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地方精神的相遇与耦合
2023-12-07彭岚嘉
彭岚嘉
20世纪90年代,世界进入全球化时代几乎成为所有人的共识。经济全球化的浪潮迅疾席卷社会各个领域,文化全球化随之也成为令人瞩目的现象。但是,对于文化全球化的理解和应对,呈现出多种取向:一种观点认为文化全球化是指一种共同的或单一文化的形成,可称之为文化同质化;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文化全球化是同质化与异质化同时进行的过程。从文化全球化的实际进程来看,文化全球化的过程中自始至终都未能全部转入全球文化同一化的轨道,相反在全球化的同时,民族国家相应的呈现出抵制与抗拒的姿态,这就使文化全球化成为一个全球化与本土化并行不悖的过程,在此文化的统一性和多样性是双向互动的。在这样一种大的历史背景中考察新世纪中国文学的走向,就会发现新的历史时段中的文学重新发现了“地方”的价值,试图在地方气质和精神的勘查和挖掘中,找到文化全球化时代中本土化的地方路径。
《新世纪中国长篇小说的地方书写》是李小红博士的第二本专著。她的第一本著作是她的博士论文结集而成,主要研究新世纪西部长篇小说。这部书可以说是她在长篇小说研究领域继续深耕的结果,作者对文化全球化背景中,中国文学的发展有着敏锐而恰切的判断,选择从地方书写的角度探析新世纪长篇小说的质素和样貌。尽管这一分析和研判多为个人所见,但大致可以窥视到新世纪长篇小说发展的整体面貌。
对于文学与时空关系的研究,中国历来有“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说法。刘勰用“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来说明了文学与时间的关系。然而,文学的发展不仅与时间相关,它与具体的地域空间也有着非常复杂的关系。一方面,文学话语的生成总是与特定的时空环境相联系,离开了具体的时间、空间,文学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另一方面,文学对于空间,不仅是被动的反映,文学对空间有着形塑的作用。因此,特定的文学话语,只有在特定的时空中才会产生,文学总是一定时间、空间的再现和表现。在中国古代文论中,文学与时空的关系,有不少充满真知灼见的论述。比如《隋书·文学传序》说:
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
刘师培的《南北文学不同论》中也有“北方之地,上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梁启超在其所著《中国地理大势论》的论述则更为较详细: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楚多放诞纤丽之文,自古然矣。自唐以前,于诗于文于赋,皆南北各为家数。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
可见,文学不仅影响到文学的主题的表达,题材的选择,对于作家文学风格的形成也至关重要。
在国外,20世纪70年代,在人文地理学的影响下,人文社会学科掀起了空间与地方研究的热潮。文学地理学的诞生,就是在文学与地理之间架起了跨学科的桥梁,文学与地理的融合,并不仅仅是以文学的方式呈现人类学意义上的“地方性知识”,而是在文学再现过程中记述和延续地方的文化记忆,保护并传承文化的多样性。可见,文学作品不只是简单地对地理景观进行描写,也提供了认识世界理解世界进而理解人类的不同方法,通过地理环境和地理知识的揭示和呈现,展示人类生活的丰富多彩和价值多元。跨世纪以来“地方”理论开始引进到国内文学研究领域,出现了许多论著。地方依恋、地方认同、地方感、地方空间等一时成为文学研究的热点词汇。
该书写作的理论基点“地方”正诞生于这样的学术背景中:
当我们用“地方”作为新世纪长篇小说的研究切入点,考察新世纪长篇小说如何观照和书写地方,以及作家们究竟何以如此观照书写地方而成为他们的意图空间;同时地方又是怎样参与着作家作品的构型。借助這些问题的思考,我们能深入挖掘小说建构不同“地方空间”的内在意蕴与创作旨归,从而把这种特定空间与特定区域的文学体验呈现出来,这对建构完整的文化中国与文学中国的版图具有启示意义,同时也为新世纪文学提供了一个认识和寻找自己多维精神血脉的机会,丰富了我们对新世纪小说立体综合式的认识。
正是在这样比较高的视点的定位中,作者才能张弛有度在“城市之像”“乡村镜像”以及“边地形象”等三个方面展开分析,力图画出新世纪长篇小说地方书写的“存在之象”。
从一个理论的制高点上分析新世纪的长篇小说,和只局限于具体的文本分析而言,其学术视域显然有着泾渭分明的区别。从这个方面而言,作者对于长篇小说的研究,首先是在一个宏观的学理层面上展开的:不仅关注它在新世纪的发展,还将它的发展放置在全球化时代文学发展的场域中去进行比照,继而再进入微观具体层面的分析,这样就可以比较精准地把握新世纪长篇小说整体的发展趋向及其文学价值。例如作者对于新世纪长篇小说城市书写的分析,先是从小说与城市的关系分析入手,涉及古代、近代小说对城市的表现,得出如下结论:
小说与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城市文化的发展促进小说创作的发生。反之,小说对城市地标的生动描绘,对城市市民生活的鲜活展现,又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城市文化的繁荣。通过小说家之笔,中国古代的长安、汴京、大都、洛阳无不以富有生命力的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近代以后,在鸦片战争的枪炮声中,中国的国门被迫打开,通商口岸的开放,让外国的各种新的事物、新的思想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中国,中国延续千百年的以农业生产为基础、农村为主体的社会格局被打破,出现了以上海、北京、广州为代表的新型城市。虽然这些城市的名称古已有之,但城市的格局、功能以及体量早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因此,近代兴起的城市小说如《官场现形记》《海上花列传》《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无论是书写的内容还是形式,都发生了区别于古代小说的变化,由此也彰显出近代小说城市书写的独特的文学价值。
继而,在简要梳理20世纪长篇小说城市书写的基础上,得出了21世纪以来长篇小说表现出的崭新特质:诸如从时空双重维度拓展的城市书写;小说书写的主角发生变化,传统市民形象之外,塑造了以知识分子、打工者群体以及城市新人类为代表的人物群像;城市书写在叙事结构、叙事角度、叙事语言上表现出以空间为主体、第三人称与第一人称的交互使用以及语言上的诗性追求等。这些结论的得出,无疑是非常新颖且有一定学术价值的。
同样,在进入具体小说文本的分析时,不仅需要作者有丰厚的知识储备,有基于人文价值立场的理论作为支撑,更重要的是,应该拥有丰富的想象力与共情能力,能够与作家产生情感乃至生命的共鸣,这样的评论才能真正打动人心。在这一点上,全书有着非常不俗的表现。比如作家在评价迟子建的《烟火漫卷》和贾平凹的《暂坐》时,就有非常独到的看法:
人性肯定是復杂多变的,所以我们生存的世界才显现出这般千姿百态的面貌。然而,在喧嚣浮躁的世界中,人的身上迸发出的美与善的光辉同样让人不能忽视。在《烟火漫卷》和《暂坐》中,两位作家在小说的字里行间,表现出他们高超的对人性的洞察力,他们对小说中城市凡俗人生的不同灵魂深度解码,写出人性的灿烂与温暖。
…… ……
小说中色彩缤纷的烟火与刘建国悲凉的心境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也与后记中作家自己看到的烟花形成呼应,要经过多少人生的苦难,才能体悟到生命如烟花绚烂。迟子建追溯父辈的足迹,也体察失去爱人刻骨铭心的痛苦,最后在《烟火漫卷》中,她以一场烟火告慰小说中的芸芸众生,也与自己的痛苦达成和解。
这些看似简约的论述,其实裹挟着作者基于自己切实的阅读体验之上的一种人文价值的判断,这种作者与作品深层次沟通、主体性极强的阅读感受渗透在本书的字里行间,常常让人觉得它并不是一本以学理见长的学术著作,而是评论者在诉说自己的一种生命、阅读体验的学术随笔。
全书令我最感兴趣的一个话题,是作者对新世纪长篇小说文学价值的评判。在长篇小说创作呈“井喷”之势的新世纪文坛,如何在浩如烟海的作品中寻找合适的材料,又如何将其与恰当的理论相结合从而形成有价值的学术论点,这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需要作家在大量的阅读中发现,在发现中思考,在不断地知识能量的转化中,获取新的看法和见解。显然,本书最后一章的写作,就是基于这样一种学术研究的理路。因此,作者能将“地景书写”“地方文化”“地方语言”与“地方认同”“地方依恋”“地方审美”相勾连去评判新世纪长篇小说的文学价值,这是非常有新意且客观的评判。当然,对于新世纪中国长篇小说的地方书写这样一个话题,这本著作的探讨还仅仅是开始,地方知识书写的文学价值还需要有更深入的思考和阐释。从文学的具体生成来说,所有的文学都带有一定的地方性,无论它反映的是都市还是乡村,这自然与创作主体的个性气质及所受时代、环境影响等不可逾越的主客观因素有着直接的联系,同时这也正是民族文学或地域文学研究能够成立的现实基础。因此,深入审视地方气质与地方精神在不同阶段的艺术表征及内在含蕴,归纳、抉示其特有的艺术精神和审美特征,不仅能把握其文学的审美走向及演进规律,也有助于揭示中国文学的未来发展前景和总体文化特征。
文学的根本和内核是什么呢,应该是将他对生命感受与体验、将他从人生中获取的关于人的知识以文字的方式传达给读者。读者从作家构筑的想象力丰富的艺术世界中,获得向善向美的力量,获得战胜人生困厄的勇气和决心。从这个层面来讲,作者对新世纪长篇小说阅读、观照与评价中,可能也会获得这样的力量和感动。
全球化时代,我们每个人似乎都不能置身事外,但作为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工作者,对这一世界性浪潮应当有自己的判断和理解。学术研究之路,始终是在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行进的,因此,只要能在自己选择的研究路向上持之以恒坚持走下去,想必就会有更多更大的收获,希望能够看到作者更多的学术成果。
(作者系兰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化与20世纪中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