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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篮子

2023-12-10

鸭绿江 2023年10期
关键词:壳子绳索篮子

末 梢

1

她和他之间隔着的不是铁路、河流、高架桥、墙壁……而是两个篮子之间的悬空地带,白天飘着云朵,夜晚星星升起,降落。她平日里在篮子底部生活,那儿有日常所需的物品。成千上万件衣裳挂在高空钢筋架上,布料和布料摩擦,发出细碎的声音,风吹过,它们一齐掀起来,如同一张巨大的帆,总有一天将拖拽着城市在寰宇间航行。床一张张摞起来,人们在那里梦话,耳语,拍打孩子的背,唱摇篮曲,声音搅在一起,嗡嗡作响,顺着循环的气流钻入她的耳朵,淌进了身体。清晨睁开眼睛,她会看到一条声音的河流顺着床沿倾泻而下,在篮子底部汇集。穿过衣裳缝隙的阳光,在水面上粼粼作响。每日清晨,人们都要在河边清洗自己,让身体吸吮千千万万的声音。河边摆放着许许多多的文件、马克笔、电脑、办公桌,人们将它们捡起,坐下,在纸张上写写画画,填满厚厚的文件,丢过来丢过去,桌子张开嘴巴,发出吱吱扭扭的叫声。食物和啤酒瓶撒落各处,他们捡起来塞进嘴巴充饥。她也是其中之一,在数不尽的物品之间游荡着,偶尔顺着天梯爬上篮子的顶端,想象自己拖曳着裙摆在潮湿的云间飞翔。

她还年轻,没有男朋友,一个人睡觉。起床后,先跳进声音的河流中游泳,她总能从嘈杂中捕捉到她想听到的,比如他的声音、对白,一些流行歌,或者钢琴曲……声音之外,她还总是被飘在半空中的衣裳吸引视线,仰头望向扑棱翅膀的麻雀,身体弯曲成一个低音音符,让他的幻影在光芒中荡漾。她并不一直能够做到适时将身体搬运到桌前,攥住她的笔,勾画文件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墨字。有时下了雨,水滴顺衣角袖口滴落,啪嗒一声,在额头留下冰凉的触觉,提醒她他的篮子里也落雨了。她想要抓住那些湿淋淋的衣角,将自己甩来甩去,掉落在一个低矮的山头,或者树林岛屿,游荡在天空、麦田之间,挣开了手边一切枷锁,在铺满纸张的空地上,举着电线杆一样巨大的铅笔,在上面填写一个人的地址,然后乘着信封,飞翔到他的身边。他住在另一个城市篮子里,她不知道它在哪儿,也找不到通往他的通路。

他们的相遇发生在一个黑壳子里。篮子里每个人都拥有一个黑壳子,里面住着一个他人。他们常常钻进去,和对方说话,握手,抚摸和亲吻,不过那儿的身体一碰就散了,比空气还要轻。她有时在床上、河里、桌子旁的文件堆里笨拙地爬上爬下,有时在黑壳子里与他说话,用语言与思念编织成绳索。他抛来一个句子,她稳稳地接住,丝线在她的手掌中汇聚,密密麻麻拧成了粗壮的绳子,她拽着它冲出篮子,收藏在床底。她有个愿望,有一天,绳索足够长了,便拴紧所有的篮子,让它们碰撞一处,破碎。那时,他们便会从粉末烟雾的废墟中升腾起来,与真实的彼此相见。她明白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梦,是奇迹。

