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靴扣:贵霜王朝建立者源自大月氏新证

2020-05-12杨富学米小强

敦煌研究 2020年5期
关键词:大月氏

杨富学 米小强

内容摘要:学界现行观点多认为大月氏—贵霜的靴扣来自于帕提亚,但所举帕提亚靴扣例的时间皆不早于黄金之丘墓葬,且大月氏—贵霜和帕提亚的靴扣之间存在很大的不同,而早于帕提亚的艺术品中未见有靴扣者,是故其论难以成立。在大月氏时代,靴扣佩者主要为大月氏王和贵霜翖侯;贵霜帝国时代,靴扣的佩者一般为贵霜王室成员,唯有波调时期出现了非贵霜王族统治者享佩靴扣的现象,可能是波调为拉拢支持者而为。而个别神祇佩戴靴扣,意在表示贵霜王权和神权的结合,更在于表明贵霜王室统治的合法性。大月氏与贵霜靴扣的继承关系,为贵霜帝国的建立者源自大月氏(而非大夏)说提供了新的证据。

关键词:大月氏;贵霜;靴扣;政权合法性

中图分类号:K87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0)05-0011-11

Shoe Buckles: New Evidence Arguing that the Founder of

the Kushan Empire Originated from Dayuezhi

YANG Fuxue MI Xiaoqiang

(1. Division of Humanities Research, Dunhuang Academy, Lanzhou, Gansu 730030;

2. Institute of Dunhuang Studies,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Gansu 730030)

Abstract: It is currently believed that Dayuezhi-Kushanian shoe buckles came from Parthian, yet the buckles used by historians as proof are often from a time no earlier than the period that produced the buckles found in TillyaTepe. However, not only do the Dayuezhi-Kushanian buckles differ greatly from their Parthian counterparts, no buckles have ever been found in the archaeological evidence of sites earlier than the Parthian site, which the Dayuezhi period precedes. This historical evidence contradicts the currently accepted conclusion regarding these artifacts. In the time of the Dayuezhi, shoe buckles were mainly worn by the king of Dayuezhi and the chiefs of Kushan, while in the period of the Kushan Empire, buckles were usually worn only by the royal members of Kushan. It was only in the reigning period of VesudevaⅡthat shoe buckles were worn by non-royal members, which may indicate an effort on the part of VesudevaⅡto garner support and mutual identification among his supporters. The fact that individual gods can be seen wearing shoe buckles in paintings from this time suggests that monarchical and theocratic authority were being intentionally combined in order to legitimize the reign of the Kushan royalty. A clarification of the historical inheritance of the Dayuezhi-Kushanian shoe buckles provides new evidence verifying that the founder of the Kushan Empire originated from Dayuezhi instead of Bactrian.

Keywords:  Dayuezhi; Kushan; shoe buckle; regime legitimacy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貴霜帝国由贵霜翖侯发展而来,学界殆无争议。至于翖侯的渊源,学界见仁见智,目前主要存在两种观点:一曰来自大夏,持此说者以桑原骘藏[1-2]、余太山[3-4]为代表; 二曰来自大月氏,美国学者孟赫奋(Otto Maenchen-Helfen)[5]、日本学者小谷仲男[6-7]为其代表。过去,大月氏说占主流,近期,大夏说则成为主流观点。二说最基本的依据都来自两汉书《西域传》之大月氏条,分歧主要源于二书对五翖侯归属的记载不一致。凡坚持贵霜王朝系大月氏所建的学者,都强调《后汉书·西域传》所记;而主张贵霜王朝系大夏人所建的学者,多强调《汉书·西域传》所记[8]。两种说法各有所秉,而又缺乏更坚实的证据,故而争讼长期不能解决。有幸的是,近期相继公布的悬泉汉简资料,为这一问题的解决提供了可能。例如简V 92DXT1210{3}:132有“大月氏双靡翖侯使者万若”、简II 90DXT0216{2}:702有“大月氏休密翖侯”[9]等语,有助于支持大月氏说的成立,笔者已撰文予以考证[10]。 嗣后,我们在研究中发现,阿富汗黄金之丘(Tillya Tepe)大月氏墓与蒙古国诺颜乌拉(Noyon Uul)匈奴墓中出土的大月氏靴扣与贵霜帝国王室成员所佩戴的靴扣几无二致,不管在造型还是佩戴方法上都存在着一脉相承的关系,为贵霜王朝建立者起源于大月氏之说提供了新证据。兹试论之,以求教于识者。

