘴型,他也明白了那张臭嘴里喷溅出来的内容。王谦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善于干嘎巴嘴不发出声音骂人,他用这种方式骂过老师,骂过同学,骂过领导,甚至也骂过他爸,只不过他骂他爸,嘴下还算留德,只是骂他老混蛋。他自己对此种骂法谙熟于心,因此,平时也更关注他人的嘴型,当他破解了小年轻嘴型的背后意义,也尖刻地回敬了一句。同样,估计那人也听不见他骂的是什么,两个人都从口型中辨别出对方不善,因为舞池里人多,声音大,暂时掩盖了这些。

舞池里的人蹦跳得头发缝里冒出汗液,嗨曲适时而止,人们面色红润气喘吁吁,回到卡间,王谦抓起啤酒,主动和李玲还有小表妹碰了一下,仰脖子喝掉一瓶的三分之一。刚坐下,小年轻就带着三个人晃荡过来,指着王谦对身旁一个马脸汉子说:“就是他。”

两年后,小表妹毕业,从牡丹江回家路过省城,在王谦住处留宿的那晚,两个人又聊起歌厅打仗这段往事。小表妹说:“我也是头一回看我姐那么猛。”王谦说:“我看不是猛,是有点虎,还多亏你,要不然那天晚上可能要出人命了。”小表妹说:“你别瞎说,我姐是听不了别人说她爸,我大舅有冤。”王谦说:“也是,那个大马脸说话太损。”

马脸男人:“怎地?想在这立腕,踩了我兄弟,连个道歉都没有?”

王谦:“我说对不起了。”

小年轻:“你他妈说的不是对不起,你骂我。”

王谦:“我骂你啥了?”

小年轻:“他骂我妈。”

王谦:“你听见了?”

马脸男人:“你听好了,现在要你来一个正式的道歉。”

王谦:“正式道歉咋道歉?”

马脸男人:“跪下,说对不起!”

王谦:“我×!”

这时候,小表妹认出了马脸男人,说:“刘三,你干啥呢?这是我姐夫。”

王谦记得那个马脸男人看见李玲和小表妹之后,脸上露出淫笑,多年来,他只是在书里面看到淫笑这个词,实际生活中有切身感受还是第一次。马脸男人说:“哎吆喂,这不是潘大媛吗?可有日子没见过你了,听说你是大学校花,啧啧,看我大乌衣岭多出人才啊。”然后他又看看李玲说:“哦,这是你姐,都是校花,可惜啊,可惜好白菜让猪给拱了。”

小表妹说:“闭上你的臭嘴。我们走。”说完,拉着李玲和王谦就要走,刘三把胳膊一横说:“我看谁敢走,还没道歉。”

王谦嘎巴一下嘴巴,说了一句:“道你妈×歉。”但仅仅是嘎巴嘴,还是没发出声音。小年轻不失时机地对刘三说:“看,看,他就是这样骂人。”

刘三那张马脸笑得快裂开了,这种笑容似乎在强调他的霸气侧漏,但在小表妹眼里,却那么下作。小表妹用眼睛剜他,他毫不在意,说:“真有本事啊!骂人不出声,老子头一回看见,今天这事不整清亮的,都他妈别想走。”

小表妹说:“你要是找麻烦,告诉你,我们公安有人儿。”

刘三说:“我知道,不就是你大舅是公安吗?”说着眼睛瞅了一下李玲,李玲她爸就是小表妹的大舅,曾经的优秀警察,这种优秀最起码在乌衣岭还算有点名气。刘三接着说:“那能咋地,现在不是警服被人扒了吗,有能耐让他拿手铐子给我铐走,我还没体验过在笆篱子过大年呢。”

说完马脸刘三就探着身子来抓王谦的衣领,王谦躲闪,刘三身子往前一张,差点趴卡座的茶几上,这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玲,拿起酒瓶,一下砸到了马脸刘三的后脑勺上,酒瓶在刘三的脑袋上炸开,啤酒顺着刘三的马脸往下流淌,在那一瞬间,人们还听见李玲怒喊一声:“道歉,道你妈×歉!”这个声音尖锐,穿透力很强,仿佛是替王谦喊的。王谦眼看玻璃酒瓶碎掉,仿佛削在自己的脑袋上一样,心里忽悠了一下。