她从未真正站在他的面前,想象不出他身体的触感,想象不出如果他在她耳边说话,音调语气的重量与滋味。她将绳子拴住篮子一端,可它毕竟太大了,对比之下绳索只有头发丝那么细,随手一碰就会断开。她期待着自己能收集更多的绳子,那样也许,她会有新的方式,找到他。她会将自己拴紧在绳索上,借助风的力量飘荡至他的身边。可风来了又走,从来都吹不动她的身体。她很失望。其实她只是想看他一眼,哪怕只是在马路边站着,看他与女友或者女同事从写字楼走出来,头发被吹拂起来,侧脸朝向汽笛的方向,一瞬生动的表情,那是靠想象与思念无法抵达的。对那一刻的渴望,在她的心脏处掘出了一个洞穴,希望失望快乐悲伤都丢进去,还是远远填不满。她被遗漏在空虚的黑洞里,周遭没有墙壁。她不会上前打招呼,比如跳到他的面前,嗨,我是住在你壳子里的女人啊。你看我居然有这么大,能掐住你的脖子,能在你耳边大喊大叫,把你的真实生活搅乱,像怪物那样。那样会使他害怕。但即使只是沉默的一眼,还要等到多久以后呢,那些细得好似梦影的绳索,究竟能否有一天可以拴紧篮子,剧烈持久的风又什么时候来。

她最开心的时刻,就是将通天的长梯架在篮子边沿。踏上去时,它将伸出手臂,托住了她的脚丫,向上攀爬时,它传递而来一股向上抛的力量。终于她高悬于篮子之外的空中,眺望着其他的篮子。她看到了相似的景象,床、文件、写字台、声音的河流,但不知道他在哪个篮子里的哪张床上入睡,又与谁一起吃早餐。她低下头,深深的峡谷映入眼帘,冬天的冰融化了,瀑布在寰宇间甩动,砸向深不见底的水面,扑通一声,哗啦啦地散开……如果我们都跳进去会怎么样呢,她想着,我们将篮子抛在身后,划过空气,落入水底,在对方目之所及之处,慢慢睁开眼,嘴巴往外吐出泡泡,水草拴住耳朵。她重重地挥动手臂,水流被胳膊切断,一团黏稠的白横在他们之间,而他丝毫没有察觉。她努力地游过去,他却蹬了一下水,浮出水面。她也想跟随他那样做,可想到他轻快决然的背影,便泄了气,坐在硬硬的鹅卵石上,任由小鱼虾米钻进嘴巴和耳朵,撕咬体内他的残留物:将那些被黑壳子一点点酿出,又被她吸收的声音、文字、照片,吞进肚子里,连同她的肉体灵魂一同被分解。

2

随着时间的流逝,绳子越来越粗,越来越长,她将它们全部拴在篮子的边沿。爬上云梯,低头看见藤蔓在篮子周遭延伸,像一只要攥住什么的手。那一刹那,她的心中充满能量。她跳回床上,把脚丫搁在上层的床板,侧身枕着河流潺潺流淌,闭上眼睛,从嘈杂声中挣脱出来,进入睡梦,那里的他最为清晰。也是在那段时间,她偶尔会在半夜听到篮子朝向一旁挪动的声音,像地球绕着太阳转动时发出的响动那样。但她必须在心灵极度静谧的时刻才能捕捉到它,“磕达”……她攥紧拳头,紧张得额头冒汗,生怕它“嗖”地一下越过她的耳膜,匆匆地溜走。