一 黄金之丘与诺颜乌拉所见大月氏靴扣

月氏,原活动于河西走廊之“敦煌、祁连间”。学界近期有一种新观点认为,《史记》所言月氏原居“敦煌、祁连间”指的不是河西走廊而是东天山[11]。 惜未提供可资取信的有力证据,而且与《史记·匈奴列传》所谓匈奴“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的记载相去甚远,故不取。笔者认为,乌孙原居河西走廊西端,与骟马文化分布区重合,月氏原居河西走廊东侧,與沙井文化分布区重合[12]。上郡位处今陕北地区,如果月氏居于东天山,言二者地域相接,恐无论如何也是不足信的。

公元前176年,因遭匈奴打击而大部西徙至伊犁河流域,公元前130年,又遭到匈奴支持下的乌孙袭击,不得不再次西迁至今阿姆河(妫水)北,击败并臣服大夏后建立王庭,史称大月氏。大月氏有五翖侯,公元1世纪上半叶,贵霜翖侯丘就却强大,灭其他四部翖侯,自立为王,建立了贵霜帝国。这里所述的黄金之丘与诺颜乌拉出土物就届于大月氏立王庭与贵霜王朝建立之初这段时间。

黄金之丘位于今阿富汗国北部的朱兹詹(Jowzjan)地区,是1978年由前苏联考古学家萨瑞阿尼迪(V.I.Sarianidi)带领的苏联—阿富汗考古队发掘的一处大月氏墓葬,引人注目,东西方学者纷纷著文就其所蕴含的多文化元素进行探讨,涌现出众多研究成果。笔者近期对黄金之丘出土物多有关注,发现其中的靴扣很有个性,蕴含着丰富的民族文化内容,惜尚未引起学界应有的关注,唯发掘者萨氏曾对该靴扣有所关注,并作了初步探讨,惜将其来源归诸波斯帕提亚王朝[13],颇难令人信服。

大月氏—贵霜人服饰中用金属制作的靴扣均为圆形,背有通钮,将绑带穿钮而系于脚踝内侧。众所周知,靴扣在从事牧业的民族中多见,除大月氏外,也可见于古代欧亚大陆的萨尔马提亚、帕提亚、萨珊及花剌子模等{1};尤以大月氏最为典型,不仅遗留的艺术形象多,而且流行时间长,贯穿整个大月氏与贵霜帝国时代。

大月氏时期之靴扣,主要见于阿富汗黄金之丘墓葬和蒙古国诺颜乌拉匈奴墓出土的月氏人壁毯。

对于黄金之丘,发掘者起初断定其为贵霜翖侯的家族墓[13]18,后又改定为贵霜帝国兴起前大月氏王统治时期的一处墓葬[14]。 虽然对于墓葬的族属也有不同的看法,但将其归于贵霜王朝兴起前的大月氏,是目前学术界大体一致的观点。

黄金之丘4号墓墓主是被挖掘墓葬中唯一的男性,根据挖掘者的复原图来看,该墓主上着左衽短衫,下着裤,腰系金腰带,右佩金鞘、金柄铁身短剑,左佩金鞘,显示出其身份极为尊贵。墓主佩有一串挂宝珠的项链,宝珠上有一头戴希腊式头盔的人头像,与大月氏钱币中的沙帕德比茨非常相似,是故林梅村先生推测该墓主很有可能就是大月氏王沙帕德比茨[15]。 而就在该墓主的脚踝位置,发现了一对金制靴扣(图1)。其直径约5.5厘米,厚约1.1厘米。靴扣的金制外环两侧等部位都镶嵌有绿松石,环内塑造了一神祇驾二神兽拉车呈前进状的情景。

有意思的是,在蒙古国诺颜乌拉匈奴墓出土大月氏壁毯上也发现有同类物品。匈奴墓时当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1世纪左右,现已探明的墓葬达200余座。该墓群的第31号墓,出土表现祭祀和战争场景的大月氏人壁毯,根据人物所着服饰判断,应属大月氏国时期(前130—公元1世纪中叶)之物[16-17]。 壁毯图案表现的是祭祀场景,现存七人,以火坛为界,六人位于火坛左,呈行进状,一人位于火坛右,与行进状六人相对而立(图2)。前者应是参加祭祀的世俗人物,后者应是祭司。值得注意的是,仅有距离火坛最近的人物在左脚踝处有一圆形的凸起物,显然为靴扣。因颜色对比不明显,靴扣不易察觉,所以未引起学界关注。

