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风潮中的俞颂华和陈独秀
2023-12-07陈捷
陈捷
民国著名报人俞颂华先生是一个我们不能忘记,也不应忘记的历史人物。其从事新闻事业30余年,兢兢业业、有德有言,为我国现代报刊事业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他曾创办影响一时的《申报月刊》、担任过《申报》总主笔,与瞿秋白等人一道成为我国现代最早走出国门的新闻记者,也曾在抗战前亲临延安采访过中共领导人毛泽东并将延安的真实状况介绍给国统区读者。20世纪30年代早期,他在《申报月刊》上多次发表鲁迅、茅盾、巴金等人重要的杂文、小说等作品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同时也与鲁迅等左翼文化人士保持着良好的私人关系。可以说,俞颂华先生的一生都献给了新闻传播、文化建设事业,也正因为如此黄炎培先生感叹其为“新闻界之释迦牟尼”。本文将关注俞颂华早年主编民国四大文艺副刊之一的《时事新报·学灯》(以下简称《学灯》)时其与北大陈独秀之间的思想、媒介交际等问题。
我们知道,《学灯》在研究系知识分子张东荪等人的主持下,在1919年三四月份已经同以北大新青年派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主流势力由之前的对抗发展到卓有成效的交流和良性对话,对《学灯》在新文化运动场域内的角色已经有了较清晰的自我定位,同时也为《学灯》抛离黑幕文化旧途、走上正轨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之后担任《学灯》主编的俞颂华、郭虞裳等人则进一步发展、扩大了《学灯》在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中的影响力。
我们不妨来分别来看看俞颂华留日回国前的基本情况。
俞颂华,1893年3月9日出生于上海,祖籍江苏太仓,原名庆尧,号颂华,笔名澹、澹庐、雪芳等。1905年进入健行公学读书,次年转入澄衷学堂。1909年,16岁的俞颂华考入上海复旦公学,与胡适、陈寅恪、梅光迪等同学。1914年毕业于复旦公学政治经济学系后于次年赴日本东京私立法政学校政治经济科就学,攻读社会学专业,1918年毕业后回国。
同是留日学生,比对俞颂华、郭虞裳跟研究系核心成员张君劢、张东荪、蓝公武这些人,我们会发现,张东荪出生于1886年,蓝公武、张君劢则是出生在1887年,他们基本都是在1904、1905年左右赴日本留学的,受梁启超影响较大,因此都成了研究系知识分子的核心成员。而年纪平均比他们小五六岁的俞颂华、郭虞裳则是迟至1914年才去日本留学的,他们受研究系梁启超影响较小,俞颂华第一次见梁启超已经是在1920年。相反的,他们受北大新青年一派的影响较大。
在未进入时事新报馆前,俞颂华在1917年3月1日《新青年》第三卷第一号和1917年5月1日《新青年》第三卷第三号上就先后发表了其与陈独秀的通讯。根据俞颂华的说法,他的文章就是针对陈独秀发表在《新青年》第二卷第四、第五两卷上的文章而发的。陈独秀这两篇文章分别是《新青年》第二卷第四号的《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和第二卷第五号的《再论孔教问题》。陈独秀在文章中认为孔子学说不是宗教,所谓“孔教”的说法并不能成立;且因为孔教为“吾国精神上无形统一人心之具”,统治国人精神界扼杀了思想自由,与现代思想观念格格不入,“将何以适应生存于20世纪之世界”,因此应该彻底摒弃。但是,俞颂华不赞成陈独秀的说法,他认为孔子教义是孔教,并且不赞成完全摒弃孔教作为精神因素之一进入现代思想体系的看法,他认为:“孔子教义。自有其不可诬者。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俞颂华体现的是一个文化改良主义者的思想和情怀,而陈独秀则是从社会革命和思想革命的更阔大的视角来看待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问题的。当然,由于在辩论中体现出了很好的知识素养和思想深度,陈独秀给予俞颂华的评价是很高的:
愚自执笔本志讨论孔教问题以来。所获反对之言论。理精语晰。未有能若足下者。细读惠书。欣佩无似。
自从1919年春俞颂华进入时事新报馆并主编《学灯》后,时事新报馆同人与北大新青年一派的合作在五四风潮中越来越紧密,甚至可以说结下了战友一般的情谊。时事新报馆张东荪、俞颂华等人对北大新青年一派的支持态度在营救陈独秀出狱这件事上表现得非常充分。
1919年6月11日风潮稍微平定,陈独秀在北京就因散发传单而被捕。6月17日,《时事新报》刊登了国民大会上海干事部所作的《陈独秀被捕之不平鸣》:
前大学学长陈独秀君学望优崇国人共仰久为北廷侧目今延军警违法逮捕当民气方昌之際则巧事敷衍风潮稍定又复挟私罗织似此处心积虑摧残学界凡爱国热心之士孰不人人自危此间各界群情激愤请就近一致力争以作士气。
6月17日,在明己的《陈独秀先生被捕》一文中则说:
北京政府释放学生之后。忽将文科学长陈独秀君捕去。禁绝探询。死生莫卜。……陈先生于所办的新青年每周评论上。只有提倡民本主义(德默克拉西)。绝没有提倡过激主义。岂有这样鲁莽的行为。……唉。陈先生只因为言辞直爽。触怒权奸。竟得了这个结果。恐怕他不得生还了。……但是陈先生是个先觉。我们脑中所以爱慕民本主义。他必然有许多力量。难道现在便听他死么。
如果宣扬马克思主义和阶级斗争学说就是过激主义的话,那么陈独秀这时毫无疑问就是一个“过激党”。只是这时很多人还是用以前的老眼光来看待他,认为他还是以前那个从事思想启蒙、宣传文学革命的文化运动的旗手,事实上,陈独秀这时已经开始转向了无产阶级政治革命了。
骸骨迷恋的国故派、北京政府安福俱乐部一帮人嫉恨《新青年》和《新潮》一派,于是四处传播谣言说陈独秀、胡适被北大驱逐了,也有谣言说傅斯年、罗家伦被安福俱乐部收买了。时在上海的陈独秀的安徽老乡余裴山在6月19日,致信张东荪,要求张东荪主持公道,替傅斯年和罗家伦辩诬,营救陈独秀出狱。他在信中说:
我和傅罗两君虽靡有见面但时常通信精神上是很联合的我常常悲愤我国社会靡有鉴别真正是非的能力那种万恶的官僚是诡计多端的初入社会的青年英气勃勃不畏困难的他们就想法去加他一个恶名使他永远不能做人哪将来还有谁肯任劳任怨吗我并不是为傅罗二君辩护我是说正义说公理凭我的良心的至于陈君独秀被捕也是一样极黑暗的事我希望先生多发挥些议论去拯救他的……我佩服先生得很所以随便写些还望不要责我狂妄。
6月21日,余裴山再次呼吁张东荪制造舆论以营救陈独秀,他说:
陈独秀先生现还在狱里并靡有恢复他的自由而且受伤甚重不许与熟人见面这样看来陈独秀先生的生命不是很危险的吗所以我还望先生切实的发挥些的议论使社会注意联合去营救他的。
在信后余裴山还附上了罗家伦的来信,其中表示:
除我们设法营救外先生可以在上海为我们想法子吗?
