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骞为什么能走那么远
2023-12-10杨基宁
杨基宁
西域同内地的联系,最早可见魏襄王墓中发现的《穆天子传》:周穆王曾驾八骏,率六师,行数万里,到西方的瑶池会见西王母国国君。据传,西王母国即在西域。但西域真正同内地频繁联系,始于西汉王朝,史称“西域以孝武时始通”。
汉武帝开始经营西域,有着明确的战略目标,希望借此断匈奴右臂。其中,最早出使、最为曲折、成就最大的当属张骞。《史记》中,司马迁将张骞出使西域的壮举,概括为两个字:“凿空”。何谓“凿空”呢?盘古开天辟地,方可言为“凿空”,可见这两字凝结了司马迁对张骞出使西域艰难困苦的准确认知。柏杨先生认为,张骞的贡献只有一千六百年后的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可以相比。梁启超更是这样评价张骞:“坚韧磊落奇男子。”
那么张骞到底是怎样一个奇男子?他身上又拥有怎样的品质,能完成这敢为天下先的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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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张骞的功绩,司马迁在《史记》中有非常高的评价,但并没有为他单独立传,张骞的事迹主要见于《史记·大宛列传》中。班固的《汉书》则为张骞、李广利合立了传,且《西域传》中也有大量记载,但主要资料还来自《史记》。
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是“以郎官应募”,也就是作为宫中的侍从官自愿报名参加的。当时,汉武帝从匈奴俘虏口中了解到,西域有个叫大月氏的国家,其王被匈奴单于杀死,头颅被做成酒器。大月氏人忍受不了匈奴的奴役,只能往更西的地方迁徙,继任的大月氏王一直想报仇,但苦于无人相助。汉武帝了解到这个情况后,便想联合大月氏,以“断匈右臂”,于是决定派使者出使大月氏。张骞以郎官的身份应募,肩负出使大月氏的任务。
当时,汉朝的势力范围只不过到金城(今甘肃兰州)一带,而民间形容西域犹如死亡之地,有去无回。可想而知,出使西域需要有巨大的勇气和理想追求。
公元前138年,张骞率领一百多名随行人员,匈奴人堂邑父作为向导,从长安出发前往西域。从长安到西域,必须经过河西走廊。这一地区自大月氏人西迁后,已完全被匈奴人所控制。张骞一行匆匆穿过时,一头撞上匈奴的骑兵,他们全部被抓。随后,张骞等人被押送到匈奴王庭(今内蒙古呼和浩特附近),见到当时的军臣单于。军臣单于得知张骞欲出使大月氏后,对张骞说:“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史记·大宛列传》)意思是说,无论如何都不容许汉使通过匈奴人地区,去出使大月氏,就像汉朝不会让匈奴使者穿过汉区,到南方的越国去一样。张骞一行被扣留后,军臣单于为了软化和拉拢张骞,打消其出使大月氏的念头,除了威逼利诱外,还逼着张骞娶了匈奴女子为妻,生下孩子。
就这样,张骞等人在匈奴整整留居了十年之久,但他始终“牢记君命”,“持汉节不失”,从未动摇出使大月氏的意志和决心。至元光六年(前129年),匈奴人看守日渐松弛,机会终于出现,张骞果断别妻离子,带领其旧部随从,逃出了匈奴王庭。
而张骞逃出匈奴王庭后的选择,才是让人感到震惊和感慨的。
其实无须看地图,我们也可以想象得出,张骞此时从呼和浩特周围出发,回长安远比去大月氏要近得多,更何况出使大月氏,已是汉武帝十年前的命令,如今皇帝心里怎么想的?时局还需要这个战略选择吗?可以说,一万个人在匈奴娶妻生子待上十年,恐怕只有一百个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逃出来;逃出来的一百个人里,恐怕有九十九个人会选择先返回长安,了解下十年后的形势再说。
但张骞恰恰是那万里挑一的奇男子。重获自由后,他没有向南,而是一路向西。事实上,从行进路线可以判断出,他在匈奴这十年,始终关心着大月氏的状况。因为在这十年中,匈奴多次怂恿乌孙进攻大月氏,大月氏人已从伊犁河流域继续西迁,进入了咸海附近的妫水地区,在新的土地上另建家园。
果然,张骞经车师后没有向西北进发,而是折向西南,进入焉耆,再溯塔里木河西行,过库车、疏勒等地,翻越葱岭,直达大宛(今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盆地)。这是一次极为艰苦的行军。大戈壁滩上,飞沙走石,热浪滚滚;葱岭高如屋脊,冰雪皑皑,寒风刺骨。沿途人烟稀少,水源奇缺。加之匆匆出逃,物资准备严重不足,干粮吃尽了,张骞一行人最后只能靠善射的堂邑父射杀飞禽走兽来充饥,而多数的随从都葬身于沙海与冰窟之中。
后来,在大宛和康居两国的大力帮助下,张骞终于到达了大月氏。不料,此时大月氏人因为新的国土肥沃丰美,而且距匈奴和乌孙很远,他们已无意向匈奴复仇了。张骞等人在大月氏逗留了一年多,始终未能说服对方与汉朝联盟夹击匈奴。