就服装观之,这位佩靴扣者身份特殊,不仅是唯一佩带者,且其服饰具有帕提亚—萨尔马提亚时期伊朗贵族的特点[17]42。再观其相貌,短发、粗颈、浓髭髯、颧骨突出,前贵霜帝国之大月氏人物形象中,与之最为接近的当属贵霜翖侯时期的赫拉攸斯(Heraus)。赫拉攸斯作为最早发行贵霜钱币的统治者(图3),其身份或被认作大月氏最后一位统治者[18],或以为他是贵霜开国君主丘就却之父[19-20]。无论是谁,肯定为大月氏贵霜翖侯家族之一员,为贵霜帝国的奠基者或开创者。

二 贵霜王朝时代对大月氏靴扣的继承

贵霜靴扣常见,自丘就却(Kujula Kadphises)始直到帝国晚期相沿不绝。目前虽未找到丘就却佩靴扣的直接证据,但卡尔查延(Khaltchayan)的贵霜遗物不无参考价值。

卡尔查延地处乌兹别克斯坦南部的苏尔汗河地区(Surxondaryo),是月氏西徙中亚后最早盘踞地之一。1959—1963年,该地发掘出一处贵霜神庙遗址,时当公元前50—公元50年之间[21], 内有大月氏—贵霜人塑像,其中就有大月氏王和贵霜王丘就却[22]。 惜造像残毁严重,脚部不存。另外有一枚陶土饰章,圆形,直径约10厘米[23]。 饰章内头戴贵霜早期形态王冠的人物,背后有飞翔的胜利女神尼姬(Nike)正授予其花环(图4-a)。由授花环与王冠等情节判断,此人应即丘就却[22]8-9。丘就却右侧另有头戴尖冠、手持花束的人物,地位稍低,应为贵霜王子或副王。国王脚踝处有圆形凸起物(图4-b),即为靴扣。

丘就却亡故,子维马·塔克图(Vima Taktu)继承王位,佩戴靴扣的形象可见于秣菟罗的一尊雕像(图5)。头部、左手和膝盖等部位已残,依脚部残存婆罗米文“Vima Ta……”可推知其应为贵霜第二代君主维马·塔克图[24]。 由图观之,靴扣是由系带穿过靴扣背后的通钮,附着于靴部。

贵霜的第三代王阎膏珍(维玛·卡德菲赛斯,Wema Kadphises){1}是贵霜钱币史上非常重要的改革者,不再追随巴克特里亚、罗马或印度—帕提亚的钱币类型,而是创造了将国王全身像置于币面的新样式,国王脚部遂得以展露,靴扣一目了然(图6)[25]。

迦腻色伽(Kanishka I)是贵霜第四代王,继承阎膏珍钱币特点,发行金币和铜币,币面上国王多呈全身立像,靴扣清晰(图7)。

迦腻色伽继任者胡维色迦(Huvshka)所佩靴扣的形象则可见于犍陀罗的一件礼佛雕刻品中。究其画面内容,或曰表现的是贵霜王侯布施佛陀场面[26],或曰表现的为弥勒菩萨和贵霜贵人[27]。其中前排左起第四人为胡维色迦,身着长袍,披斗篷,戴王冠,系腰带,佩有靴扣(图8)。

胡維色迦殁后,波调一世(Vāsudeva I)继位,所铸钱币如同阎膏珍一样呈现出国王全身像,靴扣清晰依然(图9)。

波调时期贵霜国祚转衰,不断遭到萨珊王朝势力的侵袭。其后,帝国分裂为东西两部,西部为萨珊所并,东部则依然处于贵霜人治下。时贵霜所发行的钱币大多质量不高,但在一些钱币上,仍然能看到靴扣(图10)。

萨珊占领巴克特里亚地区后,建立贵霜—萨珊政权,仿制行用了大量的波调一世钱币,贵霜靴扣亦有清晰的反映(图11)[28]。

三 大月氏靴扣源于帕提亚说驳议

萨瑞阿尼迪曾就黄金之丘靴扣之来源进行了探讨,起初认为黄金之丘出土靴扣与叙利亚帕尔米拉(Palmyra)帕提亚王浮雕所见类似[13]42;后来,因在今伊朗马斯杰德苏莱曼(Masjid-i Sulaiman)帕提亚遗址中找到了更为近似的物品,遂推定黄金之丘靴扣当源自帕提亚王朝[14]23。

