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浦东与世界尽头
2023-12-11贾想
贾想
江风徐来。对岸是灯火辉煌的外滩。
兄弟俩望着江上船影。说话。听江水拍岸。
夜晚显得很不真实,到处是浮光与掠影。如果有人告诉我:你所看到的外滩是假的,浦东也是假的,甚至此时此刻的上海,只是为了你们临时展出的一个巨大布景——我也会相信。
我警惕地观赏着陌生的上海,同时又被一种黄粱一梦的快乐托在手中。我一边平静地回应着我哥的问询,一边忍不住赞叹:多好啊,这里。
我想到恺撒在泽拉战役大胜之后写给罗马元老院的捷报:“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
面对上海,我们可以说:我们来了,我们看见了。但我们征服了吗?
1.越过山丘
曾经,我们征服过一些山丘。
低矮的、围困村庄的山丘。那时,读书是我们唯一的本事,唯一的战马。
父母坚信唯有读书高。村里的父母都是如此。他们以无数具体的麦子、玉米、花生、葡萄与苹果,投资孩子虚幻的未来。
这种投资风险很大。因为绝大多数农民没有能力摸透自己孩子的秉性与优长,更没有能力花钱去培养。绝大多数农民,只能把希望全部押在一张张试卷上,押在孩子的做题能力上。这是他们支付得起的公平。
投资不一定成功。他们的孩子,从一条又一条独木桥上落水。有人爬上岸,重新出发,再次落水。有人爬上岸就告别了学校,去社会上寻找一技之长。还有人落水后,失去了全部力气。父母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激流冲走。
这些年,我看见越来越多的孩子。他们有的来自农村贫寒的家庭,有的则来自大城市。我于是意识到,除开物质条件的好坏,城乡的父母在观念上并无多大差别。他们都把孩子当成了此生最大的投资。对于高回报率的渴望,正在把他们的孩子变成一支支红色或绿色的股票。
我们的父母算是幸运。他们的两个儿子没有走上歪路,也没有被试卷挡住去路。相反,我们一路踩着试卷,就像踩着初春薄薄的冰面,离开村庄,考上大学,走进城市,走到了春暖花开的对岸。
但回头看,那些落水的我的朋友,何尝不是平行宇宙之中的另一个我?当我于千万人之中走出来,四顾茫然、无人言欢的时候,当想到我们这群从同一片泥土和雨水中出发的亲密的孩子,七零八落、音信隔断的时候,当我决然出走、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那片精神原乡的时候,我还能够将自己称作一个胜利者吗?还能像恺撒那样向全世界宣布“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吗?
2.青岛,巴黎
我哥考上了青岛的一座高校,学习法律。
为此,父母更辛苦也更卖力地劳作。有一次,为了凑大学学费,父亲求人无门,在大街上站了半夜。
毕业后,我哥在青岛留下。我们一家人,终于有机会在大城市相聚。
我对青岛的第一印象其实很差。那是十一二岁,我第一次坐客车来到青岛。走出车站,一股腐烂的刺鼻气味,像野兽一样扑到我的身上。我捂住口鼻,差点吐了出来。后来我才知道,车站旁边有一个巨大的垃圾处理厂。
呕吐体验,是乡村人对城市的普遍经验。城市垃圾和污水处理厂的气味、急停急走的公交车、高耸入云的写字楼、目不暇接的招牌与霓虹、突如其来的电话与消息,这一切都在破坏乡下人的感受体系——在自然世界长期生活所形成的宁静、平稳、重复与恒定。
但我克服得很快。第二天,我就喜欢上了青岛盘山的街道、海边的公交线和年轻的晚风。我们在木栈道上赤着脚走,看海岛像一个威武的将军,夕阳的魔法一瞬间染红了大海。