刘三捂着脑袋,手指缝里渗出了液体,也不知道是血液还是啤酒,估计他后面的几个小年轻也都吓傻了,谁也没敢上前动手。

小表妹说:“刘三,你赶紧上医院包扎一下。”

说归说,刘三嘴上硬,腿脚却软了,他瘫在地上,哼着要报警。王谦看李玲一酒瓶抡下去之后,酒劲也散了,虽然不是他直接动的手,和他也有直接关系。他知道他们惹祸了,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眼前这逼养的就是一个无赖,他拿出五百块钱,甩给小年轻说:“你赶紧带他去医院,要不警察来了你们也没好!”

小年轻被镇住了,对王谦的话竟然言听计从,他们扶起刘三,晃晃荡荡地走出歌厅,刘三一边走,一边说:“没完,这事没完,有种你在这儿等着!”

李玲还想等着,等马脸刘三回来,王谦拉了她一下说:“赶紧走。”反正歌是不能再唱了,出了这事,心情大坏,他们仨走出歌厅,脚步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歌厅里一个男人哀号一般的歌声,被他们踩得越来越哽咽。路上没有出租车,他们要走回去,路上有雪,脚步打滑,他们都不说话,李玲挽着王谦的右胳膊,小表妹挽着左胳膊,他们三人就这样向前走,那一刻,冷风拂过王谦的脸,吹出了眼泪,但胳臂被两个女人绑着,他抽不出手擦眼泪,就任泪水流到唇边,舌头轻轻舔舔,说不上是苦是咸。

小表妹拖一个大行李箱,出现在王谦面前,和两年前在乌衣岭第一次见相比,现在的她更有味道。即使她的乳房被胸罩束着,显得规规矩矩,但牛仔裤包裹的屁股和修长的大腿,还是将她的韵致暴露无疑。

小表妹毕业了,她说要先回家一趟,再到北京找工作,小表妹学的是旅游专业,在本地不好找工作,即使找到了,给的工资也低,那时候,李玲已经去了北京,但小表妹说,她要去北京,也不是奔着李玲去的,她有自己的路子,还麻烦不到她姐,但这次就要麻烦姐夫,留她住一晚。

王谦说:“是前任姐夫。”小表妹说:“前任也是姐夫。”

小表妹要留宿,王谦有点为难,他与人合租了一套房,户型老旧,没有客厅,或者以前有客厅,被房东改成了房间,这样他就可以租给两个人。合租的那一方是一对情侣,王谦不好意思打扰他们但人家每晚总是有三两次的打扰他,他对于这种免费就能听到的声音已经习惯,翻了个身,把被子蒙到头上接着睡。

王谦自己的房间太小了,一张一米三五的床已经占了三分之一空间,以前他和李玲就是在这个床上睡觉的。加上一个电脑桌和一个书架,房间里就剩一条窄窄的过道。小表妹来了之后,他们只能睡在一个屋子里,他开始也想过,要不要睡在一张床上,或许他心里也期盼这样,但当小表妹走进他的卧室的时候,他却说:“床让给你吧。”然后他从床下抽出一个破旧的行军床,这是一个同学为了躲避情人逼婚,在他这里住了一周,走的时候留下的。小表妹也没有客气,把行李箱放好,去洗手间洗漱一下,化了淡妆,再出来,王谦觉得她两只眼睛波灵波灵的,特勾人。

小表妹饿了,他们到楼下吃烧烤,王谦自己喝了一瓶啤酒。他们聊了很多无关痛痒的话题,但就是没有聊李玲,仿佛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也许是一种默契,王谦是不想说,小表妹是绕着走,反正两人似乎从来不认识李玲一样。