对于萨氏的这一论断,笔者不敢苟同。首先,从出土物的典型性看,帕尔米拉帕提亚服饰中的靴扣(图12)和黄金之丘靴扣相似度不高。在帕提亚靴扣类型中与黄金之丘出土物类似者,可见于帕尔米拉之巴尔夏明神庙(Baal Shamin Temple)雕像(图13)[29],身份为帕提亚贵族,着典型帕提亚服饰,脚踝处有凸出的圆形靴扣。

其次,从时间段上说,萨氏所举帕提亚靴扣之例晚于黄金之丘大月氏墓。帕尔米拉位于幼发拉底河以西,在米特拉达特斯一世(Mithradates I)时,帕提亚势力方进入美索不达米亚,以幼发拉底河为西界,再无西扩。但幼发拉底河并不能阻挡帕提亚文化的传播,帕尔米拉地区丰富的帕提亚服饰遗存即是明证。需提点的是,帕尔米拉墓葬出土织物显示,该地区大部分人对帕提亚服饰的采纳是在公元1—3世纪[30],而帕尔米拉所见帕提亚服饰之浮雕大部分都为公元2世纪中叶以后之物[31]。这些因素显示无论萨氏的举证,还是上引帕尔米拉巴尔夏明神庙帕提亚贵族雕像,其时皆当公元1世纪以后[29]144。马斯杰德苏莱曼位于今伊朗西南胡齐斯坦省(Khuzestan),其地的帕提亚遗址历史可追溯至公元1世纪末[32],这里发现的雕刻差不多都是帕提亚晚期(约公元150—220)之物[31]34。显然,以上两地的帕提亚靴扣其时间皆不早于黄金之丘,甚至有可能比黄金之丘还要晚。

其三,从靴扣带的系法来看,帕提亚和大月氏—贵霜靴扣也存在明显差异,传承关系不明朗。帕提亚靴扣,无论类型大小,其或被绑系于靴筒上部(如图12),或被系绑于脚踝(图13);其绑系法以系带绕脚踝或靴筒一周为主。而大月氏—贵霜靴扣,从黄金之丘4号墓主以及贵霜钱币中贵霜王的服饰都可以看出,标准系法是系带绕脚腕一周并穿足弓绑系,其被绑系的位置,皆为内踝。

职是之故,可以认为,萨氏所言大月氏靴扣来源于帕提亚的说法尚缺乏证据,是站不住脚的。尤有进者,在笔者所见到的早于帕提亚王朝的艺术品中,国王之靴子上皆不见靴扣,更遑论与大月氏—贵霜王近似的靴扣了。

四 由靴扣看大月氏—贵霜靴扣

享佩者的身份

俄罗斯中亚考古专家亚岑科(S.A.Yatsenko)言:贵霜普通人裤管与鞋口相连,并用带绑系,而统治者裤子则套进靴里,脚踝处有靴扣[16]92。意即只有统治者方可享佩靴扣,其实并不尽然。

关于靴扣的佩者问题,先从大月氏时代谈起。彼时靴扣的佩者既有大月氏王,也有贵霜翖侯(如赫拉攸斯)。其他人是否也可享佩靴扣呢?从诺颜乌拉匈奴墓的月氏人壁毯来看,答案是否定的。壁毯所见六位奉祀人员中(图2),除赫拉攸斯外,其余皆不见靴扣。六人中,除牵马者外皆佩剑,观其态,均应属贵族阶层。这一现象表明,靴扣的佩戴,大月氏与贵霜王朝可谓一脉相承,应为王权象征物,除大月氏—贵霜王室成员外,一般人是不可以佩戴的,神祇造像除外,在贵霜的个别神祇形象中赫然可见这种靴扣。

贵霜时期,国王以外其他王族成员着佩靴扣的情形可见于前引贵霜王胡维色迦等礼佛雕像(图8),该图前排左起第四人是贵霜王胡维色迦,佩靴扣。而左起第三身头戴弗里吉亚式无边便帽,身着长袍,双手捧盛有胡维色迦献于佛祖之物的盛器,恭立于胡维色迦身边,呈卑态者,应是国王侍从,无佩靴扣;第二身人物面部残,着长袍,系腰带,佩靴扣,右手持供奉物,应该是地位次于贵霜王的副王或王子,又或者为边地城主;其右边恭立者为其侍从,无佩靴扣。因左起第四、第二身皆属贵霜王族,故可佩靴扣,而侍从非王族,故不能享佩。