余裴山因此找到了张东荪要求设法营救陈独秀。不光是余裴山,6月28日,《学灯》刊登了上海学联主席狄侃的文章《请看罗家伦复我的信》,在信中罗家伦也要求狄侃营救陈独秀,“陈先生尚未放出望速设法”,而狄侃也是找到了张东荪的《时事新报》,要求张东荪来主持舆论,施加压力。张东荪把这些信件登出来,其实就是在做着营救的事业了。后来,胡适等人7月7日在《时事新报》登出启事,也为傅斯年等人辩诬,其中说道:
近来有人散布谣言说新潮社的傅斯年罗家伦两君被安福俱乐部收买去了这种谣言本来不值得一笑因为安福俱乐部都是个什么東西他也配收买这两位高洁的青年不幸国中缺乏常识的人太多了居然有人相信这种谣言居然有许多通信社和报馆极力传播这种谣言我们心里不平不能不替他们两位辩个清白胡适周作人陈大齐刘复高一涵钱玄同唐伟同白。
6月26日,胡适给《时事新报》主编张东荪写信:
陈独秀先生被捕事警厅始终严守秘密,不把真相发表也不宣布真态度,到前日始许一人往见独秀。他现染时症发寒,他的朋友听见了很着急,现在有许多人想联名保他出来养病,不知能办得到否?
这封私信,张东荪并没有把它发出来,但是从中可以看出,在胡适等人心目中张东荪是一位有能力,也有影响力的“自家人”。
光转载别人要求营救、表示声援的信件和启事当然是不够的,时事新报馆《学灯》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态度。在6月23日,郭虞裳以“虞”为名发表《问北京政府——你究竟要怎样办陈独秀?》,他在文中表示自己敬佩陈独秀先生认为研究室和监狱是文化发祥地的说法,他对于陈独秀的被捕,“但有表示敬意”,并且激愤地说:
要知道陈独秀先生是天天预备着坐监狱的。不但陈独秀先生。我们这班不知轻重不识忌讳的青年。也是天天预备着坐监狱的。我还盼望我辈青年。以后看陈独秀先生的样。都去坐坐监狱才能够发祥文化呢。……那么我倒要问问北京政府。你究竟要怎样办他。
7月1日,俞颂华发表《言论终不能自由么?》一文,其中说:
大凡革新家在言论上是负两种责任。一种是批评旧习惯和旧制度的责任,一种是创造新的责任。因此言论自由,不但可以防遏社会变态的变动,并且能促社会循进化的常轨发达。但是在新旧交替时候,因为制度犹未革新,社会习惯的惰性仍深,言论很难自由。言论家要尽他的责任,总不免受各方面的压迫。今陈独秀竟然拘囚了。大学学生傅罗两君也被人诬蔑。我想他们既为革新事业。文化运动。尽其言论上的责任。虽受了这些痛苦。必定理得心安。精神上很可以自己安慰。……然傅罗二君被诬。有人为其辩正。陈独秀拘囚。各方面也有人为其诘问政府。可见吾社会意识未尝消沉。这一点很可以鼓励革新家在言论上尽他责任的勇气。无论政府与黑暗势力怎样对付他们。我预想他们百折不回。在言论上决不肯放弃责任。……革新家奋斗的精神始终不懈。将来社会意识逐渐扩充。难道习惯和制度终不能改良。言论终不能自由么?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之下,北洋政府最终不得不在1919年9月16日释放了陈独秀。
我们从俞颂华和郭虞裳的言语中,看出他们对北大新青年一派,尤其是对于这些曾经是其文化议题的“对方辩友”身处险境时,他们所秉持的公正、无私、悲愤的态度和大无畏的精神。而这,也正是五四精神的体现。正如同伏尔泰所说,“我虽然不同意你的观点,可我却要誓死去保卫你说话的权利”。把它放到五四运动中来看张东荪、俞颂华、郭虞裳等人与北大一派的关系,也是非常恰当。
(作者系南京大学文学博士、复旦大学博士后、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访问学者,现为南京理工大学艺文部教授,主要从事五四新文化运动、民国档案史料研究)