后来的暑假,我自己又接连去过青岛几次。这些飘浮的记忆已经混为一谈:在我哥的出租屋的阳台上读安妮宝贝,眼前是优雅而明媚的德式建筑;看《燃情岁月》,被电影中的曲子久久迷住;清晨走下小红楼,吃路边两块钱的油条和豆浆;看我哥在公共厨房煮一大锅皮皮虾和蛤蜊;随便乘一路公交车到海边,让来自太平洋的海风从领口灌进身体;在傍晚穿上他的T 恤,去山顶的篮球场打野球……
这些流动的记忆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盛宴。青岛,就是我的巴黎。
那些夏日至今依然波光粼粼。我哥当时不过二十四五岁,还留着小虎队的那种三七分头,没有挂碍,身轻如风。他酷爱读书,从社会学到文学到哲学,笔记本记了几十本;喜欢音乐,跟我说朴树的第一张专辑“天才出世,技惊四座”;还是个勤奋的博客写手,写了很多故事和散文。有一天黄昏,我看到他在一篇不起眼的博客里写道:“爸爸妈妈弟弟我爱你们。”
他和青岛,以一个逍遥又浪漫的形象,进入了我的感受。我十二三岁,满肚子是对这个世界的饥饿。他和青岛的这种形象,喂饱了饥饿的我。
一个夜晚,饭食讫,我们从天主教堂出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大学路法桐抒情的树影中。他通过了司法考试,满怀信心,跟我畅想未来的生活:十年时间,成为一个出色的律师,伸张正义,主持公平,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40 岁之后,潜心典籍,求道解惑,解决自己的问题。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面装满了遥远的事物:旷野、山川、星空。他的双臂之下鼓胀着风,好像轻轻一踮脚,就能腾空。
3.去北京
那个夜晚之后的很多年,我的双臂之下,总感觉有一股扶摇之风。
这股风,是一种前进的惯性。除了前进,去山外之山,见人外之人,我好像没有别的选项。
一往无前的风,吹我走出很远。直到北京。一个没有尽头的城市。
我遇见了更多被大风吹来的年轻人。我们自由,同时不由自主。好像有一个强大的旋涡,把五湖四海的我们聚拢在了一起,让我们的心发生碰撞、发生交换、发出电光石火。
因为我哥选择了一个务实的事业,我得以任性地听凭自己的心意,选择文学,选择不切实际的美与真的道路。在大学的几年,我没有得到一点来自父母和我哥的压力。我哥不会说“你应该”,他说得最多的是“你可以”。
那是如鱼得水的日子。我把巴黎,从青岛带到了北京。
直到毕业之后。毕业后,我以为自己腰缠万贯,但发现没有几个钱币可以兑换真实的面包。一天,在加班之后依旧拥挤的地铁上,我用手机敲下几行字:
很长时间,我想念大学的朋友们。那时我和他们同在一个虚幻的阶级。我们是同一本书、同一位作家、同一个真理的听众。是同一支笔的主人、同一场梦的奴隶。所以那时,我深感一种从未有过的彼此平等。毕业后,这种乌托邦的感受渐渐消失了。我想了很久,我觉得不是什么时间、感性、个人记忆的原因。原因很简单,很自然:我们回到了各自的世界。
在实用的世界里面,我被虚幻的感觉紧紧攫住。虚幻的知识、虚幻的快乐、虚幻的岁月。毕业,就是脱离虚幻的世界,回到真实的世界。
我忽然感觉到北京与我的距离。就像卡夫卡笔下的测量员K。明明要进入的城堡近在眼前,拼命走、拼命走,还是没有走到,城堡反而退到了更远。
从那时起,北京,这座海明威的巴黎,变成了拉斯蒂涅的巴黎。我,我们这群被风吹来的年轻人,与北京的蜜月期草草结束了。
朋友们开始三三两两、不声不响地,离开北京。就像分手。就像结束一段朝不保夕的爱情。
一个朋友离开之前,因为工作交集,我们来到北京的长安街上散步。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她要离开那个别人拼命想要得到的、处于文化中心的工作。
我们于是谈到“中心”。我跟她聊起,一路走来,北京如何像中心一样吸引我,吸引小地方的年轻人。又如何在毕业后忽然翻脸,对我忽远忽近。
——那是什么让你愿意留在北京?