此外,一幅描绘贵霜王胡维色迦传位于太子的棉布画中(图14),头戴皇冠,坐于王座,手持权杖者即为胡维色迦。跪于国王面前的太子像已残。胡维色迦头部的飞翔者是授予国王花环的有翼裸体天使尼姬。画面左边残破甚多,仅能见头部的两位人物是琐罗亚斯德教祭司。胡维色迦身后,手持盘者是负责经济的高官,而手持弓箭者或是负责军事的最高统帅,又或是负责宫廷守卫的统帅。他们身着牧人服饰,其上缝缀的金饰彰显出其地位的显赫,而手持弓箭者服饰更具有一些大月氏的典型特征,可知其皆为贵霜王族。而就在他们的腿脚处可见用系带绑系的圆形金制靴扣[33]。

而疑似非贵霜王族成员享佩靴扣的情形,波调时期的一圣物盒或可为证。圣物盒外缘刻画两组一佛二供养人雕像。就供养人来看,左起第二位,头戴尖冠,身着长袍,左手握剑,右手持一香炉,脚佩靴扣,即为波调。与波调相对礼佛者为边地城主,左手握长剑,右手举花蕾,头戴有类似于贵霜徽记的圆顶皇冠,着贵霜式及膝长袍,佩靴扣,应为贵霜王族成员。另外一组位于佛左侧的供养人头戴短褶边向上折起的小帽,着长袍,左手握剑,右手持圆形花蕾;另一位短发无冠,着长袍,举起的双手似捧一杯,无佩剑(图15)[34]。

就后两位供养人来说,短褶边上折小帽以及短发无冠的形象皆鲜见于贵霜遗物。据学者研究,圣物盒上刻其名号,短褶边上折小帽者的刻铭可转写为“Rām hōstīg”,其中Rām为名,由萨珊时期的巴克特里亚文文献可知,其源于琐罗亚斯德教神祇Rāman,hōstīg为头衔,经萨珊和嚈哒时期的一些巴克特里亚文证实,其源于Hōstīgān家族。短发无冠者并无头衔,其名为“Humyug-āgad”,其中āgad是“到来”的过去分词,在其他名字中则有“荣耀加身”之意,而“Humyug”被广泛证实为一个伊朗语人名。综合其形象及名号来判断,他们可能并非贵霜王族,但与贵霜王波调一起出现于圣物盒,说明他们也是贵霜统治阶层。和波调及边地城主一样,他们的脚踝位置也有靴扣的刻画。

圣物盒上这类短发无冠、无佩剑、双手举拢于胸前礼拜神祇的形象,可见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所藏贵霜陶瓷画,来自于巴克特里亚地区,时当公元3世纪左右,描绘的皆是贵霜人参拜神祇的情景(图16)。从画面看,参拜者和神祇的着色以白和红为主,合于大夏—月氏传统[17]41。但参拜者和神祇并肩,体现的却是后希腊化时代西方和伊朗的特点,结合圣物盒上短发无冠的形象判断,似为贵霜统治者。

在陶瓷画的法罗神(Pharro)脚踝处同样赫然可见靴扣。法罗神是贵霜的财神,系伊朗源神祇。法罗神着裤和封闭式鞋,圆形靴扣的描画非常清晰(图17)。不止于此,贵霜神祇着靴扣者尚有战神奥拉格诺(Orlagno)。該神亦为伊朗系神祇,从迦腻色伽钱币来看,该神着王族服饰,头戴鸟冠,脚部靴扣及系法与钱币中的贵霜王并无二致(图18)。

靴扣本为贵霜王族成员身份之标志物,而上述非王族成员也有佩戴的特殊情况,很可能与波调一世(Vāsudeva I)时期的政局有关。波调是一位具有浓厚印度印记的贵霜王,Vāsudeva本身就是印度教克里希那神(Krishna)的名字,且其发行钱币的背面,大部分都是湿婆神的标记,这与丘就却、迦腻色伽等前辈贵霜王大力推行佛教的情况大相径庭[35-36]。波调与胡维色迦之血缘关系不明朗,是否为贵霜王族的直系后裔与胡维色迦之子,尚有疑问[28]135。据其名字及钱币可知,他从小接受的是印度教文化,其母有很大可能为印度教徒。如果波调非出贵霜王族,那么,他继任王位自然会受到各种挑战。由佛教圣物盒上的供养人着靴扣的现象推测,波调的统治应得到了贵霜边地城主及其他贵族的支持,作为虔诚的印度教徒,其形象出现于佛教圣物盒上,抑或表明其意在得到佛教徒的支持。投桃报李,那些支持波调的地方贵族遂从波调那里获得了佩戴靴扣的特权。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是耶非耶,尚有待于考古资料的印证。

