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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日休为何要作大运河的翻案诗

2023-12-07王彬

博览群书 2023年11期
关键词:汴河隋炀帝龙舟

王彬

皮日休是晚唐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的作品多同情民间疾苦之作,对社会民生有深刻的洞察和思考。他的两首汴河怀古诗,一改前人对隋炀帝开凿大运河的批判,肯定其功绩,甚至说隋炀帝“共禹论功不较多”,作出这样的翻案诗,其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

隋炀帝曾下令河南淮北诸郡民众开掘了名为通济渠的大运河,《元和郡县图志》(卷五)记载:

自洛阳西苑引谷、洛水达于河,自板渚引河入汴口,又从大梁之东引汴水入于泗,达于淮。

通济渠就是唐宋时代的汴河,唐代曾改名为广济渠,但一般仍以汴河、汴水相称。汴河是大运河中最主要的河段,沟连黄河和淮河,西通河洛,南至江淮,南方的物资和商旅,从水路到洛阳和长安都要由此经过。隋唐大运河是唐代主要的漕运路线,唐代没有大规模开凿运河,主要是对隋代已开凿运河的疏浚整理。

唐诗中对隋炀帝开凿大运河的批评主要集中在其开凿大运河的游乐目的、巡游的奢华以及给百姓带来的苦难方面。如许浑《汴河亭》“广陵花盛帝东游,先劈昆仑一派流”,汪遵《汴河》“隋皇意欲泛龙舟,千里昆仑水别流”,罗隐《汴河》“当时天子是闲游,今日行人特地愁”,王泠然的《汴堤柳》:“隋家天子忆扬州,厌坐深宫傍海游。穿地凿山开御路,鸣笳叠鼓泛清流。”都直指隋炀帝开大运河是为了方便巡游行乐。还有对隋炀帝在大运河沿线栽种柳树的批评,白居易《隋堤柳·悯亡国也》最具代表性,其诗云:

隋堤柳,岁久年深尽衰朽。

风飘飘兮雨萧萧,三株两株汴河口。

老枝病葉愁杀人,曾经大叶年中春。

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

西自黄河东至淮,绿阴一千三百里。

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

南幸江都恣佚游,应将此柳系龙舟。

…… ……

二百年来汴河路,沙草和烟朝复暮。

后王何以鉴前王?请看隋堤亡国树。

“隋堤柳”是隋炀帝奢游亡国的见证,成为后代反思前朝灭亡教训的常用意象。隋炀帝开通汴河与巡游加重了百姓的负担,许棠《汴河二十韵》诗曰:“所思千里便,岂计万方忧。”据《元和郡县图志》记载:“(巡游)所经州县,并令供顿,献食丰办者,加官爵,阙乏者,谴至死。”隋炀帝的汴河巡游加重了百姓的负担,使民不聊生。所以罗邺《汴河》感叹:

炀帝开河鬼亦悲,生民不独力空疲。

至今呜咽东流水,似向清平怨昔时。

张祜《隋堤怀古》诗曰:

隋季穷兵复浚川,自为猛虎可周旋。

锦帆东去不归日,汴水西来无尽年。

本欲山河传百二,谁知钟鼎已三千。

那堪重问江湖事,回望空悲绿树烟。

隋朝完成了南北统一,但很快又亡国。唐朝的诗人面对大运河,想到隋朝的短暂历史,涌起兴亡之叹。刘禹锡《杨柳枝词》诗曰:

炀帝行宫汴水滨,数枝杨柳不胜春。

晚来风起花如雪,飞入宫墙不见人。

由汴水及河畔的柳树,联想到柳絮飘入宫墙,由炀帝行宫想到前朝的亡国。李益《汴河曲》诗曰:

汴水东流无限春,隋家宫阙已成尘。

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杀人。

诗人由眼前的汴河引发吊古伤今之情,以汴水春色与隋宫成尘对照,使隋炀帝自取灭亡的历史教训更有警示意义,以隋朝兴亡寄寓唐代盛衰之忧。诗人在讽刺之余,更多的是对历史兴亡的感慨。

然皮日休则翻案前人,高度评价隋炀帝开凿大运河的功绩,那是为什么呢?

皮日休的《汴河怀古》(二首)诗曰:

其一:

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

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

其二: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第一首诗的一二句,写隋炀帝声势浩大的队伍借道汴河巡游,其船队从洛阳一直延伸到扬州。隋炀帝在大运河完成之后,曾作诗颂其丰功伟业,诗曰“扬州旧处可淹留,台榭高明复好游”(《江都宫乐歌》)、“舳舻千里泛归舟,言旋旧镇下扬州”(《泛龙舟》)皮日休“载道扬州尽不还”句,也暗示了隋炀帝在扬州被部将宇文化及所杀,自然将开通大运河与隋朝灭亡联系起来。后两句,汴河所经的千余里均是平原沃野,开通汴河有着地理优势,这也许是上天安排,让汴河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便利。这与前两句——汴河与隋朝灭亡的关联形成对照,诗意相反,引出下一首对隋炀帝开运河功过的新论。