也就是说,就预定联合大月氏夹攻匈奴的战略而论,张骞根本没有完成任务。但是从其产生的实际影响和所起的历史作用而言,是巨大的成功。
自春秋以来,戎狄杂居于泾渭之北。至秦始皇北却戎狄,筑长城以护中原,但西界不过临洮,玉门关之外的广阔西域,从未被华夏的政治文化势力所辐射,而张骞使中国的影响力第一次直达葱岭。
雄才伟略的汉武帝显然是看到了这一点,他对张骞这次没有实质性成果的西域之行颇为满意,封张骞为太中大夫,授堂邑父为奉使君,来表彰他们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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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后,他曾直接参加过对匈奴作战。元朔六年(前123年)二月和四月,漢武帝命张骞为校尉,随大将军卫青两次出击漠北。当时,汉军行进在茫茫黄沙戈壁中,给养相当困难。张骞发挥了他通晓地理的优势,为汉军做向导,指点行军路线。他“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最终凭借此次军功获封“博望侯”,这也是他一生做官的顶点。
由此可知,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他不仅把自己当作一个外交家,更是完成了卓有成效的地理考察。他对所到之处的西域诸国、葱岭东西、中亚的大月氏和大夏诸国都有详细的记录。这些内容,司马迁通过《史记·大宛列传》保存了一小部分,这也是当今世界对于这些地区第一次翔实可靠的记载。以古国大夏为例,后代学者普遍认为其就是吐火罗。张骞在大月氏国逗留的一年多,虽没有说服月氏君臣夹攻匈奴,却有足够的时间,对那块华夏民族几乎一无所知的地区进行实地调查。其间,他越过妫水南下,抵达了大夏的蓝氏城(今阿富汗伐济腊巴德)。而“大夏”这个名称也是在张骞出使西域后,史书上才首次提及的中亚古国之一,《史记·大宛列传》中如此记载:“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妫水南……其兵弱,畏战。善贾市。及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大夏。大夏民多,可百余万。其都曰蓝市城,有市贩贾诸物。其东南有身毒国。”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张骞详细记录了他经过的诸国位置、特产、人口、城市、兵力强弱等。另外,他更是深入当地人的生活,从细节入手,充分发挥想象力,大胆展开推测。他向汉武帝汇报说:“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曰:‘安得此?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汉西南。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
在这里,张骞又给汉武帝科普了一个他闻所未闻的新国名——身毒国(又名天竺,即印度)。虽然张骞自己没去过,但在大夏国的市场上,看到了四川产的邛竹杖和蜀布。他当即询问其来源,得到是从身毒国购进的答案。再问清地理形势,于是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断:既然大夏位居西南,距长安一万二千里,那么身毒就在大夏东南数千里,四川在长安西南,身毒又有蜀的产物,那就证明身毒离蜀不会太远。
据此,张骞向汉武帝建议,遣使从蜀地出发往西南行,另辟一条直通身毒和中亚诸国的路线。如今来看,张骞的推断在大的方向上完全正确,只不过距离远近与实际情况不太符合,但在两千多年前,有此眼光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一个是真敢想,一个是真敢批。
汉武帝随即采纳了张骞的建议,命他去犍为郡(今四川宜宾)亲自主持该事。元狩元年(前122年),张骞派出四路使者,分别从四川的成都和宜宾出发,向青海南部、西藏东部和云南境内前进,最后的目的地都是身毒。四路使者,分别受阻于氐、柞(今四川西南)和禹、昆明(今云南大理一带)等地区,未能继续前进,可见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持之以恒,不辱使命的。
张骞所领导的由西南探辟新路线的计划,虽然没有取得预期的结果,但对西南的开发也是有很大贡献的。比如,在此以前,西南各地的少数民族对汉朝的情况几乎都不了解。《史记·西南夷列传》中记载:“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这也就是“夜郎自大”典故的由来。
此后,汉王朝逐渐加强了同西南夷的联系。至元鼎六年(前111年),汉王朝正式设置牂牁、越侥、沈黎、汶山、武都五郡,以后又置益州、交趾等郡,基本上完成了对西南地区的开拓。