我想了想。北京没有海岸线,没有山顶教堂,没有宜人的气候,没有便民的市井。有的是漫长的通勤、狭小的出租屋、居高不下的房价、层楼般的阶层。在一切具体的、现实的层面,这里都不是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待得住的地方。那我为什么留在北京?
也许是因为,他们都说、我自己也认为,这里是“文化中心”吧。
——但这种“中心”,会不会是从小地方一路走来的人们的执念?
我不得不承认,她的话一语中的。我们每个人,不是活在某个具体的城市,而是活在自己的一个具体的执念里。是执念把我困在了北京。是另一种执念带她离开了北京。
我想起新华字典对于“前途”的例句:“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我们这些留在北京与离开北京的人们,谁是北京大学的张华,谁又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
4.上海浦东与世界尽头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转眼又是几年。我还在北京,做着与文学相关的工作。一个社会性的自我慢慢形成。这一个我,像携带一件笨重的行李一样,带我在世界上游走。去四川、浙江、广东、湖南、湖北,四处兑换真实的钱币。
然后就到了上海。
我哥已过不惑,成为一家知名律所的合伙人。他的办公室在陆家嘴最高的大厦里面。为此,每个月他在青岛和上海之间奔波,过着候鸟的生活。
距离那个大学路上的夜晚,过去已有十年。期限已到。借工作的间隙,我约他在浦东见面。
江风极好。
兄弟俩望着江上船影。说话。听江水拍岸。
谈家事,谈事业,也谈近日修行的佛法。实现社会价值、解决自己的问题——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
我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滋味。有一些是情感性的:千山万水,兄弟相见,不亦乐乎。有一些是象征性的:这里,上海浦东,中国的中心之一。
面对浩浩荡荡的黄浦江,多年前那种虚幻的感觉再次攫住了我,攫住了一个出身农村的孩子。当年的北京尚且如此,何况上海?
我不得不想到“一路走来”。从清风明月的丘陵山谷,到人造天堂一样的魔都上海。我们兄弟,一个走了29 年,一个走了41 年。
春风沉醉的夜晚。到处是浮光与掠影。我忽然想到:对于很多人来说,这里就是世界尽头了。
不是吗?对于把这里当作“中心”的人而言,一辈子走到这里,就足够了。还有更多人,他们努力过,但一辈子也没有走到这里。他们已经被人生的激流冲走。
当然,还有一些人,像我的朋友,他们能够来到这里,但他们不愿意。他们的“中心”在别处。
我们兄弟二人呢?
哥,如果我没有猜错,我们来到这里,应该是同时被两种力量吸引——作为“中心”的上海吸引着我们的肉身,黄浦江之清风明月,吸引着我们的心。
上海虽好,但我们享受的并不是上海本身,而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5.兄弟
上海一别,各自回巢。一个下午,他忽然发来一段文字:“从入大学学习法律开始,至今20 多年,其实一直也没走上自己想走的职业道路,总是在外部环境影响下不断调整,不断适应。现在也没有什么法律理想,就是一份普通的谋生职业而已。”
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个趣事:“昨天跟合作方的律师开会,跟我年纪差不多一个男律师说着说着,突然来了一句,‘坏了,我卡住了!’‘我卡住了!’是不是听上去很搞笑?”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顿时有唇亡齿寒的感觉。”
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浦东之夜,只是让暂停赶路的二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我仍然感激那一晚。
那一晚,我们什么也没有征服。但是我们来了,我们看见了。
对于这个世界,我们来不来、看不看见,一点都不重要。但对于你我二人,对于我们从贫苦和辛酸之中延续下来的这个姓氏,可算一个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