吃完饭,他们又到公园里散步,王谦不太想回去那么早,太早的话,他觉得还是有点尴尬,自从李玲走后,两年来,他的房间里就没有进来过女生。他想把大部分的精力都耗在外面,这样回去后,不用寻思太多,各自睡觉好了。

时间有点晚了,他们再次回到房间,开门的一瞬间,和邻居打了个照面,邻居露出一丝很有内容的微笑,还竖了一下大拇指,王谦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不想解释。

关了灯,王谦躺在行军床上,他听见了小表妹脱衣服的声音,黑暗中还冒出几星衣服静电的咔咔声。然后两个人都不说话,王谦的行军床,人一翻身就吱吱响,他睡不着,还不敢翻身。对于送上门的小表妹,他心里还是有点念想,又觉得这很罪恶,他有了反应,翻了一下身。小表妹说:“你要是不舒服,上床来吧。”

李玲走后,王谦又单身了。他的父母看他一年多不找对象,为他着急,到处托关系物色女孩,每次王谦也答应见面,但见面之后,大多没有下文。那段时间,他频繁相亲,有时候在咖啡馆,有时候在书店,有时候在百货商场,还有一次在亲属家的一个房间,那次印象之所以深刻,是因为双方家长和孩子都互相介绍之后,亲属说:“你们到里屋单聊一会儿吧。”里屋和他自己住的房间一样局促,一张床,一个书桌,房间昏暗,王谦感觉像是开房一样,但和开房又有区别,亲属让他们聊,聊点什么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还真不知道从何说起,没有话头儿。还是女孩子先开的口,她说自己家里有两套房子,将来结婚可以给她一套,她在一家幼儿园工作,收入也比较稳定,她喜欢孩子,希望结婚后能快点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王谦说:“好,看出来你很有爱心。”两个人就这样聊起来了,分别的时候,他爸问:“聊得咋样?”王谦说:“挺好,都聊到生孩子了。”

他和那个幼儿园老师联系了两三个月,因为第一次见面她发言比较积极,王谦便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积极”。遗憾的是他们也只是一面之缘,只是保持了不见面的联系。王谦提议说两个人可以发发短信,但主要的联系方式,还是要写信。女孩子突然好奇地瞪大眼睛说:“写信好啊。”然后互相留了通信地址。

广告上说,网络改变一切,他们完全不管,两个多月,来来回回写了四封信,这些信还保留在王谦的寝室之内,小表妹第二天起床后,发现了这些信,她问王谦:“这是女孩的字体啊,又恋爱了?”

王谦:“没有,只是玩儿。”小表妹:“她叫什么啊?”王谦:“小积极。”

小表妹“扑哧”一声乐了。

王谦:“名字我忘了,这是我给她起的外号。”

小表妹不知道,王谦写信的态度非常认真,并不是他说的玩玩而已,他已经很久没有用笔在信纸上写字了,他用的是单位发的方格本,写的字也随随便便,同一封信里,笔迹的颜色有时候也有黑有红,但这都不影响他真挚的感情,写着写着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忘记收信人的长相,只是模糊地记得她是一个幼儿园老师,但这又如何,可以把小积极想成任何一个人,最轻而易举想到的就是李玲,是的,小积极变成了离开省城去了北京之后的李玲,王谦也觉得奇怪,和李玲在一起的时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写起信来,却像一个碎嘴子,事无巨细地汇报自己的生活,甚至不放过自己怎么做烤冷面、洗内裤这种琐事,当然也有玄而又玄的梦境,他描述那种梦可能是粉色,也可能是黑色,他说还梦见过冬天里的麻雀和乌鸦,两种鸟蹲在电线上,似乎在谈判如何瓜分天空,电线的背景是灰蒙蒙的天空和黛青色的山岭,让人抑郁而不安。他似乎毫不顾忌幼儿园老师的感受,他也并不需要呼应小积极回信的内容,完全陷入自说自话而不能自拔。