第二首诗,首句从隋亡于开运河的论调谈起,第二句写诗人所见汴河至今仍造福后世的事实。这两句形成了一个内部的矛盾,即开汴河造成的隋朝灭亡与汴河至今造福后世这一矛盾,也是对第一首诗的照应。下面两句,皮日休对这一现象作说明,对隋炀帝开汴河之事提出自己的观点。第三句,“水殿”“龙舟”事,指当年运河竣工后,隋炀帝率众二十万出游,自己乘坐高达四层的“龙舟”,还有高三层、称为浮景的“水殿”九艘,还有无数杂船相从。皮日休说,如若没有率众出游行乐之事,隋炀帝开汴河的功绩是可以和躬身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共论功绩的。

生逢晚唐乱世的皮日休,面对唐王室的衰败无能,想到隋炀帝虽然穷奢极欲,但还有开通大运河这一造福千秋后世的功绩。所以,他才要为隋炀帝“翻案”,这也是他对当时唐王室失望的表现。

《汴河铭》中,皮日休更是以君主对后世的贡献来称赞隋炀帝的功绩。其《汴河铭》曰:

夫垂后以德者,当时逸而后时美;垂后以功者,当时劳而后时利。若然者,守道之主,惟恐德不美后时,逸于己民也;夸力之主,惟恐功不及当时,劳于己民也。故天下事,不逸不足守,不劳不可去。致其厉害,生于贤愚之主,自古然耶?则隋之疏淇、汴,凿太行,在隋之民,不胜其害也,在唐之民,不胜其利也。今自九河外,复有淇、汴,北通涿郡之渔商,南运江都之转输,其为利也博哉!不劳一夫之荷畚,一卒之凿险,而先功巍巍,得非天假暴隋,成我大利哉!尚恐国家有淇、汴、太行之役,因献谶诫,是为《汴河铭》。

惟河沵沵,循禹之轨。厥有暴隋,凿通淮泗。昼泣疲民,夜哭溺鬼。似赭流川,如松贯地。龙舟未故,江都已弑。陈迹空存,逝波不止。在隋则害,在唐则利。呜呼圣王,守此而已。

皮日休将君主对后世的贡献分为“垂后以德”与“垂后以功”两类,隋炀帝开汴河就属于“垂后以功”,所以“当时劳而后时利”。隋炀帝的开汴河一事,“在隋之民,不胜其害也,在唐之民,不胜其利也”,后世的南北水上交通全靠此河,而唐之民却可以坐享其成,这全靠隋炀帝时的“劳”,连当时百姓的劳役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在诗中,皮日休将隋炀帝与治水的大禹论功,在铭前的序文中,皮日休将隋炀帝说成是垂后世以功的帝王,这都是惊世之论。唐人在咏史怀古诗中常用“翻案法”,翻案可以使议论新奇,发前人所未发,但要在不悖情理的基础上才行。皮日休对隋炀帝功绩的肯定,是在没有发生“水殿龙舟”事基础上的。所以,皮日休肯定隋炀帝的功绩,将其与大禹治水之功相提并论,又以其“水殿龙舟”事将其功劳彻底否定。这种功过二分法,从实际出发的观点,既肯定了隋炀帝的贡献,也将对他的批判进行的更为彻底。

唐代的运河工程基本上是沿用隋代的基础,仅做局部调整,因此后人有“隋朝开河,唐宋受益”之说,但唐代诗人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并没有对汴河的价值作出正面评价。相比于晚唐,初、盛、中唐时期的汴河诗不多,只有李世民、王泠然、白居易、刘禹锡、李益五位诗人涉及。晚唐时,唐王朝进一步走向衰败,岌岌可危,诗人通过反思历史表达对现实的关注,前代隋炀帝的亡国教训成为诗人的重点关注对象,这一时期汴河怀古诗明显增多。唐朝后期国用不足,只能依赖江淮租赋,汴河成为唐王朝的生命线,变成唐王朝搜刮东南四十三州民脂民膏的运载工具。《新唐书·食货志·四十三》记载:

唐都长安,而关中号称沃野,然其土地狭,所出不足以给京师、备水旱,故常转漕东南之粟。

陈寅恪先生在其《唐代政治史论述稿》中说:

唐代自安史乱后,长安政权之得以继续维持,除文化势力外,仅峙东南八道财赋之供给,至黄巢之乱,既将赐东南区域之经济几全加破坏,复断绝汴路运河之交通,而奉长安文化为中心、仰东南财赋以存立之政治集团,遂不得不土崩瓦解,大唐帝国之形式与实质,均于是告终矣。

这些说明了大运河对唐代经济命脉的重要性,在晚唐这种重要性更加凸显。所以晚唐李商隐的《隋宫》诗曰: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以隋炀帝奢华巡游导致亡国来警戒晚唐那些荒淫腐朽、醉生梦死的统治者。李敬方《汴河直进船》诗曰:

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为害亦相和。

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脂膏是此河。

此诗对大运河作用有了更为客观的评价。在承认大运河作用的同时,就有了对隋炀帝开大运河动因的探讨,许棠《汴河十二韵》诗曰:

昔年开汴水,元应别有由。

或兼通楚塞,宁独为扬州。

诗人认为隋炀帝开汴水应有别的缘由,不是为了去扬州游玩。不过,皮日休的大运河翻案诗,比这些都要更进一步。

皮日休的这两首诗,虽然有剔除隋炀帝的荒淫游乐为前提,但将前朝亡国之君抬到“共禹论功”的地位,还是十分大胆的,这与皮日休思想、经历有关。皮日休的主要活动时间是咸通(860—874)至广明(880—881)的二十年间,这一时期韦庄的《咸通》诗曰:

咸通时代物情奢,欢杀金张许史家。

破产竞留天上乐,铸山争买洞中花。

诸郎宴罢银灯合,仙子游回璧月斜。

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华。

此诗反映咸通时代的政治混乱与统治阶级的豪奢生活。陆龟蒙的《村夜》诗更概括道“万户膏血穷,一筵歌舞价”。当时统治阶级糜烂腐朽的生活,是以压迫剥削普通民众为基础的,贯休称其“刳剥生灵为事业”(《东阳罹乱后怀王慥使君》)。皮日休是真正的“寒门”,他在《皮子世录》中自述家世:

至于吾唐,汩汩于民间,无能以文取位……自唐以来,或农竟陵,或隐鹿门,皆不拘冠冕,以至皮子。

可以说,皮日休是真正的农家出身了。他在与友朋的赠答诗中也透露出躬耕劳作的经历“老牛瞪不行,力弱谁能鞭。乃将耒与耜,并换椠与铅”。

皮日休的出身,让他对底层民众有着深厚的感情,更能与底层民众共情,多同情民间疾苦之作,对社会民生有深刻的洞察和思考。皮日休推崇白居易,他的乐府观念也与白居易一脉相承,他以诗歌写作揭露社会黑暗,民生疾苦,以现实主义的乐府诗为正乐府。在这组诗中,皮日休既有对底层人民苦难生活的真实描写,也有对贪官污吏的揭露。如《橡媪叹》描写一个老妇辛勤劳作收获的稻米被官府搜刮殆尽,只好靠拾橡子充饥肠,深刻揭露了晚唐官租之重和官吏之贪,对下层人民的苦难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还有《卒妻怨》写阵亡士卒妻子们的怨恨;《农父谣》为江淮地区农民请命,揭露统治者对江淮地区的掠夺。

皮日休的《三羞诗》,是诗人落第后寓居寿州(今淮南寿县)时所作。皮日休的“三羞”:一羞自己对功名利禄的追求,二羞自己未能解决民生疾苦,三羞亲见民生之艰,而自己却得以悠然自得的生活。皮日休能在舒适安逸的居住环境中,为自己未能帮助解决民生疾苦而羞,也是非常可贵的。皮日休能深切体察下层民众的苦难,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皮日休也善于思考这背后的原因,总结其中的规律。如对于文学的作用,他说:“文学之于人也,譬乎药。善服,有济。不善服,反为害。”希望通过文学手段对社会变革产生直接的影响。在这种思想影响下,皮日休多以古今对比,来反思当时的社会。如《鹿门隐书六十篇》:

古之官人也,以天下为己累,故己忧之;今之官人也,以己为天下累,故人忧之。

古之奢也僭,今之奢也滥。古之俭也性,今之俭也名。

古之隐也志在其中,今之隐也爵在其中。

古之决狱,得民情也,哀。今之决狱,得民情也,喜。

古之杀人也,怒;今之杀人也,笑。

古之用贤也,为国;今之用贤也,為家。

古之酗醟也,为酒;今之蓄醟也,为人。

古之置吏也,将以逐盗;今之置吏也,将以为盗。

这几处的古今对比,犹能体现作者的崇古情怀与变革现实的急切心情。皮日休托古讽今,以短小精练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主张,希望警醒当时的统治者,变革晚唐社会,但由于缺少具体社会经验的指导,不具备实操性,多少是带有理想色彩的。反映了那个时代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目睹社会黑暗,却不能改变现实的无力感。

皮日休能作出大运河翻案诗,除了对下层人民的同情,希望以文学来改变社会现状,还与他的流寓经历有关。皮日休少时主要活动在湖北襄阳一带,咸通七年(866年)进京应试不第后,退居安徽寿县,两年后,东游至苏州,并与陆龟蒙相识唱和,晚年寄居宿州。皮日休成年后主要生活于江淮一带,卒后葬于安徽宿州。这两首《汴河怀古》相传就是皮日休晚年寓居宿州所作。宿州是开通大运河而兴起的城市,史称其“扼汴水咽喉,当南北要冲”,晚年皮日休在汴水沿岸看到这关乎唐王室命运的长河奔流不息,为王室输送维持生命的补给,想到本朝诗人却无人为大运河正名,皮日休不禁提笔写下如此诗篇。在对大运河贡献作出肯定的基础上,就有了对隋炀帝的褒奖,再反观当时的统治者,竟连隋炀帝都不如,古今对比之下,不禁更对当时的上层统治者感到失望,遂留下这篇忧国忧民、千古流传的诗作。

(作者系文学博士,蚌埠学院文学与教育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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