至于在神祇形象增加靴扣,似乎意在表明这些神祇是贵霜王室的保护神,既是王室的神圣伴侣,又是王室支持者,进而彰显王权和神权的结合。这种对于神祇进行改造以利于统治的做法,大夏地区早已有之。早于月氏而来到大夏的希腊人,即对伊朗神祇进行了所谓的“希腊化阐释”,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些神祇的肖像;而当地神祇亦被希腊化,如出现在欧克拉提德钱币上的迦毗沙(Kapisa)城女神就与宙斯坐像非常相似[37]。贵霜统治者根据自身的需求,也对神祇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造,如阿胡拉·马兹达出现于贵霜钱币中,往往骑着印度文化特征的大象[15]22;阎膏珍钱币中的印度神祇湿婆,头上多出了传统肖像所不见的火舌[37]250。更有意思的是,从贵霜王与神祇肖像看,他们之间也存在相互融合的现象,比如代表神性和荣耀的头光,赫然可见于贵霜王形象当中;又如“焰肩”,除了见于阎膏珍、迦腻色伽和胡维色迦等贵霜王的形象外,贵霜火神(Athsho)、法罗神以及佛陀形象中亦有之[28]259-301。这些现象体现出王权和神权之间的融合,更深层的目的在于神化王权,加强统治。神祇形象上靴扣的出现,其根本目的亦在此。

五 靴扣对于大月氏—贵霜人的意义

月氏居河西时本为以转场畜牧为主的半定居牧民,并非通常所谓的“游牧民族”[12]29-45。 西徙妫水并建立王庭后,大月氏统治者仍然着传统的牧人服饰,取得王权后的贵霜统治者亦复如是。随着统治地域的扩大,贵霜统治者为了保持和稳固自身的统治地位,也会选择去适应新的或占主流地位的文化,而这种适应在服饰方面亦有所体现。如以钱币来看,胡维色迦之前,贵霜王皆以适应草原气候的卡弗丹(caftan)长袍、裤和毡靴为主,胡维色迦开始,这种服饰被大夏和印度的军装鳞甲所取代[33]12。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自大月氏时代即已有之的富有牧民特点的靴扣,进入贵霜时代,不仅没有随着牧人服饰的在地化而消失,反而被贵霜统治者忠实地秉持至贵霜晚期。那么,对于大月氏—贵霜人来说,靴扣到底意味着什么?

大月氏时代的靴扣佩者分别为大月氏王和贵霜翖侯赫拉攸斯。史载贵霜为大月氏五翖侯之一,而姚大力先生从音韵学的角度,认为贵霜是五翖侯中名号唯一派生于月氏者,这可能说明贵霜属于月氏王室世系的主支,由这一支继掌月氏国最高权力,其实算不上是改朝换代[38]。 又从《后汉书》记载来看,贵霜翖侯丘就却攻灭其他四部翖侯后,系“自立为王”。综合来看,从大月氏到贵霜,王权并未旁落他族。而大月氏时代靴扣的佩者既有大月氏王,也有月氏王室主支贵霜翖侯,加之贵霜时期的贵霜王,这说明靴扣是大月氏—贵霜王族服饰的一种佩饰。众所周知,在古代等级社会,服饰是体现尊卑关系非常重要的标志,这种对于尊卑关系的体现,往往也会通过制度的形式被固化。而大月氏—贵霜王族对于靴扣的享佩权,也会通过制度的形式被确立,从而使得靴扣成为大月氏—贵霜王族身份的一种象征,同时也成为王族认同最为重要的标识之一。靴扣在贵霜雕塑中的固化,主因即在于此。

贵霜作为月氏王室支系,虽然也可享佩靴扣,但帝国建立后靴扣对于统治者来说,被赋予了更为深重的意义。

从史料记载来看,从大月氏到贵霜,王权的传递并非正常的世袭,贵霜王权合法性难免遭疑。彼时中亚地区虽无视世袭为正统的记载,但经历过希腊人的统治,希腊人之僭主观念势必会对中亚地区产生影响。僭主,希腊文作ΤΥΡΑ-