在第三封信中,他谈到了滑雪,而信发出的日期,还没到雪季,这让幼儿园女教师充满了对滑雪的渴望和想象,在回信中小积极表露了此种心情。因此,小表妹问王谦:“你们去滑雪了吗?”王谦说:“一直到雪融化了,都没有再见过面,滑个毛呢?”实际上,王谦写滑雪也不是真的要写滑雪,而是要写老警察李茂中。

这事还得从两年前说起。两年前他在乌衣岭干了一架,惹了事,王谦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虽然不是他下手打伤的人,但在李玲举起酒瓶击打马脸刘三脑袋的那一瞬间,他的手也跟着挥动一下,他感觉啤酒瓶就跟从自己手里砸下去的一样,有点爽,也有点恐惧。他们回到了饺子馆,李玲把这事和她爸描述了一下,小表妹也添油加醋把马脸刘三的恶行着重刻画一番。李茂中云淡风轻说了一句话:“没事,大不了包他一个脑袋。”

接下来的几天,王谦在忐忑的心情中看完春节晚会,又陪着李玲走访了几家亲戚,还打了几圈麻将,因为牌技太臭,输了两百多块钱。吃饭的时候,照例喝酒,林区人酒量都好,三杯过后大碗来,但他酒量不好,可如果不喝,不仅破坏气氛,还容易让人怀疑你虚伪,王谦陪不起,就硬撑着喝,也是给李玲面子,一直到喝多了,迷迷糊糊地听人说:“这孩子实诚,少喝点啊,自己家人,不拼酒。”

期间,小表妹约去雪场滑雪,雪场不大,只有一条初级雪道,孩子们牵着雪地轮胎,像小企鹅一样栽栽歪歪地行走。他们租了雪具,上了雪道,白茫茫的雪特晃眼。王谦是头一回滑雪,但他有滑冰的基础,试了几次,竟然也能滑行。小表妹是个玩家,她从高处滑下来,能做几个优美的弧线动作,这让王谦有几分佩服。李玲的滑雪水平在王谦之下。雪场没有缆车,而是简易的缆绳,缆绳底端是一个圆盘,人骑在缆绳上,双腿夹紧,绳索转动,圆盘兜着屁股把人送向高坡处,过程中你可以欣赏一下周边景色,大山里的冬天,色彩单调,白与灰构成主要的色调,场地边缘几面彩色的旗子迎风展开,调剂了一下人们的心情。暖阳之下,风里有股湿湿的味道,三人脸蛋都被风吹得通红,王谦几趟滑下来,雪服下面积了一层汗水,但运动之后心情大好。

李玲似乎对滑雪兴趣不大,一方面她技术不行,再一个她似乎有心事。滑了两次,摔了两把,她卸下雪板,自己一个人到雪具大厅,要了一杯热饮,王谦也在最后一次下滑的过程中,不能控制速度,撞到了护栏边缘的雪堆才停下来。他去找李玲,雪鞋卡脚,脱下后脚丫子轻松不少。李玲给他点了一杯咖啡说,这里原来是一个林业贮木场,她爸以前在这片工作,她小的时候经常来这里玩,林区不让采伐了,林业工人收入降低,大部分只发几百块的工资,勉强维持生活,就要想办法生存下去,就寻找各种出路。有的人,就开始偷木头。

王谦在雪场附近看见一辆面包车,他趴在车窗上往里看,里面的座椅都被卸掉,李玲说:“这就是偷木头的车,座椅拆掉,能多装木头。雪场的老板你知道是谁吗?刘耀晨。”

王谦他们走出滑雪场,天色渐暗,回头再看身后的山岭,天空中的乌云像一件黛色的大氅即将披在山脊上。

李玲说,刘耀晨就是刘三他爸。

在给小积极的信中,王谦写道:

我认识一个警察,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警察了,因为涉及一场官司,脱了警服。这件事装在我心里好久了,我本准备写一篇小说,最初是想帮他申冤,你知道写小说对申冤没有任何意义,从来没听说谁因为一篇小说洗白自己的,但却有无数人因为写文章成了阶下囚。或许在这方面新闻报道会更有力度,但我又不是记者,后来我的小说没能写成,但我固执地认为这是一个好故事,如今,我却一点写下去的动力都没有。如果你不嫌烦,我这次就聊聊老警察的事吧。

