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何处去
2023-12-07钟乐
钟乐
格非在2015年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江南三部曲”(包括《人面桃花》《山河入梦》及《春尽江南》),是少有的刻画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社会转型中,青年心灵动荡与价值重塑的重要作品。其中第三部《春尽江南》(《江南:(全3册)》,格非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8月版)讲述了上世纪80年代意气风发的青年诗人谭端午在经历政治风波后避居家乡鹤浦,并与妻子家玉(最初相遇时叫秀蓉,后改名)重逢结婚。上世纪90年代的社会环境与80年代的理想主义气氛大有不同,变得更加速食和功利化,这使得端午的内心变得极为焦虑、抗拒和痛苦。而与之对应的则是其妻子家玉,家玉积极地改变自己原来的诗歌理想,转向功利化的生活之中,改行做了律师,并成了一个逼迫孩子学习的母亲。然而家玉顺应时代的努力并没能使得她过上舒心的日子。在自己付出了心血的房子被人强占,而利用法律手段无门,反而是通过黑道人士解决了问题后,家玉对社会现实已经感到深深的失望,进而陷入了极大的精神痛苦之中。而反观端午,他则早已对社会失望,并致力于成为一个“无用的人”。后来,家玉因患癌症住进医院,她也终于放下对名利的追求,回归心灵,重新拾起诗集,变回了最初与端午认识时的“秀蓉”。夫妻两人的关系重归于好。但这时秀蓉已然病重,最终独自一人在医院逝世。而端午也不再逃避自己内心的冲动,开始创作小说。两个主要人物都寻回了内心的归宿。
作者十分關注在价值变幻的时代中无助彷徨的个人,甚至把这一视角定位为文学写作的价值之一:“文学是失败者的事业,而正是失败者才肩负着反思的任务。”《春尽江南》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形象——心怀盼望却终日不得志的端午、被现实打击得了心病,而始终怀有内心一片净土的家玉不都是所谓的世俗“失败者”吗?但是,这些人的心灵被格非的笔触、被文学照亮了。《春尽江南》既是一部社会转型的反思录,又是时代下人民群像的心灵史。
生存困境与诗性叙事
在格非个人新近出版的文学评论著作《文学的邀约》中,提到关于中国传统叙事方法,对抒情性与叙事性交织的特点有详尽的论述。而他本人的作品也浸透了诗性叙事的特点,可谓是情景交融。这一特点也称作“叙事情境化”,所谓“歌文杂陈,韵散交织,叙事与抒情并重”,非常具有感人的力量。格非在分析《源氏物语》时,还进一步认为作者笔下的叙事其实都是笔下人物情感的投射,皆为抒情。他在访谈中响应十年后的作品转型时,提到自己30多岁重新开始研读中国的传统文学、古典叙事作品及中国古代思想史。另外,小说诗性特征浓厚的废名也对格非的创作产生重要影响,格非的博士论文就是研究废名的小说,可谓是用力颇深。
《春尽江南》利用诗性叙事来叙述主人公端午和家玉在上世纪80年代的过去,他们一个是对社会改革有热血冲动的青年诗人,一位是纯真且对爱情、诗歌有憧憬的女大学生,在充满诗意与感伤氛围的招隐寺相遇了,而对两人90年代重逢后的描写,格非的笔下则充满着现实主义机锋的讽刺。在经济飞速发展的当下,往往伴随着诗意的陨落与心灵的荡失。而作者格非并没有一味地进行肤浅的诗意呼唤。他虽然对当下的物质追逐的局面并不趋附,但也对“理想”“革命”等进行深刻的反思。正如文中无数理想主义者向往的花家舍总是充满着悖论性的展现。在第一部《人面桃花》描述的民国时期,花家舍既是土匪窝,又是文人王观澄实践其政治理想的地方。而到了《春尽江南》,花家舍一面是举办诗歌大会的会场,一面又是暗藏着情色交易的场所。
确实,现实的这样种种看似矛盾的东西却巧合地共存了。这不由得让生存其中的人们也体会着这种内心撕扯的感觉。没有人是完全的理想主义者,实现理想的过程必然伴随着与欲望调和与共处的过程。但最终勇敢的诗人会冲出现实的迷障,回归心灵的平静,这是作者想要表现的主旨。因此,诗性叙事交织着现实主义叙事,人物的理想、道德抉择与现实压力等形成了书中最迷人的张力,也回答了“诗人何处去”的主题。