3

篮子的移动让转动的星星乱了套,有一刻钟它们扑通扑通落在声音河流里,溅起一阵阵高高的水花。河边站着许多围观的人,窃窃私语。她趁人们不注意时跳了进去,静谧灌进耳朵,令她浑身战栗。她感受到脚丫踩踏在一个粗糙的物体上,石膏的触感摩擦皮肤。她继续下沉,看到一个很大很大的球体,气孔密布,凑近了往里看,荧荧火光红蓝相间,在球心闪烁。她把胳膊伸进去,火焰散发出的温暖气流撩拨着她的汗毛。她顺着星星游了一圈,最后坐在顶部,仰头看。透过水波,天空如糖浆,正被一根树枝搅动,旋涡很深,东倒西歪。月亮、星星、云彩色彩缠绞在一起,一圈圈的黑色、白色、深蓝色,融合着绵延开去。她伸出手,原来,海底的鱼类,看着天空时,是这样的感觉,奇幻,清澈,遥不可及。距离就像伤口,撕裂了生命和生命之间的脆弱的连接。鱼儿竭尽全力跃出水面,用一辈子的时间寻找天空,天空也不会倒转过来接住它,永远都不会。她趴在星星上睡着了,鼓动腮帮子,泡泡钻出嘴巴。她迫不及待想与他分享此时此刻,可黑壳子落在床上了,忘了揣进口袋。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一阵晃动,惊醒了,身下的星星碎了,一块块碎片,一团团烟尘,将熄未熄的火光随着河流的速度,忽明忽暗。她摔在碎片里,背部划伤,流出鲜血,凝固成红色的丝线。她想她应该回到岸上,告诉人们,星星不见了。但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她找到她的壳子,将星星的消息分享给他。他告诉她,他的篮子里也坠入许多颗流星,落在了声音的河流。原来星星会破碎。他说。她很兴奋,告诉他从那里望到的天空像极了糖浆,色彩被揉成一团,比在我们的空间所看到的黏稠得多。他告诉她有机会也要跳进去看一看。

“咔嗒——”她又听到了!她迫不及待窜上云梯,一只麻雀站在她的头发上,小爪子挠着她。让我飞吧,小小的翅膀就够了,麻雀那样小,钻进云朵,被迷雾挡住视线,被瀑布轰隆隆的声音吓得魂飞魄散,偶来的阵雨摔进眼睛,全部都没关系。我要飞过去,落在你的河流,寻找星星的碎片和粉末,将它们带上岸,所有的惊喜和奇遇,全部交与你。她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手臂,没有羽毛,没有翅膀,她站在云梯上号啕大哭,脚丫踩空了,失去了支撑,跌落,云梯伸出手,捧住了她,稳稳放在篮底。一滴露水落在她的唇角,她舔了舔,咸咸的,她的眼泪摔落,顺着篮底缝隙淌出去,不知道会落在哪里:一棵将要枯萎的草、荆棘丛、张牙舞爪的灌木根茎,还是一个人的皮肤,发梢、手指尖、唇边。她爬了起来,穿过那条河的堤岸,回到床上。黑壳子发出一阵轰鸣,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钻了进去,如往常一样。

4

原来是他在那里放烟花,火星组成一个个圆环,在天空中扩散,她仰头看着。她问他为什么放烟花,他转过身,一个虚幻的影子,发出缥缈的声音:我想让你看啊,多灿烂。可是它是假的,不存在的东西都是假的。烟花是假的,你也是。他将火柴盒揣进口袋,问她想说什么。她说,我不要这样的烟花。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绳索,问她这是不是真的。她接了过来,你也有。是的,我也有。但你没有用它们拴住篮子。是的,我没有。为什么?因为那是徒劳的,那并不会让我们更靠近,我们背不动沉重的篮子。那究竟什么才能让我们真正地靠近呢?我不知道,也许下一个流星砸进来时,我们的目光会在飞溅的光芒中碰撞在一起。或者,一次不经意地转身,我就出现在你的背后。空间与空间之间的缝隙消失的时候,人和人就会相遇,一定是这样,且只能这样。你要耐心等待。

她抓紧衣服的袖口,吊在半空中,左右摆动,看到一段一段的缝隙,有的长,有的短,深浅不一。有时那距离的能量让人们即使面对面也望不到彼此。他们的眼睛和耳朵早就不知飘到哪里了,看到的,听到的,不在此时此地,而是落向远方,循着记忆与未来。一个女孩儿拉住一个男孩儿的手腕,男孩儿的瞳孔却擦着女孩的耳郭,在天边翻滚,星星眨动的节奏与它呼应,太阳光芒透过它之后,暗淡了一些。女孩儿的手攥着,汗液滋生,滑润的触感,和她身体的重量一同,消失在脚下不存在的深谷。