可以说,仅凭大夏市场上的蜀布与邛竹杖一个小小的细节,心思缜密的张骞就敢大胆推测西南存在贸易通道,这不仅需要拥有想象力,更要有去验证的勇气和魄力,正是这种敢为天下先的开拓精神,最终才让他获得非凡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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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二年(前121年),张骞奉命与“飞将军”李广进击匈奴。李广率四千骑作先头部队,张骞率万骑随其后。结果李广孤军冒进,陷入匈奴左贤王四万骑兵的重围。李广苦战一昼夜,熬到张骞前来解围,匈奴军退去。此战李广部损失非常大,而张骞部也因过分疲劳,未能追击。事后朝廷论罪,李广功过相抵,张骞却因后期贻误战机,以当斩罪“赎为庶人”。
官场失意的张骞,不甘庸庸碌碌了此余生,他多次向汉武帝建议出使乌孙,终于获批。他被拜为中郎将,“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史记·大宛列传》),第二次出使西域。这一次,他选择的路线与第一次不同,走的是如今的天山北路。路线是从长安出发,经敦煌和楼兰,向北到达吐鲁番盆地,再沿着天山北麓西行,经伊犁河谷、昭苏草原,最后抵达乌孙国国都赤谷城。
在那里,张骞受到了乌孙王的热烈欢迎,虽然乌孙王惧于匈奴的压力,不敢与汉朝联盟,但他还是派了使者随张骞回长安拜见汉武帝。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他本人只到了乌孙,但他派出了许多副使,到达了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于阗、扜弥等国。张骞在第一次出使西域时,了解到中亚当地无漆、丝,所以第二次出使时带来了大量的丝绸。这是丝绸之路上有史可稽的第一批传往西方的中国丝绸。
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首次提出了“丝绸之路”一词,并把丝绸之路的开通定在公元前114年,即以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为开端,这也证明了张骞出使西域所走的路线,便是最早的丝绸之路。
一个人能取得这样的成就,仅凭自己的能力是远远不够的,一定是获得了很多人的帮助。那什么样的人会得到别人的帮助和尊敬呢?尤其是在游牧民族为主的西域诸国。
司马迁对张骞的德才评价有一句非常具体的话:“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史记·大宛列传》)意思是说,张骞这个人坚强有力,心胸宽广,诚实可信,于是蛮夷之人都很喜欢他。
可以说,游牧民族的生存守则和农耕民族不同,相互协作、共度危难是游牧民族生存发展的必要条件,而坚守诚信、重视友情是游牧民族的性格特点,诚实守信者,方能在游牧社会获得荣耀和尊重。张骞出使西域,正是由于他重承诺、讲信用,才能获得西域诸国君臣的喜爱和帮助。
这种信任与爱戴,甚至一直延续到张骞死后,以至于司马迁在《史记·发完列传》中称赞他说:“其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于外国,外国由此信之。”原來,之后出使西域的人,都得打着“博望侯”的旗号,以此来取信于外国,外国人也因此而信任他们。
此外,张骞的成功必须得感谢两个人,而且都是匈奴人,这二人也是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时跟随他回到长安的人。
一个是随从堂邑父,另一个是他的匈奴妻子。堂邑父就不用说了,身兼翻译、保镖、向导多重职务,绝对是张骞西行的“大腿”。那张骞的匈奴妻子又起到什么作用呢?
在第一次出使西域,从大月氏回长安的途中,张骞、堂邑父再次被匈奴抓捕,如果不是一年后因为匈奴单于死于大乱,他们很难有机会逃出来。“留岁余,单于死……国内乱,骞与胡妻及堂邑父俱亡归汉。”司马迁写《史记》惜墨如金,寥寥数笔交代了张骞的匈奴妻子也随丈夫回到了汉朝,但我们已无法知道她的名字。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两次从匈奴出逃,这位匈奴妻子都起到了关键作用。原因很简单,张骞第一次出逃,倘若不是和妻子达成默契,这个可以说是被派来软化和监视张骞的匈奴女子,如何愿意在丈夫曾经背叛的前提下,抛弃自己年幼的儿子,最终跟随这个“负心汉”逃到敌国去呢?笔者给出的解释只有一个,匈奴妻子早已与张骞同心同德,否则张骞根本无法逃脱,更别奢谈完成什么使命。
但反过来说,你又不得不佩服张骞,能让两位属于敌国一方的匈奴族人,死心塌地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其人格魅力必定是无与伦比的:忠勇、坚韧、智慧、诚挚、友善、守信、宽厚达人……也许正是这些优秀的品质才能让那么多人折服于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