“江南三部曲”一直被看作是先锋作家格非继承传统叙事的转型之作,作品里弥漫着浓浓的抒情氛围。尤其是在《春尽江南》之中,不仅有对中国古典诗歌意境的借用,例如象征着知识分子风骨的招隐寺、“桃花源”般的花家舍等,也有对当代诗歌的引用与互文,比如引用当代诗人翟永明的诗歌《潜水艇》,且女主人公家玉养的黄色小鱼也叫作“潜水艇”。家玉一直小心地呵护着小鱼,却因为端午的疏于照料而让小鱼死去。
诗性叙事中最突出的就是环境的塑造。前面也提到该书的环境叙事常常充满悖论性的描述。既有美好的诗性叙事塑造的一面,又有着现实主义机锋的另外一面。从书中的几个重要场景——招隐寺、花家舍和医院就可以一探究竟。
一是招隐寺。端午从政治风暴中回来,隐居在人迹罕至的招隐寺听郦山房,在鹤浦市“荒僻的南郊”。这是一座“早已废弃的园林”。除了寺庙的宝塔大致完好之外,到处都是“断墙残壁,瓦砾满地。”“招隐”即收纳隐士的意思。端午经历风暴之后,对当时大肆流行的西方思想热潮和革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情绪。在这里,端午重新审视自己曾经的狂热,决定在这个时代彻底地收敛或者说抛掉自己不成熟的理想,再不与政治运动扯上关联,做一个无用的隐士。然而,作者的笔触对这种避世行为是无不讽刺的。端午一方面避开了风波,一方面还是放不下自己诗人的骄傲。终日在一个地方史办公室无所事事。
另外,男主人公端午与女主人公家玉在招隐寺的相遇,也颇有呼应王实甫《西厢记》中张生与崔莺莺在普救寺相遇的经典桥段的意味,也使得两人的相遇充满着古典的神秘与美好色彩。
招隐寺旁就是端午哥哥元庆建造的精神病院。元庆本打算买下花家舍,建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王国”,不料与合伙人张有德发生了利益冲突,元庆美好的“大庇天下寒士”的理想为自己招致了杀身之祸,他不得不退出。
元庆退出之后就开始建造精神病院,他也成了精神病院收治的第一位病人。吊诡的是,精神病院就建在之前端午曾经居住的招隐寺公园里面。书中描写到,精神病院坐落在山林之中,没有一个游客,“神秘的墓园般的寂静”,俨然是个与世隔绝的孤岛。而元庆也再也不相信外界的人,老是担心有人要谋害他。他住进精神病院也意味着他进入了彻底的孤独,他的心成了一座孤岛,也总写下没人能看懂的文字。
二是花家舍。“花家舍”是一个延续在三部曲中的充满悖论性的重要意象,它一面被描述为理想的桃花源,一面又是现实利益冲突的角斗场。
在该书中,花家舍是端午哥哥元庆念念不忘的桃花源般的存在。他希望把它建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王国”,以实现其杜甫般“大庇天下寒士”的理想。元庆早年怀有诗歌理想,后从商。因此这是一个身上兼有诗歌与商业梦想的人的愿望。但这种愿望却与其合伙人张有德——完全的商人和功利主义者,想将花家舍建成一个商业度假村起了冲突。张有德利用黑社会手段打压元庆,元庆从此精神失常,住进了精神病院。
而到了其弟弟端午的情形,花家舍一面是举办诗歌大会的会场,一面又变成了暗藏着情色交易的场所。而端午也受不了好友吉士的怂恿,接受了情色服务。而他另一面则是对热爱诗歌的人抱有欣赏的态度。
由以上的论述,可以看出花家舍既是实际存在的场所,又是人内心的映射。这恰恰呼应了第一部中花家舍岛主王观澄说的那句话:“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小岛,被水围困,与世隔绝。”
诗人群体与心灵重塑
上世纪80年代曾经被称为是诗歌的年代。而到了90年代则是经历了巨变,理想失落而重在经济发展。这也使得身处其中的知识分子或者说诗人群体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冲击。他们并不会放弃自己的理想,只是带着理想与现实搏击和求存。
如果说“江南三部曲”前两部中,怀有乌托邦革命梦想的知识分子(陆秀米、谭功达)还能作为历史的牺牲者被铭记,到了第三部《春尽江南》,这些知识分子(以谭端午为代表)在价值转型时代是他们已经彻底变成了时代的边缘人,甚至就是被嘲讽、戏谑的对象,他们的梦想面临着更大的现实压力。这些人只能彻底变成一个“隐士”,或是穿上“隐身衣”,才能在苟延残喘中保存自己的梦想。
端午是格非笔下典型的80年代诗人形象。他也饱含诗歌梦想,同时诗人的名声给他找女友带来不少便利。他本以为自己能改变历史,但事实证明只是一场“偶发的例行梦游”最后回到家乡成了一个“隐士”。然而母亲张金芳都看透了两个儿子身上的乌托邦冲动不可能散去,大儿子元庆就像谭功达,在现实中尝试实践理想而受挫,而小儿子端午则像姚佩佩,追求一种激进的乌托邦理想主义。