她松开衣角,跳了下来,穿过长长的人流,举着像捕鱼的网兜那样的工具,打捞漫天的眼睛,球体滑溜溜的,顺着网兜边缘“嗖”地穿过。她奔跑起来,想借速度的力量成功网住一颗。可眼睛被弹射出去,飞向更远处。人流在夕阳之下慢慢溃散时,她失望地垂下了手,却发现网底粘着一只很小的、黑得像钻石一般的圆球。那是蝙蝠的眼睛吧,她想着,后从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的绝望和惊喜点亮了它,很亮很亮,她扬起手臂,抛向空中,让它旋转着飞舞着,直到望不见。

她在暮色降临前赶回了壳子里,从他的手中接过了绳索,如果我们之间的距离是一万条绳子都无法拉近的,那十万条够不够,一百万条呢?我一定会在一个时刻,钻进你的空间里,像那颗破碎的星星一样,用自己的粉末将我们之间所有的距离都填满。他说他下午看到一只蝙蝠在头顶盘旋,黑色的眼珠里有一个女孩儿的身影,轻盈地飘荡,糖浆那样浓稠,那是你吗?

5

她不记得篮子是在几点钟飞走的。摇摇晃晃中,她听到了血液在身体的容器中发出的清脆声响,珍珠坠向海洋,叮叮咚咚。她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到被月亮和星星点亮的无垠空间里,篮子正在朝前行驶……她爬上云梯,低头看,想知道它是不是被卡在铁路一般的轨道上,却在探出头的一瞬间,被另一只篮子经过时带来的风掀起了头发,她仔细望了一眼,但没办法分辨那里有没有他的身影。

没有轨道,许许多多的篮子,排着不整齐的队伍,绕着轴心旋转,短暂交汇,再拉远距离。星星穿行而过,将尘埃托起,像小鱼那样在光柱中游泳。她系在篮子边沿的绳索早已不知所终,大概是被前行的速度甩开了。仅剩的一条是他在壳子里递过来的。她跳下篮底,回到床边,抓住它,绑在自己的腰上,另一端缠住胳膊,一只脚顺着床沿滑下去,然后是腿、后背、脖子、脑袋,她试着让自己流动,沿着声音河流一路往前,直到尽头。浅浅的河滩,裸露出鹅卵石,石头缝里有野草、野花,也有鲜血,红色的丝线一圈圈缠绕,末端随风飘舞。那是她曾经留下的,碎片剐破皮肤,丝丝缕缕地从身体中钻出,游走,来了这里。她捡起它,拴在小指上,勒出了血痕。

她平行躺在干涸的河道里,像一艘游过了很远的路程,搁浅的船只。她辨认出遥远的声音,杂乱的、清澈的、呼喊或呢喃,争吵和示爱……她寻找着属于他的声音,却只听到一阵风刮过了耳郭……她掏出黑壳子,想问问他他的篮子飘到哪里了,他们有没有可能相遇,她想告诉他,她保留着他递过来的绳子,到时,可以借着惯性的力量,荡去他的篮子里。那时,她会将耳朵塞进他的嘴巴里,将手指伸向他的骨骼和内脏,呼吸融进他的呼吸之中,她会尽最大的努力,让他们亲密无间,不分彼此。

可她面对他不存在的身影,还有虚幻的声音,很难开口,热情的、敏感的,松开手就飘走,并不可信,不应被表达出来。她想她只有站在他面前,才可以倾诉那些与爱相关的言语。

然后,她听到他说,我准备出发了。

去哪儿呢?