没有必要隐瞒,我认识老警察是通过他的女儿,我曾经睡过他的女儿,这没什么好说的,呵呵现在我们分手了,在认识你之前就分了两年,分手原因也像大多数人说的那样:性格不合。但这不影响我对老警察的认知。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他身上有事儿。

我不是占卜者,也不是看事儿的大仙儿,并且也不相信这一套,我说的事儿不是说他有脏东西附体,而是感觉这个人不太寻常,关于他的事情也是我离开乌衣岭之后才弄清楚的,作为警察,他有责任守护森林,他的一贯作风也让盗伐团伙畏惧三分,他们都说老警察在巡防的时候,不怕挨冻,不怕挨饿,不怕熊瞎子和其他野兽,可以蹲在雪地中一整夜,他或许也是这样做的,但我没有亲眼见过。

老警察发现那种苫布遮掩车厢的小卡车的时候,夜色也越来越浓,他骑着车一路跟踪,一直看到油锯的钢齿撕裂树皮,他出现了,偷木头的三个人放下油锯,上来递烟给他,希望能够合作发财其中一个人说,都下岗了,要是能有活路,谁还干这事儿,家里老娘卧床多年,媳妇因为自己穷,和人跑南方去了。这种苦情戏他看多了,他说,大活人,干点正经买卖不行吗?违法的事,要坐牢的那个人从怀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估计里面至少有两千块钱,给他,他推了出去。后面一个人有点不高兴,对他说,给脸不要脸。第三个人附和说,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当然这只是大概情节,老警察和我讲述这段的时候,喝了点酒,身上多了一点正义的光芒。老警察说,他没收那份钱,他拿出手铐,要铐为首的一个,但被挣脱,三个盗木贼发起反抗,老警察说,他一个人打倒了三个。

可是,当我回到省城,老警察的女儿李玲说,事情并不是这样的,那天夜里,她爸没回家,要在平时,这事情也属正常,但她妈就感觉闹心,右眼皮乱跳,仿佛有要出点啥事的预感。要不是护林员发现,老警察可能要冻死在林子里。李玲说,他爸确实没有打过那三个人,你想三个都是伐木工人,身强体壮,对付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警察,也不是什么难事。老警察被打倒,他们拿了捆木头的绳子把他绑在了树上,然后,几个人把砍倒的树锯断,装进了小皮卡,十分嚣张地发动汽车逃离现场。

护林员发现老警察的自行车,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老警察和冻死也差不多了,他全身失去知觉,被送进了医院。当然这个故事到此还没有结束。

那时候李玲家还没有在火车站开饺子馆,他们在城郊一个独门独院的老宅里,老宅是祖上留下来的,三间大瓦房,还带一个不小的院子,院子里种了沙果、樱桃和杏子,沙果树下垒了一个狗窝,老警察把退役的大狼狗牵回来看家护院,房后还有一块菜地,虽然不像城里楼房那么方便,但也住得舒服。老警察出事以后的某一天夜里,他老婆躺下快睡着了,听见有人敲打板障子,她起来出去查看,没看到有人,却发现了挂在板障子上的狗头。老警察推断,有人下药给大狼狗药死,狗在死之前撞了几下板障子,然后那些人砍下狗头挂在板障子上,带着没有头的狼狗扬长而去。他们一定是找一个地方,把狗扒了皮,然后煮肉喝汤,再灌顿大酒。对一条忠实的老狗来说,这实在过于残忍,更残忍的是对老警察的伤害,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警告,这无疑是骑在人家脖颈子上拉屎的嚣张,伤害性很大,侮辱性极强。老警察气得要炸肺,他说,都他妈丧良心,吃肉也得被药死。