ΝΝΟΥΝΤΟΣ,強调的是统治者的“不合法性”,是通过政变等体制外、不为大多数民众所认同的渠道获取权力。贵霜王朝所铸造的钱币,君权神授思想很明显,实际上就是为了强调其政权的正统性与合法性[18]70。与之同理,代表月氏王族身份的靴扣在贵霜王身上继续佩戴,从法理上有利于支持二者间统治秩序的延续。

在贵霜翖侯丘就却取代大月氏王权之前,大月氏政权已在阿姆河两岸深耕已久。对于被统治者说,月氏统治者的服饰已然成为其统治身份的彰示而被铭记,代表王族身份的靴扣自不在话下。丘就却自立为王以后,对于包括靴扣在内的大月氏遗产的继承,有利于争取更多被统治者对于新政权的认可与支持。事实也证明,丘就却的策略是成功的,政权交替顺利,为其领土的快速扩张创造了条件。

贵霜作为大月氏五翖侯之一,要取代大月氏王权,势必会遭到王权支持者的反对。然从《后汉书》记载来看,在这一过程中,除了其他四翖侯,别无其他阻碍。丘就却自立为王之后,对外持续攻掠,侵安息,取高附,灭濮达、罽宾,终成大国。对外用武的前提是后方稳固,从新王丘就却接连获取重大胜利看,其王权及军事行动当获得了国内的广泛支持,而这些与他对于大月氏遗产的继承当是分不开的。

六 结 论

靴扣,是大月氏统治者服饰中最为重要的佩饰之一,在贵霜时代得到继承与发展,在黄金之丘、诺颜乌拉匈奴墓出土月氏人壁毯以及卡尔查延、苏尔科塔尔、秣菟罗和犍陀罗等大月氏—贵霜的文化遗产中,皆可见到。同时,在钱币所见贵霜王形象中靴扣频繁出现,贵霜王所着牧人服饰被大夏、印度等地的军装鳞甲所取代的情况下,靴扣却一直保持到贵霜晚期。

萨瑞阿尼迪认为大月氏靴扣来源于帕提亚,但其所举之证,叙利亚帕尔米拉的帕提亚服饰以及伊朗马斯杰德苏莱曼的帕提亚遗址,其时间皆不早于黄金之丘;又从帕提亚和贵霜两个政权靴扣的系法、类型来看,二者之间差别明显。是故,萨氏之论并不成立。

就靴扣的享佩者而言,大月氏时代,除了月氏王外,尚有贵霜翖侯。在波调时期甚至出现了疑似非贵霜王族享佩靴扣的局面,究其原因,可能与波调时期的政局有关。至于个别神祇佩戴靴扣的情况,很可能暗示了贵霜王权和神权的结合。靴扣对于大月氏—贵霜人来说,是其王族身份的一种象征,贵霜王频繁以着佩靴扣的形象出现,且在具有畜牧特点的服饰等被在地化之后,依然秉持至末期,其主要原因即在于此。同时,对于篡位的贵霜统治者来说,靴扣之佩戴有利于证明其统治的合法性。

总而言之,贵霜帝国诸王造像中的靴扣不管其形制还是佩戴方法都是由大月氏直接继承过来的,意在表示贵霜翖侯取代大月氏王而建立贵霜帝国的合法性。这一继承关系,进一步证明贵霜王朝的建立者——贵霜翖侯来自大月氏而非大夏。靴扣本为贵霜王族成员身份之标志物,而上述非王族成员也有佩戴的特殊情况,很可能与波调一世(Vāsudeva I)时期的政局有关。波调是一位具有浓厚印度印记的贵霜王,Vāsudeva本身就是印度教克里希那神(Krishna)的名字,且其发行钱币的背面,大部分都是湿婆神的标记,这与丘就却、迦腻色伽等前辈贵霜王大力推行佛教的情况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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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0-05-13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敦煌中外关系史料的整理与研究”(19ZDA198)

作者简介:杨富学(1965-  ),男,河南省邓州市人,敦煌研究院人文研究部研究员,陇东学院特聘教授,西北民族大学兼职教授、硕导,兰州大学兼职教授、博导,主要从事敦煌学、西北民族史、古代宗教研究。

米小强(1986-  ),男,甘肃省岷县人,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敦煌学与中亚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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