去天上飞一圈。

6

篮子颠簸着,她盯着天空,看星星月亮出现、消失。闭上眼,光芒在眼皮上跳跃。她决定不再等待了,她要出发了。

她爬上天梯,卧在篮子边沿,攥紧绳子,盯着穿行而过的篮子。第一只,很小,比她所居住的小很多,她将绳子抛了过去,打个旋儿,拴紧了,深呼吸一口,紧闭眼睛,纵身跃下,头发朝上飞,一直飞,脚丫划出一道弧线,坠落,再荡起,摇摆着落在了篮子里。她跪在篮底,睁开眼,看到蓝色的声音河流,静静流淌,而办公桌、马克笔、文件、食物,围绕河流散落,她抓起一个面包,抬头看到一个男孩儿,正望着自己身后的方向。她没有回头,而是起身开始奔跑,她在盒子里问他住在篮子的什么方位,他没有回应,只是说,快要到了,真的快要到了,再等等,我知道你在最中央的床铺上,你的床是木色的,旁边有张书桌,书桌上摆着一个玻璃杯,对不对,你告诉过我的。对,可是你在哪里呢?他没有回答,只是重复着,真的快到了。

她跑啊跑啊,直到脚印占满所有平面,才终于确认这不是他的篮子。她跳进另一个篮子里。依然不是,但这次她坐在河边很久,钻进壳子里,独自编织出一条无限长的绳索,勒在腰间,缠绕手腕上,将自己裹进一个蛹,然后笨拙地爬上云梯,旋转着解开绳索,抛出去,拴紧篮边,跃下,绳子太长了,她飘荡了很久很久,差点和一颗星星相撞,差点掉进月亮的陷阱,绳子松开了,即将被甩出去的时候,她用小拇指上的红丝线缠紧绳索,才回到轨道,随着来自她体内深不见底的洞穴中的能量,曲折着飞翔,落进另一个篮子底部。还是没有找到他。

绳子越来越长,渐渐地,她不再需要,也没有耐心解开绳索,没有耐心一次次将自己重新包裹。而是在篮子和篮子之间,在它们绕着轴心旋转的轨道上,像最小的篮子,像两只脆弱无依的眼球,飘浮、搜寻他的身影,她希望有一天,他也能举着网兜,将她捕捞,拿在手里,让面庞浮现在自己的瞳孔。可是她的目光越来越找不到下降的勇气,她害怕所有的地方都没有他,永远找不到,最后连黑壳子都破碎,绳索断了,她的身体无止境地游荡,在没有他的空间里,隐匿在暗淡的夜色,再也看不见自己,再也看不见彼此……眼泪流进嘴巴里,和那天她躺在篮子底部,尝到的露水是同样的味道。

她的衣服一片片地碎裂了,鞋子剥落,发圈断了,内衣撕扯开,她赤身裸体地张开毛孔,吮吸着风,雨水和光,它们浸透、腐蚀了她,让她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被夺走肉体,化成一颗清透的星星。而她只感到被撩起的欲望、平静,没有疼痛和恐惧。她试着张开双臂,想象自己长出了翅膀,很大很大的翅膀,覆盖了一切,那时,他也许会从羽翼之间,探出头来。她让自己细细的手臂向两侧延展,指尖努力地伸向远处,有他的地方,可它们被困在了身体里,无法代替幻想完成这场寻找。

7

他在飞机里飞了很久,还是没有找到她的篮子。他曾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找来最坚硬的木头做机身,最锋利的金属做螺旋桨,还有最鲜艳的油漆,在烈日下泼洒,亮晶晶的,一颗颗坠落,在机身上炸开。最后,用刷子耐心地涂上一层透明的保护膜,它便像颗会发光的星星一样了。他钻了进去,发动引擎,飞出了自己的城市,一个个篮子经过。每次降落,都会有很多人跑来欣赏他的飞机,他很乐于带着一些小孩子飞翔玩耍,他们清脆的笑声灌满他的耳朵,听觉被涤荡后变得更加灵敏,瞳孔在不断地飞行与寻找中,也更加明亮,但它们都捕捉不到她。她一点点变得了无踪迹。

他仍在壳子里和她说话,日复一日地说,如往常那般,可她的句子越来越破碎,最后只剩一些小小的、裂开的标点符号。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似往常了,只好更加急迫地,让飞机穿行在篮子之间,螺旋桨发出刺耳的鸣叫,他忘了时间,忘了方向,她是唯一微弱的火苗,在远方闪动,等待着被发现、触及。