然而时代的变迁对端午这样的诗人冲击非常大,他们的革命行为不仅被历史遗忘,并且仍存留下来的理想被看作是“不合时宜”以及“和整个时代对抗”。最令端午痛苦的应该是妻子家玉从自己的崇拜者变为一个彻底功利、嘲讽他的人。然而端午并没有停止对生存状况的思考,始终是一个自觉思考生存意义,并坚守自己的生存方式的人。他很喜欢同事冯延鹤关于“无用的人”的观点,他还喜欢这种被追逐功利的人称为“一点点烂掉”的生存状态,他感觉到自由。他在日记里也写道:“最使人神往的,莫過于纯洁和宁静以及对生死的领悟。”
后来端午遇到还怀有乌托邦梦想的年轻女孩绿珠,和她在一起又有了一些灵魂的释放。绿珠并没能召回端午对诗意的追求。端午甚至对绿珠说:“别跟我提乌托邦这个词,很烦。”到了最后,妻子家玉患病后在网络上以原来的名字“秀蓉”与端午聊天,端午重新理解了妻子的内心,两人回到了心灵上的和解。得知妻子独自去世后,端午重新拾起了文学创作的笔,也寻回了理想和心灵的平静。
有评论家说,李秀蓉(庞家玉)是诗的“殉道者”。正像是端午《睡莲》那首诗传达的那样,秀蓉的天真和轻信,使得她像是一朵活在残酷世界的睡莲,必然会遭遇摧残和毁灭的命运。她酷爱诗歌,甚至睡觉的时候都要头枕着一本《聂鲁达诗选》。有趣的是,作者格非将家玉与端午的相识与分离(家玉逝世)的契机都安排在诗会举行的时间。
首先是相识。1989年诗人海子卧轨自杀去世,吉士在鹤浦举办了海子的追悼会,认识了鹤浦船舶工程学院诗社社长宋蕙莲和其朋友秀蓉。后来吉士带两个女孩去招隐寺,秀蓉与端午相识。第一次见面秀蓉出于对诗人的崇拜和爱慕献出了自己的初夜,并爱上了端午。从一开始秀蓉(家玉)的爱情理想就是混杂着端午的欲望的,结果就是端午抛弃了高烧的她。秀蓉之后就改名家玉,打算彻底放弃理想,变为一个适应世俗、并能顽强生存的人。
然而家玉始终怀有对生活诗意的追寻,这也使得她内心充满与现实拉锯的痛苦。一边是处理着医闹、拆迁、拖欠工资案的律师,另一方面,她又做梦都想去西藏,想活在一个纯洁无垢、没有纠纷烦恼的地方。她对西藏的节日记忆得非常清晰,但她三次的西藏之旅都不得不半路返回,甚至因为儿子成绩下降,把从西藏唯一带回来的鹦鹉给放走了。
而家玉的逝世又是在鹤浦多年后端午和吉士在花家舍举办诗会期间,这样的安排仿佛形成了一个闭环式的结构。家玉在生命最后时刻幡然醒悟,重新关心端午和婆婆,还带走了端午的两本书,其中就有《海子诗选》。这寓示她作为一个诗歌殉道者、理想殉道者一生的圆满。她最后自己称之为所谓的“掉队”,其实是生命大绝望后才能有的自我救赎。
佛学思想与哲学超脱
医院也是该书的一个重要场景,从家玉的亲戚经历的医闹事件,到医院的护士长强占家玉的房子,最后家玉因病在医院心灵上复归平静、最终逝世解脱。因此,医院可以说被作者赋予了关于生死哲学、死而复“生”的意义。
与医院有关的人物——护士长的出现是家玉心境的转折点。护士长强占了家玉的房子,同时威胁她自己很有背景,因为病人都是达官贵人等等,并在家玉让人赶她出去的时,发下誓言说只要是家玉在本市就医,就一定不会让她好过。这一威胁始终成了家玉的一块心病,让她夜不能寐。后来在患癌之后她也选择独自从浙江飞往成都就医。实际上,纵观其生命的轨迹,仿佛总是被外界的强压所改变,即便她本人成了一位事业成功的女强人,也难逃于此。这也就造成了她深感命运无奈的心结。
一场暴雨让前往重庆的飞机无法起飞,促成了家玉想要孤独终死,不见任何人的心愿。家玉独自一人在医院里,就像是隐居在孤岛上,度过了最后宁静的时光。最后陪伴她的就是两该书籍,《西藏生死书》和《聂鲁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家玉变回了当初本真的追求诗的少女“秀蓉”,癌症这一重大打击反而让她认识到生命中最为可贵的就是自己当初的诗的理想,可以说家玉虽死而犹“重生”了。这一安排也能透露出作者认为诗意的生存才是人本真的生存状态。
“诗人何处去”是每个怀有理想的人都有的、发自内心的疑问。《春尽江南》不仅展示了“桃花源”般的理想的美好与现实复杂性,也展现了身处其中的人的内心挣扎与选择。正如作者格非所言:“我希望每个人在读这部作品时都能看到自己的内心。”这部作品就是一部当代中国社会知识分子处境的浮世绘,对我们每个人的生存思考有着相当的意义。
(作者系广东梅州职业技术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