大狼狗被谋害的那一夜,正在读高中的李玲吓得瑟瑟发抖。她对家里死掉一条狗,并没有特别难过,因为她从小不喜欢狗,尤其狗掉毛季节,她还过敏,但不管怎么说,养了这么多年,总会产生点感情,大狼狗的死法让她难以接受,更让她心里难过的是她爸,那晚她爸一直抽烟,很凶地抽,抽了一夜。李玲一夜也没怎么睡觉,她蜷缩在自己的单人床上,流了很多眼泪,房间里冷气逼人,她后来说,眼泪都快冻出冰碴了。

不法分子也太猖獗了,老警察遭遇这样的事儿,能完吗?正义何在?国法何在?我相信你也会问这个问题,正如我当时听到这事儿以后,也是如此发问。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玲总能看见她爸在擦拭那把五四式手枪,拆卸下来,再组装,几发子弹也是擦来擦去,她说她爸没准是动了杀心。老警察说,上次他要是带着手枪也不会受制于人,因为那天他要去喝酒,就把枪锁在了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喝完酒回来的时候,看见犯罪嫌疑人的车辆,也没顾那么多,就一路追了下去,也可能是因为喝了酒,否则也不一定要去追,但去了,对他来说就没有了退路。

一个月后,老警察再次碰到刘耀晨,是在贮木场低矮的办公室里,他推门进去,里面几个人围着圆桌正在推牌九,火炉里填着木头柈子,烧得噼啪作响,推牌九的人呜嗷喊叫,屋里烟雾缭绕,充斥着赌博的激情。老警察一眼就认出了刘耀晨,这次他先把枪拿出来了,几个人很自觉地就举起了双手,老警察把枪顶在刘耀晨头上,命令他解下裤腰带,刘耀晨服从命令,把那条皮尔·卡丹腰带扔在地上,他龇着牙,一只手提着裤子,对老警察说,大哥,我们在这磨磨手指头,也没动真格地,你咋整这么吓人呢?

就在老警察对付刘耀晨的时候,另两个人撒腿就跑,他们撞开房门,屋里灌进一股冷风。老警察这时候还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要是去追那两个人,刘耀晨也得逃跑,如果这次让他跑掉,再抓他就更难了,另外,有刘耀晨在,其他两人也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老警察说,少废话,跟我到局里吧。说完他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用手铐子把自己的手和刘耀晨的手链在一起,他们没有开车,也没有骑自行车——都不方便,两个人就在冰雪路面上走,刘耀晨走慢了,老警察就扽一下手铐,开始的时候,刘耀晨还挺紧张,可是脚踩在路上踩出了节奏,他内心反而不那么紧张了。他说,我刚才说的是真事儿,我们就是杀家鞑子,一两块钱输赢。老警察不说话,净顾自己往前走,刘耀晨还在嘚啵嘚地说,老警察有点烦,回头就卷他一脚,说,你给我闭嘴,有啥话到局里说。

刘耀晨被老警察带到警局,手铐子铐在暖气片上,在警局办公室蹲了一宿。刘耀晨只承认了自己赌博,并没有说偷木头的事儿,他知道哪头轻哪头重。赌博大不了没收赌资,拘留个十天八天,在林业小镇,大多是罚了款就没事了,偷木头可是重罪,要判刑,他咬死不认偷木头的事,更不承认自己参与袭击老警察的案件。袭警,不仅是犯法的,还会扯上私人恩怨。

老警察:“你们把那条狗弄哪去了?”

刘耀晨:“啥狗,我从来不养狗,也不吃狗肉,嫌那玩意味儿腥。”

老警察:“少扯犊子,说实话,要不铐死你。”

刘耀晨:“大哥,我和你有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你要整死我?既然你要整死我,来吧,你整死我吧,整不死,不是你爹做的。”

老警察把茶杯狠狠地蹾在办公桌上,眼神里已经燃起了怒火,他上去抓住刘耀晨,“×你妈,你觉得我不敢?”