唯一一次,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是在一个深夜,流星滑落,掉进声音的河流,无数清脆、低沉、嘈杂与悦耳腾空而起,他朝着那些碎片伸出手,攥住了其中一颗,放到耳边,温热的、感情丰沛的声音,他仔仔细细地听着它的诉说,让它一点点淌进身体深处,汇集成小小的湖泊,他的泪水落在其中,发出叮咚叮咚的脆响。然后松开手。那天,他找到了她的木床和书桌,找到了她留在床单上的几根头发,还有隐约又真切的气味。他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香水味,沐浴液、身体乳,还有酒精的味道。他将头埋进被褥之间,呼吸,让她的身影从黑暗中升起,拥抱着他,抚摸他的骨骼和内脏,阴干他的眼泪,在眼球的表面跳跃。然后他抬起头,确认她已经离开了,他也不得不重新踏上找寻她的旅途。

年复一年的飞行中,机身逐渐爬满了裂纹,他常在静谧的时空里,听到木头和金属的折断声,很轻,几乎被他的呼吸和哭泣掩盖。他越来越少降落,除非需要修理断开的羽翼,或者弯折的螺旋桨。他飞行的时间越来越长,像旋转的篮子那样飞,像星星那样飞,像拴在绳子上的她那样飞……

8

那是擦肩而过的时刻,转瞬即逝。

她赤裸的身体,裹上了一层露水,透明的纱裙折射星星月亮,闪烁。他握紧罗盘,盯着前方,余光瞥到了,但他以为那只是一颗星或者一片雨,没有回头。机翼擦过了她的指尖。她的眼睛在水雾里,望向他的背影,破败的飞机,剥落的油漆,还有一路撒下,坠入深渊的木屑、铁片,她想它快要像她一样,失去庇护了。飞机里一定也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什么的人,不然,他一定不敢让自己飘浮在这样冰冷、空无、望不见尽头的地方。那是不安和恐惧,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毛发一点点剥落,皮肤变得脆薄、透明,被照耀时,血管、内脏、神经,清晰可见。那是肉眼可见的失去和绝望,再也没有机会了,永远没有明天。只能静静地等待,皮肤的容器彻底磨损、消失,血液洒落无边,身体内部的通路一根根断裂,黏液淋漓而下,与这个世界上最冰冷、无情的一切交融,被吞没,被一只无形的手碾碎,然后抛弃。

他的飞机在不知疲倦地飞翔,他放弃了降落,只是寻找,日复一日地,在时空的寰宇里,一步一步向前,迷失,而后再次鼓足勇气朝向前方行驶。他不知道篮子为什么会开始沿着轨道运转,他相信是她,她的意念,主宰了一切的发生。她曾经在壳子里接过了他递过去的绳子,告诉他她一定会找到他的。她说她会将手指探进皮肤之下,用力攥紧内脏和骨头,耳朵搁在嘴巴里,最轻最轻的叹息都震耳欲聋,鼻息缠绕,融为一体。是她引领他来到这里的吧,在荒漠之地,承担尖锐、疼痛,承担希望的到来,再一遍遍失去。

机翼擦过她指尖的一瞬,他的脑海中正在呈现的景象是,她终于拥有了足够长的绳索,抛过来,拴紧了所有的篮子,向中心拉扯,它们撞击一处,巨大的力让它们碎成粉末,那时,人群剥离了城市的保护和束缚,裸露出来,他们将在柔软的潮水中,凭借呼吸、脉搏、心跳、触摸,找到彼此的踪迹。

就在那一瞬间,想象中的他们穿越人群,面对彼此流泪微笑时,机尾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擦肩而过,他们错过了这一次相遇。绳子快要断了,她听到了告别的声音,从体内流泻至寰宇,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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