刘耀晨:“你敢,全乌衣岭数你最尿性,你来吧。”

老警察的手在颤抖,他猛然抓起一把椅子,抡向刘耀晨。

要不是有值夜班的辅警过来拉架,估计那晚上刘耀晨就得废了。第二天,局长也过问了这件事,老警察知道,刘耀晨团伙已经开始找关系,他苦于手中没有特别有效的证据,在羁押到期之时,不得不把人先放了。刘耀晨走的时候对老警察说,大哥,来日方长,你等着,我要扒了你这身皮。

刘耀晨开始研究公安部的五条禁令,并到检察院、法院和上级公安系统状告老警察,局里对老警察殴打嫌犯做了处分,记了过。

说来奇怪,王谦和李玲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梦见过她,李玲去北京之后也没有,他们结束男女关系,也没有轰轰烈烈地大吵一番,更没有任何仪式,一切都鸟不悄地发生的。那一别,也将近二十年没有见过面,在流水一般的日子里,王谦的头发已经花白,下腹也积累出一圈赘肉,欲念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地被消解,他几乎想不起李玲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要不是老马偶尔和他通话提到,他甚至也会忘掉李玲那颗小虎牙,偏偏在这时候,王谦做了一个梦,是关于李玲的。梦中的王谦还是在大学读书,说读书,也不是那么认真读,完全是集中精力混文凭而已。他的大学生活大部分时间窝在宿舍床上睡觉,少部分用于吃饭、打球和扯淡。尤其到了毕业找工作这一学期,他睡意更浓有一天,一个自称是李玲的中年妇女找到他,要和他谈一谈。

梦里的李玲起码也有四十岁,打扮得板板正正,和律师楼里的职业女性似的,身上有一股大学生不具有的从容,眼角也有无数条大学生不具有的皱纹。她说有一份工作,问王谦能不能帮她她说她父亲死了,但父亲一生是值得总结和书写的。她想找一个文字能力好的人,给父亲写一部传记。她在杂志上看到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署名王谦,于是顺藤摸瓜找了过来。

大学生王谦此前从来没有见过李玲,年轻的也没有见过,何况四十来岁的大龄李玲。李玲说写好了,钱不是事儿。他看到李玲那副仿佛有几个臭钱就能拿捏一切的嘴脸,就有点烦。王谦对四十岁的李玲说:“这活儿没劲,我不想写。”李玲说:“你要不要听听故事再说?”李玲发挥律师的口才,把几个案件讲得很离奇,看到王谦已经被故事吸引之后,才说起他父亲杀人的事儿。

青年王谦:“这个要照实写吗?”

四十岁的李玲:“对。”

青年王谦:“出版不了。”

四十岁的李玲:“我是学法律的,我知道,你只负责写,出不出是我的事儿。”

青年王谦:“那行。”

他们在学府宾馆吃了晚饭,李玲请客,李玲点了一桌子菜,但她吃得很少,每个菜就搛一小口,似乎是一个尝菜员。但她筷子不停,给王谦往盘子里夹,王谦闷头吃,李玲说:“你还在长身体,我吃得少,你多吃点。”

李玲问王谦毕业后有什么打算,王谦说没啥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后来又问有没有女朋友,那时候,他还没有跟与他同龄的李玲相识,于是王谦说,还没有。王谦那天喝了不少酒。

王谦醒了之后,回想起梦境,李玲的模样就变得模糊了,只记得那句:“你以后也没啥出息。”他看看身边正在熟睡的老婆,歪着头,蜷缩得跟虾米一样,他做贼般地摸到手机,点开微信好友,找到小表妹的头像,发了一条信息。

王谦:“我梦到你姐了。二十年来,头一回。”小表妹下午才回他的信息。

小表妹:“你知道我姐为啥去北京吗?”

王谦:“我当然知道。”

小表妹:“你知道什么?”

王谦:“她不是要律考,去学习了吗?”

小表妹:“能学一辈子啊?怎么不回去找你?”王谦:“她不想回来了呗。她得给她爸报仇。”

小表妹:“她根本就没爱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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